专访国际安徒生奖获得者曹文轩
2017-03-06顾学文
顾学文
问:国际安徒生奖评委会主席帕奇·亚当娜宣布您获奖的瞬间,全场掌声雷动,唯有您本人十分平静。
答:我原来没觉得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奖,是从人们的热烈反应中逐步认识到的,这确实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国际大奖。
问:直到哪一刻您激动了?
答: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在宣布得奖的4小时后,我收到了一条最值得一说、最值得纪念的短信,它来自给我家修暖气的师傅,我只知道他姓杨,所以手机里存储的信息是“杨暖气”。那么多的祝贺短信,但只有当我读到“杨暖气”的短信时,才明白了这个奖确实在国内产生了非常广泛的影响,说明中国的普通老百姓也都在关注。那一刻我是激动的,更应该说是感动的,我感谢这个奖让更多普通的中国人关注了文学、关注了阅读。
问:在您看来,读书的“功用”到底是什么?
答:读书可以帮助我们壮大经验并创造经验。天下事,不计其数,人这一辈子,无论怎样勤勉,实际上只能在极小的范围内体验生活、体悟人生。因此,人很难对世界有完整把握,匆匆一生,对生活、对人生的理解也很苍白。生命看似蓬勃,实则虚晃一世。但一个识字的人,只需坐在家中,或案前,或榻上,便可以走出狭隘生活设下的圈栏,进入一个无边的疆域。明明身居斗室,却从别人的文字里看到了沙漠驼影、雪山马迹、深宫秘事、坊间情趣……读书渐久,经验渐丰,你的心灵也会宛如秋天雨中的池塘,逐渐丰盈起来。这样丰盈的知识预设在你脑中,使你在面对司空见惯的事情时忽然发现了新意——是知识使你的经验屡屡增加,并使你的经验具有了深度,甚至生发出原创性的经验。
问:以您个体的经验来说,阅读给了您怎样的滋养?
答:我写了那么多书,其实都是在讲我的来路——几十年来路上发生的故事。我有时想,和我一起长大的人,为什么写不出小说?我回老家与儿时的伙伴聚会,发现我说到的童年往事,他们往往都没有印象,即使有印象,也没有一样的理解。他们的回忆与我的回忆,有着本质上的差异,我想正是阅读造成了这种差异,正是阅读给了我发现从前的能力。读着读着,人就有了过去、现在和前方。
问:当下的童书市场中,粗制滥造的图书不在少数,或者靠情节的离奇、紧张、刺激吸引小读者,或者热衷于毫无营养的荒唐搞笑,文字谈不上优美,有些甚至还充斥着暴力。
答:现在的童书市场有个很不好的格局,类型单一,多为奇幻类作品,令人忧虑。我们在追求想象力的同时,不能忘记记忆力,尤其是对历史、对当下、对现实的记忆,一个作家最根本的想象是建立在记忆的基础上的。没有记忆的幻想作品,容易失去人的温度。作品无关情感,无关心理,只满足人的情绪,而且只满足人的情绪中的一种——热闹、搞笑。儿童文学不应仅仅给孩子带来快乐,还应给孩子带来快感,快感既包括喜剧快感,也包括悲剧快感。世界儿童文学史上百分之八十的作品都是悲剧性的,安徒生童话的主体就是悲剧性的,比如《海的女儿》《卖火柴的小女孩》。
问:儿童文学难道不应顺应孩子快乐的天性吗?
答:一味地快乐就是健康的成长吗?快乐并不是一個人的最佳品质,并且,一味地快乐,会使一个人滑向轻浮与轻飘,失去应有的庄严与深刻。傻乎乎地乐,不知人生苦难地乐,是不可能获得人生质量的。事实上,今天的孩子倒是过多地沉浸于游戏之中、快乐之中,现代生活里,对不少孩子身上的那种轻浮,我们不该视而不见。儿童文学,文学是核心,文学应该培养孩子的高雅趣味、高贵品质,而不能一味地顺从与满足。浅阅读的愉悦是即时的,与阅读同步发生;深阅读的愉悦则来自读后的思索、品味与琢磨。在质量上,一定是深阅读的愉悦超越浅阅读的愉悦。
问:如何区分好书与坏书?
答:天下的书,一种是有文脉的,一种是没有文脉的。现在的童书大多是没有文脉的,语言差劲、想象力平庸、意象浅陋,这样的书不利于孩子的成长,甚至是有害的。我小时候,大概5岁时,无书可读,父亲是一所小学的校长,他有一柜子的书,其中有一套鲁迅作品的单行本,我就拿来读,读着读着就读进去了。到了中学,我写作文的时候,鲁迅的境界、说话的腔调就会顺着我的笔流淌到作文本上。几十年前我不知道这叫什么,几十年后我知道流淌出来的东西就是“文脉”。书也是有血统的,有些书具有高贵的血统,有些书的血统不怎么高贵。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但你得承认,鲁迅的书、安徒生的书,以及《红楼梦》《战争与和平》《夏洛的网》等书,都是有高贵血统的。具有高贵血统的文字,与一个人的格调、品位有关,自然也与一个民族的格调、品位有关。如果一个人或一个民族,想要成为高雅的人或高雅的民族,不与这样的文字结缘,大概是不可能的。对一个愿意成为高雅之人的孩子而言,读具有高贵血统的书,是一个无法弃之的前提。
问:获奖之后,您有何打算?
答:我是一个作家,作家是写东西的,必须很快恢复到或者进入到写作的状态中去。一个作家一旦离开了写作,他就什么也不是了。
(选摘自《解放日报》,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