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掉下个妈妈

苏尘惜

【一】

在芸芸看来，肖肖就是个奇葩，史上罕见的奇葩。

芸芸正站在路边好端端地发短信，肖肖一个箭步冲过来，就要夺走她的手机：“同学，手机借我用一下，我要报警！”芸芸誓死捍卫自己的手机，无奈肖肖力气更大，手机滑溜溜地跑向肖肖的手掌。他迅速地按下一串号码后，神色凝重地诉苦，大概是给家里打电话，说自己被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纠缠不休。

芸芸四下望去，哪有疯女人，只有一个眼神凄切的女人正呆呆地看着肖肖。

“我真是你妈妈！你一定要相信我啊！”

“我这儿还有你小时候的相片呢，你看看！”

……

女人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靠近。肖肖的表情则充满了厌恶，忙不迭地后退几步。芸芸一把拽住他，夺回自己的手机，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闹剧到此结束也就罢了，芸芸不爱凑热闹，更不喜欢管闲事。可偏偏她正打算离开时，手机响了起来，是找肖肖的。芸芸无奈，只得不情愿地将手机递给他。

就这样，芸芸被卷进了肖肖的家事中。

最后，警察没有来，肖肖的班主任和家人赶来了，好说歹说把肖肖所说的疯女人勸走，告诫她不要再来学校骚扰孩子。可疯女人走了以后，肖肖的情绪却一落千丈，整个人变得阴沉沉的，也不爱说话了。

从大人们鬼鬼祟祟的交流中，他多少获知了一点信息。“他们说，那女人真是我亲妈。可是，我活了这么大，从来都没人告诉过我，突然之间让我怎么接受得了？”一个阳光帅气的大男孩，说着说着就眼泪决堤，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芸芸欺负他呢！芸芸赶紧好言安慰，可她说得越多，肖肖就哭得越厉害，简直是撕心裂肺。

“真想不通你们这些人，有两个妈妈有什么好哭的？我还没妈呢！”芸芸终于忍无可忍，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狠狠地甩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自己的家事，芸芸从未与别人提及过，就算是最好的朋友，她也未曾透露半句。可如今，面对刚认识不久的肖肖，她竟脱口而出。

芸芸小学毕业那一年，爸爸妈妈出差办事，在回程的路上出了车祸，一夜之间她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那个夏天，她差点得了忧郁症，所幸还有亲人们的关爱，她渐渐从绝望的泥潭里挣扎了出来。有过那种经历的她，看见肖肖为了这点事而痛苦，简直恨铁不成钢。

【二】

午间休息时，肖肖来找芸芸。

“别想问我借手机，我可不想被老师没收了。”芸芸只要一见到肖肖，就会下意识地保护自己的手机。

“放心吧，不是借手机。那个女人送来的零食我吃不下，想分给你一半。”肖肖晃了晃手中的袋子，“东西还挺好吃的，就是太多了。”

芸芸刚好肚子饿了，毫不犹豫地拎过了袋子：“不吃浪费，给我就行。”

她的脑筋转了好半天，才意识到肖肖说的“那个女人”就是他的亲妈。费尽心思想得到儿子的认可，就算被儿子称为“疯女人”“那个女人”也毫不介意，大概也只有亲妈能够做到了。

肖肖说，他的处境很尴尬，亲妈天天来找他，趁着进校门的这点时间将零食交给他，可爸爸又不允许他们有过多的接触，一到放学时间就亲自来接他。他被夹在中间，成了汉堡包里那片备受煎熬的肉饼。

接受了肖肖的零食，芸芸自然成了肖肖御用的“树洞”，他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倾诉个遍，听到最后，芸芸听出了端倪，干脆直接问：“你想找机会跟你亲妈坐下来聊聊，好知道她为什么抛下你，对吗？”

肖肖先是摇摇头，过了几秒钟，又郑重地点点头：“所以我想找你帮忙。”

他所谓的帮忙，也就是撒谎打掩护，好腾出点时间去找他亲妈。

“之前，你妈求着你见面，你不肯；现在倒好，还得打掩护去找人家。”

“以前的事不要再提，可以吗？”肖肖一脸无奈，“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突然冒出来，口口声声说是你的亲妈，一般人都不会相信吧？”

“你身边的同学那么多，让他们替你打掩护，你爸不是更相信嘛！”芸芸不愿意。作为优等生，撒谎这种事，她并不擅长。

“我家里的事，不想被同学们知道。”肖肖无奈地回答。就在这一瞬，芸芸下定决心帮助肖肖。

我们的一生会碰到很多挫折，也会受到很多伤害，但谁都不愿意流着血的伤口被不相干的人看见，谁都害怕伤口还没结痂时再被人撒下一层盐，所以要将其深深隐藏。就像这些年来，很多人问芸芸，开家长会为什么爸爸妈妈都不来，她只有一个说辞，他们工作太忙，甚至恳求老师一起隐瞒失去双亲的事实。这其实都只是在保护自己而已。

【三】

尽管肖肖口头上说做好了充足准备与妈妈见面，可到了约好的奶茶店，他的脚步却迟迟不肯踏进去，在门外徘徊了许久。

“不想见？那我可走了。”芸芸假装要走，被肖肖迅速拉住衣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迈步走进奶茶店。

来的路上，肖肖练习了很多遍该怎么开口叫“妈妈”，可真正见了面，脱口而出的却是“阿姨”。妈妈的眼神中略过一丝尴尬，她笑着掩饰过去，从身后拿出一堆给肖肖买的东西，有穿的、吃的、用的，甚至还有最新款的电子产品，真是应有尽有。

“这些东西我都不要，就想问问你，为什么已经抛弃了我，现在又来找我？”

“不是抛弃……”妈妈想解释。

肖肖打断妈妈：“你让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像个笑话！我喊了十几年的妈妈，现在告诉我不是亲妈！所有人都把我蒙在鼓里！我宁愿你们骗我一辈子！”肖肖越说越激动，眼睛里好似要喷出火来。

眼看着肖肖妈妈的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芸芸有些不忍，忙拉住肖肖：“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肖肖意识到自己的冲动，拿起奶茶连喝了几口，母子之间相对无言，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

“阿姨，您十几年都能忍住不来找肖肖，可现在却突然出现，肯定是有原因的吧？”芸芸见他们都不说话，只得开口打破沉默。

肖肖妈妈紧抿着嘴唇，似乎想不好该不该回答这个问题。挣扎许久，她终于下了决心，面对肖肖，一字一顿地说：“之前不出现，是因为你爸答应不再生孩子，我才愿意放弃抚养权，希望你在一个完整的家庭里长大。可现在，你爸又添了一个孩子，我怕你受委屈。”

肖肖的脑袋“咣当”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击了。最近爸爸妈妈的确有所变化，似乎重心全部转移到了刚出生的弟弟身上，他时常感到彷徨无助。

“你出现后，能保证将来一直都在吗？如果你只是打算把我当成宠物，空虚的时候喂我点东西吃，一忙起来便把我丢到一旁，那我宁愿你一刻都不要关心我！”

那是肖肖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像一把尖锐的刀，刺痛妈妈的心。

芸芸没有跟着肖肖立刻离开，她留下来陪着肖肖妈妈又坐了一会儿。肖肖妈妈说，她一直想用自己的方式保護肖肖，因为孩子需要完整的家庭，所以在肖肖爸爸找到新妻子以后，她选择彻底退出；为了给孩子更好的生活，她拼命地赚钱；听说肖肖继母生了孩子，她毅然决然辞了工作，想回到孩子身边。

可她不曾想过，自己突兀地出现，给肖肖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她想好了，如果肖肖愿意承认她这个妈妈，以后的日子，她就一直陪伴在他左右；如果肖肖不愿意，她就彻底消失，不给孩子添堵。

“给肖肖一点时间吧！我妈妈去世，我到现在都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总觉得她哪天会忽然出现。而肖肖多了一个妈妈，自然也需要时间接受。”芸芸说的时候，眼眶湿润了，肖肖妈妈把她紧搂在怀里，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孩子，谢谢你。”

【四】

奶茶店见面后，肖肖妈妈再也没有在学校门口出现过。她和肖肖唯一的联系，就是留给他一张写着手机号码的纸条，只要肖肖想找她，一个电话即可。

“还说想回到我身边，明明就是敷衍了事，不然怎么不来学校找我，只留一个号码？”虽说是埋怨的话语，可言辞之间却带着些许期待。

“难道又来学校看你摆脸色吗？”芸芸顶了一句，把肖肖气得不轻，“口是心非的家伙，别等你妈真的走了，你才后悔。”

那天，芸芸去疗养院做志愿者，肖肖也跟着去了，一路上念念叨叨：“走？走到哪儿？她又要去哪儿？”肖肖慌了。

“不知道，手机号码在你手里，自己问。”芸芸白了他一眼，公交车颠簸得她头晕目眩，多一句话都懒得说。

肖肖一直情绪低落。经过这些天的思考，其实他早就想通了：多一个妈妈没什么不好，虽然自己十几年的成长史她缺席了，但是以后她却能给予自己更多的关爱，与失去双亲的芸芸比起来，自己已经够幸福了。

疗养院的工作并不多，就是陪爷爷奶奶们聊聊天，帮他们按摩按摩肩膀。

以前，肖肖总以为只有被家庭遗弃的老人才会住到疗养院来，其实不然，他发现疗养院里的爷爷奶奶们个个脸上都带着笑容，打牌、聊天不亦乐乎，哪有半点被遗弃的样子。

他把自己的想法说给芸芸听，得到的却是一个响亮的“板栗”。

“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爷爷奶奶们愿意住疗养院就是不想给子女添麻烦。而且，来了这儿又有许多志同道合的伴儿，多开心呀！”

不知是“板栗”的作用，还是芸芸这番话太有道理，肖肖一下子开窍了。每个人的生活都是自己选的，过得开心还是难过全在自己的选择。与其把时间浪费在和妈妈怄气，不如好好与妈妈相处，还能多些快乐的日子。

一瞬之间，人的想法竟能有这么大的改变，肖肖不禁开心得笑起来。可肩膀怎么这么痛呢？原来是芸芸在掐他，而且一屋子的爷爷奶奶都盯着他，原来是被他夸张的笑声吓到了。

肖肖连连道歉，只是嘴角还隐隐上翘着，他连忙找出那张纸条，发了一条短信：“妈，晚上有空吗？一起吃饭吧？”很快，电话就回了过来，是妈妈激动的声音，她连说了三声好。

不管有多大的矛盾，多深的误会，亲人就是亲人，彼此血脉相连，终有冰释前嫌的一天。

而此时，站在肖肖身边的芸芸欣慰地笑了。笑容中又隐隐有点伤感，她多么希望能再次听到妈妈对她说话，哪怕只有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