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的日本地图
2017-03-03张月寒
张月寒
从海洋到东京,从中产阶级郊外到爵士乐酒吧,从连锁Pizza店到湘南富人区……一场村上春树的足迹探寻,从地理与文字的双重维度,与他进行一场超时空对话。
熟读村上春树作品的人,应约略可知,村上作品中大概有以下几大意象:酒吧,可以“深夜去海水边默坐”的海边小城,图书馆,早稻田大学,男生宿舍,新宿、涩谷、吉祥寺,羊男、鼠、猫……
这些意象,不仅集中显示在他于中国最受欢迎的《挪威的森林》,还有“青春三部曲”《且听风吟》《1973年的弹子球》《寻羊冒险记》,2002年的长篇《海边的卡夫卡》,乃至最新的一部长篇《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都不停地在这些意象间转换、加深、重新审视。而这些意象,几乎都是由他成长的阪神间地域、早稻田大学、毕业后开的爵士乐酒吧和东京各个区域的居住生活所造就的。而他1986年以后移居到临海的神奈川县,也在中后期的作品诸如《舞!舞!舞!》中留有非常浓厚的影子。
阪神间·起点
虽出生于京都,但村上春树6岁时就已移居到阪神间的西宫市,在那里上小学。阪神间,在日本指大阪和神户之间的一片区域,村上春树也不止一次自称为“阪神间少年”。由此可知这片地域对他的影响之深。初中时,他们家搬到相邻的芦屋市,在此一直居住到他去东京上大学之前。
《且听风吟》中于东京上大学的“我”,趁假期回家乡小城的那段经历,就直接取材于他本人的真实经历。他的很多作品中都有一个类似“出身良好的中产阶级少年去东京上大学”的情节。可以说,芦屋对于他文学世界的基调,是不容忽视的,是他文学视野的最初源头。
此刻夜空下的芦屋,灯火璀璨,如宝石般的灯火散布在星星点点的山间。我住在一处坡度较陡的半山地带,蜿蜒低调的山坡间,整幢整幢的带有雕花黑铁栏杆的独立住宅如潜伏的兽般黢黢立着。到达时晚间9点刚过,整片社区就凸现出无人般的宁静,市中心号称芦屋贵妇常去的一条商业街,店铺也全部关门。而半山里独门独院的宅子,丛丛的树影中透出内里幽微的黄色灯光,才显示出一种居家的暖意。车库的白色卷闸门紧紧闭着,我不由得想,这是不是《挪威的森林》中好友于车库自杀的原型。
很多宅子都颇整肃,正是他所描述的“出身良好的中产阶级少年”那种成长环境。从门外的铁门直到屋里的正门,得走过很长的一段台阶。门口的青松修剪得极富造型,一看就知道出自收费不菲的专业园丁。
我边走,边被晚间的风无限吹着,边想,这就是诞生出《且听风吟》那种纯粹和静谧的土地啊。
这种“中产阶级小镇”,于他作品中多次重叠。
1992年的《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描绘:“我们居住的镇,是十分典型的大都市郊外中产阶级居住地。那期间多少有些交往的同学,他们全都生活在较为整洁漂亮的独门独户里,大小之差固然有之,但都有大门,有院子,院子里都有树。”
而时隔21年,2013年出版的《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中,他又说:“五人都是大城市郊外‘中上等家庭的孩子。父母是所谓‘团块时代,父亲不是专业技术人士,就是在一流企业供职。”
因此,我在芦屋也特意选了一处尽我所能感觉贴合他作品中描述的半山独立住宅住下。早晨起来,起居室内的透明落地玻璃窗外正对着屋外浓荫荫的绿色,那一刻,《且听风吟》里“宽敞的院子草木葱茏,各色各样的野鸟四面飞来”突然和眼前的现实无限重合。
芦屋是日本富人区。在他的短篇《昨天》中,对于居住在芦屋于日本国内给人是一种什么样的印象,有非常形象的描述,總结下来就是“刮目相看”。据西宫芦屋研究所的小西巧治介绍,芦屋是日本人均GDP最高的地方。小西巧治目前在芦屋市政府就职,也是神户大学的兼职教授,在《朝日新闻》等日本主流媒体发表过多篇关于村上春树的文章,是当地研究村上一个非常出名的专家。
1.中产阶级郊外生活
村上春树在《走去神户》这篇文章中描写经常在晚间从家里跑出来和朋友一起去海边喝冰啤酒的经历,当到达芦屋以后,我突然开始明白当年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宅子虽然精美,治安也良好,空气也清新,街道也宁静,可是在一个晚9点就已锁门准备看电视就寝的地方,确实是稍嫌无聊的,怪不得青春期的村上要叛逆、要去海边。
村上春树在美国的译者杰·鲁宾在《洗耳倾听:村上春树的世界》这本书中认为,村上由于在美国占领日本期间出生,所以其成长过程中,受美国文化影响并向往那种美式的富强和繁荣,这种整体环境下,使得成年后的他的作品,具有很强烈的美国文化印迹……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向往保罗·纽曼所代表的那种西海岸自由风尚。
这种西海岸自由风尚,可以看作村上对于少年时宁静安稳环境的一种自然性叛逆,使他奔向可以触碰到的另一种鲜明文化。所以,他作品中提到的很多东西,菲茨杰拉德、经典摇滚乐、雷蒙·钱德勒、杜鲁门·卡波特、威士忌、爵士乐……都是美式的。日本威士忌诸如竹鹤、余市等也都很好,但他提得更多的还是强尼·沃克(虽然在《海边的卡夫卡》中被认为是邪恶、暴力、堕落的跨国大公司象征)、田纳西,甚至在《海边的卡夫卡》里不惜用强尼·沃克这个人物作为一个重要的虚构人物登场。啤酒也多次提到百威。
事实上,这种对于芦屋当地中产阶级生活的逃遁或挣脱,他虽一直没有言明,但在《再袭面包店》中,我们似乎可以窥知一二。主人公和刚刚结婚的妻子在一次晚间的极度饥饿之后,他开始说出自己曾经和朋友因为饿而抢劫面包店的故事。这个故事我们非常熟悉,就是《夜袭面包店》。在听完店主的古典音乐后,主人公和朋友得到了够吃几天的面包。可是,这件事就像一个转折点,自那过后,“我”返回大学,顺利毕业,为事务所工作并结了婚。换句话说,抢劫面包店时听古典音乐的妥协,是主人公调整自己以适应正常的中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开始,而这之后,他虽然妥协了,身体中某些潜藏的因子依然还在,于是,爆发了这次“再袭面包店”。
1986年的《再襲面包店》,可以看成是隐含的,作者对于中产阶级生活方式的某种叛逃。而这一点,于他6年后的长篇《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终于变成一种深刻的集大成展现。
2.海和蓝
大块大块的蓝色构成了村上春树作品独树一帜的风味。无论是早期作品中郁闷少年的各种看海,还是中后期作品中借用四国其实还是在怀念芦屋的海的《海边的卡夫卡》,或是他成名后居住的日本著名的湘南沿海神奈川县,乃至于异国希腊的海、《舞!舞!舞!》中夏威夷的海……村上作品中出现的各种海都是他创作的重要道具,写作风格必不可少的地理魅力。这一切,也源于居住在沿海城市的他从小对海的亲近,对海的了解。
“我们从附近的自动售货机里买了6听罐装啤酒,走到海边,歪倒在沙滩上一喝而光,随即眼望大海。天气好得无可挑剔。”
“接着开车外出散步。我把车停在海边公路上,边听收音机边望大海。这是常事。”
《且听风吟》里这样说。
于是在芦屋,我是一定要找到“海”的。
按照小西巧治的提示我沿着夙川河一路往前,去找村上触动无数读者的“深夜去海水边默坐”。可是,当我一路行走,路过葭原桥看完启发他创作《海边的卡夫卡》中“碗形山”的甲山并继续一直往前终于到达夙川河入海口的时候,眼前所展现的,却几乎是一条内河。
他20世纪60年代仍能看见的“毫无遮拦”的朗阔海面,如今被对面两座人工岛挡住了,看不见任何海,只见一湾被圈进来的水,一群人在其上玩着帆船。
这不是海啊?我想。这远远不是他曾经描述的去自动售卖机买冰啤酒然后坐在海边喝的景象。这种惋惜,村上春树在《走去神户》这篇文章中,其实已经非常深刻地描绘过。那是在1995年的时候。
“往日眼前的一片大海,无遮无拦……”现在已经变成了“不大的海湾……往日的芦屋海滩上,排列着如集成电路一般呆板的高层公寓”,因为“近山近海的阪神间对于土木建筑业来说是极为理想的场所,山削平后建起整齐漂亮的住宅,被填平的海上同样排列着漂亮的住宅”。
而在今天看过去,对面人工岛上的“漂亮住宅”只有更多、更甚、更挡住海。
据小西巧治的研究显示,对面这座人工岛是1979年建起来的。那时村上春树30岁,已是离家多年在东京开爵士乐酒吧的时代了。那一年,也是他第一部小说出版的时候。
可是,我觉得不远万里来到村上春树的家乡就是一定要看见他的海的,于是我继续往南,一直到达人工岛上。
已经按照地图,走到了人工岛的最南端,再往前地图上则是一望无际的蓝色了。可是我刚下车,立即又被一种深深的失望攫住。面前,一排一排成列的游艇,再一次挡在我的面前,使我看不到任何蓝色。现代化又昂贵的白色游艇,在无数前来野餐的日本人和深袤的大阪湾间隔出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这时我开始深刻体会到村上春树“家乡已经看不见海”的惋惜。
离开游艇停泊区,此时天色已渐晚,体力也非常透支了。可是我仍不死心,沿着导航一路孤独寻找那抹蓝色。终于,在西宫人工岛上极窄的可以垂钓的一小段长堤上,我终于看见了本应早已出现的大阪湾。此时,天色几乎已黑,近海呈现出一种深蓝色,海风肆无忌惮地吹着,遥望处,尼崎灯火通明。这一刻,我仿佛终于理解了,他在《且听风吟》中“前面临海,后面依山,侧面有座庞大港口”的地理感了。可是,却怎么也没体会到他昔日在海滩上坐着喝啤酒并看海的那种闲适。于防波堤穿行间,须灵巧躲避各种会不小心划伤脸部的抛物线鱼钩,站在防波堤上时,海风吹着,手机差点掉落于脚下的万丈海水。
我从废物堆填区走到海边这条短短的钓鱼者聚集的堤坝上,只有唯一的一条道路。这条道路浮在海水中,是堤坝内部圈起池子的一条岸。可是当我看够了海转身回去,这条道路已经被海水淹没了很多——这就是涨潮的恐怖。他的《东京奇谭集》里不是也写了被浪卷走的一个年轻人?
我跟随着前人,沿着越过脚踝的海水走到岸上。如果再迟十分钟,我相信这条路就会淹没不见了,而我是不会游泳的。
3.“羊”和少年时代
村上春树有一种众所周知的对于羊的迷恋。处女作已经开始提到“脖子上挂着沉甸甸金表”的山羊;《寻羊冒险记》里创作了一个超现实的“羊男”形象,并一直延续到《舞!舞!舞!》;他唯一的一部童话作品,就叫《羊男的圣诞节》;而他本人也曾亲自去北海道考察日本的羊饲养情况……
这一切,不知是不是源于他小学时的一段经历。
三年级的时候,村上春树由西宫市立滨胁小学转学到西宫市香栌园小学。全体小学生在两只山羊的带领下来到了这座新学校。山羊是原学校校长赠送的礼物,也伴随村上春树度过了全部的小学阶段。如今,在新的西宫市立图书馆(旧图书馆在大地震中损毁),一进门就可看见村上春树的展板上,有一张当时小学生随羊迁徙的照片。黑白影像,两只羊被一群快乐的小学生簇拥。我不知这群小学生里有没有当时的村上春树,也不知道这是否是他“羊情结”的最初由来。
今天的香栌园小学,却已然没有了羊的影踪,看上去只是一座简单安静的学校。我去的那天是公休,所以不得入,只在门口瞥见校园广场中央有一座颇有年代感的白色泛黄雕塑,旁边是青青绿草。建筑照旧不高,为了防震的缘故。
紧接着,在去往村上春树初中学校的路上,我们可以看见打出公园。
据一名比村上春树小两岁的他高中时的学弟Hajime Kannada介绍,这个公园是村上曾经去图书馆的必经之路。而《且听风吟》中那个开车撞倒公园围墙、引擎盖飞到猴山栏杆前的情节,应该是由这座公园产生的灵感。短篇《象的失踪》,也有些微动物加小城的影子,或许也来源于芦屋和这座打出公园。小西巧治在文章中写道,打出公园曾是培养芦屋的孩子对动物热爱的一个重要据点,因为这里曾经有一座动物园。
2003年,当公园内最后一只猴子Jiro去世以后,芦屋市政府把猴子笼留了下来,作为向村上春树的致敬。可是,这些年来,伴随着空笼子仍有些微争议,譬如有些市民认为笼子减少了孩子们玩耍的地方啦,遮挡光线啦,容易滋生犯罪啦。但仍有一些市民认为,还是应该保留笼子,因为,万一哪天村上春树获得诺贝尔奖呢?2011年,芦屋市长表示,他们甚至已经准备好了7米长的村上获奖的横幅。
于是,如今這座公园仍有一座空的猴子笼得以凭吊。这不禁让我联想到《象的失踪》里象和饲养员一起失踪以后的那个空笼子。
村上就读的初中,芦屋市立精道中学,是一座看上去非常朴素的学校。门口的低矮淡黄色墙上,用黑笔写着校名。打开门,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走廊,各种奖状、奖杯、奖牌林立,通往教务处的墙上贴着优秀学生作业的获奖作品。进门左转,则是一间朗阔的大厅,大厅半透明的玻璃窗子外,看得见一群正在打棒球的少年……
我突然想,村上春树对于棒球的兴趣,不知是不是就从这中学时代开始培养的。在随笔中,他说他少年时就进行棒球训练。而他后来于美国加州伯克利大学的演讲中,深刻叙述了棒球是如何刺激了他的写作。1978年4月1日,当时29岁的村上春树在明治神宫外苑野球场的外野席上半躺。当他喝下第二口啤酒时,燕子队一名“洋将”戴夫·希尔顿打出了自己漂亮的安打。就在那一刹那,他突然觉得,“我能写出篇小说来”。
村上春树是一个资深棒球迷。他是养乐多燕子队的“死忠”,也曾写过棒球球评,收集棒球玩偶。据《戴夫·希尔顿的赛季》所写,他在少年时代就已经开始看棒球赛。这应该和日本教育重视棒球有脱不开的关系。而此时芦屋的精道初级中学里,穿着黑白相间棒球服的男生,身上充满泥渍、汗水,活力无限地奔跑在广阔的棒球球场。我想,这些孩子里,不知会诞生下一个村上春树吗?
4.图书馆、神社、叫乌鸦的少年
《海边的卡夫卡》中村上春树为我们创造了一间令人印象深刻的图书馆,清洁、整齐,具有人情味。离家出走的15岁少年在那里如饥似渴地阅读,中午在能看见海的花园吃简易午餐。“阔阔绰绰古色古香的日式建筑,客厅一般优雅的阅览室,人们坐在宽大的沙发上看书。”(《海边的卡夫卡》)这座令人向往的“甲村纪念图书馆”,其原型或许来源于他常去的芦屋、西宫的两座图书馆。
在书里,甲村纪念图书馆位于四国的高松。可是,据小西巧治介绍,村上春树在一次接受日本媒体的访问中,坦言自己写《海边的卡夫卡》的时候是根本没有去过四国的。更相似的是,《海边的卡夫卡》中那座图书馆,是当地颇有名望的酿酒世家捐资设立的,而村上春树常去的旧西宫市立图书馆,也是乡土造酒世家于昭和三年(1928)捐助设立的。在《走去神户》中,他说自己少年时一有空就会跑去西宫市立图书馆,“在阅览室里一本接一本贪婪地翻看各种各样的少年读物”。
而且,《海边的卡夫卡》中居住在东京的中田一直要“往西”的欲望,也和从东京去芦屋的方向一致。
村上高考落榜后选择“复读”。1967年,他花了大部分时间在芦屋、西宫等地的图书馆里用功,或者如他自己所言,在打瞌睡。而在这一阶段,他开始大量阅读美国小说。杜鲁门·卡波特的《无头鹰》打动了他,于是他找到一本卡波特的短篇集,读了又读。最终发现自己对于文学的兴趣远大于法律,转而投考早稻田大学戏剧系,并最终如愿。
不过,他作品中还是会出现学法律的人(《再袭面包店》)。这是不是村上春树对自己没有选择的另一种人生的想象?
无论如何,可以说图书馆是村上春树的第一次“泅渡”。他于《寻羊冒险记》中为羊男构筑的那个图书馆,相信所有在图书馆苦读过的文科生都能找到共鸣——那种你几乎能切身感受到的,脑内神经被一片一片撑起的感觉,极度丰富的脑活动使你觉得自己进入一种化境。
如今的芦屋公共图书馆一层,有那种靠窗的、光线极好的自习座位,很多少年在其间读着书。图书馆内均铺以地毯,非常安静。
旧西宫市立图书馆在1995年1月的阪神大地震中已经震毁,如今新的图书馆内,有村上春树的展板,有专属于村上春树的图书区。上到二楼,巨大玻璃落地窗前,飘浮着一种透明的白纱窗帘,罩着窗外远处的城市,朦朦胧胧;又有下午3点的阳光,光线的斜纹散射在左手边的灰白墙上,衬着右手边略泛绿色的扶手玻璃。我觉得,这大抵有一种《海边的卡夫卡》中所营造的那座神秘、温和、充满人情味又面向大海的海边小城图书馆的气息了。
“从大敞四开的窗口,可以隐约望见海面:粼粼细波明晃晃地折射着刚刚腾起的太阳光。凝目细看,只见脏兮兮的货轮无精打采地浮在水上。看样子将是个大热天,四周的住户仍在酣然大睡。所能听到的,唯有时而响起的电车轨的轰鸣声,和广播体操的微弱旋律。”《且听风吟》中这样描述一座图书馆。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海边的卡夫卡》中那座让人印象深刻的林中小屋、森林,以及藏有入口石的神社,小西巧治认为是以西宫神社作为原型。“神社外围就是一片极大的森林。”他说。而在《走去神户》中,村上春树也叙述过自己对于西宫神社的印象。
如今,西宫神社外矮窄的一圈围墙,确实圈不住墙内的参天大树。阵阵黑色乌鸦,低低地飞过。我不由得又想,这是不是《海边的卡夫卡》中“叫乌鸦的少年”之由来?
去西宫神社这天,虽然我不能十分肯定地同意小西巧治,认为这里就是《海边的卡夫卡》中的原型,但是神社中虔诚祈祷、默默站立于神像前20分钟的青年女子,或是在神社举行婚礼、身穿和服脸涂得雪白的新娘(非常美),都和《海边的卡夫卡》那种神秘氤氲的气质是贴合的。
东京
坐将近4个小时的新干线,从芦屋前往东京。一路上,掠过京都、滨松、静冈、名古屋……我望着车窗外碧绿透青的田地、灰色欲雨的天空、山间极低的云,心想这或许就是村上春树曾经掠过的景致。也真切感受到了一种,芦屋和东京的,无论是地理还是文化上的距离。
如果坐飞机直接到东京,则又是一种全然不同的切入方式。
青豆(《1Q84》中的人物)当时坐在从首都机场驶向市区的出租车上,车厢中放着雅纳切克的交响曲。然后,堵车,爬首都高速路狭窄的避难阶梯,接着,进入有两个月亮的1Q84世界。
这段描述不知引起了多少村上春树迷的朝圣。于是,如今首都机场的出租车司机们有时会很郁闷地接到递上一张雅纳切克CD,并要求一定要走到三轩茶屋标牌的乘客。
事實上如今的东京仍和《1Q84》中所描述的很相似。同样是他所形容的“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同样有着便利到极致的各种设施,丰富、有效率、热闹。你想要的很多东西都可以在这里实现。可是,也有更多,是在这里失去的。
值得一提的是,在他小说的东京场景中,随着他成名时间渐长,一种“现代化厨房”模式也在他作品中悄然展开。与他年轻时小说中的主人公经常喝啤酒或吃简易食物不同,《象的失踪》直至《舞!舞!舞!》等小说里,中年主人公对于吃,已经达到近乎讲究的态度。此时,我们在村上作品中更多地看到了要求咖啡煮得好、三文治把四角边切掉、意大利面如何煮才是最好吃的情节。
无论如何,还是让我们回到最初,他于东京的第一个落脚点。
1.早稻田及周边
东京新宿区的那种学生气的年轻、时髦、热闹,是村上春树作品中所着力描述过的。无论是他那个时代还是现在,这一点似乎都没改变。高田马场半夜喝完酒坐在地上的中学生,人气爆棚的居酒屋,烤肉、生牛肉饭……新宿是那么热闹,提供着年轻灵魂想要的一切新、时髦、轻,同时它又是一片如此不夜的地区,深夜11点去吃那家排队排半条街的著名的生牛肉饭,发现店内还是坐着不少顾客。这和晚间9点以后就静谧无声的芦屋,确实不同。我想,当年坐新干线来东京的关西少年村上春树,是不是也感动于如此热闹?
村上春树上的早稻田大学,就位于东京新宿区,而他到东京来住的第一个学生宿舍,就是早稻田大学附近的“和敬塾”。
日本大学一般不设有自己的宿舍,如果是外地学生,可以选择租住这种统一管理的“宿舍”。因此,才有了村上春树作品中描述的,一幢楼内其实住着来自东京各个不同大学的学生。虽然他在这里只住了6个月就搬进了自己的小公寓,但这段寄宿生活对于他写作的影响是巨大的,除去《挪威的森林》中有细致和鲜活的展现,其他作品也多次提及。
而他自己承认的《挪威的森林》中唯一有真实人物的原型——“敢死队”,也是出自于他这段短暂但却印象深刻的寄宿生涯。
“这幢宿舍在东京都内一个视野良好的高台上。占地很广,四周还围着高高的石墙。一进大门,迎面便是一棵高大的榉树耸立在那儿,树龄少说也有150年。站在树底下仰头一看,天空都教绿叶给遮得无间无隙。”(《挪威的森林》)
这一描述和现实极度吻合。
当我们从早稻田大学出来,穿过一个小公园,走上一条车流往来川流不息的道路,再跟着导航到达一座破旧神社前,我才恍悟,这,真的是一座高坡啊——村上春树当年所攀爬的高坡。
沿着带有台阶的羊肠小路向上爬——脚下这些台阶,传说村上春树轻狂的大学时代曾在此处醉到从抬着他的门板上摔下。我越往上走,越接近和敬塾,就感觉越接近大学时的村上春树。这段经历,是他无数次回到过去、审视现在的重要落脚点。
爬高坡,路过讲谈社野间纪念馆、永青文库,再往前,就见到这座灰白相间的和敬塾。在他原来所住的西寮外,我们看到了密密层层的榉树,“遮挡住了蓝天”。窗口的窗帘由他描述的乳黄色变成了白色。
可惜,由于是男生宿舍,无论翻译帮忙跟管理员说了多久,都是不让进。我难以瞥见里边的房间,不知是否如他所描述,那种“令人窒息的酸味”,“碗碟则没有一个不是黑乎乎的,里面沾满无名脏物”。最起码从外面看,和敬塾还是干净和整洁的。
当时19岁的村上春树,刚到了可以喝酒的年龄,于是经常走过那段通向高地的长长的阶梯,去新宿喝酒。这一段经历在《挪威的森林》中也有描述。他在《村上朝日堂反击》中则写:“我现在几乎不喝日本酒了,这是因为学生时代一直喝日本酒恶醉的后遗症。”
于是,我们在他作品中一直较多见的,是加冰块的威士忌、海边冰啤酒、“冰镇得彻底的白葡萄酒”;或偶尔为女主人公配上一款鸡尾酒。日本酒于他的作品中,真的几乎从未见到。
离和敬塾不远的早稻田大学是一所低调的大学,校名标牌异常不明显。整个校园是开放式的,处处有路可以走到校外。村上春树当年就读的戏剧专业,有一座英国都铎式建筑,看上去年代久远。深褐色的枣木楼梯,走起来吱吱呀呀,从一楼开始有寻宝式盖章设计,颇增加了整个游览的参与感。
在早稻田大学,我看见一大截非常长的、碧绿色的“大字报”看板,于是想起他小说中写到的学生运动时代。对于村上春树来说,那时整个学生运动都是一次非常荒唐、头脑发热、无济于事、什么都没改变的运动。如今的“大字报”看板,变成了每个大学都有的那种常见的公告栏。可是当我站在它面前,还是忍不住回想曾经在它面前发生过的,1968~1970年狂暴的学运岁月。
早稻田大学对于村上春树的意义不言自明。无论是《萤火虫》或《挪威的森林》或“青春三部曲”,甚而《斯普特尼克恋人》中小堇和主人公上的那所“小型私立大学的文艺系”都以其为原型。其实,事后村上春树自己也回忆,当年37岁写《挪威的森林》时,一部分是因为他害怕自己将那时的记忆已经完全忘却了。因此他要写出来,一半是回忆,一半是思考。“如此循着记忆写这篇东西的时候,我经常会感到一阵阵痛苦的恐慌。如果我连最重要的记忆都忘了该怎么办?说不定我体内有一处黑暗的监牢,所有真正重要的记忆都被锁在里面,慢慢化成了烂泥。”
2.吉祥寺
“我们像平常一样并排坐在井之头公园的长椅上,这是小堇最喜欢的长椅。我们眼前有一口大水池。没有风。掉落地面的树叶像紧紧贴在那里似的浮在上面,稍隔一段距离的地方,有人在烧着柴火,空气中溷合着即将结束的秋季气息,远方的声音听得格外清楚。”
这是《斯普特尼克恋人》中展现的井之头公园。
在这小堇“像巡山苦行僧的态势”散步的地方,如今公园里那种浓郁到极致的绿,仍能引得人想在其间散步或坐在长椅上读一本书。
下午2点钟左右,我到达井之头公园,在一座木质长椅上坐下。不远处,一个弹吉他的少年悠悠唱出自己的旋律。从早稻田大学有直达吉祥寺的列车。《挪威的森林》中,村上春树安排男主角渡边从大学附近的宿舍搬到吉祥寺,并将吉祥寺选为渡边准备今后和直子共同生活的地方,由此可见村上春树对于这地区的钟爱。最近一部正在更新的日剧《只有吉祥寺是想住的街道吗》,第一集的女主角也是说什么都想住在吉祥寺。东京都内这个说不上最繁华也说不上最热闹的地区,有着某种独特的让人热爱的理由。
说吉祥寺可爱,或许是因为它的亲切。这个被日本人称作“最想居住的地方”,离新宿只需15~20分钟,乘地铁6站就可到达,使得通勤可坐地铁,于新宿喝多了打车回来又不至于太贵。而吉祥寺本身又很像一个小镇,无论是百货公司还是二手书店或各种平民美食,也都是应有尽有。同时又有一条著名的商店街,因为其间药妆店林立,又便宜,近年来中国人去得也格外多。
离开井之头公园的时候,刚巧路过附近一个社区。昏黄的路灯,照射着深灰色水泥地面上白色的斑马线。几幢幽静的日式二层矮楼,层层叠叠立着。散漫的日本天空,涂上了晚霞、淡云和横七竖八的悬空电线。匆忙而过的出租车,在斑马线上形成一种眩晕的印迹。
这一刻,我开始理解村上春树为什么要让他的众多主人公居住在吉祥寺。坐在井之头公园读一下午小说,合上书本,公园附近就有一条狭长弯曲的街道,布满了各种居酒屋、拉面店、烧肉店、咖啡馆……随意吃过晚饭后,再沿着缓缓的上坡,走到上述那种二层矮楼里住下。
“这里有深沉的寂静。头脑像冬天的夜空般清晰。”《斯普特尼克恋人》中说。
3.爵士乐酒吧
长年的酒吧老板经历,使得村上作品处处浸润酒精。酒,也是构建他小说情节的一个重要道具。他自己也曾在《村上朝日堂》中写道,真的有读者看完他的小说,就立即买啤酒来喝的。
从《且听风吟》《1973年的弹子球》里睿智寡言的中国人老板杰,到《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中成功的中产阶级爵士乐酒吧老板,而2014年出版的短篇《木野》中,又用近乎苍凉的语调叙述了同样也是一个酒吧老板的奇异经历。
村上春树考上早稻田大学,本应走着众多日本大学毕业生那样毕业后找一份好工作结婚生子的正常生活轨迹,这一点却在22岁的时候偏离了。他认识了女孩阳子,在大学没毕业的情况下就决定结婚。结完婚后又延迟毕业,通过和妻子打工挣的钱以及岳丈的资助,开了一家爵士乐酒吧。那是在他25岁的时候。
“位于根津美术馆后面小巷深处的一家不起眼的酒吧,一个四十光景寡言少语的男子总在那里当调酒师,墙角装饰架上有一只灰色的瘦猫睡得弓成一团。”(《駕驶我的车》)
事实上,村上春树自己的第一间酒吧,就叫“彼得猫”。如今,东京市中心国分寺的彼得猫旧址,实际已非常难以寻找,搜寻了一些日文网站,请人翻译后才找到,位于国分寺南町2丁目11~14。他的这间酒吧原先开在此地址的地下室,他就是在这里的吧台上,每天营业结束后开始写作《且听风吟》。
国分寺其实严格来说属于东京西郊,出地铁站那一刻,能感觉到一种和新宿、涩谷完全不同的优雅别致的氛围。
沿着一层灰色的楼梯向下走,我看见了一间紧闭的芭蕾舞教室,右手边是一个美发沙龙。推开沙龙的门,一个戴眼镜的中年老板起身招呼。我们问他,这里是不是村上春树那个酒吧的原址。他摇摇手,说对面那个芭蕾舞教室才是。可惜,那天也是没有开门。然而,站在面积不大的地下室,我觉得这里真如村上春树所形容的“空气不流通”。当时他的酒吧内部是那种西班牙风格的白墙、木质桌椅,在地下室,没有窗子。白天是咖啡馆,晚上就变成了酒吧。那时,摄影家松村映三是这家酒吧早期的常客之一,之后还跟他们夫妇有来往。
正是这间难得的小酒吧,给了村上春树观察和沉思的时间。他自己也说,酒吧经历最难得的是让他能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人,没有这段酒吧岁月,他不可能写小说。
从早到晚听爵士乐、调鸡尾酒、做三文治的经历,也不知不觉形成了他今后小说中引人入胜的细节。他在加州伯克利大学演讲时,回忆这段岁月,说自己“每天都要切掉一口袋的洋葱”。也无怪乎他对于酒或吃食的描述是那么细致和有张力,也让他在《村上广播》中,得以那么细节地描述究竟在飞机上喝到哪种血腥玛丽才是最好的血腥玛丽——伏特加和番茄汁的比例是多么重要。
他在散文中曾写道,彼得猫旧址的斜对面,有一家Hoyara洞,店内保留着昭和年间独特的气氛,亦不时举行音乐演出,不少文化人、艺人、漫画家和演艺学生经常于此出没。
我们在旧址斜对面,果然找到一家年代颇久的小酒吧。绿色爬山虎外墙,包裹着棕色木框的玻璃门里射出的红色灯光,给人一种童话小镇的感觉。
进去,店家推荐了一款自制梅酒。淡粉红色的梅酒被老板娘从透明的大玻璃瓶倒入一个深褐色粗陶小碗,并坠以不规则方形冰块,用冰锥凿出来的。
几口过后,店内人开始渐渐多了起来,不少日本大叔推门而入,一看就是常客,店主立即递上写有他们名字的日本酒,并开始上配有牛蒡丝的下酒小菜。
不懂的日本语飘浮在小酒吧的空气中。那一刻我在想,这种人们微醺间的畅谈和亲热,整个小酒吧中流动的人生故事以及人性氛围,还有酒精所产生的那种胃部灼热的感觉,或许和当年的“彼得猫”是有些许类似的吧。
离开时,老板娘递给我们一张卷发爆炸头的女歌手照片,说在当地很出名,有时间可以去听她的现场演出。
1977年,村上夫妇把酒吧迁到东京市中心的千驮谷,也把猫的主题发挥到极致。如今,在这千驮谷1丁目7~12的地址上,原来村上的酒吧变成了餐馆。这里也是他酒吧店主时代最终结束的地方,从此以后,他开始了真正的全职写作,也改变了自己每天两三点才睡的作息习惯,成为一个早上6点起床,戒烟并坚持长跑的人。
我去千驮谷酒吧原址的时候是晚间,可是发现这里虽然在市中心,可远没有新宿那么热闹。才晚8点多,路上已经没什么人,安静得如猫的脚步。沿路不时可见那种白色带阳台的七层公寓楼,安静地矗立在道路上。走进酒吧原址位于二层的餐厅,临街的小窗户开着,正巧可以望见对面通宵营业的便利店。点了一杯冰啤酒,坐在窗前。安静的街道上,不时才有一两个行人走过。有时闪过一群略微吵闹的学生——突然想起刚刚过来的路上,看到几间补习学校。而村上春树《1Q84》中描述的做补习学校老师的经历,不知是不是在这里经营酒吧时,和附近的补习老师聊天所得来的?
第二天,还是在国分寺附近,我找了一间现场演奏爵士乐的酒吧。我想知道为什么爵士乐会在村上春树的写作中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以及在东京现场爵士乐酒吧的魅力究竟何在。
进去的时候演出已经开始了一会儿。不大的酒吧,不大的舞台,台下坐着一对看似是老姐妹或老闺蜜模样的女子,点了Pizza和意大利面来吃,喝着两杯冰啤酒。另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位长发中年男子,感觉他对爵士乐颇有研究,不时于一段精彩鼓点过后小声点评几句。正中的台子上坐着一男一女,女生感觉已经听得神往了,不时用手轻扣杯子;男子却仿佛很无聊似的,头长时间低着,像是盹着了。
“每次听到蒙克超凡脱俗——如同以奇妙的角度削凿尖冰——的钢琴声,我都心想这才是爵士乐……浓浓的黑咖啡、堆满烟头的烟灰缸、JBL大型组合音箱、刚读开头的小说(例如福克纳)、秋天最初的毛衣、都市一角冰冷冷的孤独……”
这是村上春树所形容的爵士乐。
4.新骑士Pizza
我坐在《舞!舞!舞!》中提到的他与五反田吃饭的新骑士Pizza(Shakey's Pizza)店里,继续重看《舞!舞!舞!》。店内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可以讲英语的伙计,“服务间敷衍得密不透风”。
新骑士Pizza,又译成喜客Pizza,是《舞!舞!舞!》中“我”得知五反田杀了喜喜后,两人最终约去吃饭的地方。当时作为明星的五反田,希望两人去一个自己不会被认出、被戴劳力士表的熟人打扰的地方,希望吵吵嚷嚷,没有人注意他们俩。于是,五反田选择了连锁Pizza店新骑士。
这也是五反田临终前去的最后一家餐厅,和“我”全部摊牌的地方。所以,无论如何,这个餐厅都有一丝告别的意味。
我坐在位于新宿的这间离纪伊国屋书店很近的“新骑士”里面,开始理解了为什么村上会将场景设置于此。我去的时候是下午3点左右,所以,新骑士里有很多书中描述的那种在最里面的隐蔽的空座位。和书中一样,我去的时候也是从早上起來什么都没吃,所以肚子极饿。这种时候,刚刚出炉的Pizza,怎么都不会错到哪里去。
日本的Pizza也是有着一种极重的美式影响痕迹。首先就是他们会将Pizza特别分出一种美乃滋基底的品种。美乃滋是可以看出美国文化对日本影响的一个细节,和冲绳料理不约而同。不过,浓浓的美乃滋在Pizza夹层的高温烘烤下,真的很美味。而另一款漂浮着木鱼花的Pizza我觉得大抵也可算一种岛国的发明了,和传统意大利Pizza绝不相同,类似于大阪烧的Pizza版。
“意大利比萨饼这东西原本不大喜欢,但咬了一口,竟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美的食物。”他在《舞!舞!舞!》中这样形容新骑士的Pizza。
甚是准确。
神奈川
村上春树在《走去神户》这篇文章中说,自己于神奈川县有一处宅子,而自从家乡海滩对面建了人工岛以后,他感觉神奈川如今是比家乡更像家乡的地方了。事实上,自从村上春树搬去神奈川后,除去出国旅游,这里也成为他们夫妇一个更经常的居所。
《舞!舞!舞!》中有对箱根富人区的细致全景展现。雪的父母均富有,居所位于箱根,“空空荡荡,又在山顶尖”。神奈川县由于有很大一部分沿海,蔓延着曲折旖旎的相模湾,所以房子,特别是富人的房子多在沿海的山上,且山上也似乎是只有富人才能居住的——坡极陡,不开车的话走路累死人。
《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里,富有成功的主人公,除了东京的房子,也有一间“箱根别墅”。
《挪威的森林》也诞生于搬去神奈川县之后。小说里绿子说姐姐只喜欢男朋友开车带自己在湘南一带兜风,而湘南,就是指东京西南部50公里处神奈川县相模湾北部的沿海地区。
事实上,神奈川县无论从何种角度看去,都是一个居住的好地方。这里有海又有温泉,往往可以边泡温泉边看海,因此是日本著名的休养胜地。富裕阶层也多在这里置乡间别墅。再加上离东京车程不远——村上春树言自己从东京开车只需一个多小时——也成为很多需要经常去东京的人选择的居住地。
在东京,乘坐东海道本线往西南前行,当列车进入相模湾曲折海岸线时,大段大段奢侈的蓝色,透过车窗就那么扑了进来。抵达神奈川县,刚刚安顿好,我就迫不及待走去海边。长久地望着海,喝村上春树经常喝的百威冰啤酒。相模湾的海,是那种很浓重的蓝色,蓝得非常彻底、纯粹。这跟香港青碧色的海或台湾北部淡水接近于白色的海,是那么不同。相模湾的海较少见到沙滩,多是礁石。人们依山而居,和大多地方的沿海半山地区一样,越往上,则居住阶层越是富裕——出行成本高、人烟稀少、景致极佳的缘故。我住在一处缺少打理的山腰地带,没有车,每天经过长时间的步行后还要再次爬山,一个坡又一个坡,往往好不容易爬到住所时,已经精疲力竭。
神奈川由于能望到海的地方更多,于文学地图角度看来,的确比在芦屋更能体会到《且听风吟》《1973年的弹子球》《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的情境。移居到神奈川以后的村上春树,由于成名带来的更高的生活水准,也为我们展现了更多层次的世界。从《舞!舞!舞!》中对札幌五星级宾馆的细节性描述,到《1Q84》东京太仓饭店可以俯瞰东京夜景的鸡尾酒吧;堇和敏的欧洲之行也是充满了昂贵食物、红酒与古典音乐的指涉……传统村上式世界,开始变得更加丰富。那个早期作品中跟你一样忧郁的少年,渐渐变成一个独自喝威士忌的成年男子,后又成为一位睿智寡言的中年男子,在人生中进行自己想要的探索和救赎,或仅仅是寻找一只羊……从他文字与地理的双重维度,我们进行了一场与他的超时空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