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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革命浪漫主义诗歌的形成发展与老诗人的创作

2017-03-06石兴泽

关键词:浪漫主义诗人诗歌

石兴泽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革命浪漫主义诗歌的形成发展与老诗人的创作

石兴泽

(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59)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浪漫主义诗歌的主流是革命浪漫主义。其形成并持续发展有坚实的社会基础和心理基础。社会变革激发的革命豪情、历史岁月的情感积淀、时代精神营造的社会氛围和政治宣传鼓荡的理想憧憬等使革命浪漫主义诗歌持续强势。位尊权重的老诗人显示出澎湃的创作激情,但由于社会地位、舞台角色和生活内容的变化,在推出颂歌热潮之后创作受到诸多局限,或者搁笔,或者被封笔,有资格且还想创作的,只能按照时代要求在革命浪漫主义道路勉力前行。

五六十年代;革命浪漫主义;老诗人创作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尤其是五十年代初期,诗歌在声势浩大的时代舆情裹挟下全速前进,并形成浪花飞溅的革命浪漫主义潮流。

尽管时代革命的暴风雨将现代诗学的理论秩序冲击得七零八落,将诗歌创作的宽松道路和沉潜蓄势冲击得破烂不堪毫无章法,复将诗歌牢牢地绑在政治运动的战车上,创作规律、诗学风范横遭践踏;尽管时代革命的暴风雨将诗人从自由流浪的战争废墟上推到迅速前进的革命和建设的强光下,让他们在频繁的政治风暴中栉风沐雨,自由精神、追求空间以及生活自主和自我意识均被严重剥蚀,但诗坛上仍然充盈着澎湃的诗情、高亢的声调、昂扬的情绪、热烈的颂歌、崇高的理想、狂欢的态势和绚丽的色彩,而这些也就构成了五十年代革命浪漫主义的诗歌特点,并且这种特点似乎没有因为政治强行干扰、诗人大量流失而受到太多影响,即使到六十年代,也仍然蓬勃着革命浪漫主义诗情。甚至,当诗歌的主体抒情、批判功能、表现空间受到严格限制、艺术表现力大受影响之后,以颂诗为基本内容的革命浪漫主义特点表现得更加突出——当然,艺术感染力和生命力也因此而大受影响。

一、时代变革促进革命浪漫主义诗歌强势发展

五六十年代革命浪漫主义诗歌的持续强势,有深厚的历史、现实、政治、文化基础和同样深厚的主体情感心理基础。概略地说,主要是时代变革激发的豪情、历史延续的情感积淀、现实变革营造的社会氛围和政治宣传鼓荡的理想憧憬等几个方面。

相对于风平浪静的时代环境,浪漫主义更适宜挣脱束缚之后的狂欢,解放之后的庆典。五十年代正是这样的时代。推翻国民党政权、创建人民共和国、人民当家作主、消灭剥削制度、镇压反革命、耕者有其田(土改)都带有“解放”的性质,而其后所取得的经济建设成就、人民生活水平提升、意识形态宣传勾画的灿烂前景则激发起逐浪翻滚的狂欢情绪,也为革命浪漫主义诗歌生成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经过几十年的浴血奋战,推翻了压在中国人民身上的三座大山,建立了劳动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翻身得解放——这是当时广泛宣传教育、人们坚信不疑的事实。“解放”,是那时候流行最广泛的词语,无论上层还是下层,官场还是民间,普遍接受这一事实。尽管摆在面前的还是千疮百孔的烂摊子,尽管经济形势严峻、人民生活还很困难,但亿万群众满怀激情地敲打着锣鼓、扭着秧歌走上广场街头纵情狂欢,享受“解放”的幸福和欢欣。这是真实的时代情绪,营造了举国欢庆的热烈氛围。因为对多灾多难的中国人民来说,盼望“解放”已经很久很久。谁都无法忘记这些时间和数字:从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中国人民就遭受欺辱,割地赔款,落后挨打,屈辱地生活,一百多年时间,几代中国人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从民国开始,这种屈辱的现实也持续了近四十年时间——近四十年间,政局动荡,军阀混战,国共争端,日本侵略,战争灾难,经济崩溃,民不聊生,中国人民在黑暗中艰难生存。但现在,“终于过去了/中国人民的哭泣的日子,/中国人民的低垂着头的日子”。①何其芳:《我们最伟大的节日》,《何其芳全集》(第一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510页。回首往事,何其芳仰天长嘘;感受现实,中国人民纵情狂欢。听到毛泽东“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的庄严宣告,“谁也不会误认为,只是毛泽东个人的一行抒情诗,升上天安门万里晴空的五星红旗告诉人们,那是神州大地上的一声春雷,是亿万人民的同声欢呼,同声歌唱!‘被人瞧不起的东亚病夫’,挺起胸膛,唱起豪迈的进行曲,这声音是何等的惊天地、泣鬼神啊!”②张志民:《导言》,张志民主编:《中国新文艺大系(1949—1966)诗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0年,第1页。在举国狂欢庆祝的日子里,无论哪个年龄和“诗龄”段的诗人,都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热烈狂欢。因为这是他们渴望已久、为之付出过巨大代价换来的伟大现实。“每一个中国人,都知道这个时刻是怎样来临,懂得这个时刻的分量!近一个世纪以来,有出息的中华儿女,前仆后继,流血牺牲,以几代人的青春和生命所换取的那个名分,终于拿到手了!‘人民’这个字眼,堂堂正正地写上了共和国的国号。一个崭新的大时代开始了!诗人们,作为时代的歌手,老一代、新一代,无不热血沸腾!他们几乎在同一个清晨,都甩干了久积于笔端的血水、泪水,饱蘸欢乐的酒浆,写起光明之歌、解放之歌、建设之歌。”③张志民:《导言》,张志民主编:《中国新文艺大系(1949—1966)诗集》,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0年,第1页。“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我们勤劳,我们勇敢,/独立自由是我们的理想;我们战胜了多少苦难/才得到今天的解放!……我们的生活天天向上,/我们的前途万丈光芒。”④王莘:《歌唱祖国》,晨枫主编:《百年中国歌词博览》,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215页。这豪迈雄壮的歌声源于时代激情,也激发了时代豪情——以歌唱共和国为主要内容的浪漫主义诗歌正是在这种时代情绪中诞生的。从某种程度上说,随着共和国诞生涌现的赞歌,如郭沫若的《新华颂》何其芳的《我们最伟大的节日》胡风的《时间开始了》袁水拍的《在一个黎明》胡天风的《我们的旗》等等,带有为共和国浪漫主义诗歌奠基的意义。

这种浪漫豪情得以延续,既有强大的外力作用,也有不断“维新”的内驱力。在急速变革、日新月异的年代,留在诗坛上的诗人时时洋溢着革命豪情。对于个体诗人而言,浪漫豪情固然无法持之以恒,但对时代诗歌来说却贯穿五六十年代始终。因为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有诗人和着时代节拍歌唱。因为无论后人“有端的怀疑”还是“理性的挑剔”,这些都是振奋人心的时间和数字:1950年国家工农业总产值比1949年增长23.4%,而1952年经济指标比1949年增长77.5%;短短三年时间完成了三亿多农民的土改运动,铲除了封建经济的根基,实现了“耕者有其田”伟大创举,古老的中国出现新的青春活力。且不说“钢水、石油流到了广场,/棉花、麦穗像无边的波浪”,⑤何其芳:《我们的革命用什么来歌颂》,《何其芳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256页。单是抗美援朝的胜利,就足以点燃诗人炽热的情绪。共和国刚刚成立,国家经济十分困难,与美国相比,国民经济、钢产量和武器装备都存在巨大差距,①中美数字对比:钢产量是8772万吨对比60万吨,经济实力是2800亿美元对比100亿美元,武器装备上美国有原子弹等先进武器,中国连像样的飞机都没有。简单的对比即见实力悬殊。以上数字参见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逄先知金冲及主编:《毛泽东传》(上),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81页。稚嫩的共和国毅然出兵朝鲜,显示出站起来的中国人民的胆略和气概。抗美援朝战争打出了共和国的威风和中国人民的志气,打破了美国军队不可战胜的神话,百年来积贫积弱、遭受凌辱的中国人民扬眉吐气。这些钢铁一般的时间和数据以及背后翻天覆地的伟大实践,是革命浪漫主义诗情爆发的现实基础,也是诗人发自内心的心理情绪。“正如五星红旗的来之不易,迎接这面旗帜的歌者们,也无不身披着历史的风霜,经历过艰难的跋涉。他们,不论是曾经战斗在解放区,是生活在大后方、敌占区,或是海外什么地方,有的为民族的解放,长期浴血奋战,有的为民主、为进步而奔走呼号,有的负过伤,有的坐过牢。”②张志民:《导言》,张志民主编:《中国新文艺大系(1949—1966)诗集》,第7页。有此经历,面对辉煌的变革现实,他们不能不激情汹涌,热情高歌。于是,继歌唱共和国成立之后,产生了以歌颂国家富强、民族独立、政治变革、经济建设成就和志愿军英雄为主要内容的革命浪漫主义诗歌。

很多人至今对五十年代的浪漫主义诗歌心存怀疑甚至非议。究其因,除对浪漫主义持狭义理念之外,就是对当时诗歌情感内容的真伪存在疑虑。浪漫主义的核心是表现自我,而自我内容真伪的确是大问题。因为阅读当年的诗歌存在巨大的心理障碍,所以怀疑诗人诗作的情感基础是否坚固,进而怀疑诗人所表现的是否浪漫主义诗情,符合事理逻辑。因为经典浪漫主义诗情的艺术魅力穿越时空,具有永恒的艺术生命力;而仅仅数十年时间,当年的诗歌就产生了阅读障碍,出现艺术生命的危机,就此而言,疑惑有足够的依据。但还需走进历史现场,探究当时诗人的心理情绪。

跨进共和国门槛的诗人大都经历了战争和灾难,贫穷和饥饿,黑暗和阴冷,很多人颠沛流离,甚至在生死线上挣扎。这不是政治宣传的浮言空语,而是无可争辩的事实。老舍是著名作家,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大管家”,抗战中他只身流亡重庆,艰难地维持“文协”工作。他节俭能写,生活要求不高,应该无衣食之忧,却因为营养不良患了贫血病,头晕目眩,无法写作。洪深困居重庆赖家桥,贫病交加,一家三口服药自杀幸被救起。傅斯年声名显赫,有时靠菜团子维持全家三口的生命。董作宾家贫揭不开锅,靠别人接济。梁思成、梁思永兄弟重病缠身无钱治疗,朋友们鼎力救助求援于朱家骅(国民政府中央研究院院长)、翁文灏(国民政府经济部部长兼资源委员会主任委员),直至最高当局蒋介石“特批”医疗费用,才度过难关。这些惨状发生在抗战期间,苦难的帐可以记在日本侵略者发动战争的账户上,但毕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亲身经历。抗战结束后,战乱依旧,国民党统治下,民主斗士闻一多惨遭杀害,朱自清被饿死,陈寅恪鬻书买米维持生活,美国士兵在大街上公然强奸中国女生……这是诗人熟知的事实。“望着望不透的夜晚的黑暗,像望着人类的深厚的苦难”③何其芳:《讨论宪法草案以后》,《何其芳文集》(第一卷),第225页。——这是镂刻在诗人心灵上的痛苦感受。共和国翻开了历史新页,没有贫困折磨,没有饥饿威胁,也没有列强欺辱。“人民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再也听不见孟姜女的哭声”。④冯至:《宜君县哭泉》,《冯至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202页。诗人和作家学者均纳入国家工作人员序列,享受干部待遇——尽管这个体制限制了作家的创作自由和才能发挥,存在诸多弊端,但他们生活有保障,地位得到肯定,理想得以实现。他们从自己和人民生活变化中感受到了新社会阳光的温暖。从黑暗中走来的人最珍惜光明,哪怕是微弱的阳光都很珍惜,也很振奋;从寒冷中走来的人最珍惜暖光,哪怕是单薄的丝纱裹体也知道感恩,易于激动。这种心理感受激发了诗人欢呼歌唱的浪漫情绪,真诚强烈,无可挑剔。“比起饥饿,寒冷和流离,/谁能说不该唱赞美的歌”?⑤何其芳:《讨论宪法草案以后》,《何其芳文集》(第一卷),第228页。共和国阳光初现,诗人们就按捺不住激动纵情高歌;待到阳光普照大地,他们也曾感觉到强光刺眼,很不舒适,但依然热烈欢呼,因为他们已经将自己融入到国家、民族和人民群众之中,已被时代大潮裹挟着踏上热情高歌的创作的道路。如诗人高兰所说,诗人的心,已经“全部为光明所照耀”。①高兰:《我的生活好!好!好!》,张志民主编:《中国新文艺大系(1949—1966)诗集》,第378页。情感立场决定情感构成和思想倾向。他们因国家繁荣昌盛、民族挺直腰杆而欢呼,为劳动人民翻身做主人而欢呼。这是共和国初期诗人的思想境界和情感胸怀,也是积极接受思想改造和改造后的政治觉悟和理性选择。

共和国初期颂歌诗潮带有奠基意义。其后,诗坛上走马换将,你方唱罢我登场,但以颂歌为主调的革命浪漫主义诗情绵延不绝,贯穿五六十年代,即使遭遇狂风暴雨侵袭也高歌不止。

诗人的情感心理是敏感而脆弱的,浪漫主义诗人的心理似乎更敏感脆弱。但那时候诗人的浪漫激情为何如此坚韧?他们遭遇了那么多运动的刺激、经历了那么多的“险情”、失去(牺牲)了那么多珍贵的东西——自我、个性、自由等等,为何仍旧激情燃烧,放声歌唱?上述因素——民族的和个人的历史情感力量、现实政治的力量和迅速刷新的共和国画卷所激发的现实力量以及诗人的经验和体验、自觉与自在的心理力量之外,还有更深厚的内容。

我们结合诗歌内容具体分析。

在汹涌澎湃的共和国诗潮中,歌唱党和领袖是重要内容。这是歌颂共和国诗情的具体化,源于中国传统文化心理作用——历来改朝换代,都是颂谀成风,颂诗充斥朝野;现代诗人经过“五四”新文化运动和西方现代文化洗礼获得主体意识自觉,传统文化心理得到遏制但没有也无法清除,在某些诗人那里还顽强地发挥作用。而党和领袖的建国功绩、治国方略和个人风采更以巨大的魅力赢得诗人的尊敬和崇拜。他们沉浸在也陶醉在崇拜情绪的汪洋大海里,削弱甚至放弃现代理性精神引吭高歌,致使以歌颂党和领袖为主要内容的革命浪漫主义诗潮汹涌且持续高涨。从另一方面说,从专制时代走来的诗人向往自由和民主。共产党推翻了专制统治实行民主政治,在治国安邦方面表现出很多令人崇敬的地方。如北京市人民政府在财政极其困难的情况下调拨人力财力治理龙须沟,改善下层人民的生活条件,受感动的不只是老舍,还有众多诗人作家。毛泽东领导人民推翻了国民党统治缔造了新中国,是英雄伟人,但他生活简朴,不居功自傲,不讲究吃穿,不奢侈浪费,始终保持人民情结;为有效地保鲜民主政治,避免中国历代农民起义领袖胜利后腐化变质、脱离人民群众问题,发动了“三反”“五反”运动,惩处贪污犯刘青山和张子善,确保执政党艰苦奋斗的工作作风和生活作风,确保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和本色,深得民心。这与旧社会国民政府高官领袖形成鲜明对比。旧中国留在他们心灵上的黑影旧影还没有褪去也没忘记:香港沦陷前夕,孔祥熙的女儿携带小狗、浴盆、马桶乘飞机逃离,而陈寅恪等大批文化人却滞留机场;民国政府官员营私舞弊、贪污腐败、草菅人命的累累劣迹,经媒体张扬人所共知。专制独裁与开明政治形成鲜明对比。诗人们热爱新社会,拥护人民政府,信任共产党,崇拜人民领袖,发自内心。毛泽东是中国人民的“大救星”成为各界人民的共识。“江河海洋流新颂”,郭沫若颂喻其为“新中国的太阳”;②郭沫若:《新华颂》,《人民日报》1941年10月1日。何其芳说毛泽东是“我们的领导者,我们的先知”,他的名字就是“中国人民的力量和智慧”,是“中国人民的信心和胜利”。③何其芳:《我们最伟大的节日》,《何其芳文集》(第一卷),第216页。冯至更是感恩戴德,称颂共产党毛主席“你是我们的再生父母,/你是我们永久的恩人”。④冯至:《我的感谢》,《冯至选集》(第一卷),第172页。即便是倔强高傲的胡风也仰面朝拜,用特殊的语言修辞献上最赤诚、最热烈的赞颂——毛泽东是列宁斯大林“最伟大的学生”,“神话里的巨人”,“中国第一个光荣的布尔什维克”,“中国大地上最无畏的战士”“中国人民最亲爱的儿子”,他“抬起巨人的手势/大自然的交响涌出了最强音/全人类的希望发出了最强光”……⑤胡风:《时间开始了•欢乐颂》,《胡风的诗:时间开始了及狱中诗草》,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7年,第8页、20页。

五十年代浪漫主义诗歌的另一内容——憧憬美好未来,同样具有坚实的情感基础。新中国如初生的朝阳光照四方,诗人们感觉到了温暖;而意识形态宣传则用火热的语言点燃了他们炽烈的希望。意识形态宣传本身就带有理想和浪漫色彩,大转折时代的意识形态宣传预支的前景更加瑰丽诱人——毛泽东关于农业合作社的热情介绍和1956年《全国农业发展纲要》所描绘的宏伟蓝图激动了几乎全社会的浪漫诗情——柳青王汶石秦兆阳方纪等众多小说家做了诗意描绘,敏感而多情的诗人们更在憧憬中放声歌唱,诗歌蓬勃着欢快昂扬的浪漫激情。“我们的祖国多么富强,/到处都要建立巨大的工厂,/到处都要建设美好的村庄;/征服洪水,改造沙漠,/可爱的祖国像花园一样。//我们都有远大的理想,/幸福的生活像灿烂的朝阳……”①沙鸥:《我们快乐地歌唱》,晨枫主编:《百年中国歌词博览》,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220页。沙鸥“快乐地歌唱”——几乎所有诗人都快乐地歌唱。浪漫主义表现将要发生的事情。将要发生什么?就是毛泽东在第一次全国政治协商会议上、在激情满怀富有感召力的文章中和浪漫主义诗词中用豪迈的声音和诗一般的语言深情描绘的灿烂前景,就是意识形态的热情展望和生动描绘的绚丽多彩的宏伟画卷,就是报纸宣传中所开列的那些钢铁般的数字以及数字背后的美好画卷。翻开那些泛黄的报纸文件,随处可见宣传机器用毋庸置疑的话语编织着富有诱惑力的政治神话。这些神话燃烧了诗人的社会政治情绪,他们忘掉自我,在美好想象和幻想中描绘和讴歌光辉灿烂的前景。诗人“眼前无限光明”,他们“有信心,有前途,歌颂中国共产党,歌颂共产党领导下的伟大事业”。②转引自周棉:《冯至传》,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294页。新老诗人共同操笔,为美好的神话涂浓烈绚丽的色彩。

毋庸置疑,其中既有发自内心的情感表达,也有顺风应景的政治表态——当政治神话符合时代发展要求、人民意愿的时候,诗人表达的是真情实感,而在政治神话违背科学发展规律和人民意愿的时候,诗人抒发的是虚幻和空泛的思想情绪。被时代大潮裹挟着匆忙奔走的热情而纯真的诗人站不稳脚跟,也把握不住个人命运,他们无法辨识政治神话是否真实和能否实现,所能做的就是倾情宣泄浪漫诗情,或者“诗解”意识形态内容。现在看来,很多浪漫激情流于空洞浮浅,缺少艺术感染性和生命力,这是“栖息”在情感意识浮层的革命浪漫主义诗歌的宿命。但不能因此否认诗人的政治热情和真情,也不能轻易地否认革命浪漫主义曾经有过的潮涌。

二、革命理想实现,“老诗人”吹奏新乐章

中国现代新诗为共和国诗歌准备了足够庞大的诗人队伍,也准备了数量可观且有创作潜力的浪漫主义诗人。三十年新诗历史的每个时期都有值得赞叹的浪漫主义诗人和诗歌创作。但如前所述,数十年战乱不已,民族多灾多难,诗人负载着启蒙救亡重任创作,浪漫主义诗歌命运多舛,时常处于被打压的窘地,且在共和国成立前夜遭到革命阵营的清理,故无论诗人队伍、创作传统还是诗歌理论都没有为“当代”浪漫主义留下多少资源。但诗歌的抒情性和主观性、表现功能和自由精神都与浪漫主义“盘根错节”,所以每个阶段都有浪漫主义诗人涌现,任何情况下诗坛上都洋溢着浪漫主义诗情。共和国成立后,在为政治服务、为工农兵服务的语境中,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口号影响下,浪漫主义陷于“无名”状态,其诗学核心遭到严格封杀。但高涨的时代情绪和诗人饱含激情的创作却营造了浓厚的浪漫主义诗歌氛围。挑战与机遇并存,打压与哄抬并举。浪漫主义诗歌在这种奇异的社会诗学语境中生成发展,并呈现出奇异的形态和风貌——革命浪漫主义凯歌高唱,个性浪漫主义和审美浪漫主义遭遇冰霜侵袭发出深沉的叹息。

五六十年代在人类历史长河中只是瞬间,但对于个体生命来说却是一段颇有长度的历程。在那段历史刚刚开始的时候,“我国新诗开路人之一的《女神》作者郭沫若,还不到‘耳顺’之年,翻译《国际歌》的老诗人萧三,刚刚年过五十,冰心、臧克家、冯至、柯仲平、冯雪蜂、胡风、王亚平、力扬、苏金伞……只有四十几岁;艾青、田间、何其芳、光未然、卞之琳、郭小川、公木、鲁藜、袁水拍、严辰、徐迟、邹获帆、蔡其矫、阮章竞、方冰、戈壁舟、王希坚、吕剑、方纪、曼晴、芦获、方殷……才初度中年;李季、闻捷、贺敬之、魏巍、袁鹰、徐放、朱子奇、绿原、屠岸、牛汉、曾卓、玛金、宴明、沙鸥、蓝曼……这许多为新中国写下第一支赞歌的诗人们,当时,都还是二十几岁的热血青年。”①张志民:《导言》,张志民主编:《中国新文艺大系(1949—1966)诗集》,第6页。固不能说每个诗人都能“激扬文字”,但大多数处于诗情澎湃年华;更重要的是几乎每个诗人都高涨着为共和国放声歌唱的热情。他们珍惜生命才华,虽然很多诗人遭遇时代要求与个性追求的矛盾选择封笔,或者受到政治运动打压失却创作权利,但只要条件允许便奋力耕耘。他们耕耘工农兵生活的广阔天地,也耕耘自己的园地;既抒发时代情绪,也表达内心呼唤。诗坛上熙熙攘攘,并非都具有浪漫主义气质和诗性追求,相反,多数诗人自觉遵循的是现实主义精神,但特殊的时代情绪营造了特殊的抒情环境,也诱发了浪漫主义诗情,即便是现实主义诗人创作中也包含着充盈的浪漫主义元素。

喧嚣的时代浪潮淹没了浪漫主义表征,许多诗人的创作被忽视曲解,需要细细盘点。在此我们要说的是那些“诗龄”稍长、位高名重的老诗人的创作。

郭沫若是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浪漫主义诗人,也是浪漫主义气质充分的诗人。革命诗人的光环和显赫而特殊的地位为他提供了足够开阔的创作空间,其创作却乏善可陈。这与繁忙的社会工作和创作追求有关。他身居高位,没有时间亲临生活现场,只能在方针政策和报刊材料中了解社会,感受现实,“诗源”枯竭,诗情虚泛。其创作道路是一段灰色而苦涩的历程,为五六十年代浪漫主义诗歌留下的也是灰色和苦涩的案例。就其创作成就而言无需多说,但诗里诗外的情景却值得寻味。共和国成立的时候他已年逾五十,但仍保持着浪漫主义激情。开国大典的礼炮还没响起,他就创作《新华颂》,热情歌唱祖国、人民、党和领袖。虽然没有《女神》那般气吞万里如虹的磅礴气势,也没有天狗咆哮的酣畅淋漓,但形式整饬,格调沉雄,诗情充盈。“江河海洋流新颂”,他以“新颂诗”的情调和革命豪情揭开了共和国浪漫主义诗歌的序幕。在其后的时间里,他紧跟时代跑步前进,抢热点,占山头,密切配合政治宣传,却因远离生活现场,缺少内在的原动力,浪漫激情大都被政治理念稀释化解。写诗是他炫示才华、实现自我、发言表态的重要方式,即便是没有诗情诗意,他也要凭借聪明才智和革命诗人的政治热情写作。他写了很多,显示出浓厚的诗人情结和超人的创作才气——如《牵牛花》《人民英雄纪念碑》气势宏伟如旧,想象夸张依然,表现能力未减;但他将浪漫诗情和才气嫁接在政治理想的观念树上,显得空洞虚夸,诗意匮乏。其他诗作,因为政治热情没有经过深切的情感融化和精心的艺术转化,缺少浪漫主义诗歌所必备的个体生命的灌注、自由奔放的艺术表达和自由创造的元素,诗情更弱。浪漫主义诗人的创作缺少浪漫主义元素,这是令人扼腕的话题。

但从另一方面看,郭沫若写诗本身就带有浪漫主义表演性质。他的《学文化》《防治棉蚜虫》以及《百花齐放》等等,都算得上浪漫主义表演。但这是抽取了浪漫主义精神的形式主义的表演,甚至可以说是过于随意的表演。因为放浪形骸,傲岸不拘,任性绝俗,率意而为,原本就是浪漫主义诗人的本真性情。安分守己、循规蹈矩、拘谨持重与浪漫主义相去甚远。“五四”时期郭沫若有过争天绝俗、肆意放纵的出色表演,并因此成为那时代最著名的浪漫主义诗人,其狂飙突进精神名垂史册。五十年代的表演既无法放浪形骸纵情任性,也缺少青春生命爆发的诗性激情。他将“浪漫”付诸写作实践,既是践踏诗学精神、创作追求和艺术规律的狂热、率性、妄为,也是对浪漫主义气质和才华的肆意挥霍,为浪漫主义提供了别样的注解,说明当一个浪漫主义诗人被政治逼到狭小角落、还不甘心退出诗坛、还想以写作表现自己存在的时候,就会扭曲变形,滑稽可笑。这些表演在后人看来是自炫——喜剧,闹剧,荒诞剧,滑稽剧,留下的是供人嘲笑的谈资,但在当时,却因为身份尊贵、表演认真而引人注目,且产生了很大影响——影响诗歌走向牺牲诗学而迎合政治需要的道路。

光未然也是热烈奔放的革命诗人。他的《黄河大合唱》气势磅礴,充满革命浪漫主义豪情。共和国成立后,他致力于社会主义文艺建设,在编辑、评论方面投入很多精力。1958年发表《屈原》。这是一首热烈沉郁、气势恢宏的长篇叙事诗,但诗人没有单纯地叙述屈原的爱国精神、坎坷遭遇、悲壮命运和辉煌的艺术成就。作为一个感情充沛的诗人,创作屈原,他激情澎湃,纵情宣泄,以雄奇的想象、瑰丽的语言渲染气氛,大跨度的铺陈排比强化抒情力度,构成悲壮雄浑的艺术画面和强势激进的抒情节奏,表现出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啊,安息吧诗人!/大地走完了它痛苦的航程,/江河流尽了它血泪的呻吟,/春风播送着那战斗的歌声,/祖国迎接着她明日的新生。/啊,莫让啊,/莫让二千二百年后,/莫让他三楚后代的诗人,/再重复你那悲愤的歌声啊!/啊,诗人安息吧!/啊,安息吧诗人!”①光未然:《屈原》,《人民文学》1958年第6期。作品创作于1940年,抒发了与《黄河大合唱》相赓续的爱国情绪;1958年发表固然含有纪念屈原诞辰的意思,但“反右”运动刚刚结束,很多诗人被打压和放逐,其时发表故不能说以古喻今,但阅读其中诗句,很容易想到当时某些诗人的命运,今天阅读更容易产生这种联想。当然,光未然是共和国文学事业的建设者,断不会如此“影射”。但这首诗的发表,的确为五十年代浪漫主义增添了嘹亮的一笔。

在诗人林立的共和国诗坛上,高兰是比较早的献诗歌颂的一个。他是“朗诵诗人”,三十年代就以饱蘸激情的朗诵诗闻名,共和国刚刚成立,就以饱蘸激情的笔触抒发了时代变革给他的生活、工作和思想感情带来的变化,抒发了浪漫主义时代豪情。“我的生命像是张饱了的白帆,/像一碧万顷的波涛!”“我沉浸在工作的怀抱,/我卷入了工作的高潮”,“我不分昼夜地工作,/我不愿时间空过一分一秒,/唉!假如,一天/有四十八小时该多么好!”②高兰:《我的生活好!好!好!》,张志民主编:《中国新文艺大系(1949—1966)诗集》,第378页。《我的生活好!好!好!》是一首朗诵诗,热烈豪放高亢,语言铿锵响亮,充分显示出革命浪漫主义特点。其后,他又创作了《用和平的力量,推动地球前进!》《向北京,颂英雄》《鸭绿江上红旗飘》《让生命发出声响》《向工农兵劳模致敬》《英雄的朝鲜,让我向你高歌》等诗情澎湃、激越豪迈的朗诵诗,雄浑嘹亮如晨钟号角,响彻共和国诗坛上下,催人奋进。

与高兰的激情汹涌、放声呼号相比,林庚的诗宛若时代洪流侧畔的山谷涌泉,无夺人之势却有迷人之音。林庚是著名学者,主要从事教学研究,也是久负盛名的诗人。开国之初他就发表了《人民的日子》《解放后的乡村》以及《战士的歌》《念一本书》《除夕》等作品。除“文革”期间,他始终没有停止创作,算不上多产,但几乎每年都有收获。所写内容带有鲜明的时代性,是跟随时代前进且脚步比较靠前的诗人。但作为学者诗人,他追着时代前进,合着节拍创作,却没有完全放弃自我。他致力于古代诗歌研究,有深厚的理论修养和高度的诗学自觉;他熟悉并自觉运用现代诗歌的表现艺术,曾被视为现代派诗人;他重视吸取民间艺术资源,对民间歌谣十分重视,其诗歌主张和创作追求与工农兵方向具有一致性,也有若干抵牾。深厚的诗学修养和创作经验影响着他的创作,其选题对象是时尚的,但表现内容和艺术方式却是个人的,异于时俗的。他比较好地协调了时代要求与个人追求的矛盾,处理好了“写什么”与“怎样写”以及“表现什么”的关系——在“写什么”问题上积极入时,在“怎么写”和“表现什么”方面尽可能地保持创作个性。

《新秋之歌》③林庚:《新秋之歌》,《人民文学》1961年第11期。是一首意蕴多重的作品。他用众多的意象片断咏唱“新秋”,耐人寻味。初读觉得格调明亮,欢快向上是“应景”之作,细品方能领略情绪沉沉旨意远向。“我多么爱那澄蓝的天/那是浸透着阳光的海”,这是表现对新秋蓝天的热爱,抒发个人感情;“年轻的一代需要飞翔/把所有的时光变成现在”则是激励青年奋进的诗句,多少年后还能唤起北大学子们的热烈共鸣。接下来,“原野的风”“吹起一支新的乐章”,吹得果实发亮、“让一支芦苇也有力量”,这些表现“世界变了模样”的诗句,采用了写实和隐喻交融的手法,给人敞亮易解的感觉,呈现出“沧海明月”的艺术效果。诗的后半却是“雨露凋伤”,显示出“晚唐的美丽”的意境韵味。“金色的网织成了太阳/银色的网织成了月亮”可以看作写实,抑或说赞美现实,但“谁织成那蓝色的天/落在我那幼年心上”,却将诗意带入辽远的境界,而“谁织成那蓝色的网/从摇篮就与人作伴”则让人感到困惑,最后“让生活的大海洋上/一滴露水也来歌唱”更是耐人寻味:“歌唱”固然是欢快的情绪,“让”歌唱则透露了某种神奇力量,而“一滴露水”的意象却又带来悠悠隐隐的感伤;生命极其短暂的“露水”和“幼年”、“摇篮”连在一起形成颠覆性的意象,动摇了前面的“沧海明月”,增添了几分怅惘。《新秋之歌》是一朵奇葩,将现代艺术的表现手法和时代颂歌的内容嫁接在一起,在革命诗歌响彻神州大地的诗坛上显示出迷人的力量。其实,岂止《新秋之歌》?他的《马路之歌》也非欢乐明快之歌,“为什么这里不要唱歌”是看似明了却又是令人费解的“天问”。林庚对中国古代诗歌有系统深入的研究,对中国古代浪漫主义诗歌也有独到的见解。在他看来,“浪漫主义精神实质是高瞻远瞩的,是有理想而不同于流俗的,是具有英雄性格的”,①林庚:《陈子昂与建安风骨——古代诗歌中的浪漫主义》,《文学评论》1959年第5期。这是就建安风骨而言的。其实,他共和国时代的某些诗歌又何尝不充满拒绝流俗的浪漫主义精神呢?

与高兰、林庚追着时代前进相比,其他一些“老诗人”似乎显得有些理性和迟钝。没有理由怀疑他们的思想感情,只因时代发展太快无法形成诗意,或许没有觅到合适的抒情契机。时代要求与个性追求之间的矛盾让他们“诗田”荒芜,而诗心没有泯灭。在阳光灿烂、百花盛开的时候,他们偶有兴致写诗抒怀,便留下值得珍视的作品。李广田五十年代主要从事教育教学工作,繁重的行政事务占用了时间和精力,他没有时间酝酿诗情,诗心也被事务性工作磨钝了。他在环境宽松、诗心苏醒之际潜心创作了《春城集》,抒了发时代豪情,也表现时代情绪在内心深处的“倒影”。②李广田:《一棵树》,《边疆文艺》1957年五、六期合刊。他说自己是一棵“树”,因经受风雨侵袭而“枝叶扶疏”,甚至于“木叶尽脱”;但也感到“舒畅和坚实”,因为接受了大地和阳光的哺育。他希望血液更替,却又流露出“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可以休止,因为我自己并不属于自己”叹息。作品构思奇特,情感真实,以树自喻,借树抒情,有昂扬的时代内容,也包含着隐隐的感伤情绪。属于素朴的浪漫主义。

在五六十年代那个颇有长度的路程上,像林庚、高兰、李广田这样留下诗章的“老诗人”不乏其人,他们的打上时代烙印的作品昭示了那个热情高涨却又运动连连的时代扼杀了不止一代诗人的天才创造。比如冯至,曾被鲁迅誉为中国“最优秀”的抒情诗人,在浪漫主义诗歌创作方面有过出色的表现,是共和国成立后还能够创作且有创作欲望的诗人。《我的感谢》表现一代了诗人热烈真挚的感情,“我无论走到那里,/都感到你博大的精神,/你比太阳的普照还要普遍,/因为太阳还有照不到的地方,/它每天还在西方下沉。//你却日日夜夜地照着我,也照着祖国的每个人民”。③冯至:《我的感谢》,《冯至选集》(第一卷),第172页。他取出“血红的心”“纵情歌唱”,而生活境遇和社会地位变化却导致浪漫诗情式微。他政治热情饱满,努力用诗歌表现生活感受,创作了《韩波砍柴》、《黄河二题》、《登大雁塔》等诗篇。其创作努力突出时代特点,也极力遮掩和淡化个人情绪,缺少足够丰富的个人生活内容,也缺少浪漫主义诗歌的必要元素。冯至的创作具有典型性。在强调诗歌的反映和再现功能、限制个人表现的语境中,很多浪漫主义诗人放逐自我,放弃浪漫主义创作精神,奋力耕作工农兵生活的广阔天地,表现工农兵思想感情。浪漫主义诗人或者搁笔,或者被封笔,有资格创作且还想创作的,只能按照时代要求在革命浪漫主义道路勉力前行。其创作也像冯至撰写的赞颂国际友谊的杂记那样,随着国际关系变化和友谊消失,所写情景即如“幻灭的美梦”,作品“好像是经过地震的房屋,墙壁透风,屋顶漏雨,失去了它落成时的光彩。”④冯至:《诗文自选琐记》,《冯至选集》(第一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26页。

在举国欢呼的日子里,郭沫若、何其芳、胡风、高兰等诗人放声歌唱,显示出统领时代风骚的气势,但随着时代列车的高速前进,新生活画卷急速展开,他们的脚步渐显迟缓。尽管紧追急赶,但事实上已经很难跟上时代变化的节奏。歌唱共和国的诗歌浪潮过去之后,没有被政治运动赶下诗坛的“老诗人”虽然还想踏浪前行,却很难再有充满激情的创作。如何其芳所说,他想“像鸟一样飞翔,歌唱”,却又感到“翅膀沉重。”①何其芳:《回答》,《何其芳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223页。抗美援朝还偶见“老诗人”倾吐块垒,但在讴歌大规模展开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诗人队伍里,已经少见老年诗人的身影。

当然,年龄固然是重要原因,与年龄相关的是他们的生活内容、生活环境发生了变化,社会地位、舞台角色也都发生变化。他们中有的身居高台位尊权重,很快被角色异化——如郭沫若、何其芳、光未然是社会主义文学大厦的设计者和领导者,要带头响应号召,践行时代文艺方向,无法尽情地释放自我;有的光环缠身,感恩戴德,失去了自我和个性如冯至;有的被打入底层失去创作权力如“七月派”某些诗人;有的在被改造的尴尬中求生存,只能在时代环境宽松的时候,偶尔伸展艺术触角。尤其是,共和国成立后,很多有成就的诗人进入高校、研究所、出版社、报刊等单位,随着单位被纳入行政体制,他们的工作、生活、组织、家庭以及个人的思想、感情、言行等都要接受体制的严格考察,在频繁的政治运动中他们既缺少深入现实、体验生活、考察民情、酝酿诗情、从事创作的时间和空间,也缺少思想和创作的自由。单位的高墙和体制的铁栏阻隔了诗人与社会的联系,也切断了他们接地气、酿诗情的资源,更切断了他们表现自我的“诗源”。“两源”枯竭的诗人在逼窄的时空惨淡经营,其所写只能是缺少个性的应景之作,与个性浪漫主义相去甚远。创作需要激情宣泄,酣畅淋漓,无拘无束,浪漫主义创作尤其要自由率性地倾吐块垒、表现自我,而当时的创作和抒情环境,理论提倡和批评引导,以及频繁的文艺政治运动,都限制着创作和抒情自由,也限制着浪漫主义个性表现。

五六十年代有成就的诗人队伍严重流失,个性浪漫主义诗歌出现源枯流断的严重局面。

The Development and Creation of Revolutionary Romantic Poetry and Old Poets’Works of 1950s and 1960s

SHI Xing-ze
(College of Liberal Arts,Liaocheng University,Liaocheng 252059,China)

Revolutionary romanticism was the mainstream of romanticism poetry in 1950s and 1960s.There was a solid social foundation and psychological foundation to facilitate its formation and continuous development. The revolution that the social reform inspires, the emotional accumulation of the historical years, the spirit of the time created a social atmosphere and the political propaganda agitated idealism,which made the revolutionary romanticism poetry remain popular. The honourable old poets showed the surging passion to create. But the writing was limited after launching carols rush because of the change of social status, stage character and the life content. They might stop writing, or be abandoned. The poets who were qualified and also wanted to create just struggled to go on in accordance with the time request in revolutionary romanticism.

1950s and 1960s;revolutionary romanticism;the works of the old poets

I207.4

A

1672-1217(2017)05-0034-09

2017-07-16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1BZW102):五六十年代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研究。

石兴泽(1954-),男,山东茌平人,聊城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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