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小说三题
2017-03-05科尔内尔·菲利波维奇/著李以亮/译
科尔内尔·菲利波维奇/著+李以亮/译
在“另一个欧洲”(米沃什语),波兰属于令人瞩目的文学大国,诗歌、戏剧一直是其强项,而自十九世纪后期始,小说也开始繁荣,仅在诺贝尔文学奖的历史上,就先后有两位著名小说家荣膺该奖,一九○五年授予显克维支,一九二四年授予莱蒙特,而他们不过是一大批杰出小说家的代表。波兰自一九一八年复国后,文学在各方面得到极大的复兴,二战后虽然在文化和意识形态方面受制于苏联官方及其扶植的波兰政权的主导,文学一度丧失活力,但在斯大林去世后,波兰政治、文学开始“解冻”,此一时期文学又释放出一定的创造力。译者译出的这三篇小说,即出现于这个时期,它们在波兰战后文学史各占其显著的地位。科尔内尔·菲利波维奇是诗人,也是小说家和剧作家,他的作品《人心里装的是什么?》既有诗的跳跃性,也有戏剧性的“镜头感”,更有对人物性格和人性内涵的揭示。玛莱克·赫拉斯科童年经历了波兰被占领的动荡和艰险,父亲死于战争期间,因此他的写作打上了强烈童年经历的烙印。赫拉斯科流亡国外后涉足电影圈,个人鲜明的叛逆性格和混乱的社交生活导致了他的英年早逝。但他的小说作品今天仍然被大量和广泛地翻译介绍了欧美,影响至今不衰。爱德华·斯塔胡拉是波兰战后颇具传奇色彩的天才人物,虽然主要以诗歌成就为主,甚至在其自杀后成青年的偶像,但身后出版的作品仍然包括了五卷小说散文作品;他的小说同样具有明显的浪漫主义诗歌特征,情感强烈、思想突出,对理想的渴望和对现实的批判、热情的冲动和压抑的愤懑交织在后期作品里。
人心里装的是什么?
→科尔内尔·菲利波维奇
在白天这个时候,巡逻员米沙利克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指挥官斯瓦博切斯基。他先是骑着自行车,沿一条土路走,接着他下了车,抄小路穿过矮树丛到了河边。在那小路上他差点滑倒,因为黑莓的刺藤塞进轮辐,阻碍了自行车轮子。当他从灌木丛后出来时,在意料的地方看见一辆自行车,靠在河边一棵弯曲的柳树上。但是仍然没有见着指挥官。
他肯定坐在那道被洪水冲刷过的旧堤下面,正在钓鱼呢。在昨天的轮班后,他有一个晚上和半个白天的休息,但他不愿待在家里安静地放松,宁愿一大早就对着水面沉思遐想。米沙利克认为,这需要一种魔鬼的激情和耐心,那是他无法做到的。他把自行车靠在柳树的另一边,喊道:
“怎么样?”
“不太糟。”斯瓦博切斯基应声说,头也没有抬。
米沙利克爬下陡峭、覆盖着沙子的斜坡到了河岸边。他说:“我去过那儿。”
“他乘马车,到了三百二十七公里外的砂石桩。”
“你见到他了吗?”
“没有。”
“你告诉他们不要对他说什么吗?”
“非常清楚。但他们知道他有了麻烦吗?”
“那样他就不会逃跑了,”斯瓦博切斯基说。他抽回他的线,穿上一条新鲜的蠕虫,又把它扔回同一个地方。米沙利克看着那个鹅毛做的白色浮标,可笑地向后摆动,竖起,慢慢开始随着水流一起移动。
“然后呢?你认为他没干吗?”
“我不知道。”
斯瓦博切斯基把鱼竿放在地上。他拿出一支烟,把它放在一个木制烟嘴里,点燃,说:
“也许他做了。但是,因为他太蠢了,不知道离开。”
“我们要追他吗?”
“该死的!我们不必追。”斯瓦博切斯基说。在他坐着的地方,动也没动。他抽着他的烟,眼睛不离浮标。
“我们骑自行车吗?”
“自行车?在那些土坑和沙堆上骑?我们坐马车,尽力赶过去。”
“这鬼天,真叫热,”米沙利克说。
“那又怎样。我今天一早上路,就有露水在我的鞋子里汩汩地流。”
斯瓦博切斯基突然站起来,走到他的右边,抖出一渔网活蹦乱跳的银色小鱼。
“我的上帝,瞧瞧它们!”米沙利克喊道。
斯瓦博切斯基从渔网里撒出鱼,撒到草坪上。然后他一次拾起一条,在他的脚后跟上击打它们的头,一条挨一条排好,成一条线。有些鱼嘴巴仍然张着,尾巴还在晃动。巡逻员米沙利克蹲在地上,看着它们闪闪发光的身体。他来自城市,从来没有捕过鱼,对它们一无所知。
“那条还活着。哦,它在扭动呀!”米沙利克指着鱼,它跳出了队列,翻了一个筋斗,但他没有用手碰它。“它还在游——好像你会把它扔回水里,嗯?”
斯瓦博切斯基拿起那条鱼,对着他的脚后跟摔打了两次。鱼不动了,血从鳃下流了出来。斯瓦博切斯基把它放进绿帆布包里,那个包总是挂在他的自行车车把上。
“你今天收获可不小。”米沙利克说。
“都是些小家伙。可是,老弟,那边有一条三十磅重的鲶鱼呢。”
“你还要回家吗?”米沙利克问。过了一会儿,他们都朝他们的自行车走去。
“我要顺便回去下,我把鱼留给我的妻子,再往我的公文包里放点吃的东西,我还没吃早饭呢。”
指挥官斯瓦博切斯基脱下警察的束腰外衣,用一块手帕擦了擦脸和脖子。然后他坐在一张桌子边,开始用钥匙开一个抽屉,可是打不开,因为锁早已经坏了。他必须打开抽屉,因为除了文件,他还把小盒盐放在里面了。因为一个叫库辛斯基的家伙,他连早餐也没法吃,而现在已经是午饭时间了。
最后他成功地打开抽屉,拿出了盐。然后他开始安静地大嚼他的妻子包进公文包里的两只煮鸡蛋和一片香肠了。他吃鸡蛋时,喜欢沾上许多盐,他一面用力咀嚼香肠和面包,一面读着一份无所不包的旧报纸。他不时抬起头,看向窗外。窗格玻璃覆盖着一层光栅,苍蝇在玻璃周围嗡嗡作响。透过窗户,斯瓦博切斯基可以看到一片草地,可以作为一个不错的足球场地,更远处,有一排长在溪水边的柳树。草地和柳树的叶子因为路上的尘埃而呈灰色。但是从房间里看不见道路;为了看到它,斯瓦博切斯基不得不把头靠向窗外,伸出脖子。
然后他看到了马车,载着两个人,以及库辛斯基。马车司机站着在跟米沙利克说话,米沙利克已经走下来,给他付钱并要了收据。斯瓦博切斯基继续回头读报;他对足球和游泳比赛感兴趣,那已是几天前发生的了,因为报纸是一个星期前的。米沙利克回来時,斯瓦博切斯基看了他一会儿,沉默不语,他的牙齿负担深重,因为有几颗已经掉了。他嚼着那一大块干香肠,说:
“你把他铐紧了吗?”
“是的,铐紧了,”米沙利克回答,过了一会儿,又说:“但是,这些好像对他根本不起作用。”
米沙利克脱下上衣,解开贴住他身体的衬衫。
“真是热死人!”
“你可以去那边搞一些啤酒,”斯瓦博切斯基说。
“我去了。没有。他们正准备进一些货。”
“克洛辛斯基店里也没有么?”
“都没有,克洛辛斯基那里也没有。”
米沙利克从柜子里拿出一件有些打皱的干衬衫,穿上,解开腰带,把衬衫塞进裤子。然后,对着斜靠在打字机上的一面小镜子,开始梳理头发。他问:
“你要审问他吗?”
“我们要审问他一两次,我们今天就要将他移交。我不想把他留在这里。”
米沙利克理好头发,用手掌压平了它,把镜子放进口袋里。他说:
“那个混蛋口中,什么也问不出来。”
“他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他只是要一些吃的和喝的,才开口。”
“哦,喝!喝!”
“开始审问前,我再去克洛辛斯基店里瞧瞧。”米沙利克说。
米沙利克走了出去。斯瓦博切斯基从桌子边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点燃一支香烟。马车还停在路上,司机坐在车厢里,在和两个人聊天。然后启动,在路上卷起飞扬的尘土。司机看了看四周,接着仰坐在位子上。马车走远,奔跑在草地上,驶向森林那边。
斯瓦博切斯基走回桌子边,从抽屉里取出公文包。里面有两份公告、一份给巡逻员的告知书,说森林里发现了一具无名尸体。还说,在发现无名尸体三天后,一个在杨·莱钦斯基名下的钱包和文件被发现。尸体已经确定了,因为钱包就是被杀者的财产。它是在马车底部发现的,被车辆的所有者弃置在稻草里。车主本人把钱包交给了民兵,但他不能说明它是怎么进入他的马车里的。他只说马车和马匹租给了一个名叫库辛斯基的人。
马车主人是村里大家都熟悉的人,很受人尊敬,而且完全有不在场的证明。从黎明到日落他一直在忙着修建新房子。他一直在加速工作,想在收割之前把新房子建起来。房子就在路边,一览无遗,而且在村里很多人看见过他,去集市和从集市返回的人们。
拘捕库辛斯基不是什么特别麻烦的事。米沙利克和斯瓦博切斯基在村里下了马车,向那个砂石桩走了半公里,坐在道路两侧的灌木边,在这里,灌木严重地朝河边的堤坝弯曲。
在第一个时间,库辛斯基扔掉了他的缰绳,像要做出逃进灌木丛的样子,但斯瓦博切斯基告诉他不要做傻事。米沙利克给他带上手铐时,他猛扭了一下,喊道:“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但是他马上平静了下来。在乌黑的头发和脸颊下,他的脸色苍白了。他的嘴唇好像他刚刚吃过蓝莓。他被动地坐在马车里,用力吸了吸气没有说话,又朝地上吐了几次口水。他身上有股伏特加味。斯瓦博切斯基甚至一度以为他要哭了,但也许是斯瓦博切斯基弄错了。几分钟后,他们驾着马车穿过这个村庄时,他警觉地看着人们。一个男人站在合作商店的旁边,双手插在口袋里,大声说道:
“约泽克!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给我一瓶啤酒!”库辛斯基嚷道。
“哦,你个×的儿子——!”那家伙突然大笑起来,跳上了商店的台阶。
“我们走,”斯瓦博切斯基说。
“我想要一些喝的!”库辛斯基大叫着,从位子上站起。
“我们会给的。走!”
库辛斯基安静了下来,没有再制造麻烦。当他们驶过田野时,没有什么引起他的兴趣。他闷闷不乐地坐着,直视前方,戴手铐的双手放在两膝之间。几天后就是收获季节了,路两边的小麦和黑麦都熟了,无声无息地站着,酷热难熬。
当马车慢慢行驶,走向公路上时,养路工在工作;库辛斯基只显示出一些生命存在的迹象。他只向右转过一次头,向左边转过一次头,看着滚轴慢慢滚过,压碎路上的石子,引擎逆火噪声很大。铺设沥青的机器移动着冒出黑烟,似乎使他有点兴趣,而后不久,在他们驶过草地时,他的注意力被两个停在草地上、细长如燕的滑翔机牢牢吸引;滑翔机双翼垂向地面。离滑翔机不远,立着几顶大型的绿色帐篷,游泳的男人们躺在毯子上,晒着日光浴。一个人站了起来,拿双筒望远镜看着天空。巡逻员米沙利克坐在库辛斯基边上,注意着他每一个手臂的动作,心想:“这个混蛋为什么如此烦躁?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他有这么多想瞧的?”
当他们行驶到森林里时,库辛斯基不再往四周环顾了。他又垂头坐着,看他覆满尘土的靴子。森林凉爽,有一些树荫。没有人声没有鸟鸣。道路两边,沟渠里满是黑水,沟渠旁边是绿色的灯芯草。马慢了下来,好像一步一步拖着在走,尾巴驱赶着苍蝇。斯瓦博切斯基和米沙利克点燃了香烟,递给司机一支。在沉默中,他们驶过了森林,所有人都感到轻松了许多,因为在这样一个炎热的日子,找到了一些树荫和一段凉爽的路。当马车穿过一条狭窄、杂草丛生的小路,往右就通向森林深处时,斯瓦博切斯基问道:
“那个莱钦斯基住在这附近什么地方吗?”
库辛斯基什么也没说。斯瓦博切斯基又问了一遍,看着他。
“我不知道。”
“你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米沙利克说,很惊讶。
“我不知道。”
关于死者,没有人再说什么。马车沿着一条笔直的水泥路行驶,两旁排列着小树,没有树荫。道路两边是麦田,国营农场的作物。热气从它们中间冒出,像火炉一样。村庄出现在地平线上,分散的建筑物遮挡在树木背后。
斯瓦博切斯基又浏览了一遍他前天晚上做的笔记。库辛斯基不是一个农民,他没有土地。他打一些季节性的零工。他租住在一个老庄园主人的房子里。他喝酒——大量地喝,很显然。村子的管理者,学校的校长和神甫,比谁都更早认识他;从他们所讲的一切来看,他们不记得他有什么特别之处。
村子的管理者,一个现在七十岁的男人只记得,有人说库辛斯基经营一种业务。这样说的人,他自己也无法确定。有个学校的老师曾经说过,他的学生里有些人,远比库辛斯基差劲,比如克里斯,現在却是合作社的主席。神甫没有任何对于库辛斯基不利的说辞,不过神甫从来不说任何人的坏话。
然而,就没有一个人说过库辛斯基的好话?没有。也许是因为没有人太接近他,不大了解他,虽然打从出生起,他就住在这些地方。每个人都认识他,可以这么说,但是没有人真正了解他。
斯瓦博切斯基想,这个世界充满像库德斯基这样的人。他们生,他们死,他们被抬到墓地,没有人记得他们。斯瓦博切斯基把文件放回公文包。他想,如果他们从总部派辆小车来就最好了;那样就不需要乘火车、在城里过夜了。今晚他就仍然可以接替他在那棵柳树下的位置,等大鲶鱼上钩,已经有另外几个人的鱼钩在它嘴里了。这样的天气,温煦的夜晚,太适合钓鱼了。
他望向窗外,发现在远处,米沙利克骑着自行车,穿过那块空空的草地,从合作社的方向跑来。不一会儿,他就看到,太让他满意了,米沙利克带着四瓶啤酒,啤酒装在网袋里,网袋挂在车把上。他马上想到,有啤酒喝了。要是冰镇的,就棒了!
米沙利克走了进来,把啤酒放在桌子上。斯瓦博切斯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开瓶器,撬开瓶盖,把瓶子凑到唇边。他大喝了一口,喘着粗气,望着米沙利克。
“太好了!很清凉,”他说,放下手里的空瓶子。“见鬼,人怎么会需要这种液体!”
“就像一个在火葬场烧掉的尸体。它变成了一团灰烬。其余的,都是水和烟。你在军营待过。你知道的。”
“是的。但是,即便如此,你不是也在喝吗?你不照样很快喝掉几瓶?”
“不,我遗憾……”
米沙利克想再说点什么,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因为他就在边上,他拿起了话筒。
“找你,”他说,将话筒交给斯瓦博切斯基。
斯瓦博切斯基听了一会儿,然后说:“好的,好的,再见。”他挂了电话,搓了搓手。
“好什么?”
“他们从总部派一辆车来。半个小时后到。我听说你喜欢开车。”
“是的。特别是当我……”
“好的,带他进来!你做记录。”
斯瓦博切斯基不擅长写东西;组织一个句子,对他就像登山一样难。他望着窗外草色青青的公有地,一个穿红裙的少女在放鹅。她高兴得又蹦又跳,像在跳舞。鹅群懒洋洋大摇大摆,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不时地,其中一只低下头,伸长脖子,张开翅膀,猛然扑向一只昆虫。
他想,自从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这一地区的平静被扰乱,已经有多久了。据报道,有人的牛被偷了,而后又在河边的柳树林里找到。当地一个农民的两个儿子回乡村度假,用抄网去捕鱼;斯瓦博切斯基抓住他们,没收了他们的网。一个男人在酒吧打了另一个男人。医疗工作者剪了受害者的头发,在他头上留下一个深深的擦伤,渗出物在变干后,凝固在他的头发上,就像血凝固在一只受伤的狗身上。但是这些还不算什么治安大事,直到一个被打的人提出,要打人者出具担保。这在收获季前是不可能做的,因为人们根本没有时间应付这事。因此,斯瓦博切斯基希望没有什么败坏他钓鱼的兴致——但瞧瞧现在发生的事!
门开了,库辛斯基走了进来。米沙利克在他身后关上了门。
“坐这,在这把椅子上,”斯瓦博切斯基说。
米沙利克弯腰打开库辛斯基的手铐。库辛斯基认真看着他这个动作,然后抬起头,脱下帽子,说:
“长官,先生,巡警不给我水喝。”
库辛斯基脸色发红,汗水在闪光。他的嘴唇焦渴,粘在一起。斯瓦博切斯基看着他——瘦骨嶙峋的脸和秃顶的头——心想,就像他在他不得不处理这样的人时所想:“这是一个很可能杀害了他人的家伙。如果他杀了他,等待他的是绞索,或者至少多年的刑期。如果他没有杀人,他将回到这里,继续运他的砾石、在鲁什察的酒吧里喝他的伏特加。但是,光凭看无法判断他是否殺了人,或是否无辜。然而,凶手和无辜者,都会有那样凹陷的眼睛。他们头上出汗。他们都不知道把手放在哪里。他们都会说同一句话:不知道。”
“他不给你水喝?”斯瓦博切斯基问。从靠近打字机的座位上走过来,米沙利克在库辛斯基身后显出绝望的神情,仿佛在说:“不要给他水喝,否则你从他嘴里什么也得不到。”
“他不给你水喝?”斯瓦博切斯基重复道。
“每个人都应该有水喝,是不是?长官,先生。”库辛斯基大声地说,几乎在大吼。
“是的。但是这里没有水。再说,在这样的热天,喝水不利健康。你可能会得上伤寒。”
他弯下腰,从桌子下面拿出一瓶啤酒。他将它打开,之后给了库辛斯基。米沙利克做了一个可怕的鬼脸,摇了摇手,好像在说:“白痴。”
他从抽屉拿出两张纸,插入打字机。库辛斯基一口气喝完啤酒。他的喉结在皮肤和散乱的长发下动了动。在他喝酒时,他长时间地看着斯瓦博切斯基,然后看向窗外、天花板。他一丝不苟地用袖子擦了擦嘴巴,把空瓶放在地板上,怔怔地望着指挥官斯瓦博切斯基的脸。
斯瓦博切斯基快速翻看着文件,过了一会儿,问道:
“你叫库辛斯基?”
“库辛斯基·约泽夫。”嫌犯自愿地说,在椅子上挪了挪。
“出生在?”
“一九一九年七月七日,出生在波托克?斯大里。”
“就是这里,鲁什察附近?”
“是的。”
“你父亲的名字,母亲的名字,母亲婚前的姓?”
“弗兰切什卡。斯蒂凡尼娅。斯蒂凡尼娅·库科洛。”
米沙利克两个手指在敲打打字机。在他敲完后,抬起头,看着斯瓦博切斯基。
“你是一个鳏夫,嗯?”
“是的。”
“孩子呢?”
“一个儿子。弗兰西什克。他在什切青,他在船厂工作。”
斯瓦博切斯基用手指挠了挠鼻子,想了一会儿,然后说:
“库辛斯基,有人看到,今年七月的第二天,你和杨·莱钦斯基一起在小酒吧里。具体是在什么时间?”
库辛斯基皱了皱眉,然后看着斯瓦博切斯基。
一只黑色的大苍蝇在窗口嗡嗡响,从草地传来鹅的叫声。米沙利克紧张听着库辛斯基会说些什么。真丢人,要问这个乡巴佬问题。有时斯瓦博切斯基想出一些精彩的话头。七月二日是一个星期二,鲁什察赶集的日子,那一天像往常一样,酒吧里挤满了人。没有人能想起,他们是否见过库辛斯基,无论酒吧经理、女招待,还是调酒师。他们说他肯定出现过,因为他差不多每天都会到。另一方面,一个陌生人曾经引起他们的注意,在那个星期二——一个男人先是坐在一张桌子边,然后在小卖部买了饮料,和每个愿意与他举杯的喝酒。这个陌生人正是莱钦斯基;他们从照片就认出了他。
“我不记得了,”库辛斯基回答。
“是在中午之前还是中午之后?”
“长官,先生,你知道的,你为什么还问?”库辛斯基说,舔了舔他的嘴唇。
“有人这样说,有人那样说。我不知道怎样写进报告里,所以我要问。”
“我大概下午五点在酒吧。我是顺便来喝点啤酒。但我不知这有什么问题。我不认识什么莱钦斯基。”
斯瓦博切斯基想,“你不聪明。如果我的柳树下那条鲶鱼像你一样愚蠢,我早就钓到它了。”他翻了两页笔记。在他面前,摆着莱钦斯基的身份文件和一张大照片,那是警察局的蛇影记者拍摄的。照片上莱钦斯基躺在草丛里,松果和树枝在他周围,甚至一根根松针也都清晰可见。
地上那人脸呈白色,双眼大睁,嘴巴张着,牙齿露出,几乎没有嘴唇,像被人用剪刀剪掉了。他的夹克和背心都被解开;一条薄领带,衬衫还塞在皮带里。一只脚没有鞋子,但鞋子躺在旁边,鞋底朝上。裤腿和袜子之间一片白色,毛茸茸的小腿露着。
据法医检查后的初步判断,他可能死于窒息,但不排除其它原因:例如心脏衰竭。进一步,要解决这个问题,需要做更详细的检查。斯瓦博切斯基反复翻看照片,以及莱钦斯基的记录资料。战后他就住在比亚韦斯托克;他在一家家具厂工作。多年后他来到这里,可能是拜访河对岸的某些远房亲戚。
斯瓦博切斯基认为,他没有允许狩猎监督员传播发现一具尸体的消息应该是一件好事。只有他、狩猎监督员和几个总部的警察开着巡逻警车到过尸体被发现的地方。鲁什察在波兰境内,这没错,它不在撒哈拉沙漠,但也许消息还没有被泄露出去。在收获季节前的一周,人们心里还有别的事情。他的眼睛从报纸上抬也没抬,说:
“公民杨·莱钦斯基,现居比亚韦斯托克市,切什托科夫卡街十八号第七号公寓,指控你,库辛斯基,在今年七月二日,为占有他本人装有文件和现金的钱包,试图谋害他的生命,现金数量一千七百二十兹罗提。对此,你有什么话说?”
有一会儿,斯瓦博切斯基没有抬眼。当他抬眼时,看到库辛斯基脸上出现了一个非常愚蠢的表情。
“嗯?”
“那个莱钦斯基还活着吗?”库辛斯基问道。
“既然指控你,看来他还活着,”斯瓦博切斯基含糊地回答。一阵沉默,然后斯瓦博切斯基又重复道:
“嗯,你有什么话说?”
“我?”库辛斯基问,指着自己。
“是的,你。”
库辛斯基将手放在膝盖上,看着窗外。黑苍蝇还在撞击窗玻璃。斯瓦博切斯基的头转向窗外。听到库辛斯基的声音:
“这不是真的。”
“什么不是真的?”
“我没有偷他钱包。他显然弄丢了……”
在库辛斯基背后,米沙利克挥着手,扮出一副鬼脸,似乎在说:“好呀,库辛斯基,你完蛋了。”
一切都安静下来。斯瓦博切斯基叠起他的笔记本,放进抽屉里。他锁好抽屉,改变语气,轻柔地说:
“告诉我,库辛斯基,你跟莱钦斯基,为何发生爭吵?”
“跟什么莱钦斯基?”
“哦,那个跟你喝酒的人?”
库辛斯基当即回答,但有一丝犹豫:
“为什么……根本不算个事。我们能为什么吵架呢?”
“难道——难道你们之间没有过争吵?”斯瓦博切斯基问道,声音提高了一点,并且富于暗示。
“根本没有。”
库辛斯基在椅子上挪了下身体,又做了个鬼脸,好像感到有点被人冒犯似的。米沙利克在打字。斯瓦博切斯基不想知道更多了。他甚至觉得有点对不起这么一个愚蠢、毫无防卫能力的家伙。他想:“从现在起,让总部的人去跟你打搅吧。当你开始招供,或者他人饶舌时,鬼知道还会说出些什么来。到了总部,什么就都有了,他们会进行检查,采集指纹,分析证据。你会被投进监狱,你会明智起来,学到一些东西的。这份报告将被缩短。毕竟,我不能把所有问题都写进报告里去。与这件事有关的工作还会有一大堆。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他说:“好了,够了。米沙利克,你可以把公民库辛斯基带走了。”
斯瓦博切斯基再次看了看库辛斯基。在他看来,他的脸色平静,表情甚至近似满足。米沙利克用手铐铐住了他,带他走向拘留所;一个窗子紧闭的小房间,就在走廊的另一头。当米沙利克回来时,发现斯瓦博切斯基在阅读他的记录、划掉一些东西。他说:
“瞧瞧,那个混蛋,就为了几个兹罗提,谋害了莱钦斯基;他甚至没有发现他的钱包。在他们扭打的时候,它肯定落进了稻草堆里”。
“他杀没杀害他,这个很难说,”斯瓦博切斯基说。
“我看,这很明显,他杀害了他。只是,你知道,我不能理解他。一般来说,我不能理解,那些杀人的人。”
“老弟,即便哲学家也不能理解的,因为没有表面的线索。我认为,杀人的人就像其他人一样,只是他们的内心是空的,就像一条取出内脏的鱼。”
“那么在他的内心,应该有什么呢?”
“一个人内心应该有什么?也许有一个灵魂……”
米沙利克想说,“废话——灵魂,内心有个狗屎,就是这样。”但是,对一个比他年长三十岁的男人这样说话并不恰当,不管怎样他曾在德国集中营待过,退出民兵组织也才一年。他说:
“他会被吊死的,不是吗?”
“他们会立案,起诉他。”
“他们会的。”
斯瓦博切斯基想:“如果他谋杀那个人,为了抢劫他,他会被绞死。但是,如果他无缘无故杀了那个人,或者,依我所想,他有病。如果是这样,他就是无辜的,有罪的是疾病。只有德国人才处死精神病患者。也许,他并没有谋杀他。只有上帝知道!”
他说:“我不能肯定。”
他站在窗前,望着森林在模糊的地平线上。他仿佛听到了汽车从那个方向发出的嗡嗡声,遥远、低沉。他很高兴很快就会摆脱这个库辛斯基;把他从车站弄走,然后脱手。
米沙利克打开柜子,翻找领带。他终于找到了一条,对照镜子打好结。他非常享受开车进城一路的景色;也许他还有机会逛逛商店,看一看汽车仓库。他说:
“他们会吊死他,他会像鱼一样扭动——然后,事情就结束了。”
“有些人就像这些鱼:他们有生命,但是没有灵魂。车来了。”斯瓦博切斯基说。
科·菲利波维奇(1913-1990),波兰著名诗人、小说家、剧作家。代表作有《尼茨克先生的果园》(1965)、《人心里装的是什么?》(1971)和《我们的敌手之死》(1972)等;作品以短篇小说最为著名。他是中国读者熟悉的女诗人席姆博尔斯卡的丈夫。一九九〇年在克拉科夫去世。
寻找星星
男孩九岁,在热恋中,而且知道余生他都将在热恋中。不管怎样,他首先悄悄地告诉了他的父亲,但是后来,在父亲的说服下,他同意让母亲也知道这个秘密,虽然他怀疑她能够理解这一秘密。他爱的女孩叫伊娃,比他小一个月零十二天。她和父母就住在邻近的家里,她在晚上过来看这个男孩。
“你不能早点来吗?”有一天他问。
“不能,”她说。
“为什么不能?”
“我父亲不让。我只能在天黑时离家。”
“我要跟你的父亲谈谈,”男孩说。
“他不会同意。”
“我们瞧吧。”
他们坐在男孩曾经养过兔子的小棚屋里。兔子被一个陌生人在夜里偷走了。然后他不再想养兔子。他问父亲能不能修好小屋,给他自己住,那样就没有人会进来了,他的父亲同意了,说要等春天来了,让他将采集的木材储存在那里。事情就是这样。
现在他和女孩坐在一堆锯末中间——松软、明亮和清香:这是晚上,很安静,他听到他的心跳,也听到她的心是怎样跳的。在你只有九岁的时候,你还不知道什么是欲望,因为欲望总是让位于好奇和惊讶、另一个身体提供的好奇和惊讶,然后喉咙会发干,心跳加快,头顶头发竖起,就像狗的皮毛。但是男孩不知道好奇心比欲望强。他坐在女孩旁边的锯木屑上面,他的手沿着她的身体移动,只知道他的余生都会在热恋中。
“明天早点来,”他说。
“我尽力。”
“你真的不想让我跟你父亲谈谈吗?”
“我的父亲生病了,”她说,“要不另找一个时间。”
“明天我肯定会找到他的,”他说。
“找到谁?”
“找到以前常常跟我一起上学的那个家伙,”他说。“他答应过我,明天。我必须用笼子跟他做交换。”男孩叹了口气。“他根本不想告诉我,在看到笼子前。”
“你认为他知道?”
“他肯定知道,”他说。“你知道他是谁吗?纳达拉。”
“纳达拉,”女孩说。
“是的,”他低声说。“他的哥哥也叫纳达拉,你知道。他的父亲是个铁路职工。当他离家时,他就把他哥哥关在地下室里,或者用链子锁住他的腿。他十七歲,年长的那个。这是他的弟弟。他会告诉我的。”
“你觉得我们可以做吗?”
“如果他告诉我们怎么做。他肯定会告诉我们的。看到那些笼子了吗?我和父亲一起做的。你只需拉一下细绳,它们就会打开。”他突然转过身来,望着她,但他看不清她的脸。他只能看清黑暗角落里锯子发出的微光。“你会害怕吗?”他问。
“我不知道,”她说。
“当你有了一个孩子,他们会让你在白天出来的,”他说。“你们的人……他们不会说什么的。你成了一个成年人,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
“我得走了,”她说。
“嗯,”他说。“我送你回家。”
他一直等到第二天。他开始失去耐心、生气,而他的朋友没有来。又到晚上,天黑了,他与伊娃坐在一堆锯末中间,那里有来自他们身体的温暖,然后他听到一声口哨。他站起来,走到院子里。
“你为什么这么晚?”他问道。
“我早不了,”另外那个男孩说。“我父亲喝醉了,家里有麻烦。他现在睡着了。笼子在哪里?”
“来吧,”男孩说。
他们走进了小棚屋。
“这是纳达拉的弟弟,”男孩对伊娃说。“他父亲常常锁住他的腿。他来要笼子。”
“我得走了,”女孩说。
“你不想等等?”
她摇了摇头。
“对不起,”男孩对朋友说。“我们有一个秘密。等一下。”
“我要看看笼子,”另外那个男孩说。
“好吧。”
他和女孩走近角落。
“你为什么不想等一等?”他问。“他就是为这事来的,教我们。”
“如果我不回去,明天他们就不会让我出来了,”她低声说。“你不知道我的父亲。”
他握了握她的手。
“好吧,”他说。“走吧。我马上会弄清一切的。明天早点来。”
“要很长时间吗?”她问。
“我不知道,”他说。“我从来没有做过。但是,一个婴儿毕竟是一个婴儿。你不可能三下两下就搞定。”
女孩离开了。小纳达拉两眼目送着她,直到她回到家里,关上了门。
“那是什么年代的裙子?”他问道。
“只是一个女孩呀,”男孩说。
“从华沙来的?”
“是。”
“她是黑,”男孩一边说,一边在思索,“头发是黑的,黑眼睛。”
男孩左腿向前迈了一步,把下巴顶在他的胸上。
“你不喜欢她?告诉我,你不喜欢她。”
另外那个男孩突然把头撞向男孩的肚子,但他了解他,他早有准备。他的父亲教过他一些格斗技巧。他跳向他,两次狠狠地打中他,然后又向后一跳,记着双脚应保持平衡,他的腿应该和主导的手一起移动。
“我会告诉我哥哥,”另外那个男孩哭了。
“我不怕你哥哥,”男孩大声说;现在他相信他所说的;他揪住另外那个男孩的夹克衣领,搡他。“我不怕任何人!任何人!”然后他推开他,跑过院子。
他走回他的房子,在灯下看着他杀气腾腾的双手。
“你被击倒了吗?”他的父亲问。
“没有,”男孩说。“我和纳达拉的弟弟搏斗了。”
“为什么?”
“你什么意思?”
“你很清楚我的意思。我问你——你们为什么搏斗?”
“我不能告诉你,”男孩说。
“你不能告诉我?”
他恳求地指着他的母亲。
“我不能,”他说。
“那是另一回事了,”父亲说道。“去睡觉吧。”
但是稍后,在男孩躺在床上时,父亲走了进来,靠近他。“你告诉过他伊娃住在哪里吗?”
“他知道,”男孩说。
“你知道吗?”
“什么,爸爸?”
“你知道伊娃是谁吗?”
“伊娃,”男孩重复道。“你想说什么,爸爸?”
“没什么,”他的父亲说。“很好。但是,纳达拉……我想他在为德国人工作。至少人们是这么说的。”他突然站了起来,走到衣柜前,拿出一个帆布背包,一件羊皮外套,和一顶滑雪帽。
“没有人会对你怎么样,”他说。“但我想让自己离开几天。”然后他对孩子的妈妈说:“你去告诉他们,最好消失几天。我担心纳达拉一家人。也许我的担心是错的,我倒想看看。”
他的母亲走了。
“你知道吗?爸爸,”男孩打着哈欠,说,“纳达拉的父亲外出时,把他用链子锁住。有一次他甚至把他锁在地下室,纳达拉在那里坐了三天。”然后,他想起纳达拉:他只觉得遗憾,他没有从他那里得到他想搞清楚的东西。伊娃还必须等待一段时间,只有在傍晚才能出来了。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母亲回来了。
“怎么样?”他的父亲问道。
“他们不想离开,”她说。“他们说,他们没有地方可去。反正,要发生的总会发生。”她看着他又黑又厚的手,在摆弄背包上的纽带。“你现在要走吗?”她说。
“不管怎样,我也保护不了你,”他说。“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我相信。但是,另外那些人——他们会杀死他们。”
“你什么也不能做吗?”
“这样说还太早,”他说。“我们多想想战争结束后的事。也许上帝会保护德国人;他肯定会保护他们。我认为,在所有国家里,上帝最需要他们,这就是他会保护他们的原因。因为这样,所有人就会知道并且懂得,邪恶是什么样子的。这样,人们就懂得行善了。”
“你不应该这样说,”她说。“如果你回去教书,我相信你不会这样说的。”
“我不是一个好的教书匠,”他说。“但是我想,我明白了一些东西。战争结束后,我会谈谈它。但是现在,我要走了,我要尽力去杀死他们,但我会向上帝祈祷,请他保护他们。我会让你知道。”他把背包背到肩上,走到床边,吻了吻男孩。接着,他走向火炉,小心取下一块瓷砖,从中拔出一只手枪,它裹在一块油腻的破布里。然后他说,“明天找点灰泥,把它抹在那上面。”
“去吧,求神保佑。”
“求神保佑,”他说。“告诉他,要好好看着,当他们去杀他们时。他会看见并且懂得。他会一生记住。”
父亲走了出去,他悄悄地带上门。男孩睡得很熟,没有听到他的父亲离开。他甚至没有听到,他们在凌晨四点开车到来。他没有听到他们的说话的声音、打门的声音,以及狗叫的声音。他睡得很熟,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凌晨四点出现时带来的噪音。当他的母亲摇醒他,他才从床上坐起。他是警惕的,睡得很好,就像一个小动物。
“穿好衣服,”他的妈妈说。
“但今天是星期天呀,”男孩说。
“是的,”他的妈妈说,“过一会儿,你再回去睡覺,但是现在得起床。”
他穿上衣服,走出屋子。他想跑向那辆车,但母亲抓住了他的胳膊。她站在老木屋的门廊处,发出一声叹息,他感到了她的手的温暖。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妈妈,发生了什么事?”她没有回答,所以他又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盯着那辆车的引擎盖,上面露珠在闪;狗躺在地上,一副警觉的表情。他盯着步枪的枪管——然后,他轻轻吹着口哨,狗竖起了灵敏的耳朵。站在一边的警察,现在开始向前走动。
“跟我们来,”他说。
“你要带我们到哪里?”男孩的母亲问。
“不远,”警察说。“要盘查,然后你就可以回家了。”
“让我一个人去,”妈妈说。“孩子不要看见这些东西。你明白的,我相信,长官。”
警察犹豫了一会儿。
“这是命令,”他不情愿地说。“我们有命令,每个人都要接受……盘查。我只是举个例子。”
他们走在警察和德国人后面。母亲还抓着他的手臂,男孩很窘迫。他试图挣脱过一二次,但母亲紧紧抓着他。他遗憾他的父亲不在那里。他的父亲永远不会这样做。他最多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那样他们看起来就会像两个下班回家去的朋友。
他们站在那儿,看着伊娃的父亲和一个农夫(他们住在他的房子)挖了一个坑,他们迅速、默默地干活。他看到伊娃,她的母亲抓着她的手,就像他的母亲一样;他想朝她斜着靠过去,但他的母亲比他力气大。他站在那里,看着。他看到一个德国人向哭着的伊娃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
“别哭,亲爱的,”他说。“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谁?”伊娃说。
“我们是探索者,”他说。“我们正寻找黄色星星。”
“给她找个洋娃娃来,”他对警察说。
“洋娃娃,”警察惊讶地说。
“是的,”德国人说,“一个她喜欢的东西。”
那个警察走进房子,一会儿就出来了,拿着一个玩具泰迪熊。
“她多大?”德国人问伊娃的母亲。
“八岁。”
德国人递给她熊,伊娃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毛料泰迪熊。
“好,”他说,“不要害怕。你知道狼和七只小山羊的童话吗?不知道?一次山羊妈妈对她的孩子说:‘当我不在家时,不要给任何人开门,然后她离开了。一只狼来了,爪子在门上敲了敲。‘谁在那里?小山羊问。他说,‘是我,你的祖母。‘祖母,你的声音为什么这么小?小山羊问……”
那个警察走过来,他说:“一切准备就绪。他们要脱去衣服吗?”
“不,”德国人说。
那个警察向伊娃伸出手。
“把熊给我,亲爱的,”他说。
“为什么把它拿走?”德国人问。
“我想把它给我的孩子,”那个警察说。
“但是你看,她也是一个孩子,”德国人说。“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
他们走回家,男孩在哭,高兴母亲还和他在一起,而不是他的父亲。因为如果是在父亲面前,他会因为哭泣而羞愧,而他不得不哭,因为别的什么也做不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游击队杀死了纳达拉和他最大的儿子;一个年轻人枪毙了那个德国人,在大白天、在車站站台那儿;一个犹太人的全家,在夜里卧轨自杀了——男孩知道这一切,他都是听说的,他慢慢忘记了。但有时他会哭泣,他记得,他永远不会再有一个妻子和孩子了,因为他发过誓,要忠诚于他的爱;他的余生都将在热恋中。
玛莱克·赫拉斯科(1934-1969),波兰小说家、剧作家。他是波兰战后一代作家的代表性作家,后流亡德国、法国、意大利和美国等西方国家。因为不堪国外生活,六十年代末回到波兰,因酗酒早逝(一说自杀)。主要作品有小说《杀死第二只狗》《一个星期的第八天》《下一站,天堂》和回忆录《二十而立》。
她指着扶手椅,说:
“请坐。”
我坐下。
她将一把椅子搬到扶手椅的右边,在上面放上一只烟灰缸和火柴。然后她将另一把椅子放在扶手椅前面约十二英尺的地方,坐了下来。有那么一会儿,她无声地看着我。她那个看什么的样子,好像一个人站在一个码头上,看船向码头慢慢移动,但码头仍然太远,没有望远镜不可能看清栈桥上乘客的脸。就像这样。
“吸烟,”她说。
我顺从地把手伸向外衣口袋,拿出一支烟,点燃。女孩身体坐得直直的,靠在椅子上休息;她的双脚和膝盖紧紧并拢;在她的膝盖——没被女服遮住的地方——她的双手紧握。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是呀,请听我说。”
她变得安静了,看看窗外,又看看我。我抽着烟,透过飘在空中变幻的香烟看着所有的一切。
“你是一个男人;我,正如你看到的,是一个女人。”
她笑了笑。温柔,但不诡秘。很有女人味,但不卖弄风情。或者有点风情,但怎么说也不诡诈。不易觉察。非常温柔。我——这样一个人,试图看透一切,甚至不放过任何最微小细节,禁不住随时反击这世界普遍存在的粗俗——感觉那微笑是那么美好,所以我报以一个类似的微笑。
“我是一个女人,”女孩接着说。“但是……怎么说呢……嗯,我是一个正常的女人。”
“如果真是,那很好,”我想,“很好。这样,在这个不正常的、有病的世界上,至少有两个正常的人了。”
“我要对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她说,好像感觉到了我刚才所想。“无论你怎么想这一切,但你必须相信我。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你必须相信我。”
我点了点头。
“我是一个正常的女人,”这个女孩继续说,“但是,有一段时间了,很长一段时间,在我的生命中没有一个男人。我本来可以有一个,如果你原谅我这样说,但我不想有。不仅因为我厌恶那种游戏、讨好、巴结、偷偷摸摸……”
“还有那些肉麻的小话、肉麻的注视、肉麻的唾液。”——我在脑海里补充。
“……当我看到,”她接着说,“别人这样做,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当我偶然看到,或者有时被人看到,我就不知道……我想躲到桌子底下,或者突然消失,蒸发,而不是看见它。有时……我必须去盥洗室,我感到不舒服。我感觉恶心。”
“奇怪。”我想,“这肯定是第一次,我听到有人谈到这些事情,和我一样,如果我谈论它。奇怪。”
“你不要走神……首先我想,你也许正爱上某人,但我又认为不、不可能,如果那样,如果你在恋爱中,它会写在你的脸上,它会点亮在你的眼睛里,刻在你的每个动作、你所有的举止里,我肯定会看到,我就不敢说我正在说的、我要告诉你的……也许我应告诉你的是……”
“这个女孩多会说话呀,”我想。“如果你在恋爱,”她说,“会是显而易见的。”我曾经想过这件事,很久以前,那时我在恋爱,我以为另一性别的人不会看到它,不会从我的脸上、眼里、行为里读出,我显然在爱着。但就现在来看,没什么可说的,一切都清楚了。然而,另一性别的人好像也没看见,它通常从那些游戏、那些老把戏开始,人所共知、平庸不堪,眼睛的流转、肉体的闪烁、臀部的摇摆,诸如此类。等一下……也许另一性别非常清楚,从我的脸、我的文字就知道我心里发生在一切,知道我为何兴奋,甚至更多。被唤醒。也许还有烦恼。被激怒。感到屈辱。也许会看到吧。非常可能。完全可能。因为那不仅仅是赢得一个人,赢得一个伙伴,在夜间或在白日打发几个小时。所以这些情况都不止如此:那有点像一个未知的对手,与自己同类,而一个男人有勇气爱一个女人,公开炫耀他的爱,在那个女人的面前,当她站在他眼前,毫不怀疑她是第一个女人,某种意义上,还是唯一的女人。
“我可以继续吗?”女孩问。
我抬了抬低下去的头,看着她,有点惊讶,问:“你没事吧?”
“没有。很好,”她说。“我只是看见你在沉思,我不想打扰你。”
“这个女孩越来越不寻常,”我想,“谁赋予了她如此的敏锐?这于她一定很难吧。在这样的生活里,在这样的世界上。”
“所以,如果你再次原谅我那个说法,我本可以有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如果她不是残疾,当然,如果她长得还比较好看,她很容易赢得每一个男人。”
“几乎每一个男人,”我在脑海里纠正她。
“……几乎每一个男人,”她大声纠正。“我,感谢上帝,不是残疾人……我有一个美丽的身体……它……我不知道你是否喜欢它……”
我深吸了一口烟,张大嘴、吐出缭绕的烟雾,我的头缓慢而肯定地陷入其中,先是后仰,接着,略略前倾。过了一会儿,我稍微抬起。不知何故,女孩笑着,非常动人地笑着,现在轮到她那样缓慢地歪着、低下她的头。(她的头发是红色的,带有只在一个梦里才能看到的影子。)我想我只需一个沉默而肯定的回答,让她继续说下去。但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告诉我这一切。我同时在想,如果我没有回答她,如果我没有示以默许,她的故事也许是一个不同的结局。她也许会说出不同的话。而不是——我尚不知道的——她要说出的话。
“是的,我本来可以,”她接着说。
她停了一会儿,然后又接着说道:
“但我不想。甚至不只是厌恶那种游戏,你知道,我讨厌滥情。滥情滥性。我讨厌。滥性,还不仅仅是滥性。我不是多个女性。我是一个女人,我想是一个女人。我不想要很多男人。我要一个。我只想要一个。我经常跟其他女孩讨论,关于别的事情,但有时也谈这个,她们说:‘你必须有一个健康的态度。根据她们的看法,健康的态度就是与每个她们喜欢的人睡觉,每个英俊或漂亮的男人、迷人的男人,或者能用什么打動她们的男人,摩托骑得飞快、出手大方,或者会弹吉他,诸如此类。如果这是一种健康的态度,我的肯定是不健康的。但我认为我没病。我不能,即便我能,我也不想和很多男人睡觉,第二个,第三个,第五个。我只想和一个。我跳舞,也不想和很多男人。我不想在很多男人的身体上摩擦。我不知道你怎么看这个问题,但是我想告诉你,我看不出,在和一个男人跳舞与和一个男人上床之间,有多大的区别。当然,每个人看问题很不相同,不像我一样彻底的朋友,可能会说,这是我的看法有问题,而我现在跟你说这个,是因为我想告诉你。这样你就会懂我。但是,说实话,我甚至不了解你。在我的生活中,这还只是我第二次看见你,关于你的一切,都是我的想象。”
“我想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我想,“在哪里?我不记得了。”
“第一次,我看到你路过。我肯定,你甚至不知道是在哪里、什么时候。这是一个奇怪的故事,非常奇怪,也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你。”
她停了下来,看着窗外,然后看着我。
“是的,关于你的一切,都是我的想象。好吧,我想象过你在这里或那里一些人中间。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帮了我,因为他们不友好地谈论你,甚至更坏。或者说,甚至充满敌意。这让我快乐。如果他们谈论你的好,这可能令我不安。真的。因为我也多少知道他们一点,或者说,足以让我知道,那些人不配谈论你的好。如果你是我想象的那么一个人,他们只会说你坏。所以他们,不出我的预料。关于我,他们也说一些无趣的故事,只因为我看事情的方式与他们不同。但是没关系。这些都是琐事,你比我更懂。”
她又停了下来,看着窗口。我掏出一支烟,点燃,心想:这个女孩怎么知道这么多东西、大大小小的事情?她是谁?如她说的,在路过时,何时、何地,我们第一次遇见?在一个梦里吗?
“我喜欢看你抽烟,”她说。“烟雾那样轻轻地包围你,于我却更真实,或者说,更少虚幻。”
我不知道,在她说这些话后该做什么,我努力笑了笑。
“你知道,我想献给这个人——就像献一个生日礼物——我所有的生活。完全地。我想和他一起旅行,在他不能带我一起出去时,等他。为了他,我愿让房子保持干净,储存过冬食物、蜜饯、腌菜,浸泡蘑菇,做泡黄瓜,做瓶装酸菜、听装西红柿,做泡菜和其他美味。为了他,我愿意编织温暖的围巾、温暖的毛衣,还有温暖的手套,温暖的帽子,非常温暖的袜子,以及其他普通的东西。为自己,当然也可以这样做,但是为了另一个人,你可以做得更漂亮。做一切。一切。可是,谁知道呢……也许明天太阳就会熄灭,它总有可能熄灭;或者,也许它会被一团可怕的蘑菇云遮挡……这可能发生。”
“这个女孩说得多么奇怪啊,”我想,“她是怎么生活的呀,她是如何保持她这样老式的思想的呀,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些人中间——他们无法那样强烈、那样简单地爱——他们只会尽其所能地压抑、贬低、羞辱、摧毁这样的爱(因为差异性激怒相似性)。他们为这个破坏性的目的,创立了一个特殊的哲学、特殊的艺术、特别的专家、艺术家,整整一个特殊的世界。的确,这是真的,太阳明天也许就会熄灭,或者被一团可怕的蘑菇云遮挡。在某时,明天,在接下来的日子,这很可能发生。”
“你知道,”她接着说,“也许,对于你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我想告诉你,只想告诉你,说这些,我是忠实的,绝对的忠实……”
“自由的鸟是这个世界上最忠实的生物,”我想。但是我不知道这句话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也不知道这句话——在引申的意义上,在所有扩展的意义上——它的真正的意思。
“……而且对于这个唯一的男人,我当然会绝对地忠实。我想,这样,只有这样,我才能忠实于自己。我会像这样做,像这样做我自己。我知道这一点。我感觉到这一点。那个能帮我这样做的人,像这样,而不是以另外的方式,帮我成为自己的人,我也会在一切事情上尽力帮助他。因为我认为,无论如何,我肯定不会是他的一个障碍。很难谈论这些事情,非常困难。在这些事情上,应该避免给出保证,因为那样的话,看起来就很可疑。
她停了下来,再次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窗外,好像给我一个机会领会她流露的意思,好像她从那里,从窗口或窗外获得必要的力量。她看着窗外,我看着她,看着她的身体的轮廓,我想:“我的心不能,因为我只有一个心,曾经有一个心,而它可怕地、彻底地粉碎了,而我没有用胶水粘合它,就像粘合一个陶罐上的裂缝,也没有用泪水——白色的胶水,也没有用血——红色的胶水,粘合它,所以我没有心,我不能,我不能用心,但我能够用我的意志力爱上那个人。用我的意志力。用我的意志力,我可以爱上那个人。那将是出于我的自由意志力,处女似的、巨大的、自由的爱。她来自哪里?这个女孩,在这里,在我面前,几乎伸手可及,她,仿佛是由某个不可言说的渴望造就,不是心的渴望,而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一种灵魂的渴望。我自己的一个渴望。”
这个女孩把她的眼睛转过窗户,看着我。但她还是沉默的。她一直看着。她的样子好像要跟我说话,好像一个人站在一个码头上,看船向码头慢慢移动,但码头仍然太远,没有望远镜不可能看清栈桥上乘客的脸。我和她一样沉默。我突然意识到,在那个时间我一直没有说一个字。
“现在我问你一个问题,”终于,她说,然后我不再说什么了。”
那时,沿着我的脖子,我感到一股颤动,一股电流流过,就像闪电过后一阵倾盆大雨——我感到汗滴,从脖子往下,流到后背。因为我知道那问题会是什么。我好像突然之间明白了一切,我很惊讶,非常惊讶,而我没有马上,几乎从一开始,就理解它。我无法想象这是怎样发生的。
她歪着头,低垂,额头几乎触碰到膝盖,她保持着那样的姿势,有那么一会儿,然后她坐直身体,看着我,又深吸了一口气,在椅子两边张开手臂,摇了摇头,又望向窗外,好像从那里可以求得更多的力量。
我想帮助她,想说,说出来,结结巴巴地说出那个句子,那个唯一的句子,但我发不出声音,那些词语卡在我的喉咙里,而我有说不出的感动,為这所有的一切,为当时当地就要发生的事,为我在六年之后最终活着看见,在经过六年漫长地等待一个奇迹之后,对于这奇迹的到来,我从来没有彻底停止相信,虽然日子过去了,两千个日子,夜晚也过去了,二千个夜晚,以及河流的流逝,许多、许多河流,蜿蜒流淌——蜿蜒流淌,我沿着这些河流,上上下下,像一个幽灵,像一个幽灵。
所以,现在我希望向她结结巴巴地说出那句话,那个问题:“我可以是那个人吗?”但我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我不能到达那个句子,把它说出来,把它从地底挖出,放到这个刚刚创建的新世界的表面,所以——我喑哑了,说不出话来,好像被施了魔法——我只是一直看着她,而她终于把头从窗户转开,我屏住呼吸,她清楚地、安静地、慢慢地说:
“你想成为那个人吗?”
这一次,她没有转眼看窗口,而是一直看着我,好像用她的“看”在帮她的“话”,防止那些词语走开,她把那些词语直接推向了我身上的隐秘之处,推向了我身体里的那个宇宙的避难所,在那里,我隐藏了光线,我明亮的信念,相信奇迹会发生,它一定会发生,而她说的话,到了那里,就像粉红色的雪开始落到我的身上,我感到内心一股奇异的温暖,从喉咙到腹部,我感到某些坚硬巨大的花岗岩在我里面破碎,整个巨大的山脉,轻轻地分崩离析,静静地、轻轻地、温柔地散落开来……
我从扶手椅上站起来,慢慢走向她,眼睛注视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也注视着我的(当我走近她时,她慢慢抬起头,仿佛想推开她面前的空气,让我走得更容易、更轻便);我走到那里,停在她面前,离她一步之远,我慢慢弯下膝盖,跪在她的脚前(当我向下弯曲时,她的头同样弯了下来;难以言喻地,我们看着彼此的眼睛),我慢慢抬起手臂,环抱住她的双腿,我看到,因为我的眼睛没有片刻离开她,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她也抬起双臂拥抱住我的头,是的,我确信,是拥抱住我的头……然后,然后,或者说,在那个瞬间之后,也许一个又一个瞬间后,刹那间,我们就要触摸到彼此……此时有了一声巨大的破裂声。
我睁开眼睛,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开始从水平位置上站起,而且——几乎同时,我伸手去摸床头的小刀。
“你不会说,你总是一个人睡吧?”曾经有人如此询问,差不多也如此宣布。
“不。我总是和我的刀一起睡。”我宣布。
透过敞开的窗户,大风打着口哨,悲哀地呻吟着,刮进房间。外面,在黑暗的夜里,早春的风暴在肆虐。像往常一样醒来,我开始思考地形学:我在哪里?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什么村子?什么城市?哪个国家?哪个大陆?(曾经,很久以前,在一个奇怪的梦理,我想过:这是什么星球?)一阵更大的风,把窗框扇向墙壁,响亮的噼啪声连成一串。
我拖着身体下了床,走到窗边,双手牢牢抓住窗框,不让它随风摆动,我站地板上望着外面的夜。我紧咬嘴唇。还有牙齿。直到感到了疼。突然:
“我愿意。”我平静地对着夜说,对着吹进嘴里的风说。过了一会儿,我提高声音重复道:
“我愿意。”
我又站定了一会儿,然后关上窗户。我知道我将无法再次入睡,我走到开关前打开灯。但打不开。我坐在床边,伸手去摸凳子上的香烟,但烟盒空了。我清楚地感觉到,口中两只香烟留下的苦味,那是我刚才听她说那一切时抽的。有一会儿,我在想……我点了点头。我又点了点头。我一次又一次点头。我觉得有些奇怪。我想起那个……在那个梦里,如果我们不曾抚摸对方,我不会在半夜醒来,听到窗子被猛烈的暴风突然打开时那声响亮的破裂声,无论是在那个梦里,还是这个世界的破裂声。或者……我会醒来,但是……是和她在一起,和她在一起。我的手臂抱着膝盖,双手抱在我可怜的头上。
爱德华·斯塔胡拉(1937-1979),波兰诗人、小说家、散文作家。他是位富有传奇色彩的诗人。一九三七年出生在法国,十一岁时随全家返回波兰。华沙大学罗曼语系毕业,五十年代末登上诗坛,六十年代初获华沙市青年诗人奖,两次平塔克诗歌奖。他曾作为一个流浪汉徒步跑遍了波兰各地,还游历了欧和近东诸国,后患精神病,四十二岁自杀身亡,死后成了年轻人崇拜的偶像。他出版过多部诗集、诗体小说和不少别具一格的中、短篇小说以及两部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