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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玉观音

2017-03-03◎王

参花(下) 2017年2期
关键词:秋景月饼

◎王 悦

朱玉观音

◎王 悦

楔子

午后,深碧色的河流在昏黄的天空下腾起躁动的细浪,蜿蜒地绕过陶德镇附近的小山口。浪花不断冲撞生硬的岩石,势头越来越猛,那令人不安的节奏就像是遥远的鼓声,一声声地打进了陶德镇百姓的心窝里,不由得令人一阵战栗。这时,天地之间浮出一抹诡异的白色,那云气如飞而至,影影绰绰间竟有金鳞跃动,穿梭于层层叠叠的黑云之中,阴沉沉地压了下来。忽听龙吟长啸,一道霹雳划破长空,云际电光闪烁,不时被树根状的霹雳照得通亮。顷刻之间,暴雨迅如令箭,嗖嗖地从天而降。狂风怒卷着山洪,夹杂着折断的树枝和石块从山谷奔泻而下,不断冲入早已翻腾汹涌的河流中,那轰隆隆的声音似从地底下发出,震动着河流山川,响彻云霄。洪水咆哮着,怒吼着,排山倒海地奔涌而来,几乎吞噬了镇上的一切建筑,使很多从小在父母膝下成长的孩子变成了孤儿。秋景明的家与寺庙毗邻,他缩在自家屋顶的最高处,哭着喊双亲,却无人回应。洪水渐渐涨上来,放肆地舔着屋檐,死亡在浪涛的狞笑声中向他逼近。他又惊又怕,蜷起瘦小的身子,大声呼救,嗓子几乎喊哑,仍不见任何人来救。情急之下,他想起了长辈们曾告诉他,如果感到无助,就去求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自会得到菩萨的加持。抱着一线希望,他鼓足勇气,凭着天生的好水性跳下了屋顶,潜到即将被洪水冲塌的庙中摸黑找到了正堂里供奉的朱玉观音,小心地将它请到了自家屋顶上。他爬回屋顶,让观音像紧贴自己心脏的位置,一边以至诚之心祈求着菩萨保佑,一边用自己胸膛的体温温暖它。霎时,他惊奇地看到一道绮丽的七彩流光自观音像的眉心滑出,化作瑞气笼罩朱玉之身,很快凝成数点珠光竞相游动着升入万丈高空。此刻,天空闷雷滚滚,那巨大的轰鸣声贯穿于九霄与地狱之间,撼动于十法界之内,正在西方极乐世界静修的阿弥陀佛睁开了眼睛,向身边的观世音菩萨嗟叹道:“此情可谓人法界之至也!天地感泣其诚,足可教顽石化肉身仙胎,借以观世音之名,行以通行仙之实,堕入六道轮回以报之。惜其孩童年幼,无明而不自知,业障未消,难成正果。汝等此行消灾解难之余,必将暗加护佑,形隐于天、人二法界,托梦以点化之。”

“弟子明白。”观世音微微颔首,随即隐没于天际。

雷声过后,天边的一束金光穿透层层厚重的乌云,斜照在了秋景明的身上。秋景明用手背抹干泪水,好奇地往天上望去,竟隐约看到祥云中一个白衣者站在龙头之上,对着大地拈起杨柳枝。

顿时,暴涨肆虐的洪水不再汹涌,乖如熟睡的婴儿,水位也开始缓缓地下降。

“咦?观——音?观音显灵了?!”正当秋景明惊呆之际,观世音也注意到了他,然后她捻起中指,吹了一口法气,一阵风吹来,沙子眯了他的眼睛。他着急地伸手去揉,等到再睁开眼睛时,天边什么都没有了,一切又恢复了乌云密布的景象。

“难不成……是我一时眼花看错了?”秋景明将信将疑道,目光看向怀里的朱玉观音像。观音像的面容依旧慈祥,似乎洞悉了他的心,浅笑不语。

“唉,还是请你陪着我吧。”秋景明边说边躺在观音像的身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直到困意渐渐向他袭来,疲乏让他闭上了眼睛。入夜了,他就抱着观音像入睡;天明了,他就让它卧在怀中,一刻也舍不得离手。只要有这个不会说话的伙伴陪着,他就不会感到孤单。就这样过了七天七夜,洪水终于退去,他带着这尊观音像漂泊异乡,最后在青瓷镇定居下来,郑重地把朱玉观音摆在了正堂上,并把它视为自己的亲人,日日供奉,不敢怠慢。

时光不知不觉地流逝了十九年。在当时的那个年代,青瓷镇上的每家人都信仰观世音菩萨,正堂里供着菩萨像。要说信仰观世音最虔诚的,就要数独门独院的那个教书匠秋景明了。每天上供时,秋景明都会换下前一顿的供品,端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宁可自己饿着,他也不会亏待观世音一丝半毫。可就是这么一个虔诚的信徒,每天勤勤恳恳地供奉观世音,家里还是清贫如故,并且人近中年了,连个媳妇都没捞着。镇上的人都把这当作稀奇的事来看待。曾有不少人为他说媒提亲,到最后却都因为种种原因不了了之。秋景明自己倒是不怎么着急,依然每日天不亮就从家出发,来到半山腰的“逸书斋”私塾打扫卫生,严谨地教学生句读之法和识文断字,早出晚归。时间久了,他的名声渐渐大了起来,有不少学生从远方慕名而来,为的就是拜在这位先生的门下。人们对他愈发尊敬,逢年过节都要提上一些吃的去拜访他。秋景明也不拘谨,都大大方方地照单全收,然后一个人对着空寂的庭院独酌,手里不忘拿上一卷书,边读边品,一醉方休。

这一天,秋景明像往常那样很晚才回家。吃过晚饭之后,他刚躺下不久,就听见门外有清脆的敲门声。秋景明起身,披件衣服,离了床褥。这不年不节的,又是在大半夜,会是谁呢?这样想着,他走到庭院中,开了门。“秋先生,请受愚生一拜!”还没等他有心理准备,就看见一个背着书袋、头发过腰的年轻人拜在了自己门前,当当当地连磕了三个响头。秋景明连忙俯下身,嘴里一边说“使不得,使不得!快快请起”,一边用双手扶这个年轻人起来,把他迎到了屋内。

借着微黄的烛光,秋景明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这个人端坐着,齐眉的刘海下有一张精致而韶秀的脸庞,清丽脱俗,宛如佛祖身前的一朵初绽凝露的白莲,眉宇间自有一股不凡之气,两靥娇娆,透着说不尽的娴静优雅,过腰的长发中分出两绺整齐而柔顺地搭在双肩上,再配上一身大红色的衣服,乍看上去好像女孩子,仔细分辨才知是柔中带刚的美少年。秋景明有些惊讶,他暗自感叹道:“世上竟有如此标致的少年,我今儿才算是亲眼见了。”便问其名。少年向他行过礼,说自己姓傅,名思远,年方十九,家在偏僻的小村落里住,因久仰先生大名,特来拜师。秋景明听了,问:“那你为何不等天亮之后到逸书斋去呢?”傅思远低下头,说:“先生您有所不知。愚生家境贫寒,无钱请师,自幼无父无母,偶然在村里的私塾外墙旁听了几回,这才粗认几个字,从此迷上了读书。后闻先生大名,始知有逸书斋,愧于自己才识浅薄,一直不敢来拜访您。今有幸上山,本想在白天拜访您,可道阻路遥,到了贵院门前已经是三更天了。愚生非常抱歉打扰了您,望先生海涵。”说罢,傅思远微微欠身行礼,秋景明忙伸出双手想扶他,指尖碰到他的红袖口,露出了一小段儿手腕上的细滑白嫩的皮肤。秋景明见状,尴尬地缩回了手,把目光移向案旁的书本。他平静了一下怦怦乱跳的心,看着思远问道:“你曾读过什么书?”“只读过《大学》。”傅思远说。“可否背诵一段给我听听?”秋景明问。傅思远点了点头,望着秋景明的眼睛,声情并茂地背起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秋景明认真地听着,脸上的表情由平静转为讶异,再到惊喜,不禁随着傅思远的面部表情而同喜同忧起来。那天晚上,秋景明看着傅思远把《大学》一字不差、流畅地从头到尾背下来,心里暗暗佩服这个孩子下的苦功夫,并对他产生了深深的好感。秋景明拿出备用的课本,把《大学》的要义给傅思远讲了一遍,又翻开《中庸》,逐字逐句地领着他读了三遍,详细地讲了一下每一章的思想内容,然后把书递到他面前说:“这本书你先拿去背,背好了来找我。”傅思远感激地谢过秋景明,给他磕了个头,把书抱在怀里,起身向他告别,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秋景明望着傅思远消失的身影,赞许地自言自语道:“真是个好学生啊!只是住在那么偏远的地方,可惜了。唉,要是我早几年遇到他就好了……”

翌日清晨,秋景明从熟睡中醒来。他走到正堂,意外发现观世音菩萨像前多了什么东西。他上前一看,原来是一块金灿灿的圆月饼,乍看起来与普通月饼并无二致,细细观之,此物却又多了几分祥瑞之气,显得如此不同寻常。秋景明觉得奇怪,忖度道:“哎?昨天也没有谁给我送月饼啊!怎么?难不成是菩萨显灵?”这么想着,他抬头看了一眼观世音像。只见观世音淡淡地微笑着,神情和往常并无二致。他琢磨了一阵,掐算了一下日期,心想:怪事呀!这离中秋还有三个月呢,是谁这么早就把月饼送来了?他再看一眼观世音像,她的神情又是那么令人捉摸不透。秋景明百思不得其解,只得下拜,祈求菩萨保佑。从那以后,他更加恭谨地供奉观世音了,不敢怠慢分毫。这件事也像一块大石头在他心底埋着,不曾对任何人提起。

三周之后的午夜子时,秋景明刚在床上翻了个身,就听见院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他打了个哈欠,披上衣服,下床去开门。来人是傅思远。秋景明一愣,连忙将他请到了屋内。傅思远行过礼之后坐下,拿出已经被翻得熟软的课本放在案上,诚恳地注视着秋景明的眼睛说:“深夜来访,多有打扰,还望您海涵。多谢先生借我书籍,现在我把它奉还给您。”秋景明收起课本,关切地问:“都背下来了吗?”傅思远点点头。秋景明说:“背一遍给我听。”傅思远轻启红润的双唇,望着秋景明的眼睛,胸有成竹地背道:“子程子曰:“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秋景明专注地听着,脸上渐渐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当傅思远背到“《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耽。宜尔室家,乐尔妻帑”时,他稍稍停顿了一下,观察秋先生的表情。秋景明低头看着案几,口中不自觉地跟着念叨起来:“《诗经》上说‘妻子儿女感情和睦,像弹琴瑟一样和谐。兄弟感情投合,其乐融融。使你的家庭和顺,使你的妻子快乐’,可是我……”“先生。”傅思远轻轻唤了一声。秋景明依然沉浸在刚才的诗句里,没有回过神来。傅思远试探着推了推秋景明交握着的双手,唤道:“秋先生?”“啊?”秋景明一怔,抬头看傅思远,却见他微蹙着眉头担心地望着自己,双手搭在自己交握着的手上。秋景明登时一阵慌乱,脸不由自主地红了。傅思远收回了双手,看着他问:“先生可有心事?”秋景明躲避着傅思远追问的目光,沾了沾额角的汗珠,说:“没……没有。你接着背,接着背,啊。”傅思远点了点头,继续将剩下的部分背完了。

秋景明坐正身子,不浓不淡地表扬了他两句,拿出备用的《论语》,自己读一句,让他跟一句。读完了,秋景明详细讲了一下《论语》的主旨,把原文逐字逐句地翻译给他听,先读了一遍全文,再让傅思远自己照着课本读一遍。傅思远专心致志地朗诵着,右手食指随口中念的字在纸上轻轻滑动。秋景明望着少年那白滑纤细的手指呆呆地出神,思绪游到了《诗经》的《蒹葭》这一章:“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秋景明心里明白,这首诗并不能确切地形容他此时的复杂心情,因为他心目中的“伊人”已从遥远的水岸缓缓走来,坐在了他的眼前。可明明近在咫尺,却像有天涯之遥,他猜不透傅思远的心,那一层他想去捅破又不敢去触碰的窗户纸横在他们之间,让他愁闷不安。

“这本书你拿去吧,背好了就来找我。”秋景明一本正经地看着傅思远说。

“多谢先生。”傅思远向秋景明行了一个礼,把书揣进怀里,从容地退下去了。

秋景明目送着少年离去之后,慢慢地回到床上躺下。他感到心里沉甸甸的,闭上眼睛,脑海里全都是那个少年的身影。秋先生翻了个身,努力让自己不去想他,可那身影还是在脑海中晃动着,挥之不去。无奈,秋景明只得起来,喝了几口水,再回到床上躺着。

这一次,他辗转了很久才睡着。

这是一片芬芳馥郁的桃花林。秋景明欣赏着新吐嫩蕊的桃花,沿着落英缤纷的小径信步徜徉,心情怡悦。微风吹来,花枝颤动,一阵琅琅的读书声飘入了他的耳际,如丝如缕,绵延不绝。他寻声而至,看到花林中间的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坐着个红衣少年,手里拿着一本书在读。听到脚步声,少年抬起头,朝秋景明微微一笑,轻声道:“先生,我知道您会来。”秋景明有点惊讶,问:“你在等我?”少年点点头,起身让出一块地方,说:“先生您请坐。”秋景明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少年的身边。“读到哪一篇了?”秋景明问。“《季氏第十六》。”少年将书拿到他眼前,用手指给他看。秋景明一瞧,书上写着:“邦君之妻,君称之曰夫人,夫人自称曰小童;邦人称之曰君夫人;称诸异邦曰寡小君;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少年眉头微蹙,不解地看着他问:“先生,请问这是何意?”秋景明笑了,斜睨了少年一眼,说:“你背得还挺快嘛。书上是在讲一种等级分明的称呼问题。你看,我跟你说过的,”秋景明边说边打起了手势,讲道,“邦君的妻子,邦君本人称她为夫人,而夫人对自己的丈夫自称为小童;邦君的子民称邦君的夫人为君夫人,称其他的各个邦国的君主为寡小君;而其他邦国的子民在称呼外邦之君的妻子时,也叫她君夫人。”“哦,愚生明白了。”少年若有所思地应着,朝秋景明微抿了一下双唇,说:“多谢先生指教。”“你客气了,呵呵。”秋景明说。他的目光打量着四周,问少年:“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愚生的陋室后院。”少年礼貌地回答。“噢,你住在这么美的地方?”秋景明问。“先生过奖了。”少年腼腆地低着头说。“这地方……好是好,”秋景明感慨地看着一树娇艳的桃花说,“若能在此吟诗作赋,岂不是更美?”“先生有此雅兴,实属难得。”少年微笑道,“《诗》云: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是啊。”秋景明的目光划过灿如云霞的怒放着的桃花,落到了站在眼前的少年身上。一时间,桃花将他衬托得光彩照人,如诗如画。秋景明看得竟似痴了,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想起崔护的“人面桃花相映红”这句诗来,不由得感叹道:“桃花是那么娇嫩美好,叶子又是那么茂盛,像花一样美好的人儿啊,嫁到夫家一定会和睦他的家人。《诗经》上说得好倒是好,只可惜我身边既没有内人,也没有家人……”言及至此,秋景明眼圈泛红,苦笑了一下,无奈地摇摇头。心思细腻的少年见状,不禁心中一紧,他轻声试探着问道:“先生,您……”秋景明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心中有些尴尬,表面上不动声色,不慌不忙地转移话题:“啊,我没事。如此美景,若能小酌一杯,可谓人间乐事了。”“先生所言极是。只是秋季的黄菊尚未盛开,估计等您下次来时,就能品尝到菊花酒了。愚生这儿倒是有熟桃,不知先生您可否以桃代酒呢?”说着,少年用双手将桃子捧给秋景明。秋景明一看,奇怪地问道:“这桃子怎么仅剩半只了?另外的半只呢?”少年脸色微红,害羞地解释道:“实不相瞒。愚生在院内游逛,看到一棵结满了果实的桃树,就信手摘了一只咬了一口。没想到这桃子的味道甘美异常,愚生实在舍不得吃完它,特意留了半只等您来尝,还请先生见谅。”听到少年这么说,秋景明的心里热乎乎的。他看了少年一眼,接过桃子,轻轻地咬下去。顿时,桃肉在他口中汁水四溢,甜美的清香萦绕于唇齿之间,令人回味无穷。“嗯,不错。”秋景明莞尔道。少年舒心地笑了,一双桃花眼睛眯成了两道弯月,倒影盈盈地映在秋先生的心里,泛起了圈圈涟漪,有着说不出的清纯和柔媚。秋景明的眼眶湿润了。“思远啊,”他不禁伸出手想捧起少年的脸庞,却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放在了少年的肩上,轻轻拍了拍,“努力学吧。”他望着少年,语重心长地说,“你终会成为栋梁之材的。为师会站在你背后支持你,直到你金榜题名的那一天。”少年注视着他,郑重地说:“为了先生,思远将全力以赴。”说着,他的身影化为了空气,消失了。

“思远,思远,思远!”秋景明张皇失措地叫着少年的名字,从梦中惊醒了。他坐起来,全身的汗水已湿透了衣衫。望一眼窗外,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天刚刚亮。他感到有些头晕,穿上衣服下床,准备去灶房倒碗水喝。在经过正堂时,他的余光扫到了供桌忽然停住了——供桌上赫然多了一块月饼!他走近一看,发现和上次的月饼一模一样。“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思忖了半天,最后费解地摇摇头,放下月饼,进到灶房里去了。

时值七月,青瓷镇集市上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叫卖吆喝声此起彼伏,杂耍的摊儿前围了一圈看客。秋景明挎着一篮刚买的青桃,正沿着长街闲逛,忽听一声清越的歌声传来,与他梦中听到的声音颇有几分相似。他觉得意外,就顺着那声音找过去。看客当中围着两个男人:一个身高七尺,身材魁梧,正在舞枪弄棒,年纪二十有余;另一个身高六尺,身材偏瘦,束发,也就十八九岁的光景,手持一把修长的亮剑,一边唱歌一边与同伴比试着,神采奕奕,目光灵动,身手敏捷,乍看上去如青龙斗白虎,似有腾跃之势。秋景明看持剑少年的容貌虽然清秀,却不及傅思远的十分之一,眼里闪过一丝失望。“要是思远持剑在此比武,一定会比这个人更耐看吧?”这样想着,他回忆起了梦中傅思远舒心甜美的笑容,不禁犹自莞尔,眼角荡漾着幸福的喜悦。秋先生最后看了那个持剑人一眼,弯下腰,把三枚铜钱放到铁盒里,悄悄地退了出去。

回到家,秋先生从篮子里取出青桃,洗干净之后放到了案几旁。他拿起一只青桃,试着咬了一口。脆硬而酸涩的感觉溢满了口腔,和梦中尝到的桃子味道大不相同。他皱了皱眉,耐着性子将剩下的部分吃完,然后起身把余下的青桃装回篮子,与灶房里的苹果混放在一起。“等过一些时日再吃,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想着,找了一块薄薄的屉布盖在了上面,刚要转身离开,余光瞟到了储物柜里的酒壶。“估计等您下次来时,就能品尝到菊花酒了。”梦中思远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带上酒壶,坐到案几前慢慢地品咂。蝉在枝头上聒噪不止,树影在窗棂上随风颤动,沙沙作响。秋景明掰着指头数着日子:一天、两天、三天……想到得有二十天才能见到傅思远,他不禁烦躁起来。等待的时间对秋景明来说是如此漫长,他恨不得长一双翅膀,飞过千山万水马上去见那个少年。可他毕竟是男人,而且还是傅思远的老师,即使见到了他期盼已久的人,他也只能隔着案几看着,无法去触摸心上人的脸颊。即便如此,秋景明也心甘情愿。只要能看到心上人,秋景明心里就会觉得踏实和安心,别无所求了。

“这就是命运吧。”他自嘲地笑了笑,一手托着腮,注视着在五指间徐徐转动的白色酒盏,自言自语道,“傅思远……唉,真是造化弄人哪!”

午后的阳光透过敞着的窗户悄无声息地洒了进来,在室内留下了几点斑驳的疏影。秋景明伏在案几上,想着心里的那个少年,听着夏季的蝉鸣,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恍惚间,他仿佛感觉傅思远从观世音像前化身而出,默默地走到他身边,欠身给他披上了一件衣服。少年的动作无比轻柔,生怕把熟睡的人惊醒。那细微而均匀的呼吸声在秋景明的耳边起伏着,莫名的温暖贴近了他的脸颊。秋景明不由屏住了呼吸,抑制着躁动不安的心跳,静静等待着。在微微颤抖着的指尖即将触到他脸颊的刹那,少年突然缩回了手,连连后退几步,背过身去。傅思远仰起头,滑下了一行无奈而痛苦的泪水。天人两隔,纵然再爱他,这姻缘还是不能超越一切阻碍。少年不舍地回望了秋景明一眼,缓缓地后退到观世音像前隐没了。

“思远!”秋景明惊醒了。他坐起身,环视四周,幽蓝一片,已是夜晚。他看了看自己的肩头,除了睡着前穿的衣服之外,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一阵凉风迎面拂来,他不由得裹紧衣服,起身关上了轩窗。月光映着他孤单的影子,在地上斜斜地拉得瘦长。

秋景明跪到观世音像前,双手合十。这一次,他没有叩头,而是闭上双眼虔诚地祈求着。

他祈求刚才发生在梦里的事情不要成真,却没有留意到,一颗血红色的泪珠从观世音像的右侧脸颊悄悄地滑了下来,消失了。

以后的日子里,秋景明每过三天就去灶房查看一次,吃掉一个青桃,并把这当作为心上人祈福的仪式。等到篮子里的青桃全都被他吃完的时候,傅思远如约而至。还没等少年拐进巷口,秋景明早已敞开院门,坐在燃着灯烛的案几前静心等待了。傅思远有点惊讶,他踮起脚向屋内瞧了瞧,疑惑着走入院子,转身推上了门。

“先生,请问您如何知道愚生今夜要拜访呢?”刚在老师面前坐下,傅思远就迫不及待地问。

秋景明“噗嗤”一声笑了,目光越过翻开的《孟子》瞥了他一眼,信手翻了一页,说:“你小子,还不是三周来一次?早一天晚一天的,基本上差不到哪里去。”

“先生所言极是。”傅思远不好意思地低头莞尔,双手捧出《论语》,恭敬地放到案几上,说:“多谢先生的书。”

“啊。”秋景明头也不抬地问,“都背下来了?”

“是的。”傅思远慢慢地点了一下头,显得有些腼腆。停了片刻,他稍稍偏过头,观察了一会儿秋先生的神色,轻声问:“请问先生,我可以开始了吗?”

“嗯。”秋景明应了一声,目光转移到了书的另一页。

傅思远深吸一口气,努力让精神放松,然后将整本《论语》抑扬顿挫地背诵了出来。背完了,秋景明淡淡地表扬了他一句,然后把《孟子》掉了个个儿,推到了傅思远的面前。

“你听说过‘欺之以方’吗?”秋景明抬起头问道。

“没有。”傅思远一愣,说。

“什么是‘杯水车薪’,知道吗?”秋景明逼视着他的眼睛问。

“请恕寡闻,愚生不知。”傅思远的额角沁出了汗珠。

“那‘重做冯妇’这个典故呢?”秋景明前倾着上身,故意刁难道。

“愚生……不知。”傅思远茫然地答道,惭愧地低下了头。

看到他节节败退的窘样,秋景明直起身,一丝不易察觉的调皮的微笑从他的嘴角掠过。

“把它拿回去背,三周之后再来告诉我答案。”秋景明“啪”地一下合上了《孟子》,板起面孔说。

“是,先生。”傅思远被吓得一哆嗦,慌张地收起课本,连行了两个礼之后告退了。

秋景明看着院门合上之后,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呆呆地凝视着案几,自言自语道:“所谓‘欺之以方’是我以看似合乎情理的言行欺骗了你,而你信以为真,从没有怀疑过我;而‘杯水车薪’则像我对你的感情,我曾试图去忘记你,却无法浇灭思念的熊熊烈焰;既然如此,我是不是该像冯妇那样不顾流言蜚语,去重新做回原来的自己呢?”

烛光如丝,温存地裹着秋景明的心。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结萦绕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他躺在床上反复地思索着,一夜没有合眼。

天色随着雄鸡唱晓而逐渐亮了起来。秋景明走到正堂,发现观世音像的脚边又多了一块月饼。他拿起它仔细看了看,这块月饼与放在供桌上的那两块完全一样。

“这已经是第三块月饼了。”他将月饼放入供桌的圆盘内,暗自思忖道,“为何每次思远来上课之后的第二天早上,供桌上都会有新的月饼出现呢?”秋景明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两个梦,心里想道:“莫非……和他有关?抑或是巧合?如果是这样,那么,有哪个贼没事会往人家供桌上放月饼取乐呢,而且还是在书生拜访之后的翌晨?这道理上讲不通。如此说来,那就只剩下第一种可能了——傅思远。”得出结论之后,秋景明心中一惊。他开始回想从那个红衣少年第一次夜访到现在家里接连发生的一件件怪事,越发觉得自己的推断是正确的。“假设思远不属于人这个范畴,那么他肯定也不属于鬼。因为鬼是没有体温的,而思远那天推我的手时,我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手是温热的;思远也不会属于妖。所有的妖都是有邪气的,而所有带邪气的东西都进不了秋家——院门贴着钟馗,正堂里有观世音,妖邪擅自闯入必死无疑;思远更不会属于神。神出现时都会出现瑞气祥云,思远来时和常人无异,身旁什么都没有;那傅思远到底属于何方神圣,他来秋家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呢?”想到这些,他忐忑不安,又得不出答案,只好无奈地摇摇头,转身进灶房烧早饭去了。

这天教完课,秋景明心事重重地背着手走在回家的山径上。忽然,一只松鼠从树上蹿下来,机灵地跑到他双脚前的石阶上,眨眼间就钻到草丛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蔓草柔韧地晃动着,晶莹的露珠滑落下来,好似一颗颗泪滴,沾湿了他的布鞋。他有点诧异,不由得收住了脚步,蹲下来俯视着蔓草。那草叶微微颤动着,散发出怡人的清香,似在挽留他的脚步。他伸出手轻抚草叶,吟起了《郑风》里的一首诗:“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蔓草依依不舍地缠着他的手指,温存了片刻,最后还是放开了他。他看着自己的掌心,上面凝了一汪清澈的露水,宛若一个小小的湖,倒映着道旁的一棵古树高大的身影,似乎在向他讲述自己的心事。他猛然顿悟,抬起头看着蔓草问:“蔓草啊,难道你爱上树木了吗?”蔓草随风轻摆着自己纤细的腰肢,似在含羞地颔首作答。秋景明蹙起眉头,回望了一眼古树,然后他俯下身,耐心地“开导”蔓草说:“蔓草应该爱蔓草,树木才应该爱树木。就像女人应该爱男人一样,这是大自然的法则。可你……”说到这儿,他不禁愣住了,唇边轻轻吐出了那两个让他朝思暮想的字:“思远……”

秋景明有些心慌意乱,他倒掉掌心的露水,慢慢站了起来,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家里。“真可笑!”他关上屋门,倚着木扉自嘲道,“还劝蔓草呢,我自己不也和它一样痴情吗?”

月光温柔地抚着他的脸庞,在地上投出了一道凄清的背影。他闭上双眼,心在不安地跳动着。想到傅思远那美丽的容颜、清甜的嗓音和优雅的举止,秋景明平生第一次深深地感到了寂寞。“思远,如果你能陪在我身边就好了……”他望着地上的孤影呓语般地说,“哪怕只是与我对坐着也好啊……”

夜未央。秋景明坐在案旁借着萤火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却怎么也浇不灭心中的惆怅。喝醉了,他轻轻地哼起了歌:“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山有苞栎,隰有六驳。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月亮升到了中空。秋景明晃晃悠悠地起身,踉跄着走到榻前,一头栽倒在床上,睡着了。

温泉池旁,白雾袅袅,清风徐徐。秋景明置身水中,头靠在岸边的黑色岩石上休息。几片桂花的花瓣儿从枝梢飘落下来,浮在水面上,泛起了一圈圈涟漪。忽然,他感到自己的脚腕被什么东西一下握住了。他被吓了一大跳,脚下一滑,整个人跌入池中,差点呛水。他浮出水面,双手抹了一把脸,刚想看看捣蛋的是谁,却见傅思远在一米之遥的水中闯了祸似的轻含着右手食指,担心地望着他。

“先生,您可安好?”看着秋先生一脸惊呆的表情,傅思远赶紧游过来,蹙着秀眉问。

愣了半天,秋景明才反应过来。他叱道:“你小子!不好好读书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抱歉,愚生只想和您开个玩笑,没想到……”傅思远歉疚地咬着下唇,低下头,两行泪滑到了腮边,看得秋景明一阵心疼。他轻轻拍了两下傅思远的肩膀,安慰道:“为师不怪你。”

“先生……”傅思远抬起水汪汪的泪眼凝望着秋先生,欲言又止。

秋景明端详着他,说:“真的不要紧,你放心吧。”

傅思远将信将疑地观察了好一会儿,在确认自己没有伤到秋先生之后,才舒展紧锁的眉头,松了一口气。

“看把你紧张得跟那兔子似的,眼睛都红了呢。”秋景明轻松地笑着说。

傅思远搔了搔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莞尔道:“先生对我来说相当重要,愚生怕您受伤。”

就你这招式,想伤到老夫还得再练几年呢!他犹自想道,表面却半开玩笑地问:“噢?那你说说看,为师怎么个重要法?”

“先生是愚生的恩人,您的大恩大德,愚生没齿难忘。”傅思远诚恳地注视着秋景明的眼睛说。

这一句话把秋景明弄蒙了。他笑道:“为师无非教你识文断字而已,又不是救了你的命,何恩之有?”

“先生此言差矣。您可曾记得十九年前陶德镇发的那场洪水?”傅思远问。

秋景明思索了一会儿,说:“对,记得。那时我八岁。听说是龙王发怒了,然后天降暴雨,下了七天七夜,是吧?”

傅思远点了点头,接着问道:“请问先生记不记得自己冒着被洪水冲走的危险,潜到被水淹没的寺庙里救出过一尊观音像?”

“嗯。”秋景明答道,“可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秋景明沉吟着,猛然间想到了什么。他重新把傅思远打量了一遍,惊讶地问:“难道?”

“不错,”傅思远平静地说,“那尊朱玉观音即为愚生的真身。愚生是从先生把观音像贴紧心脏处的那一刹那起被赋予了生命,并与您的姻缘血脉相连的。”

“这么说,”秋景明顿了顿,问,“你是仙?”

傅思远颔首答道:“这就是先生在观世音像前推测了三种灵类而无法得出正确答案的原因了——您忘了仙。”

秋景明恍然大悟。他感叹道:“怪不得媒婆屡次到家里说媒都不成呢,原来是你的用意呀!”

“不。是先生您当初选择了我,善待了我,使我有了灵性,受到天地的感召,才能托成肉身来报答您的呀。”傅思远说着笑了笑,那双眯起的桃花眼秋波流转,似有醉意。

“可是我……我并不需要什么报答呀,”秋景明局促不安地说,“更何况我还是你的老师……”话还没完全脱口,他的唇即被傅思远凑上来的唇无比温柔地封住了。菊花酒的淡雅清香滑进了他的口腔,浓郁的甘醇绵延不绝,令人迷醉。秋景明几次想推却,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他顺从地闭上双眼,抱紧了心上人那纤细柔韧的腰肢,全身心地投入到绵长而细致的深吻中去。两人仿佛鱼与水,彼此拥有,彼此需要。他们就这样相依相偎,爱得真挚而热烈,在这桂花浮动的温泉池里向彼此交换了生命的誓约。

“景明,我爱你。”傅思远双颊含春,他深情地凝视着秋景明喘息道,“来生,让我做你的女人……”

“思远……我也爱你……”面对心上人的誓言,秋景明不禁流下了感动的热泪,他痴情地凝望着傅思远,哽咽道,“来生,让我们做夫妻……”

一缕金色的光芒穿入池底,把两人笼罩在灿烂的晨曦中,同时也照亮了周围的一切。秋景明揉了揉被阳光刺痛的眼睛,从梦中醒来。他向窗外望了一眼,刚想要起身,发现自己小腹下的衣物连带床褥已被濡湿了一大片。

“思远……”他将目光移向别处,腼腆而无奈地笑道,“真是拿你没办法。”

窗外,蝉在树干上不停地聒噪着,声音盖过了晨间所有的喧嚣,似乎在预示着这个夏天的不宁静。微风拂过,一片花瓣从桂枝上飘落,穿过秋家的窗口,停在了秋景明的枕席上。

秋先生的脸色微红了下,把它送到摆在观音像前的月饼上,转身回屋里换洗衣被去了。

处暑之夜。秋景明点上一盏灯,敞开院门,坐在庭院中等待着傅思远的到来。风轻云淡,月光洒满院落,树影婆娑,鸟在熟睡中喃喃呓语。秋景明仰望着鸟巢,不禁想起了《诗经》里的句子。他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一只纤白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回头一看,见是傅思远,不禁有些惊讶。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他问。

“刚才呀。”傅思远收回了手,朝他微微一笑。

“那我怎么没听见你的脚步声呢?”他接着问。

“先生吟诗太专注了,所以没有听到愚生来时的脚步声。”傅思远平静地回答。

“哦,也有可能。”秋景明沉吟片刻,问,“上次我提问的三个问题,你记得么?”

“记得。”傅思远注视着秋先生的眼睛试探道,“先生其实是想问愚生‘君子不欺之以方’的含义吧?”

“是的。”秋景明说。

“此为《万章篇》上第二章之句。意思是说,对于君子是可以用合情合理的事去欺骗他,却不可以用不合情理的事去蒙蔽他。”傅思远答道。

秋景明露出了笑容,问道:“下一个问题呢?”

“出自《告子篇》上第十八章。用一杯水去救一车着了火的柴,自然是力量小,无济于事了。”傅思远自信地说。

秋景明满意地点了下头,问:“那最后一个问题呢?”

“这是《尽心篇》下第二十三章中的典故。比喻重操旧业。”傅思远简明扼要地说。

“看来你都背下来了。”秋景明站起来问道,“下了不少功夫吧?”

“嗯。”傅思远害羞地低着头,谦虚地说,“其实也没有。愚生不过怕接不上先生的提问,多看了几遍书罢了。”

“你做得很好。”秋景明赞赏道,“在读书上,人分为两种:有些人生而知之,另一些人则是学而知之。虽然天资不出众,但他们只要经过长此以往的努力,就可以以勤补拙,和那些生而知之的人达到一样的学识高度了。”

“多谢先生指教,愚生明白了。”傅思远恭敬地向秋先生行了一个礼。

秋景明欣慰地背着手,说:“我们进屋去吧。”

“您先请。”傅思远欠着身,打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说道。

“你小子,挺机灵嘛。”秋景明合上扇子,笑着指点傅思远说。

傅思远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后脑勺,随在秋先生的身后迈过了二门门槛,进了书房。

坐在案前,秋景明破例没有拿书,让傅思远翻开了案头《诗经》的正文第一页仔细看着,而他自己则把双手放在古琴的琴弦上,边弹边唱起来:“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先……先生……”听到唤声,秋先生停止了弹奏,目光转向了满脸羞红的傅思远。

傅思远紧张极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您……并不是从头儿开始弹的啊,开头应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句。”

“啊,那个……开头你不是已经在院子里听见了么?”秋景明顿了一下,一本正经地问。

“愚生——仅听过先生吟诵而已。”傅思远想争辩,目光却与秋先生投来的眼神不期而遇,他的心不禁漏跳了一拍,顿时泄了气,低下头摆弄手指,咬着嘴唇小声嗫嚅道,“再说……人家也不是什么淑女,先生您何必‘琴瑟友之’呢……”

听到这话,秋景明一愣,转而笑了,无奈地叹道:“唉,你呀!为师是在教你背诗的方法,吟诵是其中之一。你看,书上的很多诗都是可以拿来弹唱的,总体上由风、雅、颂三部分组成。‘风’是各国民歌,‘雅’是宫廷宴乐,‘颂’是祭祀之词。一般情况下,只要你记住了乐曲的旋律,学会了吟唱,诗句的本身及其意境也就能轻松地掌握了。你若不信,不妨一试。”

傅思远将信将疑地望向秋先生,秋先生诚恳地朝他点了点头,鼓励地看着他,开始抚琴。犹豫了片刻,傅思远轻启粉嫩润泽的唇,学着秋先生的音调唱了下去:“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秋景明喜出望外。傅思远的歌声清脆悠扬,柔美婉转,收放自如,让人如临其境。秋景明想起集市上听过的持剑少年的歌声,虽然动听,但与傅思远比起来显然要逊色许多。才十九岁的光景,未经训练竟拥有如此美妙的歌喉,莫非思远果真像梦里说的那样,是仙?秋景明想着,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指,改变乐曲的旋律,开始回环往复地揉弦。傅思远微微莞尔,将书翻了一页,接着往下唱道:“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秋景明动情地聆听着,与傅思远轻声合唱道:“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唱完了,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

“先生唱得真好,愚生自愧弗如。”傅思远羞赧地说,脸庞依然红红的,甚是可爱。

“为师只是抛砖引玉罢了。这回去之后的功夫,还得全靠你自己啊。”秋景明凝望着傅思远,语重心长地叮嘱道。

“愚生将谨从师嘱,请先生放心。”傅思远郑重地颔首,收起课本,恭敬地向秋先生行了个礼,起身告辞。

“且慢。”秋景明回身取出一盏红纸糊的圆筒形提灯,用蜡烛点亮之后把它递到了傅思远的手中,说:“天黑路滑,带上这个走吧。”

傅思远看了一眼提灯,只见上面用行楷洒脱地题着一首《月落》:“月落山兮,之子于归。松间照兮,细雨霏霏。思其远兮,极目眺之。送子去兮,祈愿平安。凭轩盼兮,以望子还。归还归还,心甚牵念。”

再抬起头时,傅思远的眼圈已经红了。他深深地作了个揖,说:“多谢先生。”

“客气了。”秋景明腼腆地笑笑,走到窗前,目送着傅思远的身影在微凉的夜色中离去,转身回屋之际无意忽略了在那正堂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一块新添的月饼隐隐地透出了血色,而盛着月饼的供桌前的朱玉观音的容颜显得越发苍白,渐渐地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为了先生,我无怨无悔……”空灵的声音回荡在傅思远的心里,徐徐传到天界瑶池的上空,令众仙不禁为之侧目。

“最后再问你一次:无论你将作何代价,都要坚持这样做吗?”大殿之上,瑶池金母威严地质问通行仙。

“回娘娘,是的。”傅思远坚决而不失恭敬地回答。

“呵呵,好啊。”金母冷笑道,“想不到你竟有如此胆量,欲散尽精元报与恩人。可惜你一介通行仙,素来吸收天地日月之精华,虽有数年修为,但痴于尘缘,纵然悟性再高,终将功亏一篑。而你的恩人只是凡夫俗子,六根未净,你却舍命相报。如此执迷不悟的痴情蠢物,真是天界少有,我今儿才算是见了。你的诚意感天动地、众仙皆知,但天界有天界的规矩。仙人之恋本就是天界禁忌,触犯天条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你心里自然清楚。我已得佛祖明示,说你尘缘未了,红丝未断,难逃此劫,这才苦劝你回心转意。所谓万物因缘皆有果,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就等待自食其果吧!退下!!”

“谢娘娘。”傅思远婉顺地垂下眼帘,行大礼毕,起身消失在了金碧辉煌的大殿里。

时间缓缓绕过青瓷镇的大街小巷,将案头的黄历翻过一页又一页,终于留在了落叶缤纷的九月,留在了这个静谧而祥和的子夜。月光温柔地洒在秋家大院里,闪耀着美丽的银辉。秋景明手持扫把,正将遍地金黄色的落叶一点点地清扫干净。这时,一队鸿雁飞过天际,长鸣了两声,给疏朗的星空留下了一道无形的划痕。他停下来,仰望飞走的鸿雁,不由想起李清照的词句,张口吟道:“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听到对句,秋景明诧异地回过身,见傅思远提着红纸筒灯站在背后,便笑道:“为师就知道你这时候会来,而且还不声不响的,像猫一样。”

傅思远不好意思地咧咧嘴,低头说:“承蒙指教,愚生下不为例。无论如何,”他深情地注视着秋先生,莞尔道,“多谢先生的提灯为愚生照亮了崎岖的山路,现在愚生平安归来,请允许我将它奉还给您。”言罢,他伸出双手,将提灯交给秋先生。

秋景明推辞了两下,最后还是接过提灯,收了扫把,然后把傅思远请进了书房。

“你是怎么知道李清照的?”坐定之后,秋景明问。

“愚生的姐姐思晴自幼好读李清照的词,受其熏陶,愚生也背了一些。”傅思远说。

“姐姐?”秋景明有点惊讶,他接着问,“为师以前怎么没听说过你有姐姐呢?”

“那是因为先生从没有向愚生问起过呀。”傅思远温和地笑着说。

“噢。”秋景明沉吟片刻,忽然抬头问,“你姐姐还读过什么书?”

“《烈女传》《漱玉集》和《诗经》。”傅思远答道,“她比愚生年长四岁,是家中独女,粗通文墨,善习诗书。愚生牙牙学语时,她已能作词赋诗了。”

“好生了得!有这样一位富于才情的姐姐,想必其弟也是前途无量的吧?”秋景明有意前倾身体,直视着傅思远的眼睛试探道。

“先生您过奖了。”傅思远难为情地回答着,双颊泛起了红晕。

秋景明朗声大笑。他坐直身子,眼里充满浓浓的喜爱之情,说:“好,让为师来看看你回家之后下了多少功夫。就从《关雎》开始吧。”

傅思远恭敬地颔首,开始背诵了。秋景明全神贯注地听着,时而配合着傅思远的语气节奏打拍子,时而随着傅思远的表情一起喜怒哀乐,时而望着傅思远的面容单手支颐凝神沉思,如临诗境。当傅思远一鼓作气背完整本《诗经》之后,秋景明不禁拍手叫好,并自豪地称赞道:“不愧为我的学生!博闻强识,肯下功夫,为师甚感欣慰。”

傅思远羞赧地低着头沉默不语,面颊更红了。

秋景明见状,犹自笑了笑,拿出文房四宝,招呼他站到身旁研墨。借着温暖的烛光,秋景明饱蘸墨汁,执笔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两个方方正正的大字:九德。

“先生,何为‘九德’?”傅思远好奇道。

秋景明并不急于回答他,而是从案头取过一本备用的《尚书》递给了傅思远,说:“你翻到《虞书·皋陶谟》这一章节,把正数第一百零八至第一百六十七这五十九个字读一下。”

傅思远翻开书本,找了一会儿,读道:

“皋陶曰,都!亦行有九德。亦言,其人有德,乃言曰,载采采。

“禹曰,何?

“皋陶曰,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彰厥有常吉哉!”

秋景明注视着少年问:“你明白书上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是在讲九种美好的品德吧?”傅思远猜道。

“不错。”秋景明在“九德”二字的下方将其一一列出,对傅思远说,“皋陶说,大凡人的德行有九种,在评价某人有美好的德行时,必须要以许多事实作为根据。禹就问了,都是哪九种德行呢?皋陶回答他说,态度豁达,毫不拘束,又能恭敬谨慎,这叫‘宽而栗’;性情温和而又有主见,这叫‘柔而立’;为人老实并且办事严肃认真,这叫‘愿而恭’;有才干,而不骄傲自大,这叫‘乱而敬’;能够接受别人的意见,又不被纷杂的意见迷惑,依然能刚毅果断地行事,这叫‘扰而毅’;品行正直,态度温和,这叫‘直而温’;处事风格直率而不拘小节,行为方正,这叫‘简而廉’;性刚正而内充实,这叫‘刚而塞’;坚强勇敢而心地善良,这叫‘强而义’。人若能够在自己的行为中表现出这九种德行来,就常常能够把事情办好了。”

“噢,原来如此!”傅思远茅塞顿开,他惊呼道,“这就是君子的修身之道吧?”

“你说得很对。”秋景明回答,“这也是先人的尚贤之道。皋陶说,能够做到九德中的三德并持之以恒的人,可以当卿大夫;每天能够恭谨地按照九德中的六德来约束自己行动的人,就可以胜任诸侯之职,辅佐天子处理政务了。天子将三德与六德并用之,赐予按照九德行事的人一定的职位,重用有特殊才能的人,这才叫‘用人有方’啊。”

“愚生懂了,多谢先生指教。”傅思远礼貌地说。

“哪里,哪里。”秋景明谦虚地说着,搁下毛笔,望着傅思远说,“你先把这本书拿回去,读得烂熟了再背,有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来找我。”

“多谢先生。”傅思远向秋先生行个礼,将课本揣入怀中,起身准备告辞。

“等等。”见傅思远回过身,秋景明稍微顿了顿,诚恳地邀请道,“倘若你不介意的话,中秋节晚上就和你的姐姐来这儿过吧。”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烦劳您呢?”傅思远客气地推辞道。

“没关系的,一起过来吧。”秋景明笑着说,“东屋正好有两张床铺闲着,家里就为师一个人住,你们俩来了,为师也好热闹热闹。”

傅思远想了一会儿,说:“那好吧。约在黄昏时分,先生您看如何?”

“就这么定了。”秋景明说。

“好的。”傅思远说着走了出去,秋先生一直把他送到了大院门外。

“先生请留步。”傅思远回过身,郑重地向秋先生道别。

“路上小心。”秋景明叮嘱道,望着傅思远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在茫茫夜色中隐没了。

十一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了秋家供桌上。顿时,观世音像上流光溢彩,仙气萦绕,升腾起一股金雾,于半空中摄天地日月之精华,取正法明王之元气,徐徐地旋转成团,随即从观世音像上吸入一道色如鲜血的红光,又旋转了片刻,最后凝成一块金黄色的圆月饼,落在了供盘里。仙气瞬间散去,一切恢复如初,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秋景明翻了个身,从梦中醒来。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走到正堂,看见供盘里新多出来的月饼,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转身到灶房里找吃的去了。

九月的秋风刮得一天比一天萧瑟,让人顿生凉意。秋景明缩着身子走到庭院中,仰头看了一眼黑云翻滚的天空,连忙将晾在竹竿上的衣物统统收回屋内,关紧门窗,这才舒了一口气。他抱起衣物,走到床前,把它们一件件地摊开之后叠好,再放到布包里归拢起来。然后,他在案前坐下,将黄历翻到了新的一页。

“明天就是中秋了,”秋景明望着黄历想,“今儿却没晴,真是天公不作美啊!”

一声巨雷于天际炸裂开来,狂风夹杂着豆大的雨滴呼啸而至。雨如断了线的珠子般簌簌落下,转眼间,地上被砸得坑坑洼洼,腾起了淡淡的白烟。他偏过头,听到雨点飞快地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密,最后连成一片,几乎震耳欲聋。他伏在案上,想起了自己八岁时所经历的那场暴雨,隐隐地感到了恐惧。

秋景明拿出《礼记》信手翻了一页,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片刻之后,他意识到自己这样做是徒劳的。于是他起身,背着双手踱到正堂,站在了供桌的前面。

“思远……”他望着观世音像,心里喃喃道,“如果此时你是我,你会怎样做?”

观世音像依旧保持着微笑,默然不语。秋景明仔细打量了它一阵,吃惊地发现朱玉制成的观世音像竟然褪了色!

“以前只听说玉石如果长时间贴着人的皮肤,其颜色会逐年加深,却是头一遭见到玉石褪色这种奇事。”秋景明思忖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

正在他费解之际,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孩童的喧闹声。秋景明回过身,心想:“下着大雨呢,是谁家的孩子在外面玩耍?”

这样想着,他拿上一把油纸伞,顶着瓢泼大雨跑出了屋子。

“喂,小孩!下这么大的雨还不回家,会被淋得生病的!”秋景明打开院门,冲孩子们嚷道。

“先生,我们的蹴鞠掉到您的院里了,您可以帮我们拿出来吗?”为首的小孩问。秋景明看他约有五六岁大,虽然顽皮,但也不乏可爱之处。在这个小孩身后,还跟着五个年纪相仿的男孩,看样子,他们应该是要好的玩伴。

秋景明略略犹豫了一下,说:“好吧。你们先进到屋里来,别被雨淋得着凉了。”

孩子们欢呼雀跃,鱼贯而入。秋景明笑着看了他们一眼,猫腰在庭院里找起来。他到前院空地仔细一瞧,没有;他顺着墙根又寻了一遍,也没有;他不甘心,转到了后院,最后在自家小菜园的篱笆旁找到了它。秋景明很高兴,抱起蹴鞠迈着轻快的脚步进了屋内。

“嘿,你们的——”话刚说到一半,秋景明愣住了。只见正堂的供盘里空空如也,孩子们抹着嘴,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睁着大大的眼睛不以为然地望着他。有几个小孩的下巴上还粘着点儿月饼的碎渣。

秋景明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蹴鞠掉在了地上,滚到了孩子头的脚边。

“那是供品!你们怎么可以这样……”秋景明声嘶力竭地喊道,他愤怒地抄起扫帚想痛揍那些孩子一顿,但一想到孩子是他自己请到屋里来的,只好作罢。孩子头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抱起蹴鞠,赶紧挥了一下手,招呼其他的小孩一起从后院翻过篱笆逃跑了。

一把扫帚被狠狠地摔在了正堂的地面上。秋景明攥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现在才深深地体会到“引狼入室”和“忘恩负义”这两个成语的含义。

这时,他意外发现地上依然像孩子们来到之前那样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儿水迹。

秋景明忽然想起他们没有带伞。他思忖:“他们冒雨玩耍,居然没被淋湿!这怎么可能?!”

——很明显,他们是仙童。不然他们无法通过那扇贴着钟馗画像的院门。

“唉!天意,天意呵!”秋景明终于恍然大悟。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

朱玉观世音像褪尽了最后一丝血红,变成了莹润通透的乳白色。

十二

小桥流水。蒙蒙细雨之中,秋景明与傅思远各打着一把油纸伞,站在木桥的中央,深情地对望着。

“先生……”傅思远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说,“愚生这次来,是想拜托您一件事。”

“尽管说吧,只要是能做到的,为师一定帮你。”秋景明说。

“愚生我……想请您放生一尾红锦鱼。”傅思远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余音留在唇边,心里泛起一阵阵难言的苦涩。

“可以啊。”秋景明说,“你打算在哪儿放生呢?”

“就在这桥下吧。”傅思远凭栏朝桥下望去,装作在看潺潺流淌的清溪,溪水通过法力重现出仙界的瑶池金母得知他痴恋这段尘世姻缘时勃然大怒、对他蛾眉倒竖的样子。他暗自叹了口气,长袖一挥,抹掉倒影,努力用平静语气说:“愚生希望先生欠身把鱼从桥面与栏杆之间的空隙顺到水里去。”

“好的。”秋景明望着桥下回答。他忽然转头看傅思远,问:“鱼呢?”

傅思远莞尔。他依依不舍地端详着秋景明的脸庞,柔声细语地唤道:“景明……”

“思远……”秋景明微微蹙起了眉。

“在放生之前,可不可以请你再抱我一次?”傅思远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请求道。

秋景明扔掉纸伞,张开双臂,一把将心上人紧紧地拥在了怀里。

这是一个熟悉、温暖而有力的怀抱。傅思远呼吸着秋景明发丝间散发出来的淡淡的体香,幸福地流下了两行热泪。他多么希望这一刻能变成永恒啊!

“谢谢你。”傅思远微笑着说,闭上了眼睛。一道红光从天而降,将他的身体罩在其中。红光瞬间散去,他已经变成了一尾美丽无瑕的红锦鱼,神情安恬地卧在秋先生的手里。

秋景明大骇,捧着这尾鱼,双手在不住地颤抖。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它就是刚才的傅思远。秋景明犹豫着,朝鱼轻轻唤了一声:“傅思远?”

红锦鱼扭动了两下身体,似在作答。秋景明想起了心上人的嘱托,便默默地走到桥栏边,缓缓俯下身,松开了手。鱼滑入水中,摇摆着尾巴在桥下绕了两圈,顺着水流游走了。

“思远——”秋景明喊着心上人的名字,从梦中坐起来,不禁泪流满面。他抱住双肩,将脸深深地埋入臂弯里呜咽着,不知不觉间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十三

中秋节这天,来秋家的人络绎不绝,多半是些学生和乡邻,拎着瓜果梨桃和鸡鸭鱼肉来看望这位远近闻名的老师。秋景明也不多推辞,一一谢过,照单全收,然后留他们吃顿饭。太阳西斜,暮色降临。秋景明把客人送走之后,连忙收拾房间,烧了一桌好菜,一心等着傅思远和傅思晴到来。他等啊等,菜热了一遍又一遍,却不见有人敲门。秋景明焦急万分,在庭中踱起了步子。待他快要绝望的时候,门外终于响起了他期盼已久的敲门声。

秋景明赶紧跑过去开门。出乎意料的是,门外站着一个女孩,也是留一头长发,穿一身红衣服,容貌与傅思远极为相似,只是眉宇间少了几分阳刚之气,多了几分娇柔之美。

“你是……傅思晴?”借着皎洁的月光,秋景明迟疑地问。

女孩点了点头,“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泪水夺眶而出。

秋景明慌了,欠身想要搀起她,却不好和她接触。他悬着双手疑惑地问:“你这是?”

“秋先生,”女孩噙着泪花哽咽道,“您快去看看我弟弟吧!他……他快不行了……”

秋景明大惊,问:“怎么了?!”

女孩痛苦地摇着头哭诉:“我不知道。昨天早晨还好好的,下过一场大雨之后就病倒了。他的额头烫极了,躺在床上说胡话,什么老天爷就是嫉妒他痴恋红尘姻缘,什么王母娘娘为了惩罚他派了六个小童要把他收走,什么自己触犯了天条魂魄变成红锦鱼之类的。我实在害怕,所以才瞒着他来见您。秋先生,秋先生!求求您救救他吧!您是他的先生啊!”

秋景明猛然忆起前段时间登门造访并且吃掉供品的六个顽皮的仙童和昨夜做的那个梦。他的心一沉,回屋拎上乌鸡汤就随女孩出了门。

他们奔下了山,涉过两条小溪,经过一座吊桥,又在千回万转的山路间绕了好半天,终于到了秋景明梦中的那片桃花林。可惜时值九月,桃花都已凋谢,树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秋景明心急如焚,顾不上看后院的景致,三步并作两步迈上了傅家回廊的台阶,直接掀帘子进了傅思远的厢房内室。

“思远!”秋景明叫了一声,放下盛着乌鸡汤的坛子,单膝跪在了傅思远的病榻前。

傅思远微微睁开了眼睛。见是秋先生,他咬牙挣扎着要坐起来,被秋先生赶紧扶回了床上。九日不见,傅思远消瘦了许多,面颊苍白得毫无血色,目光无神,气若游丝。

秋景明自责地反复打量着傅思远的病容,心如刀绞:“都是我不好,害得你这么苦……”

“先生……”傅思远微蹙双眉,努力伸出苍白瘦削的手,颤抖着拭去秋先生脸颊上的泪珠。傅思远深情地望着秋先生,似有千言万语如鲠在喉,难以吐出半个字来。

秋景明牢牢握住傅思远的双手,让它们贴紧自己的嘴唇,红着眼圈凝望着心上人。

傅思远勉强笑了笑,说:“愚生……不怪您。那些月饼,本是……留给您吃的。”说完,他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思远,思远!你振作点儿!!”秋景明用力摇着傅思远的肩膀,回头大声喊道,“思晴!傅思晴!”

“先生有何吩咐?”傅思晴急忙赶过来问。

“快把这坛子里的乌鸡汤热了端来,给他补补血气!”秋景明托住傅思远的头部,着急地答道。

傅思晴应了一声,抱起坛子就去灶房了。

“思远!答应我,不要走,求你留在我身边,永远……”秋景明望着昏迷的傅思远,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心疼地流下了眼泪。

不消片刻,鸡汤被端来了。秋景明接过汤碗,舀起一勺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再顺着唇间的缝隙徐徐倾入傅思远的口中。有一些鸡汤溢出了傅思远那干裂的嘴唇,傅思晴在床边坐下,从弟弟的袖中抽出了绣着菊花的绢帕并把它攥在手里,小心地将溢出来的鸡汤点拭干净。

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被喂下去之后,傅思远慢慢睁开了眼睛。傅思晴与秋先生对视了一眼,一起担心地望向傅思远。

看到自己躺在秋先生的怀里,面对着姐姐,傅思远有点不好意思,但也别无他法。

“姐姐。”傅思远吃力地唤了一声,朝她抬起了手指。

“哎。”傅思晴欣慰地点了一下头,将自己的右手放到了他的双手掌心。

傅思远转移目光,望着秋先生的左手,轻轻唤道:“先生。”

秋景明犹豫了一下,将自己的左手放到了傅思远的双手掌心,与傅思晴隔开一条缝。

傅思远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用力将双手合拢,使姐姐的手和秋先生的手紧紧贴合在一起。

“思远……”秋景明为难地看着傅思远,轻轻地摇了摇头。

“弟弟!”傅思晴皱眉喊道。此时她担心的不是自己的终身大事,而是弟弟的安危。

傅思远望着他们俩,对秋景明说:“愚生命薄,思晴这辈子……就拜托给您了。”

秋景明看了一眼傅思晴,下决心地对傅思远说:“你放心,我会一辈子对她好的。”

傅思远微笑着颔首。他把目光投向傅思晴,说:“姐姐,如果你能答应……去照顾秋先生一生一世,弟弟我……死也瞑目了。”

傅思晴哭着骂道:“呸!什么死不死的,休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姐姐答应你!弟弟,你要活着,好好地活着!你不是说过要考上状元,骑着高头大马风风光光地回来接姐姐吗?你不是说要等明年桃花再开的时候请秋先生到家里做客吗?这些承诺,你都忘了吗?”

傅思远摇了摇头,凄然一笑,说:“当然记得。只是……抱歉,让姐姐失望了。”

“弟弟……”傅思晴掩口而啼,哭得泣不成声。

“秋景明,”傅思远竭尽全力捧起秋先生的脸庞,凝视着他请求道,“可以……背诵一遍……《诗经》里的《桃夭》吗?我想听。”

“……好。”秋景明哽咽了。他清了清喉咙,背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傅思远祝福地望着傅思晴和秋先生,微微莞尔。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秋景明强忍着眼泪背道。

傅思远松开了手,望着床帷,忆起自己与秋先生在温泉池里约定来生,不由眼角湿润了。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秋景明的眼前浮现出傅思远背这段诗时神采奕奕的模样。正是那种投入、谦和与自信吸引了秋景明的目光,让他一眼认定这个少年就是自己生命中要等待的人。然而他不明白,为什么少年让他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盼到了,转眼间又要离去。难道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泪水迷蒙了傅思远的视线。他睁大双眼,想要再好好看看面前这个让他痴恋了十九年的男人的脸庞,却怎么也看不清了。意识越来越模糊,呼吸越来越吃力,他遗憾地闭上眼睛,眼前归为了一片无尽的黑暗。

一行无奈的清泪从他的眼角滑落,浸润了秋景明的心。秋景明回过神,伸手试探了一下傅思远的鼻息,惊惶地缩回了手。

“思远!”秋景明拼命摇着傅思远的肩膀,大声喊道。

“弟弟!”傅思晴扑倒在榻前,几乎哭昏过去。

傅思远没有丝毫反应,身体渐渐变得冰凉。

“思远!”秋景明咬破自己的右手中指,将鲜血源源不断地渗入傅思远的口中,试图挽回心上人的生命。

鲜血将少年的唇瓣染成了一朵娇艳怒放着的桃花。少年仍面如死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思——远!”秋景明仰天长啸,紧紧搂着心上人的遗体,泪如雨下。

微风拂过,傅思远的身体幻化成一道七彩的光芒,飘入后院,温暖地将桃花林笼罩其中。霎时间,满园的桃树抽出了碧绿的枝叶,绽放出了朵朵洁白的桃花,迎风含笑着点头,清香四溢。光芒逐渐收拢,升入云端,最后无声地消失在了蔚蓝的天际。

傅思晴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秋景明走到她身边,怔怔地望着满园盛开的桃花,目光空洞而哀伤。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被彻底掏空了一般,只剩下躯壳,似乎再也感觉不到疼痛。

半晌,傅思晴回过了神,从自己身上取出用绣着桃花的素帕包裹着的一块东西,郑重地捧给了秋景明,说:“秋先生,这是我弟弟病中的嘱托,他让我把这个给您,请您无论如何也要收下。”

秋景明下意识地接过包裹,慢慢打开。

一块金黄色的月饼赫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与他在自家供桌见到的月饼完全相同。他小心地用手托着月饼,将其从中间掰成两半。

一股腥甜的鲜血从月饼中汩汩流出,浸透了素帕,顺着秋景明的手指淌下来,濡湿了他洁白的衣袖。

秋景明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不由得双腿一软,无力地瘫坐到了地上。

此时,他全都明白了:傅思远付出的不仅仅是纯真的爱情与诚挚的感恩之心,还有自己那年少而鲜活的生命啊!

“思远……你这是何必呢……”秋景明苦笑着摇头,泪水再次流满了面颊。

十四

十年后的中秋之夜。青瓷镇上的秋家院子里,两个孩子正在嬉戏。忽听屋内传来一声女人的招唤:“秋思、秋远,快来吃月饼啦!”

“好的,额娘!”姐弟俩应和着,放下手中的雨花石,高兴地跑到屋内,一人拿起一块月饼,张口咬下去。秋思皱了皱眉,看了一眼月饼,里面的馅和往年一样,依旧是鲜红色的。她仰起桃子般红扑扑的脸庞,问:“额娘,今年的月饼怎么还是玫瑰馅的啊?”

绾着一头青丝的女人摸了摸秋思的头,笑着说:“思儿乖,吃了这个,就是过节了。”秋思不解地看着女人,然后她低下头,勉强咬了一口月饼。“额娘,爹爹呢?”秋远拉着女人的衣角问。“你爹……”女人迟疑了一下,却见正堂里的男人从菩萨像前起身,心情沉重地走了过来。男人看到秋思和秋远,脸上凝重的表情显得缓和了许多,嘴角也露出了笑容。“爹爹!”见到父亲,秋思和秋远奔跑着扑进了他的怀抱。男人爱怜地看着两个孩子,走到他们的额娘面前,对秋思说:“思儿,你长得越来越像你额娘年轻的时候啦。”秋远听他爹爹这么一说,立即摇着他爹爹的大手,争宠地问:“那我呢,那我呢?”男人征询地看了女人一眼,女人俯下身,轻轻捏住秋远的鼻尖微微摇了摇,宠溺地对秋远说:“你呀,当然是越来越像你那高大英俊的爹爹喽!”听到满意的回答,秋远蹦着跳着拉起秋思的手,回到庭院里玩去了。看着姐弟俩玩得那么起劲儿,夫妻俩打心眼儿里有着说不出的高兴。女人幸福地依偎在男人的怀里,双手捧握着男人的手,恬静地看着明朗的月色。这时,她听到男人叹了一口气。女人转过身,望着男人问:“怎么了,孩子他爹?”

男人从秋思和秋远的身上收回了目光,对女人说:“看到他们俩,我想起了第一次看到你和你弟弟的时候。你弟弟若还在世的话,也许就能看到现在的我们了。”

听到这话,女人的心中升起了一股惆怅。她垂下眼帘,转身走到盛满月饼的盘子前,拿起一块,递给男人,说:“是啊,要是他在就好了。”

男人把月饼从中间轻轻掰开。看到内馅如血的鲜红色,他痛苦地别过头,情不自禁地流下了两行内疚的泪水。

清冷的月光映着秋景明的脸庞,投下了一片落寂的幽蓝色。

傅思晴默默地走过来,从身后环住他的腰,头贴在他的脊背上,柔声安慰道:“孩子他爹,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人也已经……我想,思远他不会怪你的。”

“思晴……”秋景明放下月饼,回过了身,神情复杂地凝望着她。

傅思晴垂下眼帘,那秋水般柔媚的眸子里似有泪光闪烁。她放开了他,缓步走到窗前,背对着他说:“其实我知道我弟弟的事情。他从会说话的那天起就经常对我说起一个人,那就是老爷您。他反复嘱咐我,一定要让我嫁给您,为的就是报答您的恩德。可在那时,我不知道您是谁,也无法猜测您的相貌,更何况我一个女子,根本无法接近您。他就开始蓄发,和我穿一样的衣服,模仿我的言行举止,以求有朝一日上山拜您为师。”

“这么说,你知道思远是仙?”秋景明走近她,惊讶地问。

傅思晴深吸一口气,颔首道:“思远不是我的亲弟弟。他是我已故的父母在我四岁时从水边捡来的。”

“捡来的?”秋景明诧异地问。

“嗯。”傅思晴回忆道,“他那时刚刚满月,也不知道是不是克双亲,把他接到家一个月之后,我的父母就出事了。我家有一个远亲的婶婶,把我和弟弟接到她那儿住了三年,也去世了。从那以后没有哪个亲戚敢收留我们,我和弟弟就回到了傅家,以种桃为生,日子虽然清苦,但也能勉强维持下去。”

想到姐弟俩所经受的苦楚,秋景明的心不禁一酸。他接着问:“那……后来呢?”

“后来,”傅思晴怅然若失地答道,“我发现他长得越来越像我,没事的时候喜欢到私塾外墙下偷学诗书。有一次不慎被那教书的老先生抓住了,刚要打他,我弟弟一抬头,那老先生把他误认成了我,念着是买桃的熟客的分儿上才没动手。老先生有意难为他,拿出一本经书随手翻了一页,让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就叫着我的名字让他背诵。我弟弟凭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学着我的声音张口就背,声情并茂地将那老先生要求的内容全都背下来了。老先生十分惊讶,当天晚上就跟邻居聊起这个事。在得知认错人之后,老先生亲自登门来到傅家,有意收我弟弟为徒。当时傅家贫困得很,实在交不起学费,我和弟弟就婉言谢绝了老先生的好意,开始在家自学。直到有一天——”

“直到有一天,思远上山夜访了我?”秋景明推测着问。

“是的。”傅思晴喃喃地说,“自从拜到您的门下之后,我弟弟的生活就完全改变了。他每天的绝大部分时间里都在发奋读书,很少关心桃园的事情。有时候我希望他到桃园帮忙,他却充耳不闻。我急得跟他吵,他也不应声,只是在嘴里不停地念着您的名字,抱着双膝发呆,时哭时笑,似傻如狂。我见他这样也就没再逼他,由他去了。”

秋景明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扳过她的肩膀说:“——可你毕竟是思远的姐姐,如果你当初制止他的话……”

“我说过我制止不了他!”傅思晴激动地嚷道,“他是仙,我是人!人是无法左右仙灵的!我作为他的姐姐,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地陷进去,一天天地爱上您直到无法自拔,可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难道我就不心疼吗?!思远他在世时每天都向我提起您,他甚至走路、吃饭、梦呓时都会惦念着您!我成天为他提心吊胆,唯恐他哪天走山路时分神摔下山去,再也回不来了!因为这,我为他操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泪,老爷您知道吗?!我知道老爷您爱他,您到如今还在深深地爱着他!您之所以娶我根本就不是因为您爱我,仅仅是因为我长得像他!我无法憎恨您,我不能在憎恨中服侍您一辈子,那样就等于背叛了我和他之间的约定!我弟弟临终前真心祝愿我和您喜结连理之后能美满幸福、恩爱有加,可到现在我才发现,无论我怎样做,都无法得到老爷您的真爱!十年过去了,老爷您的相思梦也跟着做了整整十年,难道您就不能醒一醒,睁大眼睛好好看看站在眼前的人吗?!我真的不是傅思远,我是爱着您的傅思晴啊!”说完,她捂着脸跑到了窗前,委屈地抽泣起来。

秋景明这才如梦初醒。他慢慢走到她身后,试着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被她用力甩开了。

“思晴,”秋景明紧蹙眉头,歉疚地说,“这些年辛苦你了。是我一时糊涂,忽略了你的存在,让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老爷……”傅思晴转过身,一下将脸颊埋入了秋景明的颈窝,不禁痛哭失声。

“好了,好了……”秋景明拥抱着傅思晴,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说,“都结束了,一切都过去了……”

月光温柔地洒下来,深情亲吻着两人相依相偎的身影。秋景明和傅思晴不约而同地抬起脸颊,把目光投向了深邃而渺远的夜空。

一轮金黄色的圆月正散发着迷人的光芒挂在天际。它被众星簇拥着,像月饼,又像玉盘,更像新生婴儿,俯视着这对璧人可爱而天真的笑颜。

(责任编辑 王曦)

王悦,笔名淡蓝雨,女,1990年生,蒙古族,黑龙江省大庆人。自幼热爱文学创作,2011年考入绥化学院中文系作家班,师从绥化作协副主席张爱玲。同年于校刊《月桥》发表多篇作品,深受校领导与同系师生好评。在校期间在《参花》发表多篇诗歌,代表作有《镌刻》《羽毛》《筑梦路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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