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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沐散文二题

2017-03-01杨沐

红豆 2017年3期
关键词:茶树

杨沐,女,江苏苏州人。小说家,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天涯》等发表文学作品300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双人舞》《板块飘逸》《一日成仙》等多部,出版小说集《阿纳提的牵马人》《飘逸的海岛》《隐痕》等。代表作《阿纳提的牵马人》《双人舞》《千条线一根针》。

此刻湄潭

叫做“湄”的字,指水与岸之间,近水近岸、似水似岸、非水非岸的那个交界面。它是切实的,又是虚的,是“实”滑向“虚”时摇摇晃晃的一抹。它虚虚实实,直观又可能出乎意料地飘逸:当你触摸岸时,摸到的可能是水;水也是实的。还有更缥缈的,比如说味觉,稍纵即逝的情绪,或者人、自然之间美妙的瞬间。

九月那几日,倏忽如梦,一些跳宕与逸逝,生发在茸茸之地。它被叫做湄潭,遵义城东百十里的小县。未进城时,车沿一条河岸逆上,方知所谓“湄”,首先是一条河吧。河上河中,盈盈满绿。

绿茸茸的是茶田。茶树是分行种的。行与行之间,茶树枝毛丫丫、虚蓬蓬,若虚若实。此地,万亩茶田相连,一行挨一行,一垅接一垅,沿着柔曼的丘陵,逶迤而向远;在远处,它们与另一走向的茶树抿接。另一走向的茶田,茶垅像油锅里滚动的绿麻花儿,排着个儿,自身拧扭着,滚向烟氲飘袅的更远处;在那里再与另外走向的茶垅勾连。茶垅汹涌推进,把绿铺展到缥缈,铺展到“虚”,直接天际。

漫坡有如倒扣的鼎,鼎弓有楼,曰“观海楼”,巍巍数十丈。上得半腰看出去,四周茶田如晒布,横横竖竖的树垅仿佛抻开的大布;而远处的茶田又似女子摊晒的条格手绢。偌大的茶田只有几人劳作,开动的机剪冒着青烟,能看见机剪后拖着一张兜网,两人拖行,一人殿后,像捕蝴蝶似的捕捉茶树又发的嫩芽。据说,这样剪茶主要是修垅,剪下的应为粗茶,可制砖茶。

再上楼顶,目极更远,茶田辽阔,苍茫如战场。茶色由深至浅,渐次葱茏模糊。天幕上蓝墨泼洒,似伸手可拽一缕。摊开五指有凉气穿过,惊觉高楼寂寥如天宫,蜿蜒飘荡的茶田似云似水,在每一道深深浅浅的绿绒间,似无法言说的水岸之“湄”——

有歌声从阡陌深处荡起。有书生向背而行。

茶树在秋天也发新芽。抽芽一两天,倒数第二根叶儿卷住倒数第一根叶儿,卷成一根捻儿,这尚未展开的一公分有余的茶尖儿,当地人叫“雀舌”。一个地儿怎么说话,会把言语里那个气质带到茶名上。信阳话圆幼,其茶尖尖就叫“毛尖”。六安话松散,其茶尖儿就叫做“瓜片”。黔东小媳妇说话活泼俏丽,她们的言语和身姿都仿佛山里的雀子,这茶尖儿便喊作“雀舌”。

语调莺歌燕语似的是涂姓姑娘。她斜背一只葫芦型竹篓,头发梳得紧紧,扬手招呼外来人下田采茶。女子好采撷,掉进茶田仿佛掉进水里。初始,手指在茶树丛上逡巡有些茫然,眼也不够,手也不够,手对眼,还慢上一拍。指尖触着活的茶叶,似乎隔着许多名词和定义。有西域女困惑:这就是咱喝的茶了?有北女蓦然:原以为所说绿茶种在地里时就是绿茶树,所谓红茶就是红茶树结的叶子,怎么没见过红叶子的茶树?茶树都能笑翻。茶姑忍俊作答兼示范,所谓“雀舌”,取的是茶叶哪一截儿。笑声引得书生驻足。千古两幅美图:欢笑的少女引来旅人,或劳作的汉子召唤心疼的眸子。须臾,情歌便从桥上像拖着长尾的鸟儿,飞来。茶女不应,笃定言:沿海城市打工六年,现在则爱茶园这份宁静。外客怔忪,恍恍然离阡陌。情歌声声从石桥跌落又扬起,涂姓茶女背过身,采茶忙,不思量。

忽觉:这翻翘的茶尖儿颇像女孩儿的睫毛,不见得多么巧嘴多舌,却郁郁多情。

情歌是按戏剧情节唱的,第一幕,第二幕,第三幕……好戏总在后头。还说那茶,饮与食的茶。

在“观海楼”,先泡上来的是绿茶。沸水冲入,根根“雀舌”在玻璃器中翻滚,这时的茶尖儿,吵架的雀儿般一阵叽喳;亦像是听到喜事的姑娘,眉毛睫毛一阵缭乱。好一歇儿,热汤静,翠芽根根直立,悬于器口,茶的绿汁荡荡渗出。茶液清亮,微黏如油。缭绕的茶氲也流体般黏滞,氤氲不肯散去。茶汤入口,宛如一枚冻胶体占满口腔,多少有点惊着。之后,茶汁滑入咽喉,如一首乐曲,从有声渐入无声。

这便是“雀舌”的坐实入虚吧。

绿茶的芬芳往上走,红茶的液体向下流。一杯红茶下肚,仿佛吞下什么食物,有温度有体积地存续于内腔,久久才消散。

茶多不吝,亦可佐烹。农家乐的菜什里,熬制腊蹄膀有茶叶;烤鱼里焙有茶;凉拌湖三宝里茶为配菜;饺子馅里,茶丝怕是当姜葱除腥利口用了。一桌子菜里或多或少佐以茶:这茶,眼见是实,入口则虚;你分辨不出哪一丝滋味来自茶,如若无茶,其菜品又少了如许甘酽。环顾四周,被活生生的茶包围着,皮肤里灌着茶气,身和五脏清醒净透。

饭后在坡道上漫步。秋茶树上,有鹅黄的茶花开着,此时承着峁顶的岚气,支支棱,瞪着眼。你打望她一眼,她给你的,你都知了。

三日间,霏霏细雨和袅袅白雾交替占据湄潭半空,如珠如帘,看到的,都像是珠帘后移动的景致:郁郁茶园划过去了;招贴画似的农庄划过去了;把笑脸和心愿放大成广告的巨幅牌牌划过去了……把村庄经营成公司的村长走来又走去;喜欢茶园宁静的茶姑遇见又舍离;只收种泡椒、在土地上拿工资的农妇上到田埂,唠了会儿家常又回到景物中去……他们和它们,都有点非现实,还有点诗情画意。小城矜矜然,有别西南其他小县。他们说这是因了七十多年前,小城接纳了战时西迁的浙江大学,落脚过当时的中央农研所和中茶公司,喂养了千余位饥肠辘辘的教授学子。浙大和中央农研所岿巍小城七年,小城喂养了诸如竺可桢、苏步青等一班学人,哺育了李政道等莘莘学子,而知识和教化的余香也浸润小城七十余年。因了这七年与七十年的相合助援之美事,一行外来人向文庙鞠了躬。再饮翠芽,深觉这茶恰似这美事的隽永比喻。

穿城而过的湄江河流经城中的河岸上,悬有石质宝坛。宝坛巨大,有木葱茂。传说,这是张三丰游历时遗落于此的酒坛。坛上有奇树三株,千年不老,坛下即为湄江河。曰,此处河床有潭,深数十尺。河水漫潭而过,欢快南去,入烏江支流。水潭深藏不露,不枯不竭。这潭与河,像极了湄潭和七十多年前迁来又流走的大学、农研所;也像极了笃定的茶姑和把情歌唱成戏剧的书生;亦像招贴画似的农庄和来了又去的取经人——

来过一定会留下什么,而优雅娴静一定因为兼容并蓄。

碎花闲词小木渎

那一日,黄的蜡梅开在寒山寺,润的雪花轻覆青黛瓦。小麦带着小穗来,弯眉细腰,盈盈俏俏。初雪如少女,欲落欲收,欲飞欲飏,一个时辰,还是覆盖了半城。女儿家都有心思呢,不论多娇多韧。小麦有书云:“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又书云:“做你的衣领,体贴你。做你的鞋子,呵护你。”再书云:“这只狐狸精受儒家思想训导,要有报恩……”呃呃,呃——满篇都是女儿话。从钟楼到寒拾泉,兜兜转转,一路也是私房话。有梅香从庭院背侧飘来;有雪粉从天降扑朔迷离;有种子苏醒在种壳中。也急问:“他们都猜到了么?”蜡梅只在腊月开。女儿家的心事么,另一女儿家猜不猜呢?……猜不猜呢?回家日记道——

一树清淡瘦,未等春风独自开。

两袖风雅颂,但识秋月如钩来。

那一日,梨花白了树山村,小村睡在芳菲里。有执狼毫羊毫的手艺人徜徉,女画白的梨花,男画红的绿的女。总是这样吧!女子以花自喻,男子以美人青睐自照。有才子名吟墨者,玉面卷发,画女性见长。曰:女性反观自身,看见的都是性别苦难。男性看到的是女性的美,和这种美给予的震动。接着叹:天生据此美,何若求?那一日,疏小兄从沪上来,引见另一处宣纸上的春天。夏师的花鸟被这样描述:“苏州有两个花鸟市场,一个在皮市街;另一个在夏回的画室里。”画家作家评论家三足鼎立。画室里,茶香留齿;鼻息里,见识缭绕。也说到,“个人心性和身体的参与”;也說到,“完成度”和“保留当下的知觉和体验”。艺术创作,有时如吟墨所言有着性别的不通;更多时如夏师所言有共通。交流才可通。月余,吟墨公布画作于微信,画中群芳跌倒,唯一青女摧枯拉朽,款款而来。观之,遂命名:《女神简历》。半月余,有信儿传来:纳之。笑记——

狼毫半满图为字,吟墨挥毫我命词。

一笑梨花树山村,不相不望不绸丝。

那一日,龙池的晚樱开在第六日上。花心灰紫,花瓣还闹着,但已被五天五夜的阳光和夜风吹得发白。一棵早樱落,便是春去的第一个消息;几棵晚樱菲,闹是闹着,而春天就算过完了;一园子晚樱开得爆炸,就像把好几个春天都过完了。哭么哭得,死么死不得。就这么绚烂。同游的疏小兄言:“美的另一头是死。侘寂的另一端是暴烈。”讨论的是东边邻邦的侘寂。我和道:“江南人温婉的皮相下,是硬的骨头。”疏小兄言:“李子之花谓之雪屑。攀附之植谓之低等。”我和道:“迟开之花谓之高贵。”此文人之雅趣,小记之——

小樱一地红,诗词口中香。

那一日,茶花开在太湖西岸,碧螺春原来也叫“吓煞人香”呀!诗人瘦徘徊于茶树间——东山的茶园,西山的茶园,天平山麓的茶园——茶花开,茶尖儿苦不宜食;诗人瘦注定与诗人黑擦肩而过。问他们,几番流连,在人群中或面对面时从没一句“对不起”?或一句“也许有句话……”破茧而出?实际上,不用问不必答。黑和瘦只能是此消彼长太极圈里的黑与白。从这个肩膀擦过,转个身,又在另一个肩侧相遇;却终不会交集。慨然之——

一见不钟情,半生小蹉跎。

那一年,张謇遇到木渎绣娘沈寿,惊;又一年,状元盛邀绣娘,笃。有诗云:“黄金谁返蔡姬身,常道曹瞒是可人。”状元邀绣娘主持南通女红讲习所,给她舞台;再自编专属教材《沈寿学诗读本》,抄写、注解、装帧、授绣娘,给她“内存”。诗词从来都是江南文人的绣球,斟词酌句,相互编织。有唱:“为鲽为鹣哪得知?”有和:“留得谦亭万古心。”又一年绣娘病,状元边请医,边为不朽公德事:绣娘口授,老状元编撰,著《雪宦绣谱》。总结刺绣常用十八种针法,填补刺绣针法研究之空白。绣娘殪,老状元重葬之。冬至前,于苏州刺绣博物馆闻此故,叹一句:

相交心手双面绣,共投义情一册谱。

那一年,浣纱的越女西施被送到吴国,“一颦一笑一捧心”,折煞了吴王夫差。那位爱美人忘了江山的大王为博得美人笑,在灵岩山顶大兴土木,建馆娃阁、琴台。夫差还要看西施的《响屐舞》,还要听其走路嘎噔嘎噔的声响,又修了响屐廊。“三年聚材,五年乃成”,远方运来的木材堵塞了山下的河流港渎,“积木塞渎”,这块宝地就叫了木渎。话说:“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吴被越灭,西施随范蠡西去乡野,人生好归处不过如此罢——

一船一浆一生伴,一日归来一湖烟。

这一年,桂花遗落天平山。你没去找,桂花开了也没人知。这一年,文人雅士来又往,从蜡梅到丹桂,花开花又落。也是“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也是流水年华不堪细忆,也有一点点念想聊挂心底。且说是——

花开花落小木渎,月清星高待谁来?

责任编辑 卢悦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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