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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重墙(短篇小说)

2017-03-01冯伟

红豆 2017年3期
关键词:图纸事儿曹操

冯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1986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语言文学系,1991年在辽宁文学院进修。作品曾在《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大家》《中国作家》《山花》《北京文学》《芙蓉》《作品》《上海文学》《长江文艺》《芒种》等三十余家文学期刊发表并被转载。著有长篇小说《红池》《双人床》,中篇小说集《西边日出东边雨》《永远北京城》《冰河》,短篇小说集《一个人的村庄》《匹夫匹妇》。长篇小说《双人床》、短篇小说《一个人的村庄》分别获《中国作家》征文一等奖;中篇小说《人物专访》获辽宁文学奖。

电话响起的时候,刚好是上半夜的十一点零五分。熊震良这时已经睡着了。其实他的睡眠始终不好,原因有二:一是他的母親脑神经就不是很好,遗传到了他的身上;再是念书时整夜看书养成的坏毛病,每天晚上不到下半夜是很难入睡的。过了五十八岁的熊震良每天晚上床头必备的两种药是安眠片和速效救心丸。两种药都是随时随地准备服用的,马虎不得。今天熊震良没吃安眠药睡得这么早也是有原因的,老婆去省城女儿家给照看小孩儿,整整一个月了,刚回来,免不了亲热亲热。再加上晚饭又喝了一些酒,头昏,身子乏,也就睡得早了一些。如果没有电话的打扰,一觉睡到天亮也未尝不可。电话开始响起的时候,熊震良并没有听到,响到第二声的时候老婆听到了,没接,是用屁股顶了下熊震良,把他顶醒的。熊震良当时在做梦,正在海边上和一个女人游泳。游着游着一个浪打来了,他被呛了两口海水,赶紧扑腾着往岸上游。浪太大,刚游几下就被退潮的海水给带下去了。他还是拼命地游,也不知怎么越游越远,越游越远,渐渐地要沉下去了。他有些害怕,大呼小叫地喊救命。这时老婆的屁股顶了他,把他顶醒了,也把他从噩梦中救了回来。熊震良猛地一激灵,从床上坐起来。缓了缓神,想起刚才是在做梦,当想到还有一个女人的时候,电话再一次刺耳地叫了起来。他这才看了眼放在床头的电话,电话旁有个夜光电子小闹钟,已经是十一点零五分了。熊震良迷迷糊糊地说,这是谁呀?这么晚来电话。老婆在被窝里嘟囔道,谁知道是谁?接了不就知道了?

这个时间来电话,熊震良是很紧张的,唯恐乡下的八十岁老母有什么情况,还唯恐在省城的女儿出什么意外。老婆前些日子去省城照看孩子,就是因为三岁的小外孙淘气把一个电暖器给扳倒了,砸在脚上,把小脚趾给砸断了,不仅孩子痛苦,孩子的父母外加双方老人的心都要疼出来了。熊震良的老伴儿流着眼泪说,就是砸在我的脚上,也别砸在外孙的脚上啊。这一次熊震良虽然没去看外孙,也是一天两三个电话地关注,又是钱又是物地紧跟着张罗。一想起这些,熊震良就不敢接电话,手就有些发抖。年龄大了,就是怕事儿,无论是家里的外面的,亲戚的朋友的,关己的不关己的,都害怕。活了大半辈子,他真正体会到了:平安是福。正在熊震良恐惧地犹豫着的时候,老婆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叫道,还不接?!随着老婆的叫声,两个乳房也在他的眼前闪了一下。熊震良这才接了电话。

熊震良来到单位是夜里十一点三十五分。要说熊震良家离市政府也不是很远,步行二十分钟的路程。可三更半夜黑灯瞎火的,电话又那么急,谁也不可能走着去,就在小区的大门前等出租车。熊震良家住在米镇市政府的北侧,也就是火车站的北侧,属新开发的鑫鑫家园小区。小区各方面的设施还没有完备,花坛、路面、绿化带还都没有成形,小区门前202国道旁堆着各种条石和还有没来得及栽到地上的树木。

天气很好,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虽说是夜里,温度也是怡人的。熊震良站在路边,在黑暗中向南北两侧望着,盼着有出租车出现。他从家里出来已经是十一点十五分了,接完电话,洗脸穿衣服,又在卫生间里忙活了一阵,急忙来到小区门前,整整十分钟。这时已经有两辆出租车开过去了,人家没停。第三辆到来的时候,他同样挥了挥手,车是停了,问他去哪儿,熊震良说去市政府,司机说十块。熊震良有些犹豫,嫌贵。他知道市政府到这个小区也就是六块钱的起步价。司机在他犹豫的时候,猛地一踩油门,车开走了。熊震良很是懊悔,也很是不爽地看着远去的车,仿佛耳边还回荡着谩骂声。又等了有十几分钟,又一辆车由北向南开来。这时的熊震良有些等不及了。他感觉自己在黑夜里已经站很久了,即便是走也应该到了,想必单位那几个领导已经在等他了。于是,他焦急地挥了挥手。对方的车灯是开着的,熊震良唯恐人家看不见,还向马路中央抢了几步,有一种想拦车打劫的架势。车在他的眼前咔地停下了。熊震良上了车。司机说,三更半夜的你找死啊?熊震良觉着话刺耳,就看了眼司机,开车的是个光头的年轻小伙子。司机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补充道,晚上车速都快,你突然出现容易刹不住车,昨天晚上就有一条狗夜里横穿马路,当时就让我给撞飞了。熊震良听了司机的话,好像是有些理解了,也就没有计较。他也懒得跟这些司机理论——素质低,不会说人话,便问到市政府多少钱。司机想都没想,说:“十五!”熊震良的心就“咯噔”一下,后悔没坐刚才的十块。

熊震良下车的时候给了司机十五块钱,心里很不舒服。十五块钱,买豆芽能买五斤,买干豆腐也能买五斤,足够他们一家吃好几天的;就是坐公共汽车上班也够坐五天的。就怎么想怎么不值,便在心里埋怨他们的主任何亮。何亮是新来的农委主任,小伙子年轻,大学毕业后考的公务员,据说还有点门路,姨夫是省委的一个主管农业的副厅长,在省里官儿虽不是很大,可跟米镇市的这些领导相比就大得很多了。人家的官儿再怎么小也是个省官儿,米镇市的官儿再怎么大你也就是个市官儿。傻子都明白,县级市的官跟省里的官差好多级呢。何亮开始在市长的手下当个贴身秘书,整天西装革履,油头粉面,手里拎着个公文包,在领导的屁股后转,端茶倒水开车门儿,话不敢乱说,手不敢乱动,本来是个挺乐观的孩子,几年下来,连笑都不自然了。好在何亮聪明伶俐,再加上省领导的关照,没到三年弄了个副科,到宣传部当了个办公室主任。两年后,正赶上农村换届,他摇身一变到乡下镀金,又弄了个副镇长,主抓乡建和交通。也正赶上新来的市委书记搞“爆发式发展”,何亮见机会来了,便跟着扒房子修公路,两年下来小有名气,有了些政绩。恰逢农委主任退休,需要一个有农村工作经验的年轻人来补缺,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农委的一把手,一担挑,既是主任又是书记。刚来的时候小伙子干得挺冲,又是装修又是调整又是规章制度,把农委的十几个办公室弄得花里胡哨,不是标语就是口号。当然这些东西都是从报纸上和网上扒来的,什么“科技创造价值,创新改变农业”,什么“开辟民族伟业,共享科技魅力”,什么“缔造纳米专家,勇担科技先锋”等等,搞得满墙万朵桃花开,看了眼晕。还让本系统的人把这些口号似的东西统统背下来,弄得底下的人怨声载道、骂声连天。半年折腾下来,钱花了不少,实事儿一件没做。底下的副手有意见,也是背后嘟囔,当面不说,准备看他的笑话……

熊震良心里埋怨着,腿却来到了三楼。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政府大楼里空旷得很。他上楼的脚步声在楼里回荡着,就像个夜游的人半夜三更来上班了。

市委、市政府一共是五层楼,以楼道为中心,楼道的东侧为市委系列,西侧为政府系列。在同一个楼里办公,干的却是不一样的活儿,职位的高低、作用的大小有着很大的差别。农委属政府系列,自然是在楼道的西侧。熊震良摸黑儿上了二楼,来到三楼楼口的时候才见到了微弱的灯光。楼道的灯并没有开,农委办公室的灯亮着,光亮是从办公室的方向漫过来的,很是暗淡,黑黢黢的。熊震良走上来,从楼道里传来了说话的声音,还有阵阵的笑声。当他来到主任辦公室门前的时候,才知道人都到齐了,并都哈哈大笑起来。熊震良尴尬地问:“喝小老婆尿了,都哈哈啥?”

杨副书记说:“熊主任一定是刚从老婆身上下来。”

苗副主任说:“不是刚下来,也是累得起不来了。老婆从省城刚回来,怎么也得放一炮。”

熊震良明白他们说的意思,便看了眼主任何亮,说:“再怎么起不来不也都来了?”这话听起来明显是有情绪,大家也就回头看主任何亮。

何亮喝了口茶,说:“不好意思,半夜三更的把各位从被窝里拽出来。”

副主任曹操说:“有啥事儿快说吧,我明天还得起早送孙子上学呢。”

主任何亮说:“事儿不大,但也不小。不瞒你们说,我也睡着了。接了个电话,市委扩大会也是刚刚开完,连夜下发的口头通知,涉及我们的是关于办公用房整改问题。其实今天下午收到的米〔发〕56号文件,也是这个内容。原想明天上班后传达,刚才纪检委钟书记给我来了个电话,说常委会上点我们的名了,典型的办公面积超标,要尽快整改,而且越快越好。我刚才也看了眼文件,其实咱们大多部门的办公用房都超标。你们来之前,我让办公室顾主任挨屋量了量。我,就是现在这个位置14平方米,杨书记14平方米,熊主任14平方米,苗主任14平方米,曹主任14平方米。按着文件规定,正科级领导应该享受18平方米,不能超过18平方米;副科级领导应该享受12平方米,不能超过12平方米。眼下除了我的办公用房没超,其余都超。我可不是吓唬各位,现在的形势很严峻,办公用房小了可以,超了就不行。这不是我个人的意思,看你们的房间大我嫉妒。我都来这么长时间了,从来没搞过特殊化,对你们有些事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年前就有这么个文件精神,我也没放在心上,寻思马马虎虎,走个过场也就完了。今年不行,上面来检查了,主要看的是去年的工作落实得怎么样,把去年没整改彻底的,又重新提出来了,一定要落到实处,不能蒙混过关。我是这么想的,一个办公场所,又不是个人家的,多点儿少点儿无所谓。我也没法开口让你们把多出的两平方米让出来。可就在昨天出事儿了,蒲草镇的一把手书记江尚,就因为多了2.2平方米办公用房,让人家给告了,被革职处分了。咱们大伙都干一辈子了,都不容易,再为这么点事儿受处分不值啊。所以这么晚了找各位来研究一下,看看怎么办好。常委会上领导说了,从下发文件之日起,给我们一周时间整改,今天晚上研究好,明天咱们就动。时间太紧,来不及了。各位少睡点觉,回家跟老婆解释解释,理解万岁吧。”

主任的一席话,在座的人听了有些泄气,还以为什么事儿呢,三更半夜的,明天再说不行吗?可来都来了,埋怨话只能咽到肚子里。当然,底下人的埋怨也不单单是冲何亮来的,也是对文件的一种态度。算起来,米镇市委、市政府的大楼是四十三年前建的,也就是说比1975年7.3级地震还早两年。且不说楼龄的长短,经过地震这么一折腾也早已成了危楼。怎么改造?再说四十三年前建楼的时候也没什么文件规定房间的大小,无论楼上楼下,除了会议室,每个办公房间基本都一样大,14平方米。除了市长和市委书记的办公室后来改动扩大了面积以外,其他房间基本都维持原状。这么多年过去了,突然想动,难免心里不舒服、抱怨、有情绪。挺好的房间,因为多出两平方米而改造,结果会是个什么样子?每个人心里想得都很复杂,嘴上又不能说。

这时杨副书记说:“跟纪检委和督察室的领导说说,咱们这是旧楼、危楼,特殊情况能不能灵活对待。”

主任何亮说:“电话我都打了,没商量,找谁都不好使。不准找任何借口,以任何理由、任何名义和文件抵制,对有令不行、有禁不止的,依照有关规定严肃追究直接责任人和有关领导的责任。有谁不愿意动的也可以,写一份书面材料交给我,一旦上面怪罪下来,我好有个说辞,有个把柄。责任可要自负。”

何亮这么一说,底下的人也就不再说话了。什么是权力?文件就是权力,就是圣旨,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几个人相互对望着,然后就开始打量主任这个房间。主任何亮的房间和他们每个人的办公室一样大小,除了墙上挂的领导分工和责任不同,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东墙靠门的位置有一个铁皮卷柜,里面装着一些书,大多是名人传记、地方志和一些杂七杂八的刊物。靠东墙南侧的空白位置,是用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和米镇市辖区行政地图补的壁,上面还圈圈点点地画了一些东西。东墙对面的西墙上是一幅在本地小有名气的书法家写的字:大翮扶风。字迹雄劲有力,动感飞扬。字画的下边是一溜沙发,坐着他们三个副主任。杨副书记是坐在何亮主任办公桌对面的,身后有一个大的盆景,占据着大半个屋子。确切地说,不算是盆景,是一大束竹子,南方的树,北方的花儿,放在房间里有些不伦不类,可何亮喜欢。何亮不仅喜欢竹子,还研究竹子。竹子分佛面竹、云竹、龟甲竹、南天竹、金丝竹、绣竹、武竹、荷花竹等,都适合盆栽,他这盆竹叫转运竹。还说这盆竹子是台湾的,是他在蒲草当副镇长招商搞项目时一个台湾老板送给他的,离开蒲草的时候,为了留作纪念带了过来。

几个副手边传阅文件,边打量着房间。

副主任曹操说:“去年有的办公室改造了,没有扒也没有拆,不是多出一些吗?多放个办公桌,再配把椅子,不就等于两个人合用一个办公室吗?按人头一算,也就不超标了。”

主任何亮说:“不行,绝对不行。纪检委钟书记说了,不能蒙混过关,更不能弄虚作假。督察室的卞主任也说了,上头有明确指示,弄虚作假的重新整改,必须落到实处。谁瞒天过海,被查出来了,领导负全责。我可不给你们顶这个雷。我年轻,还想发展呢。”听罢,大伙就乐。

杨副书记说:“咱何主任年轻,下届换届,或许弄个分管农业的副市长当当呢。”

何亮说:“我野心没那么大。你们这几个老的能平安着陆,咱市的农业能再上一个台阶,我就知足了。”

这时副主任曹操又说:“那就大干一把,把多出来的两平劈出去。咱们四个房间可以劈出8平方米。”

杨副书记说:“怎么劈?两平,这个房间就是一小条儿,既浪费材料又浪费空间。”

副主任熊震良说:“那还能扒了重间壁?”

杨副书记说:“我有办法,按眼下的实际情况来说,何主任是正科级,应该享受18平方米办公用房,现在这个房间才14平方米,也就是说,还缺4平方米。”刚说到这儿,主任何亮说:“你们别说我,我不动了,就这么大房间挺好,又不打篮球,要那么大房间干什么?我不像有些领导,在那儿摆谱,摆官架子,非要弄个老板台、老板椅,就怕别人瞧不起,硬搁门面撑着,摆架子,不作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干部,为老百姓多干点实事儿是真的。硬摆那个臭架子有什么用?”

杨副书记说:“你听我说完。我们四个每人的房间不是多出两平方米吗?把墙打开,按每人12平方米重新间壁,多余出8平方米,给你补4平方米,剩下的4平方米做仓库。”

苗副主任说:“这倒是个办法。只是需要拆五面墙,然后再砌五面墙,这可是个大工程。麻烦不说,钱从哪儿出?”

曹操说:“政府下的文件,钱应该财政出。”

杨副书记说:“美出你个鼻涕泡儿。你把楼拆了,财政也拿钱呀?这个月的工资还不知从哪儿出呢。”

主任何亮说:“钱好办,咱们的‘小金库还有些钱。眼下这种形势,也不敢乱吃乱喝,房屋改造把它花光得了,在我手里总觉着是个事儿。一旦哪天纪检委知道了,咱们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一听这话,大伙点头称是。

主任何亮又说:“谁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没有?大伙都想一想。”何亮看了一圈儿,见一个个都迷迷糊糊的,又说,“没意见回家睡觉,养足精神,明天干活。”

杨副书记突然说:“咱这是三楼,上面还有两层楼。一旦扒了墙,会不会有危险?”

听了杨副书记的话,大伙都精神了,相互看了看,觉着是个大问题,便把目光又放到了何亮的脸上。意思是你是一把手,你定,出事儿你担着。这么晚了,把我们从床上弄起来,不就是为了把我们的房间弄得小一些吗?问题出来了,你解决吧。

主任何亮也看出了大家的心思,把目光放到了传回的文件上,说:“这还真是个事儿,这个楼是地震前建的,肯定不是框架结构,咱们三楼的棚顶就是四楼人脚下的地面,那个年代建的楼,一般都是预制的。我看过他们盖楼,一块水泥板往两边的墙上一搭,再把水泥板上的钢筋往圈梁上一焊,应该挺结实。明天去查一下建这栋楼的图纸,看看再说。杨书记你和熊主任负责这件事儿。”

杨副书记说:“我们明天去建委。”

已經是快午夜一点的时间了,谁也没心闲聊,也就急匆匆回家睡觉了。

第二天,杨副书记和熊震良来到了建委,找到了建委廖主任,说明了来意。廖主任态度热情,表示理解和支持,找来了档案员,调市政府办公楼的建筑图纸。档案员走了一圈儿又回来了,说:“没找到。”

廖主任问:“怎么会没找到?建楼怎么能没有设计图?市政府办公楼的图纸不可能没有。”

档案员说:“这个还真没有。1975年大地震,档案馆冒水,把地下档案室给淹了,包括市政府建筑图都淹得一塌糊涂,后来也就都扔掉了。”

廖主任问:“谁让扔的?”

档案员说:“这个说不清,即便能说清,人也不在了,快四十年了,这个年龄段的人大多都没了。”

廖主任听了,双手向杨副书记一摊,说:“没办法。”

杨副书记又问:“你们这有搞建筑的工程师吧?搞设计的也行,我想请他们到实地看看,给咱把把关。”

廖主任说:“当然有。”便又让档案员找高工。

时间不长,进来一个老头儿,瘦瘦的,白发苍苍,满脸的核桃纹,还戴了副眼镜,有些像电影里的账房先生。杨副书记看了,有七十多了,就去看廖主任,心说这么老了,怎么还上班?

廖主任明白杨副书记的意思,说:“这是我们建委水平最高的建筑工程师。十年前就退了,让我们返聘回来了。当然我们建委不是说没有其他人,年轻人也有,七八个呢,也都是大学毕业,只是水平都不行,门子货,太嫩,缺少实践经验,不敢用啊。”

杨副书记热情握手,把高工请到了市政府。

米镇是县级市,南北长不足十里,东西宽不足五里,属弹丸之地。由于近些年到处都在搞开发,把原来古朴的小镇扒得乱七八糟。有的扒完了建不起来,有的建起来卖不出去,看上去狼藉一片。

杨副书记和熊震良拉着建委的高工来到市政府,只见市政府的院门紧闭,门里是一群警察和辅警,门外围着一群上访的人。

高工在车里问:“这又咋地了?这么多人!大门都关上了。”

杨副书记说:“政府把房给人家扒了,五年了也没建起来,这是来要房租费的。害得我们上班都进不了楼。”又对开车的说,“走后门儿。”车便拐了个弯儿,从后门进了市政府的大院。

来到市政府,杨副书记、熊震良,还有高工下了车。杨副书记指着市政府的大白楼对高工说:“我们就在这里办公,三楼,一共五个房间需要打通,然后重新间壁,请高工给看看有没有危险。”

高工没说话,从政府楼前转到楼后,又从楼后转到楼前,再从外面走到了楼里,到了三楼他们的办公区,挨个房间看了看,又返回到外面,说:“楼太旧,时间太久,最少有四十年。”

熊震良说:“确切地说应该是四十三年。”

高工说:“这就对了,这楼的举架很高,改革开放后建的楼举架没这么高。那时候,咱们国家大多数楼都是模仿国外建筑设计,俄式的、法式的、美式的、英式的都有,建筑举架都高。比如说毛主席纪念堂,就是林肯纪念堂的翻版;还有威海的幸福门,仿照的是法国的新凯旋门。当然都是些国家的大工程。后来我们建的楼都是我们国家改造的,简单、矮小,没有那么铺张,一是经济问题,二是国情问题,三是施工方问题,所以现在我们这里的楼是越盖举架越矮,越盖质量越差……”

杨副书记问:“那您说,这么个建筑要是砸掉五面墙会不会出危险。”

高工看着说:“这是办公楼,设计的时候应该考虑到了将来的改造,可没有图纸,这话谁也不敢说。要我说,正常应该是没问题。我主要是考虑咱们这1975年发生过的那次大地震,那场地震对这栋楼肯定有伤害,伤害多大,不好说。前些年往上报的时候,报的可是危楼。”

几个人又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地转了一圈儿,最后高工问:“为什么非要砸墙,非要改造不可?”

杨副书记说:“我们现在的办公用房都大,超标,上头有精神,不改不行。”

高工淡淡地笑了笑,摇了摇头,说:“我只能说这么多,仅供参考。”

送走高工,杨副书记和熊震良来到何亮主任的办公室,汇报了情况。

何亮听了说:“都是屁话,还是白去。咱们找他们的目的就是给咱个说法,行,还是不行,模棱两可的话还用他说?现在的人都他妈是滑头,怕担责任。”

熊震良看了眼何亮,心想,你不怕担责任你就干呗。

主任何亮又说:“干干干,咱干咱的,反正有文件,按文件办事儿,按标准干。”说着,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又对杨副书记说,“把他们两个找来,再商量商量。”

杨副书记又找来了另外两个副主任,曹操和苗换章。先是由杨副书记把去建委的情况重复了一遍,大家听完了都不说话。

何亮等了半天,见都不言语,就说:“都说话呀,哑巴了?昨天晚上是不是都累着了?”几个人听了,便相觑一笑。

何亮说:“每个人都说说,什么意见。”

熊震良说:“现在的情况不是干不干的问题,是敢不敢干的问题。一旦把墙拆了,楼塌了,谁能负得了这个责任?”

苗副主任说:“那咱们就再等一等,看看别的部门都怎么个干法。”

主任何亮说:“我都问了,别的部门和咱是一个想法,遇见的问题和我们一样。”

苗副主任问:“那他们拆不拆?”

主任何亮说:“有的说拆,有的就挺着了,法制办的项主任被逼得没办法,申请提前退休,报告都打上去了。”

苗副主任说:“聪明啊,平稳着陆。干一辈子,别再因为这点事儿干进去。”

主任何亮说:“曹主任,你什么意见?”

曹操说:“你是领导,你就定吧。你挥手,咱们就前进。你打哪儿,咱们就在哪儿给你画个十环。”

何亮听了曹操的话,横了他一眼,说:“我知道你们是什么意思,是让我一个人承担责任。我年轻,我有力度,敢担当,有开拓精神,不都是你们在背地里常讽刺我的话吗?你们是往火坑里推我。”

在座的人都没说话,心里却在嘀咕,谁让你是正科级、一把手?省里不是有人嘛,你不担当谁擔当?

这时电话响了。何亮接电话,是督察室的卞主任打来的,问办公用房整改得怎么样了。还说,纪检委已经说了,五天后先到你们那儿检查,拿你们开刀。何亮听了,火就上来了,也没有说别的话,就把电话撂了。几个副手都看着他,电话里说的话他们都听到了,心里想:这个一把手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何亮又想抽烟,烟盒空了。曹操见了,马上递过一支。何亮没接,抓起桌上的电话,让办公室拿五盒烟来。工夫不大,办公室的女文书走进来,拿过五包软盒“人民大会堂”,交给了何亮。何亮一人给发了一盒,自己打开一包开始抽。

房间里很静,五个人除了杨副书记不抽烟,剩下的四个都抽,四个大烟囱同时冒烟,房间就显得乌烟瘴气。杨副书记被呛得呼吸困难,站起身,打开窗子透气。

何亮突然问:“杨书记,你怎么看?”

这么一问,在场的人都看杨副书记。要说整个班子鬼点子多、反应快、思维敏捷,还真就是副书记杨富承。杨富承汇报完去建委的情况,始终没再说话,嘴上虽不抽烟,手却没闲着,拿支笔,在报上练字。何亮这么一问,他坐直身子,放下笔,淡淡地笑了笑,说:“这件事儿真挺难办。不整改吧,上头这关过不去;整改吧,责任太大。”说着,就扫了眼几个副主任,又说,“我有两个主意,一是多砌一道墙,间壁上,把多余的部分砌到里边去,扔掉,当然肯定是浪费;再是和主任的想法一样,拆掉原来的墙,按文件要求重新间壁,多退少补,虽说能费点劲儿,麻烦一些,好在不浪费空间。”

何亮说:“多砌一道墙,还浪费空间,绝对不行。‘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要干就全拆了,重新间壁,我不想浪费空间。大伙签字,集体负责。”

杨副书记说:“那就拆墙。咋就那么点儿背,楼就能倒?你拿主意,集体负责。”

熊震良说:“要负责你负责,别把我牵连上,我上有老母下有孩子。千万不要侥幸,你以为是楼倒的问题那么简单吗?不仅国家财产受损失,是要出人命的。楼塌了,整个机关多少人?想想后果吧,同志们!”

熊震良的一番话虽说是推诿,可也是语重心长,说到大家心里去了。可在这个场合其他人是不会说的。熊震良是农委的元老,算起来已经在农委干了二十七个春秋。他从一个转业军人,来到农委一直就是副科级。二十七年,不打倒,也不提拔,有无数个比他来得晚,没他经验多,比他年龄小的男男女女都在他的眼前升迁了,有的甚至当上了镇长、市长。他真是有些怀疑自己这些年是怎么干的。如今在农委,他勉勉强强算是三把手。他已经没有那么多的顾虑,怕得罪什么人,看什么人的脸子,更不怕他说的哪句话领导不愿意听。说完了,继续在那儿抽烟。

何亮听了熊震良的话,有些心里不舒服,可还是接受了。自从来农委,班子这几个人什么脾气什么秉性,他心里明镜似的。别的不说,他的这个位置本应该是熊震良的。到农委之后,特别是在熊震良面前,总觉着在资格上没有人家老,在业务上没有人家强,官架子总是拉不开。

正尴尬的时候,办公室主任走进来,说食堂都吃完饭了,你们怎么还不去吃饭?大伙听了恍然,忙看表,已经是快中午十二点了。

何亮便挥了挥手说:“先吃饭,下午接着研究。”

政府机关食堂在后楼。几个人下楼往后楼的食堂走。杨副书记和何亮跟在后面。

何亮对杨副书记说:“时间来不及了,就这么定了,拆墙。吃完饭,你以会议纪要的形式拟个文件,下午让大伙签字,开始干活。”

午饭很快就吃完了,几个人晃晃荡荡又回到了主任办公室。熊震良也跟着走了进来,对何亮说:“我下午家里有事儿,就不参加开会了。”何亮看了他一眼,说:“半小时就开完了,开完会你再走。”

抽烟、闲聊,一晃,中午的休息时间也就过去了。一点钟,下午上班的人陆陆续续也都到了。杨副书记走进主任室,拿过刚刚起草的会议纪要给主任看。何亮看了,又递给了杨副书记,说:“开会。”几个闲聊的人便肃静下来。

何亮又说:“上午大伙对办公用房的改造问题又议了议,看法都是对的,谁也不想出事儿,可工作就是这样,想干就有风险,不干又不行。我是这么想的,咱不能怕,有句电影台词说得好,‘没有困难要你我这些共产党员干什么?我也说一句,不敢担当,要你我这些干部干什么?中午我和杨书记碰了一下,拆墙,一定要拆。不能简单地间壁一下,每个房间割下一块,多了一面墙不说,还浪费空间。拆墙,办公室重新间壁。怎么都是改造,咱就完全彻底改造。不留死角,不留后患,不留尾巴。纪检委不是说以咱们为重点吗?那咱们就打个样儿给他们看看。咱谁也别怕事儿,大伙签字,一旦出事儿了,集体负责。”说罢,停顿了一下,看了看眼前人的反应,大伙都没说话。

何亮又说:“没反对意见就签字。”就给杨副书记使眼色,让大伙签字。

杨副书记先是把文件递给了何主任,何亮刷刷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杨副书记自己也签了,接下来按顺序就是熊震良签。熊震良接过文件,从头至尾看了一眼,说:“我保留意见。”就把文件退给了杨副书记,没签。

杨副书记接过文件,看了眼何亮。

何亮严肃地问:“熊主任为啥不签?”

熊震良说:“担不起责任。我怕出事儿。”

何亮说:“咱们是一个班子的,应该保持一致性。”

熊震良问:“你这是什么话?代表谁?代表你个人吗?”

何亮说:“代表农委。”

熊震良说:“对不起,我有保留个人意见的权利。”

何亮说:“一个班子应该是铁板一块的,不能搞分裂。”

熊震良说:“我这不叫分裂,我这叫个人意见。我又没拉帮结伙。”

何亮没再和熊震良说什么,只是脸色有些白,手也有些抖。便看了一眼杨副书记,意思是继续。杨副书记就把文件递给了副主任曹操。

曹操接过文件,也从头看了看,说:“我也保留意见。”就又把文件放到了杨副书记眼前的桌上。

杨副书记又看了眼何亮。

何亮抽着烟,看着窗外,问:“你为啥不签?”

曹操说:“和熊主任的意见一样。”

何亮突然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落到了曹操的脸上,像是在问:关键时刻你不支持我的工作?

曹操明白何亮的意思,说:“不是不支持领导的工作,这件事儿危险性实在太大。我同意多间壁一面墙,浪费两平方米就浪费两平方米,又不是咱们一家在浪费,好多地方都在这么搞。我的想法还是安全为主。”

何亮这时把目光又放到熊震良的脸上,意思是你带的好头儿。心里后悔:还不如他请假的时候让他走算了。何亮吸了口烟,又瞅向最后的苗副主任。杨副书记就把文件递给苗副主任。何亮想,只要苗副主任签了,少数服从多数,这件事儿也就成了。

要说农委的三个副主任和一个副书记,跟主任何亮关系最近的也只有苗副主任了。苗副主任的大舅哥是市委组织部的部长,从年龄上也要比杨、熊、曹小一些,有升迁的空间。杨、熊、曹升迁不可能了,三个人两年内都得回家抱孙子去了,只有他苗副主任苗换章至少还能干个七八年。何亮对他还是有把握的。没承想,苗副主任瞅着文件,笑了笑,说:“我也保留意见。”这句话是何亮没有料到的。他吹散了眼前刚刚吐出的一口烟,很是认真地看了眼苗副主任。苗副主任不去看他,而是看着文件,红着脸,把文件直接放到了何亮的眼前,然后坐下去接着抽烟。

五个人,三个人保留意见,两个人赞成,这是个很尴尬的结果,也是何亮万万没有料到的结果。何亮的脸这时有些火辣辣的。虽说眼前的这几个人都没有看他,他却觉着比看他还难受,像一把刀在凌迟他的脸。何亮吸了最后一口烟,将烟屁股在烟缸里狠狠地掐灭,说:“杨书记,把这个东西再重新打印一份,我自己签,责任我一个人负!散会!”

人都走了。何亮一个人坐在办公室,想着刚才的情景,怎么想都觉得丢了面子。他用双手撸了撸有些僵硬的脸,拿起电话,先是给政府办的宋主任挂,问办公用房要改造,是否应该请示政府办帮助协调。宋主任说,财政不可能拿这部分钱,我也没钱给你们,自己的梦自己圆吧。何亮放下电话,嘟囔道,我要是市长看你管不管?便又打电话给自己的办公室主任,叫顾主任亲自到市场找装修队,把墙都扒了,按文件重新间壁,他的房间按18平方米,杨书记、熊主任、曹主任、苗主任是副科級按12平方米,还多出4平方米给崔工,崔工是全市唯一的农业方面的高级工程师,这些年在农业方面做了不少贡献,把多余的4平方米给他。

何亮刚放下电话,杨副书记拿着新打印的文件走进来,关上门,把文件放到何亮的办公桌上,说:“还是我跟你一起签吧,咱们共同承担责任。”

何亮看着新打印的文件,淡淡一笑,道:“咱俩签,和我一个人签是一样的,都是少数。杨书记,你以为我愿意签这个字吗?我也害怕出事儿。说心里话,这些副主任今天不签字倒说明一个问题,就是我们的领导干部敢提反对意见了。我既欣慰,又感觉丢了脸面。工作这么多年都是糊里糊涂过来的,什么房间的大小、条件的好坏,也没人关心、没人管。现在上面要重新梳理、捋顺,咱不能不办,我觉得也是一件好事儿,证明咱们的政府想干实事儿。可干实事儿就有风险,我也怕担责任,可你不按文件办也得处分你。我想好了,怎么也是四十大板子,就看打哪个屁股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我一个人扛着吧。”说着,拿起笔,重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办公室主任很快把装修队的人找来了。一大帮子人,扛锤的、拿镐的,十八般“兵器”,全都搬上了市政府的办公大楼。由办公室顾主任指挥着,按要求去扒每个房间的间壁墙。在打到熊震良房间的时候,办公室顾主任来找何亮,说:“他们可能扒着承重墙了。”

何亮听了,吓了一跳,赶忙来到了现场熊震良的房间。熊震良的办公室在三楼西数第三个房间。现场扒得很乱,残垣断壁,满屋的灰土,下不去脚。

何亮小心翼翼地走进来,问:“怎么了?”

扒墙的一个民工说:“这道墙是纯水泥灌的,不像其他墙那么好扒,可能是承重墙。”

这时杨副书记也走了进来,问:“你确认是承重墙吗?”

民工说:“我看像,一般的墙没有这么硬。”

杨副书记看了看墙体,又摸了摸,说:“先别动,我让建委的高工再来一趟,让他给看看,确认一下。”说着就给建委的高工打电话。扒墙暂时停止。

由于拆墙,几个领导的办公室没法办公,何亮就把他们几个人的办公地点临时设在农委的会议室里。何亮和杨副书记在会议室里等建委的高工。

杨副书记问何亮:“真要是承重墙怎么办?”

何亮也显得有些紧张,说:“没想到承重墙会在这个位置?”

杨副书记说:“熊主任是不是知道承重墙就在他办公室的位置?”

何亮看着杨副书记,问:“他怎么能知道?图纸又不是他设计的。”

杨副书记说:“听说熊震良是建筑专业毕业。”

何亮问:“他不是当兵的吗?”

杨副书记说:“当兵的,团级干部,军校毕业,专业是建筑。”

何亮恍然道:“要这么说他知道这里是承重墙,所以才不签字。”

杨副书记说:“有这个可能。”

何亮问:“那他开会的时候咋不说?”

杨副书记淡淡一笑,没说话。

何亮又说:“他是在看我的笑话呀。”

杨副书记还是微微一笑。

何亮叹了口气道:“人心叵测呀。”又说,“还真是瞎了他的才了,他应该搞建筑才是。”

杨副书记说:“到了这里,谁还看专不专业?组织上让你去哪儿,你就得去哪儿。你还是新闻专业呢,不也给你弄来搞农业了?”

何亮说:“想当年,我真是想当个记者,无冕之王,轻轻松松,走到哪里人家还尊重,不敢小瞧。”

杨副书记说:“你知道我想干啥?我想当医生。我是学临床外科的,大学毕业以后,本应该是安排到省医大附属医院,可让人给顶了,硬让我去妇科。你说不是扯犊子嘛?我一气之下考了公务员。”

何亮说:“你把熊震良找来,我问问他。”

杨副书记说:“他走了,说跟你请假了。”

何亮一拍脑门儿,说:“给他挂电话,让他回来。”

杨副书记便给熊震良打电话,没通,说:“手机不在服务区。”

何亮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说:“你说现在咱们的干部的责任心怎么这么不强?”

杨副书记说:“这么多年了,始终是这样,成绩大家要,干活往后靠,奖惩不分明……”

正说着,建委的高工来了电话,说在现场。何亮同杨副书记又来到熊震良办公室的位置。

杨副书记见了高工,问:“是不是承重墙?”

高工看了看,说:“应该是。普通的间壁,不应该这么硬。没有图纸,图纸上的标识应该是黑色。”

何亮问:“继续扒有危险吗?”

高工说:“墙体可分横墙承重、纵墙承重、纵横墙混合承重和部分框架承重。你们这应该是部分框架承重,不知道别的地方有没有承重墙,如果没有,你这个承重墙就很重要。按理这么高的楼应该是纵横墙承重,没有图纸不敢乱说。依我看还是不扒为好。”

何亮说:“那我这些墙不是白扒了?”

高工说:“安全起见吧。”

正说着,楼上也传来了砸墙的声音。

高工问:“楼上在干什么?是不是也在扒呀?”

何亮想了想说:“楼上是科委,可能也在扒。他们那几个领导的办公室和我们一样。”

高工说:“都这么扒,太危险了。”

何亮问:“上面也是承重墙?”

高工说:“应该是上下贯通的。”

何亮突然明白了什么,对干活的民工说:“暂停,研究研究再说吧。”

高工走了。何亮和杨副书记回到了会议室。何亮在不断地抽烟。

杨副书记说:“我刚才看见好几伙装修队到咱市政府来干活。”

何亮说:“其他部门和我们面临的都是同一个问题。”

杨副书记说:“我有个主意,咱先不动,让他们先动,看看他们动完了再说。”

何亮说:“时间来不及了。”

杨副书记说:“只要咱们动了,督察室和纪检委就不能說咱没动。再说,也不差这么几天,安稳起见。”

何亮想了想,也是,说:“咱俩去督察室。”

米镇的督察室不和市委在一起,和工会在一个楼办公。何亮和杨副书记走进来的时候,发现一些装修工在出出进进。

杨副书记说:“这是个新楼,还用扒吗?”

正说着,督察室的卞主任从卫生间出来,正系着裤带,跟他们走了个碰面,说:“我的办公室多1.4平方米,也得改。”

杨副书记说:“你放一张桌子不就行了?就说和秘书在一起办公,面积不就不多了?”

卞主任说:“去年就是那么弄的,让人给告了,说我欺上瞒下。还有人说我和女秘书关系暧昧。”

何亮笑道:“1.4平方米弄出个绯闻来,是有些不值。那你是怎么改的?”

说着,进了卞主任的办公室,见办公室正有民工在那儿砌墙。

卞主任说:“这不是嘛,在原来墙的基础上又多加了一道墙,新墙的占地面积刚好是1.4平方米。”

何亮说:“这样也好,等于给这个楼加固了。”

杨副书记说:“你这样一弄,窗子就小了,给砌进去不少,有些遮光。”

卞主任说:“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心亮不怕窗子小。”

何亮说:“还是卞主任有境界。”

房间里很乱,三个人也没处坐。

卞主任说:“太乱了,我就不给你们泡茶了。两位领导,到我这儿有什么赐教?”

何亮看了眼杨副书记,说:“一见你这里的情况,我的话就不想说了。”

卞主任说:“我知道你想说啥,常委会上把我也点了,说我们不起带头作用。”

何亮说:“算了,咱们还是走吧。”

卞主任说:“我这个地方,是越来越不受人待见了。”

何亮说:“都是为了工作,可以理解。”

杨副书记说:“跟卞主任说实话,我们把五个领导办公室的墙都扒了,重新间壁。”

卞主任听了高兴地说:“要说还是你何主任和杨书记有力度,有责任感,有事业心,敢想敢干。”

杨副书记说:“有力度是要承担风险的。我们拆墙,都拆到承重墙了。”

卞主任听了,惊道:“承重墙!那怎么办?是很危险的。”

何亮说:“就是拿不定主意,才来找你的。”

卞主任冷笑道:“找我?我要是说了算,我的办公室就不弄了。你知道我们上上下下这么一折腾得多少钱吗?材料费、搬运费、人工费,没有三万五万的下不来。我劝你们谁都不要找了,咱市长和市委书记的办公室多17平方米,不敢再用了,都搬到卧室里去办公了。”

杨副书记问:“那原来的大房间怎么办?”

卞主任说:“把原来的大房间改作休息室了呗,把门一锁,没人知道。听我的话,谁都别找,自己想办法,找也是白找。现在是看结果,不看过程。”

何亮说:“我们俩来的目的是希望到时候你们去检查,帮助解释解释嘛。”

卞主任说:“实话跟你说,别说是你碰到了承重墙,就是碰到了炸弹也得该干啥干啥。”

何亮看了眼杨副书记,说:“咱俩走吧,别给卞主任添堵了。”说着两个人离开了督察室。

天有些热,回来的路上,杨副书记把外衣脱了,说:“看来是没有退路了。”

何亮说:“去纪检委再碰碰。别忘了回去做个记录,时间、地点、人物,都说了些啥,都写下来,到时候出问题把他们都递上去。都拜到了,将来咱有话说。该请示的请示,该汇报的汇报,实在没办法咱就干。”

米镇的纪检委和公安局在一个院儿办公,不是同一个楼。何亮和杨副书记进来的时候,同样听到“咣咣”的砸墙声。

杨副书记说:“纪检委也改造呀。”

何亮上着楼说:“他们应该起带头作用。自己身上脏,怎么给别人搓澡?”

纪检委书记在三楼办公,两个人就上了三楼。刚上了最后一级台阶,就看见纪检委的钟书记和两个人往外走。何亮刚要握手寒暄,见钟书记的手上戴着手铐。何亮吓了一跳,忙抽回手,去看钟书记身后的两个人,高高大大的,都不熟。何亮当时就是一激灵,头发根一下子竖了起来,赶紧让路,让三个人下楼。这时纪检委得到消息的人都出来了,不知所措地向楼下望着。何亮看了眼杨副书记,小声道:“这是什么意思?昨天还给我挂电话要拿农委开刀呢。”

杨副书记没说话,心想,他是让人家给先开刀了。

熊震良这两天没有闲着,前天下午请假,也没干别的,他去了米镇的邻市前塘。前塘市政府的楼跟米镇市政府的楼是一个模子,一张图纸下来的。他来到前塘市的时候,市政府也和米镇一样,都在重新改造,重新装修。他先是找熟人借来了图纸,研究了一下,才知道曹操所在的办公室的东墙是承重墙。可他不知道米镇的图纸修改了没有,还是叫不准承重墙的位置。便把图纸复印了一份,拿回家来研究。

熊震良第二天也没有上班,在家研究市政府樓的构造。老婆看了高兴地说:“你又给谁干私活儿?老本行,你这才叫干正事儿。”

熊震良横了老婆一眼,也没说话,继续看图纸。到了晚上就给曹操和苗副主任挂电话,请他们俩喝茶。曹操和苗副主任有些莫名其妙,熊震良能请喝茶,实属意外,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便兴冲冲地赶了过来。

曹操和苗副主任来到茶馆的时候,熊震良已经到了。

刚一进门,曹操便摸着熊震良的脑门儿,说:“头也不热呀。”

苗副主任也摸了一下,说:“一定是刚吃完药。”

熊震良说:“别没正经好不好?想不想喝茶?不喝走人。”

曹操说:“咱不喝茶,喝酒行不?”

熊震良说:“我请客,你们喝啥随便。”

苗副主任说:“怎么?给老婆弄舒服了,给你零钱花了?”

熊震良说:“先研究正事儿,然后再喝酒。”说着,把图纸展开,让两个人看。

曹操说:“这是啥呀?不是建筑图纸吗?”

熊震良说:“这是咱们市政府大楼的建筑图纸。”

曹操说:“不是没了吗?怎么又找到了?”

熊震良说:“我在前塘弄的。前塘市政府的楼,和咱米镇市政府的楼是一张图。”

苗副主任说:“老熊,你厉害呀。”

熊震良说:“厉害啥?要摊事儿了。”

曹操问:“咋了?”

熊震良说:“咱那层楼有承重墙。”

曹操没看明白,问:“承重墙?在哪儿呀?”

熊震良指着图纸说:“用黑色标的这个位置就是。应该是在你曹操办公室的位置。”

曹操惊道:“我办公室有承重墙?那不坏了吗?那边正扒呢。”

熊震良说:“只是咱一家扒,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就怕都扒。”

曹操说:“咱的四楼也扒了,我都去看了。你赶紧和头儿说一声,一旦出事儿可不是闹着玩的。”

熊震良说:“找你们俩来就是商量的。这话不能乱说,关键是我现在也叫不准建咱这个楼的时候图纸改没改。按道理不应该改,可这些设计的人有个毛病,总喜欢给人改图纸,把人家的东西改完了,归为己有,不仅可以出名,还可以得到一笔不菲的设计费,这是常见的事儿。所以我不敢说能不能出问题。根据图纸来看,如果没改,你的房间应该有承重墙,不知道别的地方动没动,动了就不好说了。”

苗副主任说:“傻×,现在已经发现这个问题了,承重墙不是在老曹的房间,而是在你熊震良的房间。”

熊震良吃惊道:“在我的房间?!谁说的?”

苗副主任说:“建委的高工说的,他是建筑工程师。”

熊震良说:“完了,那是把图纸给改了。怕的事儿终于发生了。”

曹操说:“咱楼上也在扒墙,人家也不管什么承重墙不承重墙,就是一个扒,现在也没事儿。”

熊震良说:“建筑这方面他们不懂,有些像多米诺骨牌,一张倒了,他前面的都倒;后面的一张不倒,它前面的也不倒。就怕我们的那张牌是后面的牌。”

苗副主任说:“何主任说要观望一下其他部门有什么动作,让他们先干,咱们等一等,后干。他们干没有事儿,咱们再干;他们干出事儿了,与咱们也没有关系。”

熊震良骂道:“屁话,这哪是你我的事儿?也不是先干后干的事儿,关系到整个机关人的安危。”熊震良说罢,嘴唇就有点儿抖。

曹操说:“你先别激动。你要是不敢确定,这话还真没法跟领导说。他现在对咱们三个肯定有想法,说咱们不支持他的工作。”

熊震良不再说话,双目死死地盯着图纸。

苗副主任说:“咱们先喝酒,边喝边研究。”便叫来服务员,要了六瓶啤酒,和一些下酒的果脯。

苗副主任给每个人倒了一杯,说:“咱先为熊主任的敬业精神干一杯。”便把酒干了。曹操也干了。

熊震良说:“我的心里总是慌慌的,七上八下。”

苗副主任说:“人家领导都不想那么多,你想那么多干啥?皇上不急,太监急。”

熊震良说:“你不知道,你没见过楼塌,很恐怖,很可怕。人命关天哪。”

曹操说:“眼下这种情况你怎么说?说多了人家烦,说少了人家不信。再说,你的理由也不是很充分。”

苗副主任说:“何亮这小子就是年轻气盛,听不进别人的话,犟,手里攥着狗屎橛子,给麻花都不换。”

熊震良叹了一口气,说:“所以当官儿就当一把手,说了算。咱们三个副手就是不行,你签不签字无所谓,还是人家说了算。”说罢,干了一杯酒。

曹操说:“现在也用不着那么着急了,听说纪检委钟书记让人给拿下了。”

熊震良问:“什么时候?”

曹操说:“我刚刚听说的,今天上午的事儿。”

熊震良说:“他到纪检委还不到半年,就出事儿了?”

苗副主任说:“不是现在的事儿,说是在基层当镇长时的事儿,让人给查出来了。问题不小。”

苗副主任说:“真是看不出来,上周还给咱讲‘党风廉政建设呢,小嘴儿巴巴的,挺能说。”

熊震良说:“这回让他进监狱里去说。”

一晃两天过去了。整个市委、市政府大多处在一种改造、装修的混乱状态。

农委这两天没有动工。主任何亮楼上楼下前前后后地走着,观望着,大多部门都像他们这么改造的,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到了第三天,有的部门不仅扒完了墙,连后砌的墙都砌完了,都开始抹灰、刮大白了。距督察室来检查的时间还有两天。何亮看了着急,叫过办公室顾主任,说:“接着干吧。让他们抓紧点时间,最好是在周日之前赶出来,咱们还得收拾收拾,星期一正常办公。”

办公室的顾主任说:“我让他们连夜干,多找些干活的人,应该没问题。”

转眼到了下班的时间,何亮和曹操还有熊震良一起走出政府辦公大楼。来到门前,何亮突然问:“熊主任,你知不知道你的办公室的那面墙是承重墙?”

熊震良说:“不知道啊。刚刚听他们说是承重墙。”

何亮又问:“你不是学过建筑吗?应该知道哪儿有承重墙。”

熊震良听何亮语气,有些瞧不起自己,还是学建筑的呢,连承重墙都不知道。

熊震良便看了眼曹操,说:“白学了,没用上,早就忘没了。再说咱这楼的设计是仿照苏联的,改没改造、哪有承重墙,不好说。”

显然,何亮对熊震良的回答是不满意的。

何亮说:“你熊主任,应该到建委当主任。”

熊震良大笑道:“我应该到国家的建设部去。”

两个人表面是说笑,心里都在憋着一股劲儿。曹操在一旁听着也不说话。

三个人来到院门口,也就分了手。何亮往南走,熊震良和曹操往北走。

熊震良说:“听见没?开始敲打我了。”

曹操说:“也是给我听的。这是个小人,以后咱俩在他面前说话还真得注意。”

熊震良说:“我怕他?我明年就要退休了。”

曹操说:“我也快了。”

熊震良说:“我的心还是慌慌的,眼皮总跳,总觉着有事儿要发生。”

曹操拍着他的肩膀,说:“没事儿,主会保佑你的。”便向菜市场走去。

熊震良回到家,刚一进门,老婆就说:“你看谁来了。”

“谁来了?”熊震良边问,边进了屋,见主任何亮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

熊震良一愣,问:“刚分手,你不是回家了吗?”

何亮淡淡一笑,道:“我是想回家,可怎么想怎么觉着不对劲儿,觉着你有话要说,想跟你好好聊聊,就折了回来。”

熊震良给何亮的杯子里续了茶,也坐下来,说:“是想说,但不敢乱说。”

两个人又点上一支烟。

何亮说:“这里没有外人,你尽管说。”

熊震良问:“你知道我为啥不签字吗?”

何亮看着熊震良。

熊震良又说:“不是我对你有意见,也不是不支持你的工作,实在是风险太大,没把握,我不签字是想让你改主意。”

何亮问:“那你当时为啥不说?”

熊震良说:“我不说,是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想说的话证据不足。我只能是以抵触的情绪对待这件事,没想到你这么固执。”

何亮说:“我不固执行吗?都有为这事儿被处分的了。”又问,“曹操和苗主任也知道你的想法?”

熊震良说:“老天爷作证,他俩当时绝对不知道,我也奇怪他俩怎么能和我意见一致。”说着,熊震良从书柜里拿出一卷图纸,摊开,说,“我这两天跟你请假没干别的,也是为了这件事儿。我去了趟咱们的邻市前塘,他们市政府的办公楼和我们的办公楼一样,是一个图纸下来的,我把图纸找来了。”

何亮听了精神为之一振,和熊震良一起看图纸。

熊震良说:“在我的臆想中,正常情况下,曹主任办公室的东墙应该是面承重墙。我看了前塘市的图纸,图纸也是这么标的。可今天我才知道,承重墙竟然在我的那个房间,这就证明咱们在建楼的时候,图纸让人给改了。这么一改,我就更不敢说话了,谁知道别的地方改没改、怎么改的,都说不清。”

何亮问:“这么说,如果这个图纸要是没改,拆几面墙应该没问题?”

熊震良说:“如果图纸没改,没经过地震,应该没问题。那天大伙都说了,地震后我们这个楼被确定为危楼。”

何亮又吸了口烟,说:“就是危楼也不可能扒了重盖,要盖早盖了。上头有文件,对楼堂馆所的建设要求很严。”又叹气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已经扒得差不多了。”

熊震良说:“现在问题的关键,不是咱们一家在扒,整个楼好多家都在扒,这就十分危险。”

何亮说:“看造化吧,但愿图纸没有大的改动。”

这时熊震良的老婆走进来。熊震良给老婆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何亮在这儿吃饭。老婆脸一沉也就出去了。

何亮听了熊震良的话,也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问:“你看,还可以弥补吗?”

熊震良说:“拆了就拆了,没法弥补。要是顶层楼还行,可以想想办法,咱这是三楼,上面还有两层,没法弥补。”

何亮说:“你说,就是不拆,咱还有什么办法可言?”

熊震良说:“没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动,想动就只有浪费8平方米面积,每屋多砌一道墙。”熊震良说着,看了眼何亮,又说,“我觉着咱们有些做法太机械、教条了。你说咱们这么一折腾得花多少钱,人力、物力、空间都是浪费。”

何亮说:“就咱俩,我跟你说实话,你以为别人不这么想吗?说了又有什么用?文件是什么?文件就是指示,就是权力,让你怎么干你就怎么干。人家要的是结果,不看过程。”又说,“就看今天晚上了。今天晚上要是没事儿,这关就过去了。”

何亮说着,站起来想走。熊震良没让他走,说都准备了,总也不来,在一起喝点儿。何亮想了想,也就没客气。

下酒菜很简单,一个花生米,一个皮蛋豆腐,一个芦笋,还有一个干煎黄花鱼,一瓶牛栏山白酒。

何亮看着说:“大嫂手艺不错呀,足不出户就做四个菜,还这么清淡,看颜色就有食欲。”

熊震良的老婆说:“那你就多喝点儿。你当领导的太官僚,还没端过咱家饭碗呢。”

何亮说:“我早就想来,熊主任也不请啊。”

熊震良的老婆说:“哪里敢请?你们天天甩大盘子,还稀罕吃我这东西?”

何亮说:“也不敢甩了,再甩就甩进去了。”

熊震良的老婆说:“那就在这吃,多吃点儿,吃好了再来。”

熊震良看了眼何亮,心說,今天晚上要是出事儿,就没机会吃了。

酒从晚上的六点喝到了八点。两个人都有些迷迷糊糊。酒是好东西,只要一下肚,好多不该说的话也说了。何亮年轻,也是个性情中人,见熊震良很坦诚,自己也就放开了,把自己这些年的苦闷跟倒酒似的也都倒了出来。直说得两个人称兄道弟,无我无人。

天已经很黑了,两个人喝得也差不多了。熊震良送何亮走的时候,何亮有些闪脚,熊震良就给叫了辆出租车。何亮上车的时候,搂着熊震良说:“大哥,小弟谢谢你能跟我说实话,虽说晚了,证明你这个人够意思,没看我的热闹。如果今天晚上这关过了,我请咱班子所有人吃大餐。”

熊震良拍着何亮,说:“你的房间里不是有转运竹嘛,没事儿。”

送走了何亮,熊震良上楼。桌上还有一口酒,熊震良想把它喝了,刚要往嘴里倒,老婆一下子把酒打到地上,说:“喝喝喝,一喝起来就没完。你不说是给公家设计图纸吗?怎么扯到办公楼上了?就何亮那小子,你还请他喝酒,要是没他,农委一把手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熊震良醉眼蒙眬看了眼老婆,没有说话,进了卧室,一头扎到了床上。

已经是下半夜了。熊震良睡得很实,朦朦胧胧做了一个梦:说是在市政府,好多男男女女都在扒市政府的楼,被他看见了,阻止那些人不让扒,就是没人听他的。他气急了,一个一个地往外拽这些人。人家还是不听,说是在工作,有文件。他没办法,便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这时电话响了,熊震良被惊醒了。他猛地坐起了身。房间里很黑,电话旁的夜光表显示深夜两点十七分。熊震良惊悚地看着电话,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的手有些抖,心也在哆嗦着,不敢去接。电话的刺耳声在黑暗的屋子里有些让他毛骨悚然。这时老婆大叫起来:“还不接?!”熊震良这才拿过电话,问,谁呀?电话里传来了何亮的声音……

责任编辑 侯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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