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藤

◎张灵芝

南瓜藤

◎张灵芝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从窗台洒进，我的楼下就开始热闹起来。临窗的一楼住着个八十多岁的阿婆，院子里的老人们散步，走着走着就自然而然聚到了她家门口，在暖暖的阳光里消磨着这晨起的曙光。正对着窗口的一株樟木，站得比这三楼的窗台还高，枝枝杈杈，繁茂得很，雀子们在枝叶间扑棱着穿梭，间或落在枝丫上吊着嗓子。

提鸟笼下楼，笼子里是娃娃在菜市场看上的两只毛球样的小鸡崽儿。随时光蜕变，两个绒绒的球球何时变成了两只有着坚挺羽毛的大块头鸡崽儿。经过一夜，笼里又积满了粪便。我把鸟笼放在草坪上的樟树下，打开笼门，两只小鸡咯咯乐着，飞也似地跑向草地撒欢觅食。

“张师傅，这么早就去买菜呀？”阿婆裂开豁了牙略带干瘪的嘴，笑着，满是皱纹的脸上撒满斑斑驳驳。其他阿婆也纷纷笑着招呼：“妹坨，现在南瓜藤正新鲜上市，买把回来我们帮你剥了，你切些姜末、蒜头，放点剁辣椒进去炒，又脆又鲜……”

我高声回应着，发现她们正剥南瓜藤。她们各自拈出一枝南瓜藤，指甲轻轻一掐一撕，南瓜藤外皮的丝络便纷纷被剥离，娴熟的节奏感像极了用手指轻抚弦丝，而阳光轻轻地落在指尖，一个音符似乎就要在指节绽开。树丫上的鸟儿欢快地吼一嗓子，腾地掠起一道弧——身影一闪，那个符节瞬间合拍得无比完美。只是那手像老去的藤蔓、枯竭的树皮，粗糙得沟沟壑壑，岁月的沧桑一朵一朵开出来。

这沧桑，这暖阳，让我想起住在外婆家的日子，想起在外婆家随南瓜藤爬了一地的记忆。

外婆家在岭头源，母亲把我从缺柴少水的石家坪送到岭头源，是因为岭头源有大片的林子。我每天跟着大人们早早起床，一起出门。大人们走往田地间劳作，我则拿着竹挂，挎着竹篮，走往村子后背山，把枞树下的枞树丝根根簇簇钩挂在一起，装篮背回家。外婆承诺会帮我把柴火积成堆，送回石家坪。

闲下来时，我会坐在门口的石墩上，伴着外婆忙碌弄出的声响，出神地看着屋旁的南瓜藤。世界就是那么奇妙，明明只是我嘴里省下的几粒南瓜籽儿，外婆把它们藏到枣树旁的泥巴下，就长出许多两片对叶的苗苗来。随着朝起霞落，它们的叶慢慢地长成一张张绿色的小蒲扇，扇叶上覆着细小的白色绒毛。它们的茎越长越长，分枝越来越多，爬满了门前一小片儿空地，爬到了灰灰的墙角。小鸡崽儿们开始把这儿当作娱乐场所，在藤蔓间穿梭着翻刨。随着哗哗一阵风摇，阳光从叶间飘漏，若是耳朵尖些，还能听到轻微的咚咚声。跑过去加入小鸡崽儿的行列，在南瓜叶下一阵翻腾，便可捣鼓出来几个枣儿解馋。

白日里外婆是忙碌的。再忙碌，外婆的齐肩发都是往后梳得顺顺溜溜，用发卡固定，露着光洁的额头。许是因为常念佛经，她总穿着斜襟盘扣服，浓浓的古典味、中国风。在地头忙碌时，外婆总是随手扯了路旁各类野生植物：野草、灌木或者花果。回时到村头，在水井里洗净，放米筛盛着，搁南瓜藤旁晾晒。

暮色渐浓，外婆变得更加忙碌：做饭、炒菜、剁猪草、煮猪食、烧水、洗衣……忙碌中，常常被上门取草药的乡邻打断，或者东家娃娃拉肚子，西家老人头发热……外婆一边听村人诉说症状，一边配着分类装好的各种草药。拿草药走的总是高高兴兴，因为大家都知道，外婆家的草药一定药到病除，而且完全免费。

黑瓦灰砖的建筑在岭头源是整齐有序的，穿堂过巷的路是清一色石板铺成，屋顶上每个檐角都有一只栩栩如生的动物腾翘而出，白天庄严地守护着四方屋子，夜间便似一道钩，生生地与苍穹相连，与悬月相挂。入夜，终于闲下的外婆一手搂着我，一手摇着蒲扇，坐在大门口的石墩子上教我唱儿歌，也或者念念心经。那一地南瓜藤静静地匍着，有萤火虫偶尔打着灯笼掠过，风过，叶轻摇。我最喜欢的还是听外婆讲田螺姑娘，或其他会让人心生美好遐思的神话故事。四五岁的年纪，总幻想着是不是某天清晨醒来手一张，就可以腾地一下跃上屋顶那勾勾的威严神物，再借它腾地上月亮？

我总在期待，期待门前的南瓜藤能爬满一堵横墙。阳光从山那头跃上来，缓缓从墙角爬满墙头，攀上屋顶，又从屋后头跳下去，反反复复，日子便一天天从这头翻过去，再翻过去。南瓜藤也在日起日落里疯长，却始终未爬上高高的墙头，更别说长成一堵横墙。

直到藤蔓开出一朵朵挺立的黄花，直到黄花朵朵萎去时，门前的南瓜藤上逐一结出青绿的南瓜，结出每日锅里飘出的清香。

青绿的南瓜被逐日的阳光染得越发金黄，时光日复一日地把它滋润得个大腰圆。随着南瓜一个个被摘回家，那些藤蔓逐日老去。伴着最后一个南瓜的落地，那些青绿的蒲扇开始不再泛着油油的绿光，它开始有了秋的颜色，也开始因老去而更少有光泽。外婆拿出一把镰刀，割下几根南瓜藤，坐在门口慢慢地剥起来，她的手也开始染上了秋的颜色，有了橘皮的深深浅浅，少了光泽。

剥好的南瓜藤被剁得碎碎的，炒了一大盆子，被端上桌的，还有一小碟因掉进茅厕淹死的下蛋母鸡的肉。外婆很是难过地感叹，以后没有鸡蛋给我下饭了，让我赶紧多吃点鸡肉。剩下的大半只鸡，被舅舅提上了高高的阁楼，挂风里晾着。那是我第一次吃南瓜藤，有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虽然老去的藤蔓有太多丝丝络络的经脉影响咀嚼，我依然吃下了两大碗饭。

南瓜籽也成了那些草药中的一份儿，据说适合做娃娃们天然的驱虫药。艰难的日子舍不得一点点的浪费，外婆每日都从门前割下几根泛着更多青黄的南瓜藤，经过细细地剥离，去掉老去的藤皮，切得更碎，炒了端上饭桌。当最后一根南瓜藤被割起，舅舅挑起一大担我勾挂的枞木丝送我回石家坪，挑上那半只风干未舍得吃的老母鸡。

南瓜的根从地下刨出来后，没入那堆草药。外婆站在门前的石墩边，两鬓开始飞霜，后背山那些枞树的皮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了外婆的脸上……

我在菜场挑了把鲜嫩的南瓜藤，返回时远远就看到阿婆端着冷饭在喂那两只小鸡崽儿，地面上撒着切得碎碎的南瓜叶子。两只小鸡欢快地啄食，时不时抬着头欢呼一声，关小鸡的笼子早已被冲洗得干干净净，晾在树底下……早些日子还在好奇：每日里自己匆匆提着脏脏的笼子，在树底下一放就急急上班了，下午天黑时去收鸡崽儿，却发现吃得饱饱的鸡崽儿安安静静地蜷在干净的笼里，笼门已自动关上。

给小鸡喂好食后，阿婆回到门前的小板凳上坐下，继续拈起一根南瓜藤，我发现，外婆后背山上的枞树皮不仅跑到了她的脸上，还跑到了她的手上，那些深深浅浅的沟壑和枞树特有的棕色的斑斑点点……她的门前还搁着好几把没来得及剥皮的南瓜藤。

我迅速地把买好的南瓜藤卷成一团，压在袋底，藏好。阿婆抬头：“妹坨，你买的南瓜藤呢？”

“阿婆，我改天再买吧。”我在阿婆对面的小板凳上坐下，拈起地上的一根南瓜藤，学着阿婆，用指甲一掐一撕……

（责任编辑 田腊梅）

张灵芝，笔名笑笑，湖南永州双牌人，系湖南散文学会、湖南诗词协会会员。自2010年开始在报刊发表散文、诗歌作品，便深深爱上了文字的温情和细腻，2013年受邀成为潇湘诗社散文栏版主，作品散见于《长沙晚报》《贵州文学》《永州日报》《水利人》等报刊和各文学平台，获“贵州作家网”“2015年度百强作家”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