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更换乐章次序可以吗?
2017-03-01任海杰
任海杰
刚刚过去的2016年的上海国际艺术节呈现了多场重量级的演出,其中美国著名指挥家迈克尔·蒂尔森·托马斯(乐迷们习惯简称MTT)指挥旧金山交响乐团在东方艺术中心演奏的布鲁克纳《第七交响曲》,引人瞩目。众所周知,布鲁克纳交响曲博大精深,演奏难度很高,国内乐团鲜有染指“布七”,国外的名团中,蒂勒曼指挥德累斯顿管弦乐团、海丁克指挥芝加哥交响乐团,曾在上海大剧院演过两场“布七”。这次托马斯的旧金山整体表现不俗,赢得乐迷赞誉。然而,本场演出的最大话题不是乐队水平,而是演奏乐章次序的更换。演出开始前,托马斯特意手持话筒,在指挥台上向全场观众说明,他指挥的“布七”,将对第二与第三乐章的演奏次序进行更换——第一乐章演奏完后,先演奏原本的第三乐章谐谑曲,再演奏原本的第二乐章慢板(柔板)。
布鲁克纳性格胆怯,犹豫多虑,加之创作不顺,常遭人非议,因此他写的交响曲,前后多次修改,版本众多。直到20世纪,经过布鲁克纳专家哈斯(Robert Hassan)和诺瓦克(Loopold Nowak)的校订,才基本定谱,成为当今乐团的演出标准版本。“布七”共有四个乐章,传统的次序为:中庸的快板、慢板、谐谑曲、快速的终曲。托马斯更换二三乐章的演奏次序后,从聆听的效果来说,可能会更平衡些:慢-快-慢-快(第一乐章中庸的快板,其实也不快),时间组合也相对是长-短-长-短,比较符合人们的欣赏心理。当托马斯的旧金山演奏完前面三个乐章后,这样的效果几乎要达到了。然而,四乐章的交响曲是一个有机的统一体,它的内部有自身的逻辑结构。问题恰恰出现在了第四乐章。为了能尽可能地说清楚,我先绕一下圈子。
布鲁克纳的九部交响曲中(F小调和0号一般不提),最重要、演出最多的是四、七、八、九,其中“布四”和“布七”演出最多——“布四”是布鲁克纳成名作,“布七”更是为他赢得了世界性声誉,从此奠定了他一流大师的地位。1884年该作首演时,布鲁克纳已经60岁了。许多作曲家都没有活到这个岁数,布鲁克纳却在这样的年龄才扬名世界,可见其创作之路的艰辛。布鲁克纳最崇拜瓦格纳,他的交响曲深受瓦格纳的影响,其第三交响曲就是献给瓦格纳,第七交响曲更是与瓦格纳有关。
“布七”曾有一个标题《英雄》(由布鲁克纳的信徒命名),这个英雄是谁呢?很可能就是布鲁克纳心目中的瓦格纳。据说布鲁克纳在创作此曲的第二乐章时,已预感瓦格纳将不久于人世,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有一次我回家时,心里非常忧伤,我想大师未必还能活很长时间,这时候我就产生了这个柔板乐章的构思。”还有一个说法是,有一天布鲁克纳在回家的路上,得知瓦格纳病逝的信息,极为悲伤,回家后就写出了这个著名的柔板乐章。由此可见,“布七”确实与瓦格纳相关。
如果说“布四”是布鲁克纳交响曲的第一座高峰,那么“布七”就是第二座高峰。在第一至第七交响曲中(都是四乐章),第二乐章都是慢板,第三乐章都是谐谑曲;而在第八(四乐章)与第九(三乐章)交响曲中,第二乐章都是谐谑曲,第三乐章都是慢板。听说托马斯认为,布鲁克纳的第七至第九交响曲的乐思是联成一体的,这也许让他产生了在演奏第七时,将第二第三乐章的次序进行更换,以与第八第九统一的想法。那么,实际情况如何呢?且让我们来领略一下“布七”的旅程。
整体上来说,“布七”就像是一部宏伟壮阔的史诗,涵盖包容了丰富广博的情感世界,篇幅浩大,演奏时间在一小时以上(切利比达克指挥的版本一般都要近八十分钟)。它的第一乐章宽广安详而又忧伤惆怅,主题音调不断变化,营造出气象万千、心绪浩瀚的意境,高潮迭起又低沉徘徊,如果套用标题,就像是一位不断前进、百折不挠、壮志未酬的英雄在呼号叹息。直到进入再现部,英雄重整旗鼓,冲破重重迷雾和艰难险阻,到达光明的顶峰!
第二乐章柔板,是这部交响曲最著名的篇章,又名“葬礼音乐”“英雄葬礼”“挽悼瓦格纳的颂歌”,情感真挚,情深意长,一唱三叹。它以弦乐为主,管乐为辅,两个主题对置交流,或无边无际、宽广绵延;或温暖安宁、朴实明朗。两个主题不断地交织、发展、变化,掀起一阵阵情感的巨浪,达到一种心醉神迷、极目寰宇的境界……但悲悼哀伤的气息又再度袭来,乐章在安详平静中收尾。这段柔板,是布鲁克纳交响曲中最感人至深的慢板,在整部交响曲中演奏时间也最长。布鲁克纳去世后,人们就用这段音乐送他下葬——几乎成为他交响曲中的代表音乐。
第三乐章的谐谑曲,情绪陡然一变,别开生面。它有奥地利民间舞曲的特色,基本主题在弦乐器一连串跳跃式的固定音型伴奏下,小号吹奏嘹亮的号角声,热情奔放,生机勃勃,似乎在召唤英雄的归来;后半部分粗线条的乐句,则有小提琴和单簧管接奏,一唱一和,兴意盎然。接着的中间段安宁闲逸,富有歌唱性的旋律,展现了一派奥地利民俗生活场景。如是,快节奏的嘹亮小号与悠闲抒情的民风交替进行,最后在热烈激昂的舞蹈般的高潮中结束,其振奋精神的巨大力度令人血脉偾张,热血沸腾!
全曲最后的第四乐章终曲,是带有总结性的,偏偏在这里,布鲁克纳的乐思似乎有些摇摆不定,戏剧张力也不够,与全面三个乐章难以严丝密缝地环环相扣。当然,它还是具备了一定的完成度,在圣咏的旋律中,英雄主题金鼓齐鸣、辉煌灿烂。如果是一位普通的作曲家,似乎也已经达标了,但对已写出了如此经典的前三个乐章(尤其是第二第三乐章)的布鲁克纳,只能说,完成得比较一般。仔细分析,绝非偶然。在布鲁克纳的交响曲中,从整篇的谋篇布局来看,第四做得最好,四个乐章各尽其妙而又浑然一体,所以第四上演最多也是有道理的。从乐思和艺术境界上来说,我认为第七至第九是超越第四的,但从作品结构的技术层面上看,第四最完善。写完第四后,布鲁克纳在往后的交响曲中,对第四乐章都没有找到最好的办法(相比之下第五好一些),到了他创作第九交响曲时,写完第三乐章后,他就止步不前了,拖了好些年,直到去世,也没有写出第四乐章。据说临终前他曾交代,可将他的《感恩赞》作为第九的第四乐章。但后来人们演奏第九,一般都用他的三乐章版本,认为作品的乐思已经很充实、丰富、完整了,用不着“画蛇添足”了。这就又引出一个话题:布鲁克纳确实伟大,但也不是完美无缺,比如他在交响曲的收官段落中就少有高招。他恪守四乐章的固定格式,也表现出他创作思维的局限和保守——如果他在形式上有进一步的开拓,放开手脚,自由驰骋,那么他的創作天地会更加开阔,更有一番风景。他的第九其实已间接说明了这个问题。在这一点上,他不如前辈贝多芬。到了他的后辈马勒,则是突飞猛进了。
说了以上这些,是为了切入正题。在“布七”中,既然第四乐章是他的软肋,那么按传统四乐章次序演奏,第三乐章谐谑曲就会起到推波助澜、保驾护航的作用,这样再进入最后的第四乐章的快速终曲,就能“藏拙”而基本做到水到渠成。但如果按照托马斯更换二三乐章次序演奏,一个明显的问题是:在巨大深沉的柔板后,“弱小”的第四乐章实在难以承担完成最后使命的重任,有“头重脚轻”之感,而且柔板结束后再接终曲,乐思上也联不上,这样就从“扬长避短”变成“扬短避长”了。在以往的现场和唱片“布七”中,我从没看(听)到将“布七”二三乐章次序更换演奏的,这次的托马斯与旧金山还是第一回,也算是尝了一回鲜,并由此引发了我的一些观感。最后要补充一句:尽管以往布鲁克纳交响曲有多种版本,但它们乐章之间的次序还是固定的,并不是可以随意更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