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2017-03-04林志明
林志明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林志明
这个年三十,天格外的冷,雪出奇的大。举目四望,惟余莽莽。
风雪中,老张佝偻着脊背,一手插着口袋,一手撑着一把古铜色的油纸伞,默默地站在校门口,无语凝噎。
哎,都说岁月匆匆催人老,似乎就在弹指之间,老张竟在这所学校呆了三十年。
整整三十年啊,他在这里迎来的,送往的,身边的同事换了一拨又一拨,周围的故事演了一茬又一茬,唯有他和这所学校,就像一对执拗的故友,竟没挪过一次窝。然而,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寒假开始了,他终于告别了这个朝夕厮守的老伙计。
风很大,雪花胡乱地在空中飞旋,无声地落在他那身黑呢服和那口花白的须髯上,晶莹地闪亮着。
“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无数次,他告诉孩子: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没想到自己却在这里等闲了一辈子,蹉跎了一生。
遥想刚工作那会儿,他在这一带也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他写得一手好字,颇有几分米襄阳的风骨。闲来无事,他总是猫在学校东面的那间小屋里,铺纸展笔,泼墨挥毫,陶然于一方清宁的天地。邻里乡党,三亲六故,或有婚丧嫁娶,或有贺寿庆生,都会找他书个联,写个对。这还不算,他精于国画,尤擅山水。读书时,他曾跟着老师苦研黄宾虹,天天临习,几近疯狂,由此也换来了一大堆的证书与奖状,还引来一帮女粉的围观与追捧。而最让人称道的则是他那副天生的好嗓子。典型的男中音,说起话来带着磁性,唱起歌来带着粘性。但凡县里、乡里有什么活动,总能见到他那阳光帅气的身影,听到他那摄人心魂的声音。
因为才华出众,加上为人实诚,所以领导很是器重,将老张视为一个苗子进行培养。有什么外出培训,总少不了他;有什么教学比武,总离不了他;有什么先进荣誉,总忘不了他。那时的他,就像潘帕斯草原上的雄鹰一般,剽悍、威武、睥睨一切。
然而,没过几年,他的心开始躁动起来。
他觉得自己实在太寒碜了。没房没车且不说,单区区百八十元的月酬,让一向好吃好穿好玩乐的他简直无法过活。常常是才过月半,他已囊中羞涩、行止两难了。为此,总免不了朋友的笑讽,家人的数落。
他又觉得自己实在太寂寞了。大千世界、滚滚红尘,到处灯红酒绿、繁花簇锦,可他却穷居一隅,每天除了写字画画,剩下的就是看管那些满身泥浆、满嘴哈喇的孩子,这让他情何以堪?
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实在太卑贱了。人言 “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那不过是戴在头上的一道虚幻的光环罢了。站在芸芸众生里,他低微得像一粒尘埃。
于是,他决定逃离讲台。
老张有一远房表哥,在外地捣鼓钢材,才几年时光,一下子从“贫下中农”直奔小康社会,不仅盖起了小楼,而且装上了电话,买来了大屏彩电。老张看着眼热,便时不时地往表哥家跑,明为走亲,实乃偷学 “生意经”。老张天资聪颖,加上有心为之,没多久,便熟悉了一整套生意流程。于是,他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小屋,开始叮叮当当地闹腾起来。
哪知道看花容易绣花难,尽管老张从表哥嘴里知道了如何进货、如何发货、如何跑门路、如何拉关系,可终究是纸上谈兵,到了生意场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那一大堆钢材就像跟他怄气似的,愣是躺在库房里一根没动。折腾了几年,非但钱没挣着,反倒赔了个血本无归。老张气得满嘴冒泡,大病了一场,最后将那堆钢材当废铁卖了才算完事。
在消停了两年后,老张那颗驿动的心又被撩拨了起来。他想到了报考公务员。虽说教师享有公务员待遇,可那不过是写在纸面上的空文而已。在现实中,教师的待遇怎能望公务员之项背?于是,他买来书籍、找来试题、请来老师,开启了 “三更睡、五更起”的备考模式。
然而,毕竟僧多粥少,要想捧得这只金饭碗谈何容易。五年中,他先后经历了五次公考,参加了十次培训,做完了千套卷子,但每次不是被人挤下桥,就是被人当 “炮灰”。他心冷了。
后来,全民炒股。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街头小贩,许多人都倾其所有投身股海。那段日子,老张的耳边时时充斥着 “涨涨涨、跌跌跌”的声音。终于,他坐不住了,开始涉水股市。白天,他四处寻访高人,忙着打探行情;晚上,他又挑灯夜战,扎进数据堆里,分析大盘走势。他的心就像艺人手里的皮影一般,被一根根红丝绿绦牵引着,忽高忽低、时忧时喜。
然而,终究时运不济、 “钱途”不佳,自他入行的那天起,股市就像塌了方似的,一天熊似一天,不仅绿了芭蕉,而且绿了樱桃。他被套了。
再后来,电商兴起。听人说,这买卖不用多少本钱,只要坐在电脑前,动动手指就能日进斗金。他心动了,于是一边教书,一边暗自经营网店。
网店的生意不随人愿,有一搭没一搭,闲来愁死,忙来烦死。为此,一向仰天走路的他竟成了十足的低头党,每天 “机不离手”,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交易信息。渐渐的,他摸出了一些门道:什么林子出什么鸟,什么时节卖什么药。他真的 “动动手指,日进斗金”了。眼看着生意越做越大,不料有人红了眼,竟然一纸文书将其告到了教育局,说他上课玩手机,不顾学生,只顾生意。那一年,他被全市通报了。
他本想就此辞职,专注营生,可终究狠不下这颗心,到底还是弃了网店,重返讲台……
风越刮越大,雪越下越紧。不远处,传来几声沉闷的钟声。五点了?六点了?他想,可双脚却依然直直地站在雪地里。哎,如果当初没那么多杂念,心无旁骛地朝着教书这条道走下去,今天或许是另一番景象了。
他想到了小徐,也属羊,整整小他一轮。记得刚到这所学校时,简直就是黄牙孺子,满脸的稚气,满身的酸气,跟人说话还会脸红。可现在,人家头上顶着一大堆的光环,小小年纪就评上了高级职称,不简单啊!
还有小梁,与小徐仿佛年纪,也是老张看着长大的,甚至还手把手地教过他怎么备课、怎么上课、怎么处理教材。可如今,这孩子早已是市里的名师了。前些时还出了本书,写的就是当初发生在这里的事,里面还提到了自己,颇多感念之意。哎,人生如梦,感慨啊!
至于老袁,那就更甭提了。想当初两人一同来到这里,一同住进东面的这幢小屋,一同求学问道,还常常为一个相左的观点争得面红耳赤。而今,人家去了省城,还评上了特级,飞来飞去到处讲课,风光啊!
“哎——”他又叹了口气,默默地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不禁泫然泪下。 “皇皇三十载,书剑两无成”,若能重回那个黄金时代,该有多好!他想。
“爸,回家了。”空气中划过一道清亮的声音,粘粘的,磁磁的,一如当年的老张。
老张转过身,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滴,隔着如絮的雪帘,定定地凝望着儿子。
儿子刚参加工作不久,在城区一所小学教书。小伙儿人长得帅,工作又踏实,人缘也好,所以颇受领导赏识。这不,学校年终评先,“最美教师”的光环出乎许多人意料落在了他的头上!那天,老张一边摩挲着那本红红的证书,一边乐呵呵地望着儿子,破天荒地喝了两盅 “女儿红”……
“爸,天黑了,吃年夜饭了。”儿子催促道。
“哦,好,就回。”他忽然想起,今天是大年夜。过了今天,就是新年了,他正好五十周岁。来年,他就要去乡文化站上班了。站长是他学生,很照顾他,据说只让他扫扫地、烧烧水、分分报、取个快件什么的,没旁的事儿。
回家路上,老张心里想着,有了自己这蹉跎半生的教训摆在眼前,儿子一定能专心致志教书,不会重蹈自己的覆辙。
不管怎么说,天命之年,老张到底还是离开了讲台。
(作者单位:浙江绍兴市上虞区小越镇中心小学)
责任编辑 黄佳锐
实习生 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