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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观鸟的快乐中脱离自己

2017-03-02蒋方舟

读者·校园版 2017年6期
关键词:纳博科华莱士观鸟

蒋方舟

1977年,纳博科夫的儿子在日记中写道:“在他(纳博科夫)死前的最后一次见面中,我亲吻了他仍然温暖的额头——一如多年来我们之间的告别——泪水突然盈满了父亲的眼眶。我问他为何如此,他回答说,他看到一只展翅飞舞的蝴蝶。他的双眼告诉我,他不再期望活着捕到它了。”

纳博科夫是个天才的小说家,他的《洛丽塔》是世界上最令人不安却也最有吸引力的小说。但在他眼里,文学上才思泉涌的乐趣,和在秘鲁山间发现一个未被描述过的蝶类的乐趣相比,实在不算什么。

这样看来,纳博科夫是一个相当幸运的作家。大部分的写作者都把自己困在面前的格子纸上。当大多数人把自己囚禁在日常琐碎的痛苦中无法逃脱时,纳博科夫把自己的灵魂拴在蝴蝶翅膀上,飞进一个斑斓而轻盈的世界,那世界狭小得只容得下一个人。

对我来说,也有一个隐秘的乐趣,就是观鸟。

我第一次观鸟是两年前去巴西,在里约的观鳥园里看到各种动画片里才会出现的鸟类,比如巨嘴鸟,色彩饱和度强得像是海绵玩具,嘴部几乎和身体一样长,它似乎还没有熟悉自己的大嘴,缓慢地拱着食物。

最难忘的是进入一片高大的树林,光线暗,阳光透不进来,本以为是树叶太浓密茂盛所致,结果我不小心发出声响,头顶一片“哗啦啦”的声音,光线骤然变亮,原来那不是枝叶,密密麻麻的全是鸟。它们像一块被魔术师猛然抽走的黑布,那种壮阔让我终生难忘。

鸟类有一种迷人的神气。有一次,我在伊斯坦布尔的高层酒店吃早餐,看到一只乌鸦如君王一般俯瞰着整座城市,仿佛在这座城市被命名为“君士坦丁堡”的时候,它就敏锐地目睹了城市的沧桑变化。

我爱看鸟,或许是因为鸟拥有我所没有的自由。

后来,我救了两只出生不久就受了伤的山雀,把它们从无法张嘴吃东西,养大到能自由飞翔。它们爱在我的书房练习飞行。我买过一套美国博物学家杜邦的鸟类图鉴,那两只山雀爱看那几页图册,仿佛在寻找自我认同。我在这两只鸟完全成熟和健康后,把它们放飞到当初捡到它们的公园。不知道它们成年后,是否还记得年少时有一段如此好学、爱读书的岁月。

最近一次观鸟,是应某赞助商的邀请,前往崇明岛东滩候鸟保护区观鸟。

观鸟那天很冷,下了雨,气温接近零摄氏度。我却在保护区的芦苇丛上方看到盘旋飞翔的鸟,它们从阿拉斯加迁徙过来,比观鸟者耐得住寒冷。鸟的迁徙是漫长而残酷的旅途,长达数月的迁徙,往往让它们到达目的地时体重仅为原来的1/3。

2007年9月,一只雌鸟用了9天的时间,不吃不喝不睡觉,连续飞了11600公里,横跨太平洋,从阿拉斯加飞到新西兰,创造了人类观察到的鸟类不间断飞行的最长纪录。

鸟为了承诺涉险而来,往往却要毫无准备地面临背叛:发现自己过去的栖息地已经不复存在。

看鸟在生存中的困境,会让我联想到人在恶劣环境中的生存困境。2015年,我参加巴黎气候变化大会,旁听了一个来自基里巴斯国代表的发言。那是一个绝大部分人没有听说过的国家,是太平洋上的一个岛国,也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同时跨越赤道和国际日期变更线的国家。那里最高的地方仅仅比海平面高两米,预计整个岛屿在30年之后会被全部淹没。

发言的代表40岁左右,高大黝黑,他说自己只能在岛上和其他居民一起,默默等待自己的土地、房屋、文化、民族认同、尊严一起被淹没的那一天——作为最后一代基里巴斯人。

对于候鸟和基里巴斯人来说,气候变化不是环保支持者和气候变化怀疑论者争论不休的词汇,而是生死攸关的考验。

用基里巴斯国总统的话说:“即使这个国家尚未陆沉,但人民仍将受苦。”

那次之后,我才觉得环保、新能源不仅仅是政治口号,或是广告牌上的宣传语,而是对这个世界真正做出的一点点改变。减少一点点污染和排放,类似于基里巴斯国这样要被迫消失的岛屿就会少一点儿。

说回观鸟。在东滩候鸟保护区,看湖面上一只野鸭不断把头扎进水里捕食,我从中获得一种纯粹的快乐,仿佛自己也变成了鸭子,所有的虚荣和焦虑瞬间消失,回归了最简单的生命本质。

看鸟时,我想到一个故事。美国作家乔纳森·弗兰岑是个著名的观鸟爱好者,他有一个同样身为作家的挚友华莱士。两个人的写作经历类似,同样才华横溢,但是华莱士却在2008年因为困扰其多年的抑郁症而自缢。

华莱士死后,乔纳森·弗兰岑写了一篇悼念他的文章。他写道:“在他(华莱士)自杀前的那个夏天,我和他坐在他家的庭院里,在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香烟时,我则无法把视线从周围飞舞的蜂鸟身上移开,并为他对此视而不见感到悲哀。那天下午,他吃下大量药剂后开始午睡,而我开始研究将要前去观赏的厄瓜多尔鸟类。我明白了,华莱士无法摆脱的悲观情绪和我尚可自控的心情,其区别就在于,我可以在观赏鸟类的快乐中暂时脱离自己,他却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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