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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青年的圣经,电影改编者的滑铁卢

2017-03-03宋诗婷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8期
关键词:东尼阿莫门罗

宋诗婷

村上春树的小说有多少一流、多少二流还要见仁见智,但迄今为止,所有改编自村上春树作品的电影都是失败的。

标准

关于文学改编电影,我赞同苏联导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在《雕刻时光》中提到的观点。他说,并非所有文学作品都适合改编成电影。“有些作品本身完整,意象精确,人物刻画高深莫测,结构富含魅力。这样的书不容断章取义,终篇散发出作者摄人且独特的人格,像这样的作品是大师级的作品,只有那些对精致文学和电影都漠不关心的人才会想要把它们改编成电影。”

那么,哪些作品适合改编?塔可夫斯基以自己的作品《伊万》为例。在他看来,这部苏联作家博戈莫洛夫的同名短篇小说称不上杰作,但它有理念、主题和清楚而扎实的结构,作品本身在美学层面并不突出,而电影正有这种功效,“可以赋予故事一种情感的美学强度,进而将故事的理念转化成为由生命所背书的真理”。

塔可夫斯基的说法适用于绝大部分文学改编,那些故事性强,人物性格立体的作品总能得到导演们的青睐。最符合这个标准的经典案例要数弗朗西斯·科波拉的“教父”系列,他把一部二流文学作品带进了影史。

村上春树的小说有多少一流、多少二流还要见仁见智,但他的文本却绝对符合“意象精准”这个难改编条件。

在讨论村上春树那些失败的电影改编作品之前,我想先聊聊诺贝尔奖得主爱丽丝·门罗和西班牙导演佩德罗·阿莫多瓦。

2016年的戛纳电影节上,阿莫多瓦带去了自己的新片《胡丽叶塔》。这部作品改编自爱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集《逃离》。

门罗的小说也在“难改编的文学作品”之列,她的故事都源于日常,日常中却暗藏风暴,女人的神经质渗透在她细腻铺陈的文字中,你很难抓住某个单独的意象大做文章。

阿莫多瓦显然钟爱门罗的作品,他们也有共同之处——都善于把握和表现女性心理。在阿莫多瓦的作品《吾栖之肤》里,女主角薇拉读的小说就是门罗的《逃离》。五年之后,他把捧在薇拉手中的故事也搬上了大银幕。

《胡丽叶塔》并非改编自《逃离》短篇小说集中的某个故事,而是杂糅了《机缘》《匆匆》《沉寂》三个短篇,最终形成一个完整的剧本。门罗的笔触冷漠而神经质,阿莫多瓦的镜头比门罗的文字温暖,但保留了她的神经质,再加上欧洲取景和欧式的生活方式,电影呈现了与原著不同的质感和温度,但对女性的解读和同情却是一致的。

在写村上春树的改编电影时提到门罗和阿莫多瓦,这似乎有些离题。但我的确在看《胡丽叶塔》时想到了村上春树。电影里有这样一个镜头:失去丈夫的胡丽叶塔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中,一度生活无法自理,需要女儿来照顾她的日常起居。一天,胡丽叶塔坐在梳妆台前,女儿用毛巾帮她擦头发,毛巾揭开,胡丽叶塔的脸从年轻的阿德丽安娜·尤加特变成了苍老的艾玛·苏雷兹,演员和年龄的转换以这样巧妙的方式完成了。

“曾经我以为,人是一天天慢慢长大、变老的,现在才知道,人是在一瞬間变老的。”《舞!舞!舞!》中的经典独白无意中被阿莫多瓦诠释了,几日挣扎在村上春树令人犯困的改编电影中的我突然眼前一亮。

仰望

或许,村上春树就是缺少一个像阿莫多瓦诠释门罗一样,能够理解他却又不仰视他的改编者。依村上春树作品的流行程度,他的小说改编成电影的比例实在太低了,算上三部十几分钟的短片,也不过七八部。

这其中有客观原因,村上春树的作品常常侧重描写精神世界和内心,“孤独”是永恒的主题,而小说的戏剧冲突并不强烈,很多时候,连故事都是支离破碎的。

但相较于客观原因,主观因素更是电影改编的障碍。村上春树对自己作品的把控非常严格,绝大多数的影视剧改编合作都被他拒之门外,即便同意改编,他对剧本也有着自己固执的坚守。

据说,这种习惯性拒绝是从第一部改编作品《且听风吟》上映后开始的。这部完成于1979年的中篇小说是村上春树“青春三部曲”的第一部,也是他的成名作。小说以富有都市感的轻巧文风讲述了“我”在暑假里与好友鼠、酒吧店长之间的友谊,以及“我”与一个酒吧买醉女孩间的短暂爱情故事。

小说一经发表就很快流行起来,导演大森一树关注到这部作品,并意外地发现,村上春树是自己的学长。多了这层关系,似乎就更容易信任彼此了。大森一树找到村上春树,并攀了亲戚,表达了想把《且听风吟》改编成电影的想法。村上春树听后痛快地答应了。

大森一树原本想把《且听风吟》拍成法国新浪潮式的电影,让·吕克·戈达尔式的电影。如果真如他设想中那样,《且听风吟》或许会准确且品相不错,村上春树文字中的随性和流浪气质符合新浪潮的美学倾向。

但或许是能力有限,或许是预算有限,电影的最终效果很粗糙。在结构松散的文学语言向影像语言转化的过程中,大森一树失去了节奏。他本人也承认,自己低估了这部小说的改编难度,以第一人称叙述的小说普遍不容易改编,更何况是这样一部情节松散、语言时而生活化时而金句不断的后现代风作品。

电影1981年上映,票房和口碑都惨淡极了。如今再回顾这部电影,唯一能够引起话题的或许只有男主角小林薰。当年开着红色小汽车把妹、吃花生米喝啤酒的大学生,如今已成了每天守在《深夜食堂》里的沧桑大叔。

《且听风吟》开创了村上春树改编电影的统一风格,后来的所有电影改编几乎都使用了旁白这一形式,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留住小说的气质,才是对原作者村上春树的尊重。

首部电影受挫,这让村上春树对于自己作品的改编越发谨慎。在此后的20多年里,除了三部实验性质的短片,村上春树的小说都没有再被搬上过大银幕。

直到2004年,短篇小说《东尼泷谷》被改编成电影,这才让村上春树迷再次在大银幕上看到他的作品。

《东尼泷谷》是一次近乎朝圣性质的改编。如果说,大森一树还尝试在《且听风吟》中加入自己的风格,《东尼泷谷》的导演市川准的改编就是一次完完全全的文字的图解。在忠于原著这件事上,或许没有人比市川准更努力了。

东尼泷谷是小说男主角的名字,他在孤独的父亲的抚养下度过了孤独的童年,成为一位手艺精湛的插画师。他独自一人生活,偶尔与父亲联络。漂亮的热衷于买衣服的英子走入了他的生活,把他从孤独中解救出来,而英子和父亲的先后离世,又让他回到了习以为常的孤独中。小说原著的魅力在于,有关东尼泷谷的一切都是孤独的,妻子去世后,他请人穿着妻子的衣服工作,以求治疗自己的忧伤,连这略显变态的疗愈方式都流露着孤独。

市川准显然想紧紧抓住原著中的孤独感。他以极为克制和工整的镜头来展现东尼泷谷的日常生活,镜头始终从左至右地慢慢移动,以暗色隔断来衔接每一个场景。奥斯卡最佳配乐得主坂本龙一为电影设计了钢琴配乐,零星点缀的钢琴声从头至尾不停息,时刻在烘托着电影的孤独氛围。作为村上春树的“粉丝”,西岛俊秀曾主动向导演申请,希望能够出演这部电影,最终,他成了电影的灵魂——旁白配音。至于电影男主角,市川准选择了舞台剧演员尾形一成,他的长相和气质与村上春树本人极为相似。

虔诚的市川准在图解《东尼泷谷》上做到了极致,基本呈现了文字的质感。但这种做法的问题在于,电影牺牲掉太多属于电影本身的视觉语言和戏剧冲突,沦为村上春树小说的附属品。这不是一部可以独立存在的电影,它需要依托于原著的文本。若观众不是村上春树的读者,他们就很难在观影中找到快感。

三年之后,美国人导演、华裔明星陈冲主演的《神的孩子全都跳舞》也遇到了这样的问题,电影无法脱离小说文本而独立存在。迄今为止,村上春树的所有改编都遭遇了类似的问题,还没有导演能在自我表达与尊重原著中找到平衡。

《挪威的森林》

作为村上春树最畅销的作品,《挪威的森林》的电影版本一直被读者所期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日本导演岩井俊二都被认为是最适合拍摄这部电影的人。但这种期待没有打动岩井俊二,也没有打动村上春树,最终得到电影改编权的是越南裔法国籍导演陈英雄。

在得知消息时,我一度觉得这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陈英雄拍摄过类似的青春题材电影,长片处女作《青木瓜之味》曾让他拿到戛纳电影节金摄影机奖和法国电影恺撒奖最佳处女作奖,电影还被提名了当年的奥斯卡最佳外语片。

陈英雄在法国接受电影教育,他的作品一直不缺少文学性。在那部帮他得到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的《三轮车夫》里,他让梁朝伟塑造了一个时而阴郁、时而洒脱的诗人形象,感到痛苦时,诗人是会流鼻血的。

据说,陈英雄也很合村上春树的胃口。在把改编权交付出去时,他只提了两个要求——要看剧本,要知道电影的预算。看剧本是对自己负责任的写作者都会提出的要求,至于要了解预算,村上春树大概是被之前的小成本文艺片搞怕了,毕竟,《挪威的森林》是他最有市场号召力的作品,他的期待值更高。

從演员配置来看,《挪威的森林》的确是一部以青春片为类型定位的商业电影。男主角松山健一因《一公升眼泪》和《死亡笔记》积累了足够的人气,女主角直子的扮演者菊地凛子走的是国际化路线,曾凭《通天塔》得到过奥斯卡最佳女配角提名。饰演绿子的水原希子是日本人气颇高的模特,拥有一批忠实的青少年“粉丝”。

《挪威的森林》也是陈英雄第一次改编别人的作品。与之前的村上春树改编作品相比,陈英雄在《挪威的森林》中增加了更多个人化的理解,虽然这成为日后电影被原著“粉丝”所诟病的重要因素,但就电影的独立性而言,这不失为一种进步。

陈英雄赋予《挪威的森林》一种更潮湿、黏稠的气质,这或许与他的越南裔身份有关。原著的城市感更强,但在电影中,导演加入了更多外景戏,大片的森林、河流和下不完的雨,男女主角在野外急速行走,这些都让人物命运与自然发生了关系。

村上春树的宿命感是属于城市的,而陈英雄的宿命感与自然万物有关。

在《挪威的森林》的电影改编中,激情戏是最受读者和观众期待的部分,这部分改编也给陈英雄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小说中的多场性爱描写都与人物命运和故事走向关系密切,绝非为了情色而情色,但当这些镜头需要以影像化的方式呈现时,其中的分寸感就很难把握了。

拍多了就只剩欲望没有命运,拍少了,没有文字的注解,就显得不咸不淡。最终,陈英雄选择做减法,几场床戏都拍得很收敛,让人看得不过瘾。

比激情场面更让人失望的是陈英雄对于原著中人物关系的把握,他大量删减了小绿的戏份,将故事的重心从男主角渡边身上转移到女主角直子身上,渡边纠结于两个女孩之间的复杂情感变得师出无名。

归根结底,陈英雄与其他改编者一样,他虽然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影像风格,但依然放不下村上春树书中的那些金句,也太顾虑小说呈现的完整性,以至于每个情节都不敢错过,每个情节都潦草收场。

2010年,《挪威的森林》上映,电影遭受了票房和口碑的双双失利,这部电影也成了陈英雄的滑铁卢之作。

好在他名气大,曾经积累的信任让他顺利度过此劫。最早改编村上春树作品的大森一树就没那么幸运了。《且听风吟》之后,大森一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电影可拍,也找不到投资,不得不靠拍青少年喜欢的偶像剧为生,以求渐渐挽回声誉。

《挪威的森林》上映六七年后,依然没有任何一部村上春树的作品再被搬上银幕。在今天人人讲大IP的时代,他的作品真是异类,它们具备所有大IP所必备的条件,却永远拍不好,也火不起来。这真是一个有待攻克的难题。

(实习生韩嘉琪、周缘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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