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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泪丛生的现实浮世绘

2017-03-02郑荣健

艺海 2017年1期
关键词:人物现实

郑荣健

〔摘 要〕关于新编现代花鼓戏《我叫马翠花》的现实关涉、人物形象、主题呈现的评论。

〔关键词〕湖南花鼓戏 现实 人物 评论

几乎低到尘埃里的马翠花,其实是一条堂堂汉子。他曾是部队里的养猪能手,退伍后却为追求牛飘飘而放弃安定、来到城市,在社会的最底层与种种不堪相遇——爬树帮刘青衣抱下猫,结果被反咬划伤了猫而不得不赔钱,还被诬偷看黄花放洗澡而得了耍流氓的名声;更夸张的是,他好心照顾流浪孩子马蛋,却被居委会认定是抛弃亲生儿,被逼成了爹。一个个近乎荒诞的、热闹诙谐的喜剧场面,就像现实浮世绘,让人笑泪丛生。

浓郁的乡土气息,诙谐幽默的喜剧风格,这是花鼓戏《我叫马翠花》给我的深刻印象。喜剧素来难写、难演,然而当我们回首湖南省花鼓戲剧院的创作历程——从老一辈的《打铜锣》《补锅》到新世纪以来的《老表轶事》《走进阳光》,“喜剧”便成为一个鲜明的烙印与“湖南省花”紧紧联系在了一起。花鼓戏的程式不多,唱腔也较为灵活,舞台样貌生动鲜活,是一个很接地气的剧种。花鼓戏《我叫马翠花》的出现,并不让人意外。可以看出,“湖南省花”在发挥剧种特色之上,不仅形成了自己的喜剧传统,更从“农耕传统”向现代转型,开出了一条与现代生活相融合的路子。《老表轶事》《走进阳光》如此,《我叫马翠花》也是如此。有意思的是,编剧同样都是彭铁森。

彭铁森与“湖南省花”合作的“进城三部曲”——《老表轶事》(与赵凤楷合作)《走进阳光》和《我叫马翠花》中,后两部是直指当下的。《走进阳光》讲农民工的自尊、自卑及因谎话、掩饰联类出的一连串喜剧故事,从而深刻地剖析了农民“精神进城”的心路历程;《我叫马翠花》对人物内心及其精神世界的刻画少一些,却借助人物的视角和现实遭际,浮世绘般勾勒出喜剧的另一端,讽刺。如果说《走进阳光》带有农民自剖的意味,《我叫马翠花》固然戏中塑造了马翠花的草根英雄形象,却更针砭了城市的褊狭。

故事发展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马翠花帮忙上树抱猫反被诬陷伤猫、耍流氓,从而丢了为期一个小时的保安工作。故事不是“徐徐展开”,而是“呼啦啦”就把场面拉开了,杨家贵、刘青衣、黄花放、四叔叔、五伯伯等带有世相色彩的人物纷纷上场。第二阶段主要围绕流浪孩子马蛋展开,众人先入为主地对马翠花进行了道德审判——某人不仅伤猫、耍流氓,更可恶的是居然抛弃自己的亲生孩子,于是逼迫马翠花认亲,致使马翠花百口莫辩、苦不堪言。第三阶段是泥石流来了,马翠花奋勇救孩子,被众人误以为已牺牲,一时众人良心发现、真相泛起,底层的卑微、世相的吊诡犹如滚滚而来的泥石流,瞬间把此前悬置的偏见冲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因此也显得意味深长。最后的结局,是温暖的。马翠花终于和牛飘飘走到了一起,马蛋也有了一个家。从整部戏看,马翠花对牛飘飘的追求这条情感线贯穿始终,或许正是因为爱,马翠花才能够忍受种种欺侮、诬陷、奚落、糟践,他才能在收垃圾、当保安的生活坎坷中坚持、坚守,并在最后迸发出人性的崇高。但这个戏不是单一的情感戏,它似乎只是由此获得一部分逻辑支撑。马翠花,这个低到尘埃里的堂堂汉子,他有十分强大的内心。这特质是被夸张的,夸张得无怨无悔、阳光明媚,像小草任人践踏,却永远那么乐观地霑风沐雨、笑对阳光。严格来讲,这只能是艺术三棱镜里的人物。我们知道,夸张、误会是喜剧的常用手法。而在《我叫马翠花》中,这个人物成立的前提,就是喜剧风格的规定性。然而,它的喜剧指向在哪里呢?它不仅仅是塑造一个高大上的正面人物形象,也不仅仅要传递一个强大的、乐观的内心,实际上它更像是立起了一面哈哈镜,让人看到农民融入城市的外部环境。至此,“进城三部曲”也实现了一个更为立体的表达——从《老表轶事》中割封建思想尾巴到《走进阳光》的自剖自审,再到《我叫马翠花》对城市的吁告,不同侧面地反映了农民进城、融入城市在不同阶段的种种难题。其探索与挖掘,是深刻的。

2014年,“湖南省花”就推出了新创剧目《我叫马翠花》,至今已有近两年时间,期间经过打磨,听说跟2015年在第十四届中国戏剧节上的呈现已有不少变化。遗憾我未能看到原初版本,不过因读剧本在先,也是早有系念:一方面,“湖南省花”惯于从小人物中抓戏,自然带着剧种的自觉,也充满了湖南人独特的、有燎辣风味的幽默,在花鼓现代戏的探索中可谓独树一帜;另一方面,《我叫马翠花》这部戏人物不少、情节也比较繁杂,无疑为丰富花鼓戏的表现力提供了一个很典型的实验载体。花鼓戏的唱腔是比较野的,很生活,很有撩劲儿。在过去,无论是“二小戏”(一旦一丑)还是“三小戏”(小旦、小丑、小生)阶段,舞台诸角踩步子、摇身子那么一转转,常让人心痒恨不得上台踢演员几脚,感慨草根民间表情达意的手段丰富。像花鼓戏经典《刘海戏金蟾》里刘海和胡秀英那段“我这里将海哥好有一比呀”,实则无甚叙事内容,却翻覆颠连,唱做俱是充满泥土气息的撩姿媚态,让人爱恨莫由之甚。花鼓戏《我叫马翠花》讲述的故事更为开阔,而且有了现代语境——人的行为逻辑不再限于传统乡土的伦理与人情,因此除了选用唱腔彰显剧种特色外,幽默的、个性化的语言和化之于舞台调度的身段运用,成为全剧十分重要的看点。而喜剧的规定性,也为之提供了较大空间。花鼓戏《我叫马翠花》的唱腔是很丰富的。“打锣调”和“川调”由各人物唱来,特别是附带方言口音的语气词,乡土气息浓郁。开头的《红薯歌》是歌舞化的,中间牛飘飘的母亲洪花开唱那一段山歌调“我这块地绝对是一块好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从来就称心如意,只怪你爹爹这家伙死不争气,耕耘几十年还是锣齐鼓不齐”,不仅语言风趣幽默,演员对于角色与唱腔的融汇浸入,也控制得十分得体。张小虎饰演的马翠花,从开始偏于正调的调式到转换为更自由、表达体量更大的调式,演唱始终明亮;而剧中融入一些曲艺的音乐内容,亦可看作是一个量体裁衣、丰富表现力的尝试。此次“湘戏晋京”展演中的另外一部戏——花鼓戏《孟姜女传奇》中,饰演孟姜女的彭玲唱起渔鼓,也是例子。

这部戏也让我们看到了戏曲现代戏中语言的独特魅力。牛飘飘给马翠花算了一笔账:“一年两千六是吧,十年两万六,一百年二十六万,一千年二百六十万。按三十年一代计算,一千除以三十,等于三十三点三三三,也就是讲,你马翠花要在城里买房子,估计要到一千年以后哒,由你的第三十三代传人来完成。”牛飘飘奚落杨家贵:“那就牢都不要坐哒,直接枪毙算了。”一个麻辣爽利、风风火火的湘妹子形象夺然而出。像“马翠花上树一为抓猫,二为偷看她洗澡。您说说看,这马翠花在树上,是只有一为还是真的有二为?”杨家贵说话那种庄中带谐的姿态、口吻,既神形毕现,则充满了草根的油滑与赖皮。这样的例子,在剧中可以说比比皆是。

还有一点很值得注意,那就是尚带着泥土味道、烟熏火燎的方言运用,部分柔化了“大白话”造成的韵律缺失,使得“现代戏”不过于“窗明几亮”而有更浓郁的生活气息。比如,“求您莫打哀子好啵”等里边的方言表达和语气词,背后传递出一种民间的活法,仿佛凡事必先放低一种姿态,实则充满了瞻高望远的从容。这種个性化的、幽默的语言风格和逻辑智慧,带着鲜明的湖南烙印,对戏曲现代戏的语言不无启发。戏曲的魅力不外乎唱腔、程式、科白。《我叫马翠花》因是现代的题材,加之是花鼓戏,其“科白”实际上已是方言大白话。这部戏没有让人感觉是话剧加唱,很重要的原因,恐怕跟它的方言运用有关。

湖南省花”有很好的演员阵容,像饰演牛飘飘的叶红、饰演洪花开的谢晓君、饰演兰花香的黄涓涓,在剧中都有很好的表现。当《红薯歌》唱起,后面我一直期待有属于牛飘飘的一大段唱,可惜并没有,或者说还不够。实际上,在观看的过程中,我的期待是凌乱的。我看到了主创人员在喜剧定位上的舞台努力——像群众演员的类型化、调度基本用了“程式化”的夸张手法等,这在“喜剧”范畴里显然是有效的。然而,它仍然给我一种方向不够明确、主线不够突出的感觉,以致看完戏有如前所述的“三段”印象。这部戏的主线,到底是要塑造马翠花的草根英雄形象呢?还是要表现马翠花、牛飘飘的爱情故事呢?能够理解,舞台呈现有它的起承转合,但我以为,戏曲的美学精神往往在于它的简洁、明确和写意。从目前《我叫马翠花》的呈现看,似乎有点用力太均衡了。当看到马翠花被诬陷而纠结于“洗白”之时,马蛋冒出来了。居委会群众像“侦察小分队”似的集体行动来审问他、逼他认亲,随后又是他和牛飘飘、杨家贵、洪花开的一大段戏。本以为到此事情解决得差不多了,泥石流来了,马翠花成了英雄。从“流氓”、“无良父亲”、“准女婿”到“救人英雄”,马翠花遭遇了多个身份的转变,难免造成观众的视角凌乱。一般情况下,身份转变若在同一个叙事主线之上,而且主线很突出,倒能因其递进的、前后关联的逻辑而形成严整的结构,但若主线不明确,就难免显出块状的、串葫芦的囫囵样貌。在此情况下,导演所做的一些“加法”,就显得繁杂甚至拖沓了。

在戏曲现代戏的创作中,现代语境的介入使它很难在作品中一“虚”到底或一“实”到底,在人物众多、线索繁多的叙事中,虚实结合、显隐结合是必要且有效的。花鼓戏《我叫马翠花》显然属于此类。它对马翠花、牛飘飘的褒扬是显在的,虽然最后的主题是温暖的,却隐含着对周遭的一丝豁达的嘲讽。倘若把马翠花与马蛋的关系看作是全剧冲突最集中的地方,那么他跟牛飘飘的戏恐怕就得稍微隐伏一些、到追悼会那场戏再发挥出它的“潜能”;倘若反之,众人前前后后围绕马蛋对马翠花形成的道德“围剿”,是不是就有点遮蔽马翠花和牛飘飘的“革命爱情”呢?我想,在主次明确、虚实结合的基础上,或许人物会更鲜明、叙事会更清晰,唱腔也会更丰富且完整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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