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届”考生录取风波

文/湖北·张衍荣

今年是恢复高考40周年，这让我想起当年发生在湖北，自己曾亲历过的一场“老三届”考生录取风波。

1978年高考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二次全国统考。当时规定：凡“老三届”皆可报考，年龄不限，婚否不限，出身不限，报考专业不限（废除以前招收工农兵大学生时“干什么学什么”的规定），政审结论须经本人签字认可，工龄满5年的带薪学习，在校期间算工龄，不影响晋级涨薪，毕业后全国统一分配（废除过去工农兵学员“哪来哪去”的分配原则）。考试科目为6门，只计5门成绩（外语不计入）。如此前所未有的优惠政策，给我们这批命途坎坷的人提供了千载难逢的改变命运的机会。考试结束不久，录取分数线随之出炉，文科为300分，理科为320分；340分（不分文理）被定为高分，可以填报国内任何一所大学。同时还特别规定，录取必须遵循由高分到低分的原则。

不料，就是这条曾用红头文件的形式层层传达到家喻户晓的特别规定，却在湖北没有完全照办，从而引发一场轩然大波。

我因为考了349.6分，不仅超过录取分数线近50分，而且进入“高分”序列，被通知可以任由填报志愿，所以我对录取满怀信心。可是眼看发放录取通知书的9月份即将过去，跟我同一个车间且比我低20多分的工友早就接到录取通知书，并且都去学校报到了，而我这个所谓的“全厂第一名”却始终音信全无！我焦急万分，寝食难安，这不仅是个面子问题，更有个迫切需要改变自身命运的“里子”问题。

当时我是缫丝厂的一名青工，因不肯趋炎附势得罪了厂里的实权派，分工种时人家就派我到最艰苦的岗位上去“锻炼”、去“发光”。我在力所不能及的岗位上“锻炼”了8年，光没见发多少，身体却干垮了：到1977年，恶劣的工作环境、繁重的体力劳动和巨大的精神压力，使我患上严重的坐骨神经痛，中西医皆束手无策。我痛得直不起腰来，每天弓着虾米样的身子咬着牙去车间上班，全厂1000多号人有目共睹，可却没有一个头头脑脑来施以援手，就连想请病假休息一段的恳求，也遭车间书记拒绝，更别说换工种了。后来，在车间工友蒋国斌、厂医徐大姐和当地农村一个“四类分子”等贵人热心帮助下，我的身体才得以康复。说起来我还是个领着20多人搞生产的“骨干”，没有功劳有苦劳，没有苦劳还有疲劳，可生病后的遭遇却令我心寒齿冷，也突然意识到，“组织”根本指望不上，要改变命运，惟有靠自己。

迟迟不见录取通知书来，我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工厂在远离省城400里之外的随县（今随州市），交通和通讯都十分落后，省里也没有任何门路，人又穷，你上哪里打听去？只有干着急。比我更急的是家父，当时他已病入膏肓，生命进入倒计时。他卧病在床（稻草铺），一直都在打听我的情况。后来听我母亲说，生命垂危的那几天，几乎天天都在问。他的愿望我十分清楚，他早就对我交代过了后事，哪里还会奢望我改变命运再去给他治病呢？他分明是盼望通过我去改变全家人的命运啊。

10月10日下午，我收到父亲去世的电报，星夜赶回故乡（武汉郊区）。料理完父亲的丧事，利用丧假，匆匆赶到省招办去打听情况。

省招办设在当时的“省一招”（湖北省第一招待所），位于武昌首义路。“省一招”里面是座大院子，足以容纳数百人，当时偌大院子里聚满了人，都是些和我一样的“老三届”落榜生。他们群情激愤，将省招办工作人员团团围住，辩论声此起彼伏。他们之中，高分者大有人在，不仅三百六七十、三百七八十分，有的甚至高达三百九十多分。相形之下，我算老几？因此，我赶紧找个角落，站在一旁听他们如何理论。

只见一个文质彬彬的咸宁考生，身穿一套香云纱衣裤，头上戴顶半旧不新的巴拿马草帽，手里拄根文明棍，不愠不怒地听着省招办的人解释：“比起应届生，你们普遍年龄偏大。而且，你们的身体也不如他们好……”

听到这里，我的心一下凉了。是啊，人家说的有道理呀！谁料咸宁考生听完，不慌不忙问道：“既然嫌我们年龄大，为什么还要让我们考试？干脆取消考试资格，不就结了吗？说我们身体不如应届生，那么请问，我们的体检到底合格了没有？”

有理不在声高，省招办的人一下给问住了。很多人都为咸宁考生喝彩，我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既然让我们考试，体检又合格，为什么在我们身上不落实中央政策，却让比我们分数低的人优先录取？”

有理有据，事实俱在，招办的人无言以对。

违背中央政策，应该先录取的不录取，而不应该先录取的却先录取了，这会影响到多少社会底层人的命运？又会造成何等可怕的“多米诺”效应？如此事关中央政府威权和千家万户百姓利益的大事件，即使发生在封建时代，也可能引起舆论大哗，并引发骚乱，而且相关责任人难逃革职处分，有的甚至要用身家性命来为此买单。具有一定历史知识的“老三届”考生们，谁不对史上这类案例或多或少闻知一些呢？

大家见招办的人理屈词穷，顿时义愤填膺起来，有的要立即上街游行，造成舆论，尽快让党中央知情；有的则主张先找省委讨说法；有的说行也要游，省委也要找。一时间人群激动，整座大院随之骚动起来。谁都没有料到，情况瞬间骤变！招办的人见事态严重了，赶紧向落榜生们央求道：“同学们，同学们！大家先别急，你们看这样好不好，由我们先将大家的意见转告省委？”

这话让我心中燃起一线希望。说良心话，那是一个有理走遍天下的年头，上下都很坦然，根本用不着谁来刻意“维稳”，更没什么“潜规则”阻梗百姓“讨说法”，尤其是所谓“群体性事件”，很容易到达“天听”的。因此，相比之下，我倒是更担心再晚就没班车回家了。于是，在未知最后结果的情况下，我虽不无忐忑，却也放心地离去了。翌日，我再次赶到“省一招”，听说昨天有部分人找到许道琦（省委书记处书记）办公室去了。当人们相互打听这一消息时，省招办的一位工作人员走出办公楼，正式通知我们：“省委正在开会研究解决你们的问题，请大家耐心等待。”

这就是说，省委不仅知道了我们的情况，而且非常重视，正在着手解决。对我们这些渴望通过上大学改变命运的“老三届”人来说，这可是天大的喜讯！于是有些人利用等消息的机会，开始请省招办的人查自己档案，看看有没有被人提走。我也有样学样，得知自己档案依旧躺在招办，也使我弄清通知书没来是没录取，并非先前猜测的其他原因。

大约下午三四点钟，令我们欢呼的消息终于传来，省委决定：扩大招生面，将包括我们在内的所有上线考生全部录取。一场掀起轩然大波，险些酿成大乱的当代“科场案”随即停止发酵，并迅速得到平息。两天后我再去查档案时，招办告知已被襄阳师专提走。

后来听说，为了尽快解决好我们的问题，省委态度坚决，主动承担责任，并要求省管院校，尤其是黄冈、咸宁、荆州、宜昌、恩施、孝感、襄阳、郧阳等地的师范专科学校要倾其所有，克服一切困难，竭尽全力扩招，各自消化好本地区的上线考生，不得漏掉一人。全省各地的师专，原本完成计划内招生都已困难重重，十分吃力，再让其“扩招”，谈何容易！但是，为了贯彻落实省委决定，各地师专还是千方百计想办法，做工作，纷纷走出学校，到驻地机关、部队、厂矿、学校寻求支援。为此，各地师专都在原有工作量之上又额外耗费不少时间，倾注大量心血。我记得我拿到录取通知书时，已是当年11月下旬了，比正常时间晚了近3个月。而我的许多望眼欲穿、后来成为国家干部、地方栋梁的赤脚同窗，当年干脆就是从地里撂下锄头，直接飞奔到学校报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