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颂
2017-03-03陈毓
陈毓
天赐我一个婆婆,婆婆又赐给我一大串亲戚。缘着那条脉摸索去,一个,一个,又一个……我用了几年时间,总算弄明白彼此间复杂的称谓。
有个大妈,我最喜欢。每年清明前,大妈都会捎信来:今年的春茶下来了,油菜花黄了,再不来,林子里的笋子可就老了。
大妈表达亲情总是从饭桌上开始,清炒菜薹、油焖竹笋、韭黄爆河虾、桃花豆腐、白果焖腊肉、笋干煲鸭汤……只有我们吃满足了,大妈才觉得我们是见过面了。
有什么吃什么,大妈总说。语气一定不是表达谦卑,是对生活的知足和感激。看见我们那么喜欢吃她做的饭菜,大妈的厨艺展示越发地才华横溢。一顿,又一顿。我感叹大妈把春天装进我身体里了。大妈说,你能多来就多来,这里的青山绿水,也不委屈你。
大妈像个磁场,在她身边,我就觉得安静、快乐、知足。我想这好比香樟树的周围不滋生蚊虫,在大妈身边我就不浮躁不安了。
大妈爱唱歌,老了也没削弱这爱好,对人唱,对山唱,在菜地摘菜时唱,下河浣衣时也唱。地道汉水民歌的调子,曲调婉转悠长,借景状物,从心所欲,真是情从心生,歌从口出,那么的自然而然,如万物生。蓝的天,白的云,山峰青,江水碧。简单却隽永的日子,我在那短暂的相逢里似乎过了一生,又恍惚只是打了个盹醒来。
“妹是鲜花香千里,哥是蜜蜂万里来。蜜蜂见花团团转,花见蜜蜂朵朵开。”
不知谁的歌声从河面飘过来。
“太阳落坡四山黄,唱起山歌送阿郎。阿郎回家慢慢走,妹儿泪珠湿衣裳。”
立即就有另一歌者在后坡呼应。我倾耳听。在这悠长欲睡的春日午后。大妈停住针线,悠然起歌:“大路边上栽南瓜,我把萝卜当娃娃。四季豆兒两头尖,当中一个闪弯弯……”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我对身边咕咕啄食的小母鸡说。
这样的大妈让我们忽略她的年岁。
但是大妈七十三岁了,这年的春天我去看她,她告诉我她活不过七十四岁。谁都不在意她的话,我也不信,因为她依然清瘦、硬朗。
大妈的身体忽然弱起来,大家才想起她春天的话,几个哥嫂都不明白是什么给了她暗示,但大妈的表情从容自然,如落叶树木进入冬天。初冬的第一场风过后,大妈躺下了,大哥通知该通知的亲戚,其中有我。大哥说大妈疼爱的人,都得回来给她唱歌。我以为是那一带老人故去后守灵人唱的孝歌,说我不会。大哥说,就是唱歌,欢乐的歌。
我到时大妈已经弥留。大妈躺在床上,她要重新启程,回到三十一年前和她分别的大爹、四十年前从她怀抱离去的三弟身边。那是宋氏家族墓地,那里还长眠着大妈挚爱的她的婆婆,她在大妈五岁时收养了这个流落异乡的孤儿,养大妈到十八岁,然后从大妈的养母变成大妈的婆婆。没有通常人哀叹身世飘零的悲苦,大妈说,她从一个家走丢就是为了进另一家门的。现在,她回到她生命中几个重要的亲人那里,在那里继续看护她留在世上的亲人,她的遗言就是嘱咐她的亲人用歌声给她送行。
歌声在大妈弥留的那一刻响起,都是大妈熟悉喜欢的汉水民歌的调子。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四妹、四妹夫一个接一个唱,直到这个家族的晚辈都加入到这唱歌的队伍里来,低缓、悠长、重重叠叠,让我再次看见那根血脉的藤,婉转绵延,生生不止。
歌声伴大妈渐行渐远。
我忽然惭愧,大哥说我是大妈疼爱的人,我当然得给大妈唱歌,我搜索心海,想起不久前刚学会的一首民歌,我在大妈床前的席子坐正身子,端庄而歌。
“太阳歇歇么?歇得呢。月亮歇歇么?歇得呢。女人歇歇么?歇不得。女人歇下来,火塘会熄掉呢。冷风吹着老人的头么,女人拿脊背去门缝上抵着。刺棵戳着娃娃的脚么,女人拿心肝去山路上垫着。有个女人在着么,老老小小就拢在一堆了。有个女人在着么,山倒下来男人就扛起了……”
灯火摇曳,我看见大妈脸上恍惚堆满笑意,仿佛说,大妈喜欢这歌呢。
(选自《三门峡日报》2010年9月5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