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时制在中国未能持续实行缘由探讨
2017-03-02孙唯瀚
孙唯瀚
(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北京 100871)
夏时制在中国未能持续实行缘由探讨
孙唯瀚
(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北京 100871)
1986年至1991年,夏时制在中国全面实行6年。这项因节约能源而起的政策,却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骤然停止。本文通过公开的报道、报告、公报等资料,试图梳理这一事件的始末,考察和探讨一项影响全国的政策在决策与实施过程中应当注意社会经济条件的全面性和复杂性。
夏时制;节能;社会秩序
1992年3月6日,国务院办公厅发出了《关于暂停实行夏时制的通知》,这出乎很多人的预料,不少早已准备按照夏时制开展工作的单位也都措手不及,此后中国也再未实行过夏时制。夏时制在世界上已经实行了100年、目前仍有100多个国家实行,缘何在中国于1986年开始实行,实行6年后却突然暂停?
1 节约能源的夏时制
国务院办公厅的《关于暂停实行夏时制的通知》指出了暂停实行夏时制的原因:由于实际情况复杂,夏时制在西北、西南以及长江流域以南地区收不到节电效果,而且给人民群众的生活和铁路运输等行业的工作带来许多不便[1]。这项影响社会各个领域的时间制度,最初究竟在什么样的时代背景下被提出,又是在什么样的历史条件下被批准和实施?
改革开放后,随着工业化、城镇化建设的大规模开展,生产和生活的用电量都大幅增加,电力供不应求的“用电荒”随之而来。有关资料表明,1980年至1986年全国用电紧张,1986年火电机组运行高达5800多小时[2]。这一年,缺电情况在全国范围内十分普遍,“比如四川是停三保四,而且保不住每周用电四天。比如江苏停二保五,实际上也保不了五天。比如广州必须以高价和外汇向香港买电,而且依然停电频繁。全国除西北、云南、广西外,所有工业发达的地区都严重缺电。”[3]面对严峻的电力紧张,为实现中共十二大提出的“从1981年到本世纪末的20年力争使全国工农业的年总产值翻两番”的目标,迫切需要解决能源问题。1983年6月举行的全国节能工作会议认为:“如果仍按目前的能源使用状况,不大力节约能源,十二大提出的总产值翻两番的目标,就不可能实现。”[4]1984年有报道估计:“全国发电能力缺少一千万千瓦,发电量约为四百亿度。由于缺电,各行各业约有20%的生产能力不能充分利用。”[5]因而为实现中共十二大提出的目标,生产生活所需要的能源“一半要靠开发,增加能源产量,一半要靠节约,降低能源消耗。当前主要靠节约。”[6]
在全国号召节能以实现经济发展目标的背景下,一些专家长期建议实行的夏时制开始被中央重视,清华大学热能工程系教授谢行健、交通部公路交通研究所工程师窦莘元等是提出建议的代表人物。窦莘元曾长期提出夏时制建议,“在解放前学习期间就撰写过关于1945年夏时制的文章”,“1957年写过建议实行夏时制的文章,寄给《光明日报》、《人民日报》社,1981年、1982年、1985年《光明日报》、《人民日报》、《百科知识》杂志曾先后刊登过他的有关夏时制的文章;同时他还多次向党和国家领导人以及有关领导机关写信建议在全国实行夏时制。”[7]1981年10月、1983年12月、1986年3月,窦莘元应邀参加了分别由国家能源委员会节能局、国家经委能源局、国务院办公厅召开的有关实行夏时制的研讨会,并介绍了实行夏时制的重大意义及可行性。谢行健在1983年北京能源学会举办的“能源与环境”主题年会上建议实行夏时制,还以北京能源学会的名义向国家相关部委和龙头企业写信,征求各方对实行夏时制的意见。同年7月,他与窦莘元以北京能源学会名义撰写了《关于建议在我国使用“经济时”的报告》,并正式报送国务院,“但因主管部门认为铁路、民航等系统问题较多,未能通过。”[8]实行夏时制的建议一度被搁置。
1985年末,时任国务院经济技术社会发展研究中心顾问的马宾了解到这项建议,遂于1986年2月25日向赵紫阳总理写信,建议“用改革的精神”实行夏时制。作为早期投身革命的干部,马宾的建议对中央决策有着不小的影响。时任国务院总理赵紫阳随即批示:“这项建议值得重视,为什么多次议过而不能实行?只迁就习惯恐怕站不住脚。”[9]于是当年4月7日在中共中央书记处和国务院召开的联席会议上,实行夏时制的议案并未受到太大阻碍就通过了[10]。
谢行健、窦莘元等专家向中央的建议以及向社会介绍夏时制的文章中,更多是从缓解当时面临的能源短缺问题出发的。1982年7月4日,窦莘元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节约能源的“夏时制”》一文中,介绍了西方实行夏时制的历史、办法、对节能和生活等方面的好处[11]。谢行健在1983年对全面实行夏时制进行了粗略估算,认为“如果每年实施夏时制6个月,可节约21.3亿度电,可节约人民币3亿元左右。这些节约的电量如果全部用于工业生产,工业产值将提高50亿元以上。”[12]兰州大学地理系教授施介宽曾对实行夏时制的经济效益作了更细致的计算,通过对全国各地日照时间和耗电时数的精确计算,得出了“全国每夏半年可节约照明用电230~160小时,节约率达20%~30%,即可节约原照明耗电的四分之一左右”的测算结果。同时,他还关注到新疆、西藏等西部地区会产生能源亏损,并提出了修改地方时的设想[13]。学者们提出实行夏时制的建议,主要是希望通过对时间制度的改动,以最小的成本实现高效的节能,从而缓解经济社会发展中面临的能源问题。
夏时制之所以能得以实行,首先是因为经济增长指标的压力与能源紧张,国家不仅希望通过实行夏时制节约能源,更希望借此来提高人们的节约意识。正如《在全国范围内实行夏时制的通知》所指出的:“在全国范围内实行夏时制,不必花费投资而能够节省大量能源,对四化建设十分有利。十亿人民为了节能而早起早睡这种奋发图强精神更比节能数字的意义大得多。”[14]其次这也离不开谢行健、窦莘元等专家长期坚持不懈的建议,和马宾等中共资深干部向中央的提议。此外,不容忽视的一点是20世纪80年代中共领导人对各方面改革的积极态度。
1986年4月12日,《在全国范围内实行夏时制的通知》正式印发,公布了中共中央、国务院的决定,“从1986年起,每年夏季在全国范围内实行夏时制”,并规定了实行夏时制的具体时间和办法[15]。这一通知在当年4月19日《人民日报》头版刊登,标志着夏时制在中国正式实行。
夏时制实行之后,在节约能源上确实取得了一定的成效。据水电部门统计,首次实行夏时制全国一共节约照明用电6.27亿度[16]。1986年实行4个月的夏时制结束后不久,《人民日报》展示了几个大城市的节电“成绩”,其中北京节电1500多万度,天津840万度,上海节电1800万度[17]。1987年之后,实行夏时制的时间固定为5个月,当年共节电7.54亿度,约占全国照明用电量的3%,占全国总用电量的0.19%[18]。
然而对夏时制的实际节能效果,当时就有不少人也提出了质疑。四川万县地区气象局的顾建康撰文指出,夏令时在节能方面对“对于北京以西,特别是兰州以西地区,却适得其反”,他还指出生产用电是不能节约的,“不管是早上班或是迟上班,生产用电总是相等的。”[19]西安交通大学教授张祉祐也提出,南方昼夜长短变化小、西部存在时差等问题,使得“夏时制也是半流于形式”,人们为适应夏时制反而要延长开灯的时间,“造成了人为的浪费”[20]。而围棋大师聂卫平更是在一篇评论中质言道,“从彩电、冰箱、洗衣机到空调等大量耗电物涌进百姓家的情况看,相信拨一下钟点便能节约多少亿度电,真如相信了‘皇帝的新衣’。”[21]根据广东省电力工业局用电处的调查,“在汕头、湛江、韶关、广州四个地区,节电效果不明显”[22]。从统计数据中也不难发现,1986年和1987年全国总发电量达到4495.7亿度和4873.2亿度[23]。与实行夏时制所付出的巨大社会成本相比,夏时制在节电方面的效益并没有当初预想的那么显著。
2 引发混乱的夏时制
实际上,早在民国时期短暂实行的几次夏时制就给人们的生活带来过混乱。1941年上海实行“日光节约运动”期间,时间调整的起始日和结束日给日常生活带来了很大不便,学校、交易市场受到时间调整的影响产生不少混乱与冲突,工厂、娱乐业、小商贩在生产与经营方面都因夏时制而受到较大影响[24]。1946年再次实行夏时制时,也有诸如“公共集会或私人酬酢中,在个别人身上曾出现不同程度的差错,相互间发生龃龉者亦有之,更有为此闹过戏剧性笑话”的记述[25]。
夏时制自1986年开始实行起也伴随着不少批评和质疑声。虽然政府在实行夏时制过程中对可能出现的困难也作了一定的准备,但从实际情况看,夏时制依然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社会秩序混乱,这也是夏时制最终被取消的一个重要原因。
谢行健、窦莘元等专家在提议实行夏时制之初就考虑到了夏时制可能会对铁路、航空等交通运输领域的影响以及人们生活作息转变的困难,并提出了一些应对办法。在交通运输方面,他们认为“只要全国统一实行夏时制,而不是一些地方实行,一些地方不实行,铁路改点是没有困难的。”在生活作息方面,他们认为“习惯是可以改变的,只要明白了夏时制的由来与作用,克服怕麻烦的思想,把以往在标准时间的作息观念改变过来,不久即能习惯。”[26]对于夏时制在具体实行过程中的细节,专家们也从专业角度作了考虑,比如夏时制实行当日选择在星期日凌晨2点拨表,就是考虑到长途连续运行的火车、轮船和国际航班“始发到达的班次最少”,国内的短途交通“近似于零”,同时星期日也是绝大部分职工的休假日,因而“夏令时间转换对工作及社会生活影响最小”[27]。
从国务院的公告以及国家有关部门的公告来看,也表明政府对于实行夏时制的负面影响有着一定的准备。1986年4月12日发布的实行夏时制的通知就指出,“铁道、交通、城建、邮电、民航等部门也需要做好必要的准备工作”[28]。随后在4月24日、26日,铁道部、民用航空局、交通部相继发布了实行夏时制的相关公告。这三份公告中,铁路系统“仍按现行的全国旅客列车时刻表公布的时刻乘车”,航空系统在现有“时刻表的时刻增加一小时”,交通部规定“内河、沿海各客运航线各航运单位公布的现行运行时刻表不变”、“全国公路客车运行时刻表原则上不变”[29]。此外,城市公共交通在实行夏时制期间,将不更改行车时刻表;邮电方面,夏时制期间的国内电信各项业务,仍使用原定时刻表;邮政业务方面,修改接发邮件趟班计划;气象观测方面,为与国际保持一致,各类气象观测和发报时次仍按世界时为基准;广播电影电视部也适应夏时制更改了节目播出时间[30]。
值得注意的是,4月12日的通知中,还有一段关于夏时制宣传工作的指示,“各新闻单位应即组织有关方面的专家写一些文章,发表一些广播电视讲话,介绍有关夏时制的知识,宣传实行夏时制的好处,消除人们的疑虑。要使全国人民充分认识实行夏时制的积极意义和具体做法,自觉地按照夏时制生活、工作和学习。”[31]1986年5月4日夏时制正式实行前,《人民日报》第1版连续3天刊登了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夏时制的公告。这表明了政府希望利用一些宣传手段,为夏时制实行进行宣传。在此后一段时间里,宣传夏时制背景、优势以及调节作息时间的文章见诸各大报端,这与此前窦莘元、谢行健等专家零星的介绍性文字无论在数量还是内容上都有明显的不同。新华社发表文章指出,实行夏时制,“十亿人民为节能而早睡早起,就是一种勤俭节约的美德,有助于振奋民族精神”,同时还能减少交通事故和犯罪活动[32]。中国医学科学院教授陈孟勤更是在接受《健康报》的采访时说,夏时制对人体健康有益[33]。通过这些一贯的宣传手段不难看出,中央非常希望夏时制能够成功推行,并且尽最大的努力减小推行过程的阻力。
在政府管理者和倡导夏时制的专家眼中,他们为减少夏时制负面影响的努力无疑是卓有成效的。国务院办公厅秘书局局长安成信在实行夏时制两个月后接受《人民日报》采访时表示,“在全国范围内首次实行夏时制,工作进行得很顺利。5月4日这一天,全国秩序井然。庞大的海陆空运输系统,各行各业各种活动,都没发生什么问题。这说明各级政府准备都很充分,人民群众也都接受这一时间制度上的变革。”[34]谢行健在夏时制实行三年后的报告中也总结道,“三年来我国实行夏时制进展顺利,铁路、航空等交通部门没有出现混乱,运行正常。全国亿万职工均按新夏令时间上班作息。”他还利用1986年上海、哈尔滨、西安等地的统计数据,试图说明实行夏时制后交通正点率并未降低,同时交通事故也有所减少[35]。而据《北京社会经济统计年鉴》记载,为保证北京实行夏时制的第一天公共交通正常运转,“各级领导和调度人员深入车场、路线,进行一线调度组织。”[36]不难想象,全国各地、各部门也应该有不少为保证夏时制顺利实行的事例。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各地政府为减少夏时制实行中的混乱而发动大量社会力量所作的努力。
然而,政府管理者和倡导夏时制的专家眼中的秩序井然在社会中的实际反映是什么样呢?1986年4月25日,国家教委发布紧急通知称实行夏时制后高考时间有变更,“全国实行夏时制后,全国各类成人高等学校招生统一考试和全国普通高等学校招生统一考试的日期不变”,“但是具体考试时间均作了调整。上午考试时间由原定北京时间八时正开考改为夏时制北京时间九时正开考,结束时间顺延。原定下午考试时间按夏时制北京时间执行”,要求各地招生委员会根据新调整的考试时间组织好考务工作,并及时通知当地考生准时赴考[37]。与铁道、民航和交通等部门的公告不同,这份紧急通知明显是对夏时制在教育领域影响估计不足的表现。
各地群众的来信中,也反映出他们对夏时制所产生的问题充满意见,其中以广东、江西、福建等南方地区为主,集中反映出夏时制对生活、生产等方面的影响。
交通方面,广州为了保证公共汽车按时运行,不少司机“半夜两点多就要爬起床”,“行车时常打磕睡”,为保持清醒,许多司机“只能咬着舌头来使自己清醒,有时把舌头都咬破了。”尽管如此,广州市1986年7月“交通事故发生率上升了36.7%,死亡人数上升了19%,经济损失上升了52.7%。其中又以客车事故为最多。原因是司机睡眠不足,起得早睡得晚,工作太累了。”广州火车站的工作人员也表示,“列车时刻表、列车运行图、行车组织等一系列问题因为实行夏时制而每年改动两次,一切都要重新布局、重新设计、重新组织,每一改动便使原来的一切全告作废,因此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38]由此可见,实行夏时制给交通管理部门、运营单位以及旅客都带来了麻烦,“每次时制转换要经过三天多时间才能完全稳定下来,而且个别车次还可能要提早或推迟发车。”[39]
工作方面,学校、幼儿园教师纷纷表示夏时制导致作息时间调整混乱。东七区有的学生“天还没亮就要上学,而放学时太阳还在天上,课后的学生教育和生活安排也存在不少实际问题。”而幼儿园教师表示,孩子们的接送时间都不一致,以致“吃早餐、做早操都不知如何安排是好”[40]。福建省的一项调查显示,实行夏时制,造成的诸如上下班、交接班、乘车、乘机、上医院、接孩子、看电影、开会误点或早到的行为更是屡见不鲜[41]。有广州的警察表示,实行夏时制后上岗的时间提早了一小时,但由于广州夜生活比较丰富,下班的时间很晚,因而夏时制导致“民警的工作时间加长了,弄得精疲力倦。”[42]科技工作者也表示,“一天规定为23小时,而另一天规定为25小时,这对常年性的科学记录当然带来了麻烦。科学的发展要求有稳定的时制,而实行夏时制却适得其反。”[43]
生活方面,有人在确定婴儿出生时间上产生了困惑,向《人民日报》写信提问,“不知5月5日零点出生的婴儿,生日应该算哪一天才符合我国人民的习惯?”[44]由于农业生产的特点与农民的传统,“农民心目中并不承认夏时制”[45],中央电视台、四川电视台、江西广播电视台收到的群众来信中,许多农民都反映实行夏时制后,由于劳动习惯难以更改,造成大量农民错过了收听收看《新闻联播》、《天气预报》、省内新闻以及娱乐节目的机会[46]。
身体健康方面,夏时制带给人们的也并非完全如宣传所说对人体有益。广州有医生表示,“因为晚睡早起,我们这里的医生、护士、病人普遍感到早上头晕晕的,吃早餐味同嚼腊。”对于提前一小时对人体机能影响较小的说法,也有医生反驳,“情绪的紧张、焦虑与生物钟的紊乱,会影响人体健康,引起人体器质上的混乱。”[47]福建的一项医学问卷调查中,68.09%的人认为实行夏时制不会使人们提前入睡,反而有54.26%的人认为在每年两次时制交替后的一段时间内因时制交替感到心理和生理上的不适[48]。
通过以上的群众反映,不难看出夏时制实行过程中在社会秩序各方面都存在着一些混乱,这是最终导致政府做出暂停夏时制决策的重要原因。
3 在节能与维护秩序之间被废除的夏时制
夏时制最初实行时还是被官方所认可的,这一点从提出建议的几位专家和组织都因此受到表彰中看出:北京能源学会因此获得1986年度北京市科学技术进步二等奖和1990年北京市科协首届优秀建议奖一等奖[49]。窦莘元所在的交通部公路交通研究所在全体职工大会上请他做夏时制的报告,并号召全体职工向他学习[50]。
然而,由于单一时区制下,中国东西时差大、南北太阳升落时间的差异,此后实行夏时制的几年中,社会秩序方面所带来的混乱越来越多。尽管政府也针对实际实行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在细节上做出了调整,如1987年实行夏时制的公告中就指示:在全国统一实行夏时制期间,西南、西北地区应“在时制不变的前提下,根据本地太阳升落的规律,调整好作息时间。”[51]同时铁路部门也发出公告,在夏时制开始与结束的三至五天内,“有部分旅客列车晚点或早点运行,请广大旅客注意当地车站的通知。”[52]专家们也建议参考西方的地方时区制,“进一步研究以北京时间为中心的分区时制问题。”[53]但不少地方政府和学者都直接提出了停止夏时制的建议。卢瑞华等31名代表在七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上提交了“要求取消夏时制”的建议,吴慧芳等31名代表两年后再次在七届全国人大三次会议上建议“停止在我国实行夏时制”[54]。甘本根在1990年中国地理学年会上,具体分析了实行夏时制效益不佳的原因,指出夏时制更适用于中高纬度地区,而由于中国人口重心南移,经济重心在江南,夏时制并不适用于东南地区;由于夏时制起止时间不定、港澳地区并未实现夏时制,造成了国际交往不便;夏季增温用电量增加,节电效果不明显,而且夏时制并未普遍在人口众多的农业地区很好推广。因此他建议取消夏时制,即使实行也只在东北三省小范围实行[55]。这一时期,类似的建议不时见诸报刊[56]。
在暂停夏时制的通知正式发布之前,尽管各界对于夏时制的批评和质疑不断,但政府始终没有给予回应。根据国务院办公厅1987年发布的公告,自1988年起夏时制的起止日期正式固定,“国务院办公厅不再年年发此公告。”[57]因而在1992年国务院发出通知前,全国各地区、各部门、各单位及广大群众应该都做好了实行夏时制的准备,而夏时制的突然停止实行,对人们的生产生活、社会秩序则带来不可避免的影响。包括最初建议实行夏时制的专家、时任国家计委技术经济研究所所长的徐寿波对这一通知也措手不及,再给国务院报告也未得到答复。
由于资料所限,无法获知1992年中央政府作出暂停夏时制的决策过程,以及决策者的考虑。但这一决策与当时的国家领导人对夏时制的认识紧密相关,时任国务院总理的李鹏在1986年讨论是否实行夏时制的中共中央书记处和国务院的联席会议上就指出过,“实施时应该谨慎,尤其是铁路、民航等交通运输部门,要避免造成交通事故,确保安全。”[58]夏时制暂停实行后,有记者反思:“夏时制的实行,明明一方面节能效果不佳,另一方面又给诸如铁道、气象预报等部门增添了许多麻烦,可我们的报刊、电台却非得要说成‘节电卓著,交通畅行’,总之是绝无异议。如此一边倒的新闻,对我们的实际工作又能产生多少裨益呢?”[59]
除了实行夏时制造成社会秩序混乱的因素外,还有两个值得注意的因素。其一,电力工业的快速发展使供需矛盾有所缓解。“七五”时期新增发电装机容量4628万千瓦,年均发电量达5390亿千瓦小时,比“六五”时期增长51.7%[60]。电力生产弹性系数,即电力增长速度与国内生产总值增长速度的比例,由1985年的0.66提高到1990年的1.63。1991年,全国发电量达6750亿千瓦小时[61]。这一时期,为加快电力行业发展,国家出台了一系列鼓励集资办电、多家办电的政策,尤其是从“七五”开始每千瓦时电费中加收2分钱(约占平均电价的7%),作为电力建设的资金来源,有力促进了电力工业快速发展,很快在全国范围内实现了电力供需的基本平衡[62]。其二,国际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苏联、民主德国等国家是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实行夏时制的,中国也正是在学习外国先进技术和有益经验的背景下,决定实行夏时制。1991年底苏联解体,无疑给中国政府和人民群众以巨大的震撼和冲击。尽管目前尚未有档案资料表明,暂停实行夏时制也有“以苏为鉴”的考虑,但苏联解体、东欧剧变给中国留下了深刻教训。
4 再次实行夏时制的争论
随着中国经济的高速发展,电力紧张问题再次显现。2002年全国各地不时传来被迫拉闸限电的消息,这一年全国的用电量增长1600亿千瓦时[63]。2004年6月,全国供电紧张的地区由2002年的10个(省、市、区),2003年的21个,增加到24个[64]。2005年夏天,北京面临电力重度紧缺的情况,当年7月20日“用电负荷攀升到1058.7万千瓦,继7月6日创1001万千瓦的历史纪录之后再创新高”[65],全国多个大城市也面临类似情况。时任国务院总理的温家宝在6月30日召开了全国建设节约型社会电视电话会议,国务院于7月6日发出《关于做好建设节约型社会近期重点工作的通知》,要求“各地区、各部门要从战略和全局的高度,充分认识建设节约型社会的重要意义,大力节约能源”[66]。
重新实行夏时制的问题再次被提起。全国政协委员韩方明2005年8月15日提出《关于颁行时区法和实行新“夏时制”的立法建议》。他建议重新实行夏时制并通过立法将其法律化,并针对我国“东西部地区用同一夏令时,作息时差太多,不方便;交通航运时间表频密更换给人们生活习惯造成麻烦及对低纬度地区作用不大”的情况,提出“应从我国的地理状况加以研究考虑,不应采取一刀切的作法,用时区的划分加夏时制代替原来一刀切的制度。”[67]2006年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研究员刘学义、中国能源研究会秘书长鲍云樵等也发表题为《建议我国尽快恢复实施夏时制》的文章[68]。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王兆国专门要求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研究此事。但该委能源研究所专家姜克隽经过调查研究,认为实行夏时制所节约的电力“只是一个火电厂的发电量,可以通过较低成本的方式来实现”,而实行夏时制需要承担调整所带来的额外工作量和直接成本,以及对民航、铁路、信息服务、商业以及居民的生活和健康都会造成较大影响。这一调研结果上报后,恢复夏时制的动议被否决,并决定不再讨论此事。
在实行夏时制的问题上,其他国家也有反复。如前苏联于1981年出于节能考虑开始实行夏时制,2011年俄罗斯又开始实行夏时制同时减少了国内的时区,普京却因为夏时制带来生活不便和死亡率上升又于2014年废除了全年实行夏时制。也有美国媒体从经济全球化的角度对各国不同步实行的夏时制提出了质疑,指出“时间调整步伐不一致让航空业每年仅行程扰乱一项就损失1.47亿美元”[69],伴随着夏时制而来的是历时数周的国际商贸混乱。
实际上,夏时制的兴废反映出一个政府的社会治理水平——成熟的政府在政策实行过程中,应当权衡政策正面与负面的影响,同时关注政策的实际效果以及产生问题的解决方案。
[1]《国务院办公厅关于暂停实行夏时制的通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公报》,1992年3月3日.
[2]鲍云樵,刘学义,李卫,郎彦文:《建议我国尽快恢复夏时制》,《中国能源》,2006年第6期.
[3]杜同:《关于发展电力工业的建议》,《人民日报》,1986年4月10日,第2版.
[4]《李人俊在全国节能工作会议上的讲话》,《节能》,1983年9月.
[5]《提倡多途径办电》,《人民日报》,1984年9月2日,第1版.
[6]朱泽民:《节约能源给予鼓励浪费能源要受惩罚》,《人民日报》,1983年6月11日,第1版.
[7]《窦莘元同志关于“全国实行夏时制”的建议被采纳》,《公路交通科技》,1986年第2期.
[8]北京市科协:《从夏时制被采纳看学会的作用》,《学会》,1991年第Z1期.
[9]宋吉水:《实行夏时制有四益》,《瞭望周刊》,1986年第16期;时任国务院总理的赵紫阳自1983年起就对是否实行夏时制这一问题作过4次批示,参见徐天:《夏时制:六个夏天》,《中国新闻周刊》,2013年第30期.
[10]参见徐天:《夏时制:六个夏天》.
[11]窦莘元:《节约能源的“夏时制”》,《人民日报》1982年7月4日.
[12]参见徐天:《夏时制:六个夏天》.
[13]施介宽:《试论在我国实行夏令时间制度的经济效益》,《经济地理》,1986年第3期.
[14]《在全国范围内实行夏时制的通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公报》,1986年4月12日.
[15]《在全国范围内实行夏时制的通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公报》,1986年4月12日.
[16]《实行夏时制节电六亿度》,《人民日报》,1986年11月30日,第1版.
[17]《实行夏时制节电何其多》,《人民日报》,1986年9月16日,第1版.
[18]《今年夏令时期内共节电七亿多度》,《人民日报》,1987年11月14日,第1版.
[19]顾建康:《关于夏时制的探讨》,《软科学》,1989年第3期.
[20]张祉祐:《希望对夏时制再做研究》,《群言》,1990年第10期.
[21]聂卫平:《国情·生物钟·夏令时》,《信息日报》,1991年4月27日,第1版.
[22]饶原生:《说长道短“夏时制”》,《南风窗》,1986年第10期.
[23]刘鸿儒主编:《中国金融年鉴1987》,北京:中国金融出版社,1987年.
[24]参见李玉:《上海“日光节约”运动研究》,《南京社会科学》,2014年第2期.
[25]王正元:《民国时期的“夏时制”》,《钟山风雨》,2003年第1期.
[26]窦莘元:《不必担心不适应夏时制》,《人民日报》,1986年4月17日,第5版.
[27]谢行健:《实行夏时制为什么在凌晨二时拨钟表》,《人民日报》,1987年4月10日,第4版.
[28]《在全国范围内实行夏时制的通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公报》,1986年4月12日.
[29]参见《铁道部公告》、《中国民用航空局公告》,《人民日报》,1986年4月25日,第1版;《交通部公告》,《人民日报》,1986年4月27日,第1版.
[30]参见《铁道、民航、邮电等部门采取相应措施适应夏时制的实行》,《人民日报》,1986年4月29日,第2版.
[31]《在全国范围内实行夏时制的通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公报》,1986年4月12日.
[32]新华社:《关于夏时制的说明》,《人民日报》,1986年4月19日,第3版.
[33]参见《生理学教授说夏时制于健康有益》,《人民日报》,1986年4月23日,第3版.文中陈孟勤指出,实行夏时制提前上班上学可以提高效率;从事室外工作的人们也可减少炎热下作业的时间,有利于劳动保护.同时时针拨快一小时,对于人体机能昼夜节律变化的影响比较微小.
[34]《夏时制实行两个月情况良好》,《人民日报》,1986年7月4日,第1版.
[35]谢行健:《时间制度上的变革——我国实行夏时制三年》,《科技通讯》,1989年1月.
[36]《公共交通》,《北京市社会经济统计年鉴》,1987年.
[37]《国家教委发出紧急通知实行夏时制后高考时间有变更》,《人民日报》,1986年4月29日,第3版.
[38]饶原生:《说长道短“夏时制”》,《南风窗》,1986年第10期.
[39]张祉祐:《希望对夏时制再做研究》,《群言》,1990年第10期.
[40]饶原生:《说长道短“夏时制”》.
[41]缪鸿:《夏时制对我国人群心理和行为的影响》,《中国社会医学》,1993年第1期.
[42]李田:《建议停止实行夏时制》,《群言》,1988第10期.
[43]张祉祐:《希望对夏时制再做研究》.
[44]《夏时制零点出生的婴儿生辰算哪天》,《人民日报》,1986年7月12日,第5版.
[45]饶原生:《说长道短“夏时制”》.
[46]参见《中央电视台观众来信综述》、《四川电视台观众来信分析简报》,《中国广播电视年鉴》,1988年;《1986年听众来信浅析》、《早晚新闻节目的收听率究竟有多高》,《江西广播电视年鉴》,1987年.
[47]饶原生:《说长道短“夏时制”》.
[48]参见缪鸿:《夏时制对我国人群心理和行为的影响》.
[49]参见《北京社会经济统计年鉴》,1987年;《北京科协年鉴》,1991年.
[50]《窦莘元同志关于“全国实行夏时制”的建议被采纳》.
[51]《国务院办公厅关于一九八七年夏时制的公告》,《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公报》,1987年2月25日.
[52]《铁道部公告》,《人民日报》,1987年4月3日,第1版.
[53]谢行健:《时间制度上的变革——我国实行夏时制三年》.
[54]《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七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文件汇编》,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年6月版,第296页;《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七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三次会议文件汇编》,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年5月版,第279页.
[55]甘本根:《中国实行夏时制效益不佳的原因》,《决策探索》,1991年第2期.
[56]参见李田:《建议停止实行夏时制》;顾建康:《关于夏时制的探讨》.
[57]《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夏时制的公告》,《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公报》,1987年9月9日.
[58]徐天:《夏时制:六个夏天》.
[59]路伟:《从“夏时制”的暂停说开去》,《新闻记者》,1992年第7期.
[60]《国家统计局关于“七五”时期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的统计公报》,《人民日报》1991年3月14日,第2版.
[61]国家统计局编:《中国统计摘要2007》,北京:中国统计出版社,2007年,第153、142页.
[62]参见李鹏:《中国的能源政策》,《人民日报》,1997年5月29日,第1版;冉永平:《电力工业三十年大跨越》,《人民日报》2008年10月28日,第2版.
[63]冉永平:《电力为何频频告急》,《人民日报》,2003年2月24日,第6版.
[64]飞扬旗:《节约能源靠大家》,《人民日报》,2004年6月5日,第5版.
[65]王建新:《北京用电负荷再创新高》,《人民日报》,2005年7月21日,第2版.
[66]《国务院关于做好建设节约型社会近期重点工作的通知》,《人民日报》,2005年7月6日,第1版.
[67]韩方明:《关于颁行时区法和实行新“夏时制”的立法建议》,《南方周末》,2005年9月15日
[68]参见鲍云樵,刘学义,李卫,郎彦文:《建议我国尽快恢复夏时制》。
[69]Allison Schrager:The US needs to retire daylight savings and just have two time zones—one hour apart,http://qz.com/705326/microsoft-is-buying-linkedin/
Discussion on the Reason for the Daylight Saving Time Failure to Continue to Implement in China
SUN Weihan
(Department of History,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
Daylight Saving Time (DST) was thoroughly implemented in China,1986-1991,for 6 years. For the sake of energy conservation,however,DST was put into cession without any premonition. Based on the public news report,official document and other archives,this text is trying to straighten out the whole process of the implementation of DST in China,and trying to scrutinize and discuss the comprehensiveness and inhomogeneity of social and economy conditions of a policy that should be considered during decision-making and implementation.
Daylight Saving Time (DST);energy conservation;social stability
孙唯瀚,在读本科生,北京大学历史学系2014级,专业为历史学(中国史)
X21
A
1673-288X(2017)03-0119-06
引用文献格式:孙唯瀚.夏时制在中国未能持续实行缘由探讨[J].环境与可持续发展,2017,42(3):119-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