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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的南太平洋

2017-03-03袁越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8期
关键词:巴布亚新几内亚南太平洋斐济

袁越

邮轮是访问南太平洋诸岛最自然的方式,可以顺便体会一下航海家们当年的心情。邮轮旅行靠港时间有限,注定无法深入,但这个方法能够在最短的时间访问最多的目的地,正好可以相互比较,看看到底是什么因素导致南太平洋诸岛走上了不同的发展道路。

发现南太平洋

1520年11月28日,一个名叫麦哲伦的葡萄牙人指挥一支西班牙船队从南美大陆最南端的一个海峡里钻了出来,驶进了一个欧洲人从未涉足过的未知海域。因为这片海域风平浪静,麦哲伦将其命名为太平洋。

因为计算错误,麦哲伦认为太平洋面积很小,于是他指挥船队一路向西航行,相信自己很快就能到达传说中的香料岛。没想到船队在茫茫大海里航行了3个月都没有见到陆地,沿途只发现了两个无人居住的珊瑚岛礁。可以想象,船员们的内心一定是崩溃的,再这样下去,即使不被渴死饿死,也会被坏血病慢慢地折磨死。

所幸船队在第二年的3月6日到达了关岛,船员们总算没有全部葬身鱼腹,麦哲伦也作为首个完成环球航行的人而被载入史册。这次著名的航行纠正了欧洲人关于太平洋总面积的计算错误,但却引入了一个新的错误概念,认为太平洋是个死气沉沉的大洋,没有多少海岛,因此也就不具备商业价值。这两件事多多少少降低了欧洲人开发太平洋航道的热情,太平洋的秘密又多保留了將近两个世纪。

现在我们知道,麦哲伦只是运气不好外加航海技术不精而已。事实上,光是南太平洋里就有2万多座岛屿,至少有几百万原住民在此居住。他们当中的波利尼西亚人早在公元前3000年就开始了太平洋上的长征,他们驾驶自制的帆船,用了2000多年的时间逐步占领了几乎所有适合人类居住的太平洋海岛。那时的欧洲还处在黑暗时代,连帆船都还不会造呢。

麦哲伦环球航行500年后,也就是2016年11月30日,我乘坐歌诗达“大西洋号”邮轮从天津港出发,也来了一次环南太平洋海岛之旅。在这46天的时间里,我们先后拜访了北马里亚纳群岛(Northern Mariana Islands)、巴布亚新几内亚(Papua New Guinea)、所罗门群岛(Solomon Islands)、瓦努阿图(Vanuatu)、斐济(Fiji)、汤加(Tanga)、美属东萨摩亚(American Samoa)、法属波利尼西亚(French Polynesia)和新喀里多尼亚(New Caledonia),差不多把整个太平洋里最重要的海岛(夏威夷、新西兰和复活节岛这三个太过知名的除外)都走了一遍,基本上相当于从反方向重走了一次麦哲伦之路。

这几个目的地当然也都可以坐飞机去,但那样一来就无法体会这些海岛最重要的特质了,那就是与世隔绝。尤其是斐济首都苏瓦(Suva)、法属波利尼西亚首都塔希提(Tahiti)和新喀里多尼亚首都努美阿(Nouméa)这三个地方,其发达程度已经和很多内陆国家的中型城市没什么两样了,大街上到处可见时髦的商铺和川流不息的车辆,如果是坐飞机降到这里,你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我们是坐邮轮过来的,很清醒地意识到它们只不过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小岛,更容易体会到那种沧海一粟的感觉。而这,才是这些太平洋海岛的本来面目。

我们乘坐的歌诗达邮轮“大西洋号”是一艘排水量8.6万吨的海上巨无霸,巡航速度最高可达22节,可以很轻松地做到日行千里,和古代的那种小帆船不可同日而语。大多数时候我根本不觉得自己是在一艘船上,很难体会到古代航海家们和大风大浪做斗争时的感觉。只有到了晚上,尤其是乌云把月光遮住的时候,我才能隐约感觉到那种茫茫大海一叶孤舟的可怕之处。古人没有卫星导航,只能靠太阳和星星来辨别方向。如果什么都看不见,那种恐惧感真的是无论怎么夸张都不过分的。要知道,今天的我们已经很清楚太平洋里都有什么,气象卫星甚至能提前告诉我们前方会遇到什么样的天气,海浪会有多高。古人没有这个知识,远航就是拿生命冒险,一旦迷了路,等待他们的就只有死亡,那种勇气实在是今人难以想象的。

麦哲伦那次横穿太平洋的航行只遇到了两个无人小岛,但我们真的没资格嘲笑他,只有在坐过一次远洋邮轮后才会明白,要想在茫茫大海中发现一座小岛,实在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太平洋上的海岛大致可以分成三类:第一类是珊瑚礁岛,绝大部分太平洋海岛都属此类。顾名思义,珊瑚礁岛是由珊瑚礁堆积而成的,几乎就是一块浮在海面上的平板,海拔通常只有几米,除非航行到很近的距离否则根本看不见。第二类是火山岛,虽然可以有上千米高,但数量极为有限,太平洋里总共也没几座。第三类是古大陆的残留,这类岛同样可以很高,但数量更少。另外,后两类海岛虽然够高,距离稍微远一点同样有错过的可能,因为海面上经常会出现乌云,轮廓和海岛极为相似,看多了就审美疲劳了。

我们这次航行不但横穿了太平洋,而且还纵向两次穿越了赤道,这就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机会去体验海洋风向的变化。因为日照不均匀的关系,赤道上空有一个非常明显的无风带,那里的海面真的像绸缎一样顺滑,看不到一丝海浪。如此景象虽然看上去很美,但对于古代的航海家来说则是一个可怕的噩梦,因为早年的远洋船都是依靠风力行驶的帆船,无风意味着没有动力,只能原地打转。再加上太平洋核心地带的海水缺乏营养,鱼虾等生物资源极度匮乏,几乎可以说是地球上面积最大的沙漠,这就是为什么当年的航海家最怕赤道附近的南太平洋,这块海域是无数远洋船只的坟场,海底下不知堆积了多少船员的尸骨。

赤道无风带南北两侧各有一个信风带,北边刮东北信风,南边刮东南信风,当年麦哲伦曾经在赤道无风带被困住了,多亏他明智地先向北航行,进入东北信风带,这才终于从死亡陷阱里挣扎了出来,最终顺利地抵达关岛。后来欧洲人陆续发现南太平洋诸岛后,一直不愿相信岛上的原住民来自亚洲,这两股信风的风向就是原因之一,欧洲人不相信原住民有能力逆风航行到那么远的地方。

另一个原因在于,细心的欧洲人发现太平洋岛民的文明程度自西向东越来越高,更像是自东向西扩散过来的。事后证明欧洲航海家们的观察是准确的,但原因很复杂,和他们想象的不一样。

总之,上述两个原因促使一部分欧洲人相信太平洋诸岛上的原住民来自美洲大陆,即使岛民们的肤色、相貌以及动植物的种类和分布等等特征都明确无误地指向亚洲起源。这一矛盾曾经让很多欧洲人感到十分不解,进一步增加了南太平洋的神秘感。这个谜团直到科学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才被解开,南太平洋的秘密这才大白于天下。

千差万别的太平洋诸岛

虽然欧洲人并不知道南太平洋诸岛上的原住民都是从哪里来的,每个岛的生态环境、语言习俗和文明程度也都不尽相同,但这些岛在被欧洲航海家们发现时都处于石器时代,文明程度比欧洲差了很多,于是几乎所有的海岛都逃脱不了被殖民的命运。

自17世纪开始,来自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法国和德国的远洋船队纷纷驶入太平洋,花了300年的时间把整个太平洋勘察了一遍,几乎所有的岛都被他们发现了。欧洲人和太平洋原住民之间的初次接触方式因岛而异,但结局几乎都是一样的,最终都是以欧洲人对岛民的屠杀和奴役而告终。但是,今天的太平洋诸岛却变得非常不一样了,从第一世界到第三世界应有尽有。是什么导致了如此巨大的差异呢?这就是我此行最为关心的问题。

衡量一个国家的富裕程度,人均国民生产总值(GDP)是公认的一个较为准确的指标。按照联合国公布的2015年GDP数据,我们这次访问过的太平洋诸岛大致可以分成三档。第一档只有新喀里多尼亚这一个国家,人均GDP為3.3966万美元,和日本并列世界第27位。第二档包括法属波利尼西亚(塔希提)和北马里亚纳群岛(塞班),人均GDP分别为1.8161万美元和1.33万美元。按照这个标准,上述这三个国家都比中国(8109美元)富裕。

剩下的国家全都可以归为第三档,人均GDP从高到低依次为斐济4922美元,汤加3784美元,巴布亚新几内亚2798美元,瓦努阿图2783美元,所罗门群岛1842美元。美属东萨摩亚在联合国GDP榜单上没有数据,但应该和塞班岛差不多,均为1.3万美元左右,属于第二档。相比之下,西萨摩亚的人均GDP为4006美元,一下子降到了第三档。

但是,人均GDP并不能完全反映出一个国家的真实情况,必须亲自去看一看才能得出准确的判断,这就是旅行的意义。当然了,我们这次每个目的地只停留一个白天,是典型的走马观花,很难深入下去。不过我仍然可以通过街道的干净程度、街边小贩的精神状态、公共交通的便捷程度,以及旅游服务设施是否健全等等各种细节的观察得出一个比冰冷的数字更加准确的判断。

据我观察,新喀里多尼亚的确可以列入发达国家的行列,起码首都努美阿的现代化程度很高,公共交通非常发达,商店里的商品质量和价格都是发达国家水平,城市环境也是又干净又美丽。塞班、塔希提和美属东萨摩亚也和它们的人均GDP排名相符,从各方面来看都像是某个发达国家的城郊,虽然市中心没有那么多高楼大厦,但城市街道干净整洁,居民的生活水平也不低,大街上看不到穷人,老百姓的精神面貌也都很好。

第三档国家的情况就比较复杂了。斐济首都苏瓦很像是东南亚国家的某个城市,虽然不那么干净整洁,但房屋和车辆非常密集,所有人都忙忙碌碌的,说明这个国家的经济相当活跃。相比之下,瓦努阿图首都维拉港(Port Vila)则更像是人们心目中的热带城市,大街上的老百姓显得懒洋洋的,不像斐济人那么勤勉,汽车和房屋的档次也比斐济差那么一点点。

从各方面看,巴布亚新几内亚和所罗门群岛绝对是此行中到达的最穷的国家,公路年久失修,路边垃圾遍地,商店里商品匮乏,街边小贩卖的东西也很廉价。最能说明问题的是,大街上无所事事的人特别多,说明这两个国家经济萧条,老百姓普遍缺乏工作的机会和动力。两者当中,所罗门群岛虽然人均GDP比巴布亚新几内亚要低,但感觉却比后者好一些,起码没后者那么危险。巴布亚新几内亚首都莫尔兹比港(Port Moresby)是世界闻名的犯罪之都,持枪抢劫是家常便饭。此次歌诗达南太平洋之旅曾经把莫尔兹比港设为一站,但后来旅行社实在怕出意外,改成了一个距离首都非常远的小镇阿洛淘(Alotau),结果这一站被公认为是此行最差的一站,旅游设施和服务都相当差劲。

汤加则是这个榜单中的异类。这个国家名义上人均GDP比斐济要低,但首都努库阿洛法(Nuku'alofa)却异常的干净整洁,大街上也没有那么多小商小贩,大家都在正经商店里买东西,公共设施也很完善,总的感觉比斐济要强很多,甚至可以和塞班或者美属东萨摩亚相提并论。

接下来一个很自然的问题是:到底什么原因导致这些太平洋海岛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强国之路

像太平洋岛国这样的前殖民地国家之所以会有不同的结局,原因有很多。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国家归属的不同,前两档的四个国家当中,新喀里多尼亚和法属波利尼西亚属于法国的海外领土,北马里亚纳群岛和美属东萨摩亚则属于美国的海外领土。换句话说,这四个相对富裕的国家全都找了个有钱的“干爹”。

新喀里多尼亚和法属波利尼西亚原来都是英国的地盘,但自从法国在英法战争中输给英国,并丢掉了北美殖民地后,便把注意力放到了太平洋上,尤其是塔希提岛更是法国人的最爱,因为法国探险家路易斯-安东尼·布干维尔(Louis-Antoine de Bougainville)在1768年发现该岛时受到了当地原住民的热烈欢迎,当地妇女们甚至主动以身相许,让那些在海上漂了好几个月的法国水手们受宠若惊。布干维尔的遭遇让法国哲学家卢梭更加坚信原始人都是物质贫乏但精神高贵的圣徒,“高贵的野蛮人”(Noble Savage)这个说法从此在法国流行开来。著名的法国画家高更之所以选择来到法属波利尼西亚群岛安度晚年,与这个说法有很大关系。

可惜布干维尔的看法是错误的,他没有意识到在他之前已经有一个名叫萨缪尔·瓦利斯(Samuel Wallis)的英国航海家到过塔希提岛,并和试图前来抢船的当地人发生了冲突。瓦利斯下令开枪,打死了几名当地人。第二天,几百名当地人划着小船前来进贡,用新鲜食物和年轻妇女作为筹码,试图和英国人交换砍刀、锤子和钉子等铁器。原来,当时的塔希提岛原住民尚处于石器时代,岛上的各个部落互相争权夺利,斗得很厉害,而铁器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可以帮助他们打败敌对部落,称霸整个塔希提岛。也就是说,当地人并不像卢梭想象的那样是什么“高贵的野蛮人”,他们和地球上其他原始民族一样,见到好东西也都会抢的。他们第二天之所以改变了态度,只是因为他们意识到欧洲人要比他们厉害很多而已。

一个有趣的小插曲是,塔希提岛的原住民有纹身的习俗,当地妇女不愿意和没有纹身的男子发生性行为,于是法国水手们纷纷给自己纹身,以此来赢得当地妇女们的青睐。这件事逐渐被其他国家的水手们知道了,从此纹身就成了欧洲海员们的标配。事实上,英语“纹身”(Tattoo)这个词就来源于塔希提语Ta-Tau,Ta是紋身师用木槌敲击针头时发出的声音,Tau是永久的意思。如今纹身已经成为欧美年轻人表达个性的标配,但据我观察,如今的塔希提岛人有纹身的反而不多。

如果说法国占领塔希提岛还有点浪漫因素的话,那么美国占领东萨摩亚则纯属战略需要。这个岛位于南太平洋的中心地带,从澳大利亚驶往美国西海岸的船只正好可以在这个中点补充给养。与此类似,北马里亚纳群岛和夏威夷诸岛也是从美国西海岸去往东亚诸国的必经之地,“二战”时美国和日本争夺太平洋,这几座岛都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二战”结束后,民族独立的浪潮席卷全球,太平洋诸岛自然也不例外。但是,因为各种复杂的原因,上述这四个群岛的居民不愿意失去来自宗主国的援助,选择了部分独立的道路。今天的法属波利尼西亚和新喀里多尼亚虽然有自己的民选政府,但无论是政治制度、外交国防,还是经济政策和教育体系等等均被法国控制,当地人拥有法国护照,享有选举法国总统的投票权。相比之下,东萨摩亚和北马里亚纳群岛这两个美国海外殖民地的居民没有总统选举权,他们只能算是美国国民,不是美国公民,但他们依然可以享受来自美国政府的各种福利,其政治经济制度也完全仿照美国本土。这两个地方的居民说美式英语,用美元消费,生活方式已经彻底美国化了。我在美属东萨摩亚看到了很多美式橄榄球联盟(NFL)的队旗,当地人告诉我,橄榄球是东萨摩亚人的最爱,这个小岛为NFL培养过不少优秀的运动员,他们退役后大都选择回到家乡生活,把自己部落的成员培养成了自己所属球队的“粉丝”。

除了这四个岛之外,我们这次访问的其他太平洋诸岛都选择了完全独立,结果没有一个岛富强起来,全都沦为了第三档国家。由此可见,起码对于这些太平洋岛国来说,“傍大款”绝对是快速发展的最佳途径。

那么,同样都“傍了大款”或者都选择独立的国家之间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大差异呢?我能想到的第二个因素就是自然环境。比如,我们这次到访的海岛大都是火山岛,山势陡峭,可供耕作的平地或者缓坡面积有限,因此农业都不怎么发达,原住民大都依靠打鱼为生,粮食严重依赖进口。唯一的例外就是汤加,该国的主岛是一个极为平整的珊瑚岛礁,整个260平方公里土地几乎都可以被开发成农田,因此这个国家的农业非常发达,养活了大量人口。欧洲人进入南太平洋之前,汤加一直是整个南太平洋地区的霸主,汤加武士最远曾经打到过2700公里远的所罗门群岛,可见农业的影响有多大。古代汤加之所以会以胖为美,原因也和农业发达有关。汤加人种植的农作物大都是木薯、甘薯和香蕉这类富含淀粉的粮食作物,吃多了容易发胖,而一个只能吃鱼的民族通常是不会有胖子的。

再比如,我们这次拜访过的法属波利尼西亚波拉波拉岛(Bora Bora)周围有一个面积很大的潟湖,湖水干净清澈,通透度极高,是浮潜的好地方。于是这里成了全球新婚夫妇们公认的度蜜月最佳地点,高档旅游业为这座小岛带来了巨额收入。

还有,新喀里多尼亚盛产镍矿,全球10%的镍都产自这里,镍的出口收入约占该国总GDP的六分之一,是该国最可靠的经济来源。也许因为这个原因,该国的旅游业很不发达,服务人员也不像其他国家那么敬业。首都努美阿邮轮码头附近的超市和饭馆到了晚上7点就关门大吉了,游客连吃饭的地方都找不到。

不过,再仔细一想就不难发现,自然资源的差距并不是决定性的。整个南太平洋具备旅游潜力的海岛数不胜数,无论是斐济、汤加还是瓦努阿图都有无数个适合潜水的好地方,这几个国家的旅游业之所以发展得不如法属波利尼西亚那么好,软件方面的差距才是最根本的原因。至于说矿产资源,那些历史不长的火山岛和珊瑚礁岛确实没法和新喀里多尼亚相比,但是,巴布亚新几内亚和新喀里多尼亚一样,都曾经是古大陆的一部分,矿产资源同样丰富,但它却是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这是为什么呢?

不少人认为宗教信仰是决定一个国家是否富强的重要因素,但几乎所有的南太平洋国家实行的都是宗教信仰自由的政策,这方面差距不大。事实上,太平洋诸岛的原住民一直以宗教信仰虔诚为特点,我在巴布亚新几内亚的一个小渔村里看到了当地村民自发组织的唱诗班,还在汤加看到了天主教、摩门教和伊斯兰教教堂(清真寺)同处一个街区的景象,这些海岛国家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宗教的信徒。

还有不少人相信社会制度是关键,但几乎所有的南太平洋国家实行的都是民主选举制度,唯一的例外就是汤加。这个国家一直实行君主立宪制度,国王是世袭的,国民也按照出身的不同分成了贵族和平民两个阶层,但汤加反而是第三档国家中最富裕最安全的国家,很多方面几乎可以和第二档国家平起平坐,这又是为什么呢?

还是那句老话说得好:创造历史的永远是人民群众。无论是君主、“干爹”还是民选总统,归根到底都是人民群众自己选择的结果。再优质的自然资源,也需要由人民群众来开发。一个国家为什么富强?答案必须从人的身上去寻找。

人的差异

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民族,在其成长的过程中总会有一个标志性的事件成为转折点。对太平洋群岛原住民来说,影响最大的标志性事件就是殖民。不过,这一地区的原住民第一次接触欧洲人的时间虽然各有不同,但双方的早期接触都是断断续续的,直到19世纪初期欧洲人才大规模进入太平洋,殖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岛与岛之间的差别并不大。殖民的过程也都是先由传教士开道,奴隶贩子和庄园主紧跟其后,基本模式也都差不多,无法用来解释如今的差异。

这其中有两个例外。一个是巴布亚新几内亚,这个岛的沿海地区很早就被欧洲人发现了,但他们没有意识到,在岛的中央有一个平均海拔超过1000米的盆地,那里居住着大约100万原住民,直到20世纪初期才有几个澳大利亚探矿者发现了他们,双方有了第一次接触。因为“二战”的缘故,澳大利亚殖民者直到20世纪60年代才终于大规模地进入了这片高地,所以说这个国家有相当一部分原住民接触现代文明的时间只有50年,实在是太短了。

我们这次只访问了巴布亚新几内亚的港口城市拉包尔(Rabaul)和阿洛淘,当地人都属于很早就接触到欧洲人的沿海部落,对住在高地的同胞嗤之以鼻,认为他们没有开化,文明程度不高。一位当地人告诉我,莫尔兹比港之所以犯罪率那么高,主要是因为那里有很多从高地下来的打工者,他们离开了自己的部落,再也沒人管了,野性就暴露了。

另一个例外是汤加。这个国家虽然被欧洲传教士说服了,改信了基督教,但却从来没有被任何一个国家殖民过,一直有自己的君主和政府。可是,今天的汤加和巴布亚新几内亚却有着天壤之别,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就必须要从太平洋原住民的来源说起了。

欧洲航海家们很早就注意到,太平洋群岛原住民虽然都是生活在石器时代的黑皮肤人种,但彼此之间仍然有着明显的差异。法国探险家杜蒙特·迪维尔(Dumont d'Urville)根据这些差异,以及它们相应的地理位置,把太平洋诸岛分成了美拉尼西亚(Melanesia)、波利尼西亚(Polynesia)和密克罗尼西亚(Micronesia)这三大块。美拉尼西亚的字面意思是“黑人群岛”,主要包括澳大利亚、巴布亚新几内亚、所罗门群岛、斐济、瓦努阿图和新喀里多尼亚等位于太平洋西部的海岛,其特点是原住民肤色较黑,生活习俗更加原始。波利尼西亚的字面意思是“多岛群岛”,其范围包括夏威夷、新西兰、复活节岛,以及以上述这三个岛为顶点的所谓“波利尼西亚三角”内的所有海岛,我们此行去到过的汤加、萨摩亚和法属波利尼西亚均属此列。波利尼西亚的特点是海洋总面积巨大,岛屿众多,原住民肤色较浅,文明程度也较高。密克罗尼西亚的字面意思是“小岛群岛”,包括位于太平洋西北角的北马里亚纳群岛、关岛、瑙鲁和帕劳等,其特点是岛屿面积较小,原住民的肤色和文明程度与波利尼西亚更接近。

后来的考古学、人类学和遗传学证据表明,欧洲航海家们的观察是有道理的,太平洋岛国的原住民确实可以按照来源的不同分成上述三大类。美拉尼西亚人来自一个很古老的非洲人群,其中一部分人走出非洲后沿着亚洲大陆的南岸一路迁徙,大约在5万~8万年前就到达了巴布亚新几内亚和澳大利亚,以及周围的一些群岛,包括所罗门群岛。当年的海平面比现在低,他们不需要高超的航海技巧就可以完成上述迁徙。但因为所罗门群岛的东面缺乏可供利用的海岛跳板,美拉尼西亚人迁徙到所罗门群岛后便停止了扩张的脚步。

波利尼西亚人的祖先是一群生活在台湾岛的原住民,属于南岛语族。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大约从公元前3000年开始,一群航海技术高超的台湾原住民驾船驶离台湾岛,一路以海岛为跳板逐渐向东南方向迁徙,最终占领了太平洋上几乎所有的岛屿。在这个堪称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迁徙过程中,波利尼西亚人肯定和居住在巴布亚新几内亚的美拉尼西亚人有过接触。以前的人类学家相信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文化和基因交流,但最新的遗传证据表明波利尼西亚人并没有在美拉尼西亚人的地盘停留太久,也没有和对方发生太多实质性的接触,而是迅速撤离了巴布亚新几内亚和所罗门群岛,继续向东航行,相继占领了瓦努阿图、斐济、新喀里多尼亚、汤加和萨摩亚。他们在这几个海岛上停留了近千年的时间,然后又从萨摩亚出发,开始了第二波迁徙,最终占领了法属波利尼西亚群岛、夏威夷、新西兰和复活节岛,足迹遍布整个太平洋。

与此同时,美拉尼西亚人从波利尼西亚人那里学到了航海技术,并一路跟随他们迁徙到了斐济、瓦努阿图和新喀里多尼亚,这就是为什么这三个岛如今也变成了美拉尼西亚人的地盘的原因。但这三个岛的美拉尼西亚人受波利尼西亚文化影响较大,文明程度要比澳大利亚和巴布亚新几内亚的美拉尼西亚人高。

密克罗尼西亚和波利尼西亚较为接近,其原住民也是在几千年前才迁徙至此的东南亚人,属于南岛语族。

换句话说,太平洋原住民由两大族群组成,一个是几万年前就来到这里定居的非洲部落,另一个是几千年前才迁徙至此的亚洲人。

这两大部落虽然都处于石器时代,但相互间有很多细微的差异。比如,居住在澳大利亚的美拉尼西亚原住民和欧洲人斗得非常凶,双方的交往史极为血腥,自始至终都势不两立。巴布亚新几内亚、所罗门群岛、斐济和瓦努阿图的美拉尼西亚原住民也很厉害,不少传教士都是被他们吃掉的,以至于当年的欧洲传教士一提起美拉尼西亚食人族都谈虎色变,生怕自己被当地人做成了烤肉。事实上,巴布亚新几内亚高地直到20世纪80年代还保留着吃人的传统,疯牛病的前身“库鲁病”就是因为高地原住民喜欢吃死人脑子而流传开来的。

相比之下,波利尼西亚人则相对平和,虽然也有冲突,但不会把欧洲人吃了,“高贵的野蛮人”这个说法形容的就是波利尼西亚人。另外,波利尼西亚原住民非常狡猾,欧洲人没少吃亏。比如,著名的英国航海家库克船长驾船到达汤加,当地酋长摆出一大桌丰盛的食品招待整个船队,库克一高兴便把汤加群岛命名为“友好之岛”(Friendly Islands),没想到那是当地酋长的一条计谋,为的是把船员集中到一起然后一网打尽,但因为细节没有安排好,被迫取消了计划,等他准备再次行动时库克船队已经起锚离开了,侥幸逃过一劫。不过,库克的好运气并没有持续太久,最后还是被夏威夷原住民偷袭杀死了。

两大部落的文明起点有所不同,结局也很不一样。上文提到的前两档国家全都以波利尼西亚人为主,第三档国家中只有汤加是波利尼西亚人,其余都是美拉尼西亚人。但正如前文所述,汤加是第三档国家当中最像第二档的,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汤加人移民海外的非常多,他们带回来大量外汇,补充了国内经济,但这笔钱却不被计入GDP。

那么,同属美拉尼西亚的新喀里多尼亚为什么会成为最富裕的南太平洋岛国呢?我刚一登陆便知道了答案。原来,这个国家有一半人口都是白人或者混血儿,首都努美阿的白人比例更高。当年法国政府把这个岛当成了海外监狱,很多政治犯被送到这里关押,其中还包括一些巴黎公社的成员,不少犯人刑满后选择留在这里开荒种地,逐渐把这个岛变成了南太平洋上最“白”的岛,这个过程有点类似于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其结果也类似。

其余的三档国家中,斐济为什么排名第一呢?答案同样来自于人口组成。斐济是英国的殖民地,英国殖民政府决定在斐济发展种植业,但当地人不愿劳动,于是殖民者从印度招募了6万多名劳工,合同结束后大部分劳工选择留在了这里,最多时斐济有一半人口都是印度裔。按照斐济法律,外国人不可以拥有土地,只能租种斐济人的土地,但印度劳工依靠自己的勤劳发了财,贫穷的斐济地主们发起了多次暴力排印行动,使得今天的印度人口下降到只占全国总人口的三分之一了。但印度人已经实际控制了整个国家的经济命脉,斐济人再怎么抗议也无济于事。

接下来一个很自然的问题是:美拉尼西亚民族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呢?是不是因为他们很笨?答案是否定的。事实上,我们这次邮轮之旅接触了很多当地原住民,他们大都非常淳朴善良,人也很聪明,智商不是原因。

但是,他们在一些很细微的地方表现出了一些和其他民族的不同之处。比如,我们访问了巴布亚新几内亚的一个小村庄,同行的一位朋友主动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蓝牙音箱给一群当地孩子播放音乐,其中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把音箱拿走了,最后还是村里的一位酋长帮忙找回来的。再比如,我在瓦努阿图的一个孤岛度假村玩潜水,结果被偷了200美元。偷钱的几乎可以肯定是那个度假村的工作人员,他从我的钱包里拿走了两张100美元钞票后又把钱包放回了我的背包,算是个雅贼吧。一位当地人告诉我,太平洋群岛原住民从小就习惯了分享一切,私有财产的观念非常淡薄,这就是为什么当地人很少有开杂货铺的,因为大家都会光明正大地进来拿东西,开不了多久就得破产,于是几乎所有太平洋岛国的街边杂货铺都被中国人承包了。中国店主不允许当地人偷东西,招来了不少人的仇恨,每次骚乱,不管起因是什么,当地人都会拿中国百货商店出气,双方的矛盾始终没有缓解。

还有,所罗门群岛的一位出租车司机告诉我,美拉尼西亚人非常重视“老乡”这个概念,即说同一种方言的人。巴布亚新几内亚和所罗门群岛加起来有好几百种方言,这就相当于有好几百个利益共同体。每一个共同体内的老乡们通常都会无条件地互相帮助,无论是坐出租车还是挤小公共,如果发现开车的是老乡,那就不用交钱了,或者价钱减半。与此相应的是,如果对方不是老乡,那么就宰你没商量了。我们这次造访了巴布亚新几内亚的拉包尔,那里有座活火山,1994年喷发过一次,火山灰把老城掩埋了。如果当地人能够团结起来,积极地清理火山灰,这座历史悠久的老城应该会保住的,但当地人不但没有齐心协力抵抗自然灾害,反而趁着强制疏散的机会成群结队地去商店抢东西,任由老城的大部分房屋慢慢地被火山灰压塌。

上述这几个特点都是原始部落时期留下的风俗习惯,在当时的情況下是有好处的。比如,我从没有在南太平洋岛国的大街上见到过乞丐,再穷的人也饿不死,因为总会有老乡救济他。但是,这种古老的风俗习惯却无法适应现代的商品经济社会,“老乡”概念的存在一方面使得私营企业很难发展壮大,另一方面也妨碍了司法的公正。法律和私有财产是现代文明社会的两大基石,美拉尼西亚人在这两方面都出了问题,结果自然好不了。

更严重的是,岛民们的文化传统让民主选举变成了一纸空文,因为选民只选自己的老乡,根本不管他的政策是否真的有利于国家,所以很多南太平洋国家虽然名义上实行的都是民主制度,但政党和派系全都是按照亲缘关系的远近来划分的,根本起不到民主制度应有的制约作用。

美拉尼西亚人在这方面表现得最差,因为他们的文化相对更加原始。美拉尼西亚人习惯了部落间连年不断的对抗,排外思想非常严重,老乡文化很难改变。但是,原本统治了美拉尼西亚地区的英国和澳大利亚殖民者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民族独立浪潮中迅速从南太平洋地区撤离,把巴布亚新几内亚、所罗门群岛、瓦努阿图和斐济等美拉尼西亚国家留给当地人实行民主自治,结果很快爆出各种选举丑闻,军事政变如同儿戏,这几个国家也在数十年的政治动荡中一蹶不振,一直没能走上富强的道路。

波利尼西亚人的情况要好很多,他们的传统文化中出现了权力更大的国王,基于血缘或者方言的小团体就没那么重要了。他们很早就进入了农耕社会,出现了复杂的社会结构,知道应该如何去面对它,于是波利尼西亚人更容易适应新的时代,他们成了太平洋上先富起来的人。

有趣的是,美拉尼西亚传统其实是更“民主”的,美拉尼西亚人崇拜自然神,神与神之间是平等的,酋长也都是部落成员集体选出来的,能当选的往往是那些威望高、口才又好的智者。波利尼西亚传统反而更“独裁”。波利尼西亚宗教是分等级的,大神控制着其他小神,他们的社会也是分等级的,贵族和平民分属不同的种姓,波利尼西亚国王是世袭的,没有选举这一说。现任汤加国王虽然只是图普六世(Topou VI),但汤加的老国王们都长寿,图普一世从1845年就开始掌权了,也就是说,图普家族已经统治了汤加长达172年。

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起码在原始社会,民主并不是一个民族是否开化的标志,事实往往正相反,国王和贵族的出现是一个民族从野蛮到文明的必经之路。

结语

一个国家的兴衰,通常被归结于政治制度的好坏或者自然资源的多寡,但我走了这么多地方,却发现最终起决定作用的往往是这个民族的文化传承。一个国家的政治制度容易改,一个民族的文化传承却很难变,前者应该去适应后者,而不是反过来。

文化本身没有好坏之分,但科技却有进步与落后之别。科技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文化必须尽力去适应它,而不是反过来。如果双方差距过大,传统文化跟不上科技前进的步伐,其结果就是各种灾难,南太平洋岛国为我们提供了很多这样的案例,值得我们认真研究。

写到这里必须再次强调,文化传承的差别不等于民族的优劣,更不意味着人种的差别。地球上的所有人都是20万年前走出非洲的那群人的后代,彼此之间没有本质的差别。今天的美拉尼西亚国家虽然落后了,但居住在巴布亚新几内亚高地的美拉尼西亚人独立地发展出了农业,是地球上仅有的四个农业中心之一,仅此一点就可以证明他们的智商是没有问题的。但是,美拉尼西亚民族的文明进程为什么放缓了呢?答案很可能是因为缺乏交流。他们几万年前就迁徙到了太平洋孤岛上,和其他文明失去了联系,没能跟上人类前进的步伐。

如今的地球已是平的,科技的进步使得各民族之间的思想和科技交流变得越来越容易,人类也因此进入了一个历史上从来没有见过的飞速发展期,我们只有保持一个开放的心态,才能跟上人类前进的步伐,充分享受科技进步带来的各种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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