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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梦人

2017-03-01娄喜雨

大家 2016年6期
关键词:传家水仙儿子

娄喜雨,又名娄玉启,1969年春生于安徽省安庆市大龙山风景区东面的一个小村(破罡湖畔)。初中学历,靠自学走上文学道路。迄今,已在《大家》《广州文艺》《雨花》《山花》《延河》《西部》《奔流》等刊物发表了一些作品(主要是小说)。现专事文学创作。

夜。

又是夜了。

程水仙解开细筋取下药瓶时,孙传家正睡着。她一手拎着药瓶,一手拎起床边的便桶。待出了门,她这才知道太阳已经没入那边山里了。她将药瓶轻轻放进草堆边的旧稻箩里。——稻箩里的药瓶快要满了。这都是孙传家所吊的药瓶。一会儿,她拐入旁边的小披屋——厕所。凭着感觉,她将污物倾入坑里,接着走到厕所旁边的水窖,将便桶清了清。转过身时,头被枇杷的枝丫碰了一下。她伸手挡了挡,步子顿住了。枇杷开花吃柿子,柿子开花吃枇杷。唉,一年一度的枇杷的花又开了。这花是被温暖的天气孵出头的。作为一位感情丰富而又非常细腻的女人,她的心有时敏感得像一种高度探测器。一种莫名的感动像蜻蜓一样仅仅点了一下水便飞走了。于是,心再度不安定起来。本来,这个叫吉祥村的偏僻乡野只能留住她的身而留不住她的心;本来,早在二十一年前那个漆黑的冬夜,她就铁定了心要逃离的;本来,她的心被无情而沉重的生活磨钝了;本来——可是,儿子一晃都二十一岁了,她依然生活在这个当初想都未想到的村庄里。

早在半个月前,她的心就开始烦躁不安起来。人一烦躁,定力就没有了,于是稍有触动,心里便窜出谁也挡不住的怒火。儿子孙浩很温顺,但一见母亲沉着脸,心里便怯怯的,于是眼里有一种迷茫的神色。当初,是这个儿子系住了她的脚。如今,儿子成人了。每当看见怀中抱着的婴儿成了一个英武精壮的小伙子,她心里感到无限欣慰。可是,儿子再好,做母亲的心里的有些话却不能对他说,也无法说。儿子匆匆来匆匆去。儿子一走,上两间下三间的破旧小楼又只剩下两个人。孙传家,本来也跟儿子一样英武精壮,可一场恶病将他磨成了一个“虾子”:老是佝偻着,身材仿佛缩小了一些;土色的脸有些瘆人,唯深陷的眼睛有点精神。开始时(去年的十一月),亲友们像走马灯一样。人情一把锯,你不来我不去。更多时候,有的亲友们不过是出于礼节来走动一下而已。热闹了一阵,家又恢复了平静。是这后来心烦的日子阻挡了人们的脚步。婆婆吕华彩身体还行时,有时会帮着料理料理,可稍有不顺便厌烦了。她一烦便唠叨个没完。

“水仙啊,他不死,我要死了。”

“唉,这样的人若不死,世上就不死人了!”

……

于是在许多时候,作为这个病入膏肓的男人的妻子,她只能将重担从这个肩上换到另一个肩上。甘也不甘,怨也不怨,难道还会有另外一种生活?有时静下心来想一想,女人一生下来,仿佛便被一种无形的枷枷住了。如今,孙传家再也不是昔日那个虚伪而凶狠的男人了。所以,他烦躁时,也只哼哼而已。

半个月前,孙传家再度由乡医院转到家里。在家里时,一直由村医郑吉包着。可是那天,她捎口信过去时,却来了小许。——小许,一位有着女孩子一般清秀的小伙子。他是郑吉的第一个弟子,已随老师学医有两年了。她未说什么,引小许进屋。小许熟练地挂上药瓶,继而捉着针头向地上松了一下,接着小心翼翼地将针头刺进病人的静脉里,之后贴上胶带,掖上一个棉球并调好输液速度。小许收拾东西时,她凑上前问了一声:

“多少钱?”

小许头也不抬说:“郑老师说回头一把结账。”

“噢,郑医生这几天忙什么?”

小许一怔,说:“装修房间。——怎么,你不知道?”

她有点茫然了。——作为一个从四川来的外乡人,因为没有根基,加上一直在屋里转,所以几乎没有什么朋友。

小许又说话了:“郑老师跟老秦家的女儿谈妥了。今天,就是大喜的日子。”

“噢,那好那好。他早就该结婚了。”

话虽这么说着,可小许的话恍若一个晴天霹雳。——毕竟四十一岁了,老成了,遇事有了定力。在转身之际,她将慌乱的阵脚镇住了,于是煞无其事一般将小许送出了门。

转回身时,她的手腕腕开始发软了。这时,屋里传来央求倒水的声音,她像没听到一样木木走进南房(她的卧室)。南房写字台上的圆镜边放着一个布制的黄色的蹲着的小狗。小狗耳朵耷拉着,两只黑黑的、圆圆的眼睛显得很机灵。——儿子孙浩知道,这条狗是妈妈从老家带来的宝贝。小时候,他不敢碰它,有时只能偷偷地把玩一下。有一次,他将小狗丢在地上,妈妈抄起“痒痒抓”朝他屁股狠狠打了几下。这几下仿佛在他心里留下了记号:这只小狗是不能随便乱碰的!在一个个不眠的长夜里,他曾多次窺见妈妈抚爱着小狗喃喃说着什么。作为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他至今都不明白妈妈为何将这只价值不超过十元钱的小狗当作宝贝。她用手帕搌了搌眼睛,准备出门却走到木椅旁边,眼前一黑便就势坐了下来。一抬头,瞥见那条狗,软弱的泪水便从眼眶里溢了出来。

好啊,郑吉,你一声招呼都没有就把我踹了!

难道我会阻挡你结婚吗?

我,程水仙,半老徐娘,有夫之妇,一个二十一岁儿子的母亲,我有何权力阻挡你结婚呢?

可是——

“噢,起火了!起火了!”

正自怨自艾时,外面传来孩子们的欢呼声。她的心一筛,忙走到窗户边,只见远处的河边已冲起两层楼高的烟柱,浓烟遮住了那边的一方天。一会儿,芦苇滩上窜起的火苗呼叫着呐喊着。那烟熏得那帮天鹅、大雁、白鹭、野鸭们在村落上空打了一个旋后飞向更远的河心。这就是这个时节常见的风景。吉祥村,水乡,河边芦苇丛生。一到冬季,芦苇枯萎了,绿沙滩变成白沙滩。在这晴了近一个月的天气里,火一点就着。所以,每每到了这个季节,那些调皮的男孩子们便四处放火。此时火借风势,烧得更加凶猛了。只听见火烈烈作响,所到之处一干二净。看着这壮观,她定住了。

唉,在这世上,除了植物人、精神病人及那些不能思维的其他病人,每个人心中不是都有一团燃烧的火吗?

程水仙啊程水仙,你心中那团火又何曾熄灭过呢?

故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二十一年前,初夏。

常大姐夫妇带着十八岁的程水仙下了公交车之后,向前走了一段路便是小具规模的银河镇。在呈“十”字形的镇上,各个方向都停着带篷的三轮车。常大姐走向东边那条路,并很快上了一辆三轮车。——下火车,上汽车,已经有两天两夜都未睡好的她,此时只想早点找到一张床好好地睡一觉。那时还是砂石路,三轮车一路颠簸,人的屁股得欠着。透过车厢门帘的缝隙,她看见了山及那白花花的河。山,连绵着的山,向后一点点退去,可老是退不完;河是长长的,它傍着山,向后一点点退去,可也老是退不完。一个小时后,天色阴沉了。车子拐入一条小道直插一个村落。她后来才知道那就是孙庄。三個人先后下了车。司机接过常大姐递来的十五元钱,招呼了一声又上了车。一会儿,三轮车掉过头急慌慌地走了。她只好随他们走,也不想多问。——人一疲倦,连说话也感到累。

正走着时,突然,一位身材中等但很敦实、肤色黢黑的男人远远地招呼着迎上前来。他与常大姐夫妇握了握手,寒喧着。因为彼此说的是本地话,程水仙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常大姐将那男人支到一旁咕哝着;其间,那男人还不时地向她瞟了瞟。很快,在常大姐的引荐下,这男人热情地迎上前,用双手握住她并不情愿伸出的一只手。

“噢,他是我表弟。姓孙,叫孙传家。”

……

接着,孙传家引他们走进前面不远的那间黑沉沉的瓦面砖墙的老屋。屋里充满着热闹的空气:两个女人出出进进,应酬着;而后面的厨房里正热气腾腾的。堂轩的本色地面虽然不大平整,但打扫得干干净净。方桌上摆着盛有瓜子的什锦盒、香烟及早已沏好的三杯茶。一位戴着蓝色鸭舌帽的男人引客人在饭桌边坐下,继而将三杯茶一一送到他们的面前。大家嗑着瓜子,说着天气、收成及乡里乡外的新闻。此时的程水仙已有点麻木了。——那时,她为了抗婚而与父母赌气出走。在火车站售票大厅里,正茫然失措时,她遇上了这位热心的常大姐。——她娘家在安徽,此次正准备同丈夫一道回家探亲。她见程水仙面容憔悴,看着墙上的列车表发呆,便凑上前嘘寒问暖。很快,作为老江湖的常大姐套出了她的来由。于是,她像姐姐一样显得更加热情,说表哥在镇上办了玩具厂,那厂里全是一些女孩子,一个月能拿三百多点……程水仙听着听着有点动心了,于是由她多买了一张火车票。接着,这夫妇俩跑前跑后,为她买来一盒饭;见她衣服太少,常大姐又买来一套换洗内衣……一来一去之间,程水仙有点感动了,于是随他们踏上了去安徽的火车。

吃过饭,孙传家姐姐出出进进为她张罗着。她洗漱、泡脚后,便上了床。这时,她隐隐约约听见常大姐与孙家人仿佛就一桩买卖谈论着什么……很快,她睡熟了。

……

当她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晨了。外面的小雨淅淅沥沥。屋里显得很空,外面的村落也显得很空,仿佛置身于荒野。听到响动,孙传家抵开门,一脸是笑走了进来。

“噢,起来了。”

“嗯。”程水仙一边收拾着一边应了一声,但心里隐隐不安起来:大姐为什么将我带到这儿?她人呢?

走出房门时,吕华彩正坐在火桶边吸溜着稀饭。

“起来了?”

“嗯。”

“伢子呀,一路辛苦了。看你,昨晚睡得那么踏实。”

“在火车上没睡好。”

这时,孙传家抄起脸盆去打洗脸水。

“大姐,她人呢?”她伸头朝对面房里瞟了瞟。

“什么大姐?”吕华彩问。

“怎么?”

“伢子,自今往后,这就是你的家了!”吕华彩漫不经心地说。

“老人家,你这是说什么呀?”

“咱家花两千五百块将你买下了。”吕华彩头也不抬地说。

“给两千不行。昨晚上扯到十二点,少一分都不行!那个姓常的,一个笑面虎!”吕华彩又说。

“什么?这怎么会——”

她拉开门,可是雨哗哗响。这雨,挡住了去路。

这时,孙传家端来脸盆。脸盆上搭着毛巾,毛巾上冒着热气。

“水仙,洗脸吧,等会儿趁热吃点。”

转身之际,两人的目光撞了一下,孙传家忙别过脸。在这之间,程水仙心里掀起万丈波澜。

怎么办?

怎么办?!

她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快步进房,将自己的东西一股脑儿捺入挎包里。当她转身时,孙传家挡住了去路。

“现在下雨,你能到哪里去?”

“大哥,行行好,请你放我走!”

孙传家转过目光,淡淡地说:“洗脸吃饭吧。”

“你放我走吧。以后我会记得你。”

“想走?”孙传家觉得很奇怪。

“你能走得了嘛?”孙传家又说。

……

程水仙后来回忆,孙庄其实是一个小小的堡垒。在乡村,尤其是在偏僻的乡村,到处都有这样的堡垒:一个聚族向住的村落就是一张靠家族亲缘关系联结成的大网。那天,她的反抗立即招来婆婆及其女儿孙腊芳的反击——

“想走?说的轻巧,拿两千五百块来!”

……

母女二人一呼一应,几乎不容她回话。

孙传家缩在房里,仿佛故意让两个女人来一个下马威。她说她的道理,可是她上哪里去找那位“热心”的常大姐呢?从孙家人的言语中,她这才知道,作为一个老江湖的常大姐不过是顺手牵羊做成了一笔买卖而已。

一方唱白脸,一方唱红脸。两个女人一阵诈唬之后,最后总由孙传家来圆场。孙传家一顿呵斥,一老一小立即偃旗息鼓;之后,俨然如情深义重的兄长走进她的房里。不管孙传家如何殷勤,她都一脸秋霜。到了第四天,她觉得支撑不下去了。至此,她不得不冷静下来。想逃,很困难,因为孙传家已没收了身份证及仅有的一百五十六元钱;再者,孙家人防范甚严,即使上厕所,孙腊芳也跟在后面。如此耗下去,自己身体吃亏了,于是只得端起了饭碗。见她吃饭了,母女二人换上了另一副笑脸,再次一呼一应说着做女人的种种道理。

“女人命啊,菜籽命,洒到哪里算哪里。”

“唉,女人啊,嫁谁还不都是一样过日子?”

……

半个月后,孙家开始张罗婚事。已被软禁的程水仙身不由己了。婚事很简单,但孙家却尽了最大的努力。首先将南房收拾干净,贴上剪纸、窗花、红对联,床上换上了新棉被,一张写字台重新上了一次漆,另添置了两张木椅。为了更加像样点,孙传家从借款中挤出一百多元买了一台收录机。所以,新房虽然简陋,但红色、音响带来了喜庆气氛。那天,孙家办了四桌酒,请了一些至亲。晚上,因为大家都知道的原因,按照旧俗办的人生礼仪省略了几个环节。喝了酒,吃了饭,酒席一撤,客人们便三三两两散了。十点多时,司仪(孙传家姐夫)放了一挂鞭,送房。

那天晚上,程水仙本已做了心理準备,可是在孙传家一双有力的大手面前都是徒劳的。孙传家,那年三十一岁,正值壮年,他差不多被那个魔鬼压抑了十几年,所以,当门被关上之后,就有点急不可待了。当她的手伸向枕头时,孙传家抢先一步捉到了那把剪刀。

“孙传家,你要知道一句话。”

“什么话?”

“强扭的瓜不甜!”

“怎么不甜?”

孙传家被那个魔鬼主宰着,一下子变成了一位非常凶狠的人。他的双眼像跳动的火苗。程水仙见状,想夺门而出,可是门被外面的人反锁了。孙传家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她极力挣扎着,却显得很无力。孙传家像饿狼一样吻着舔着,直至将她的一身衣服全脱了。

程水仙一边挣扎着,一边狠狠骂道:“无耻!你这个土匪!”

孙传家制住她的双手狞笑道:“老子花钱娶你,你就是给我日的!”

……

“是的,我程水仙是被他活活强奸了!”

后来,那是十二年后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程水仙与郑吉亲吻了一阵后,眼眶里突然溢出泪水,哀哀地说出这句话。

在那一夜,一个小女孩变成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表面上安静下来,但心里时时谋算着出逃。而孙家人怕人财两空,看管一直很严:孙传家为了看住她,特地就近包了场子;家里老的守着门,将她控制在自己的视野范围内;而住在邻组的孙腊芳时不时回家转转。程水仙明白,这个姐姐也是来监视的。——孙庄组是吉祥村最后一个组,三面环水,路走到这儿就没有了。据说,当年这里是土匪窝。土匪一受国军进剿便进入芦苇滩。河边的芦苇滩这一片那一片,密不透风,正是他们藏身的好地方。靠近芦苇滩,隔着一道河埂便是一大片高畈——这是孙庄组的棉花地。程水仙几次到棉花地干活时,能清晰地听见从那边传过来的车辆声。旁边田地的一位嫂子说:那边就是国道,上了国道,就可以拦到长途客车。

第一年,孙家人外松内紧,并达成了协议。据后来小矮子孙传宝透露:孙庄组开会时,孙传家买了香烟、瓜子,向众人打了招呼。所以,只要程水仙一出门便到处都是眼睛。一些不醒事的孩子们也跟着大人后面起哄:

“看,她是×××买来的四川老婆。她想跑,我们跟上去!”

“×××老婆,你是不是想跑?”

“喂,你想干什么去?”

……

显然,她成了孙庄人共同的看管对象。

她不再争吵,因为每一次争吵只能适得其反。就这样,在一次又一次等待中,身孕有四个月了。借口去胎检,她分几次向孙传家要了一百五十元。每次去乡医院,都由孙腊芳陪同着。说是陪同,其实是看管。虽然暗中有了八十五元私房钱,但有孕在身,那个念头还是被压了下去。翌年春天,铺天盖地的油菜花成了花的海洋时,她在乡医院二楼一间简陋的房间里生下了一个七斤半重的健康男婴,这就是儿子孙浩。有了儿子,便有了牵挂,心态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因为孩子能系住女人的脚,孙家人乃至整个孙庄人都一下子放松了警惕。在他们看来,生下孩子的女人等于已经扎根的小树苗。但是,他们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心里仍然时时刻刻谋算着出逃。她认为她的生活不应该是这样,何况她一直相信心中的海(江海)在等着自己。——江海,从小学一直到初中的同学,自幼形影不离。初中毕业后,他随兄学驾驶。临走那天,他花了十五元买了两只一模一样的小狗,因为再过三天便是她的生日,再者两人同龄都属狗。

因为有了孩子,便有了一些花销,她时不时便从这些花销里留下一些。儿子快一岁时,她已攒了四百五十二元。有了这些钱,完全可以回家了。可是,仍然没有良机。这与一次冒失的寄信有关。当发现有了身孕时,她就想马上脱身。有一天,去镇医院看病,她乘孙腊芳上厕所之机将一封贴好邮票的寄给江海的信塞进邮筒里。——她不能挂号。镇上邮电所里的乔兴礼便是孙传家姐夫乔兴旺的堂弟。投下信,她满心喜悦,每天都在计算着那封信如何由汽车转火车,接着到达某个地方,继而送到家乡的邮电所,最后由村里干部转到江海的手上。可是,出乎意料,三天后一个夜里,孙传家阴沉着脸从袋里掏出那封信。

“你睁眼看看,这是什么?”

程水仙一看那已拆开的信,头一轰。

“这个江海是谁?”孙传家习惯性用手一掐她的脖子恶狠狠地说。

“我表哥。”

“你为什么还不收心?是不是想作死?咹?”

她的眼前闪出乔兴礼那张貌似忠厚的脸,只想刺去一剪。

“说话呀!”

她瞪着眼,犟了一下,立即招来一记响亮的耳光。

“好,你打吧!你打死我,你也跑不掉!”

孙传家正欲动手,门外传来婆婆的呵斥:

“当心将孩子打掉了!”

孙传家这才顿住,恶狠狠地说:“在银河这旮旯,到处都是我的人!下次想跑,老子打断你的腿!”

……

“是的,我程水仙就是当年白莲教王聪儿的来世化身!孙传家这个男人,他越对我狠,我就越与他较劲儿!——我这辈子就是一个不服输的角色!我是人,我是一个女人,不是他的奴隶!”

那天下午,在温煦的阳光下,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油菜花香。面对郑吉——吉祥村里唯一与自己成为朋友的有知识的男人,程水仙响当当地说出这些话。这些话,像一把铜豆一般。

儿子能走时,一个绝佳的时机到了。那个念头像小草一样刚刚探出头时,程水仙心里七上八下。——她顾忌到儿子。可一转念,心不狠不成事,何况孙家人还能不要这个孩子吗?于是,心硬了硬,残酷地做下决定。因为时机一闪即逝,不抓住它,不知道又要等多长时间。

那年冬天,青芦苇滩又成了白芦苇滩。——芦苇老了,枝叶枯败,个个耷拉着头做出受审的样子。腊月初,天干冷干冷,温度陡降近十度,最低达到零下六度。这天,孙庄的百岁老人孙秉鼎无疾而终。说是无疾而终,就是一觉睡过去了。后来,郑吉说老人本有高血压,那天断了药,那夜就那么走了。因为是村里的首位百岁老人,这一登仙①,自然成了孙姓家族的一件重大白喜事。于是,一个村落里的人都被牵动了。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主动参与其中了。其子孙德楷家成了一个大热闹场。一个村落里的人,像过去吃大食堂一样吃了两天。人们难得一聚,吃啊喝啊,在笑谈中忙碌着。在这当中,单单撇下了外乡人程水仙。

第二天傍晚,程水仙稍稍准备,穿上缝有四百五十五元的夹袄。她不能走大路,因为一出头,有人会很快将消息传给孙家人。待夜幕降临时,她再次吻了吻睡着了的儿子,心一硬,毅然决然地走了出来。她要走另一条孙庄人早年所走的路——银河与金湖之间那条石头坝。这石头坝是金湖与银河之间的界线。早年,乡村公路尚未铺上路基时,村里人大都选择这条近道。如今,大路修好了,人们几乎将这条不好走的近道遗忘了。她匆匆走着,很快便将村落丢在脑后了。回头望时,孙德楷家的稻场上已亮着大灯,并不时传来鞭炮声。她一边赶着,一边不时地回着头,心中暗自得意。当她准备走上河埂时,心一噤,身子往下一缩。原来,孙庄组的名人——小矮子孙传宝——正牵着牛把水。——孙传宝,孤儿,孙庄组的五保户,他长到八岁时便不再长了:一生就是八岁孩子的身材。如今三十五岁了,还像一个孩子,人称孙矮子。为了自立,他养了一头母牛。这母牛隔两年便会生一头小牛。他独门独户,还兴一点菜园,种一点田。在整个吉祥村,除了村医郑吉,这是第二个从来不把她当作外地人的本地人。每每相遇,孙传宝总是很礼貌地招呼一声。那眼光怯怯的,但那是温暖的。——冬天,他怕牛吃麦苗,便加长牛绳,埋下桩,牛只能在以绳子为半径的圆里活动。他只需过一段来腾一下地方就行了。临晚,他要牵牛回家了。此时,他正与牛说着话。

“喝饱了吗?”

“喝饱了就走吧。”

牛吧唧吧唧吸着水,吸够了,才缓缓抬起头,继而缓缓转过身,缓缓地跟着主人走。

此时,程水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大嫂,你这是——”

程水仙支支吾吾着,但那布包已经向他说明了什么。

“噢,我晓得了。”

“你想回去报告——”

“大嫂,你把我孙传宝看成什么人了?可是你想走石头坝,确实走不了。”

“为什么?”程水仙轻轻地问。这句话像一闪而过的冷峭的风。

“石头坝中间口子的竹挑已经撤了,何况,即便过去,那边渔场养了两条狼狗。如果没有熟人带,那狼狗可是见人就咬。”

“这个——”

“大嫂,我晓得你。你在我们这儿受苦了……”

“谢谢你,兄弟。”

“今晚,你还是回去吧。以后你有什么事提前招呼一下,我会暗中帮助你!”孙传宝说得很诚恳。

程水仙第一次细细打量着这位永远也长不大的老小孩,心里不禁感动起来。她突然发现这个人很可爱。

多少年之后,程水仙想起那次失败的出逃,一点儿也不后悔。她一直认为自己在孙庄组是一个孤独的人,可从那天晚上之后,便多了一个朋友。这一个朋友就是谁也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小矮子孙传宝。

她在等待着第二个绝佳时机。可这一等,一直等到2000年,一晃十二年,儿子已上四年级了。每当宁静下来时,她直感慨时间过得太快了。本来笼中只有一只鸟,后来多了一只鸟,这便是儿子。她有时活得很麻木,有时活得异常清醒:是啊,儿子会系住母亲的脚。而这,恰好中了当初那些人的诡计。于是,心有所不甘。为何不甘呢?她也说不清。她隐约感到心中有一团永远不能熄灭的火。那火,时大时小;有时暗了,但一拨弄,会很快窜出火苗。她明白,只要活着,心中的火是不会熄灭的。于是,焦灼的心在等待中生活着,在生活中等待着。

这一年冬天,电话“村村通”工程的队伍开到吉祥村。一帮吃苦能干的外地汉子安水泥杆、拉线。每天天蒙蒙亮,人们就听到这些人忙碌的脚步声。

一个月后,吉祥村几乎家家安了电话。有了电话,程水仙心思又活动开来。她再次写了一封信;之后,将信暗中交给了孙传宝。第二天,孙传宝借上城看姑妈之机,将那封信挂号寄出了。于是,这封信将中断了十二年的“线”接上了。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程水仙要等的电话终于响了。

一听到弟弟的声音,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弟弟已成家,说了自己家庭情况后伤感起来。他说,妈妈因为思念成疾,早在五年前便去世了。父亲看了信后,说既然有了孩子,在哪儿还不都是一样过日子。当她问到江海,弟弟有点紧张起来,谎称未曾见面,最后只报出江海姐姐江洋的手机号。放下电话,她摁通了江洋的手机。江洋一听是她很激动,可一说到江海便喑住了。

“姐,他是不是结婚了?”

那头却突然哽着喉咙说:“水仙,謝谢你还记着他。”

“他要是结婚了,我就不打扰了。”

“他没有——”

“那请他回一个电话给我,我的电话是——”

“水仙,他——”

“他怎么啦?”一听那头的哭泣声,她心里的吊桶一截截往下放。

“早在两年前,他因为车祸……走了……”

于是,两个女人都哭了起来。

“姐,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当时颅脑受伤,在医院昏迷了十五天。后来苏醒了,他要求我将那只布狗放在床前。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只小布狗呢?他这才说到与你之间的事。他临死时还抱着那只狗。他说,哪一天你回来了,这只狗还要给你,因为人不能在一起,但两只狗一定要在一起——”

……

那次电话匆忙挂断了,因为婆婆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门外。怕被人看出端倪,她洗了脸,搽了香,但一照镜子感到仍未掩盖住一脸哀容。

一个电话使程水仙跌入痛苦的深渊。人活着的那股心劲儿顿时散了。唉,要是不知道这个噩耗该多好啊!作为一个女人,心里总要藏着一个男人;只有藏着一个男人,生活才有光彩!可是现在心里藏着的男人没有了,你再也等不到了!……在一个又一个不眠长夜里,她的泪水一次又一次将枕巾润湿了。

一行又一行大雁,它们排成“人”字欢快地叫着从屋顶上飞过去。

她望着大雁,想喊:“大雁啊大雁,你飞到哪里去啊?若飞到西南那遥远的四川能代我在他的坟头上叫两声吗?”

……

哀莫过于心死。

不管心中发生何等剧烈的心灵地震,但每一天的生活还是像一个笨重的机器一样不停地转动着。

随着经济的发展,村里大多人家都在建小楼。老屋作为过去的风景在一点点抹去。孙传家忙完东家又忙西家,心里也跟着急得慌。于是,在一个秋风送爽的时节将自己老屋拆了。说是改建小楼,但跟人家比起来要差得多。老屋拆了,能利用的材料都凑合着用在新楼上,所以新楼落成后,总显得有点寒碜。但对孙传家来说,住上新楼算是生活的脚步向前跨了一大步。

那一段岁月,程水仙显得异常冷酷。她不笑,不多说话,也不轻易搭理人,每天都阴着脸。这阴着的脸就像阴着的天,不下雨,也不出阳光。她对待儿子有时也显得很严厉,所以,乖巧的儿子举手投足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做错了什么而招来呵斥。夜里,孙传家想要时,一直在忍耐着的她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勇气与力量,每一次都放脸拒绝。孙传家就马不上,便嬉皮笑脸像只猴子一样撩她。因为心中被一种巨大的悲痛压抑着,她无法松开脸。她时常想,作为一个有灵魂的女人,干吗不能将自己宝贵的东西留给所心爱的男人呢?而面前这个男人恰恰是断送自己命运的人,还有那可恶的姓常的女人!

自己的女人竟敢斗胆冷拒,孙传家有点恼羞成怒了,但碍着儿子,一时不敢发作。孙传家只好移到另一头睡去了。程水仙背对着他,像未看见一般。孙传家一时难眠,心中又恼又羞。他不明白第一次破身并给自己生下儿子的在一个床上睡了十几年的女人为何如此难以征服?要搁从前,他早就大发雷霆,三下五除二将她衣服扒了。可是现在不同以往了,老夫老妻;再则儿子大了,懂事了,他听见了争吵会惊恐万状地直哭直叫。儿子一哭叫,他身上的血便冷了。有时,他最怕儿子那双清澈的眼睛。身教大于言教!倘为父不正,说再多漂亮的话也显示不出力量。但他心里窝着火。

初一、十五,总有时候逮到一个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那天,天一早就闷头捂脑地下着雨。这雨在通知他及他的工友:今天休假!

中午,儿子吃了饭就去上学了。孙传家喝了酒便上床睡了。程水仙清了厨房,准备将房间打扫一下。这时,电话响了。她一看来电,是弟弟的。她张了张,还是轻轻挂了。但这个细节被假寐着的孙传家看在眼里。——自与四川老家接上线,她一直瞒着孙家人。虽然村里许多人已经不把她当作一个外乡人,但她知道孙家人还是对自己有点不放心。婆婆四处放风:她未办结婚证,不看紧点,煮熟的鸭子照样能飞!待程水仙转回身,孙传家忙闭上眼仍然均匀地拉着“风箱”。一会儿,电话又响了。程水仙匆匆进屋,见他侧过身已经熟睡,便断然拿起了电话。孙传家一听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便掀开被子跳下床。他夺过电话,刚“嗯”了一声,对方便挂了,于是像抓住贼一般审问:

“这个外地男人是谁?”

程水仙镇定自若,瞪了他一眼说:“他是我弟弟。”

“你弟弟?怕是你老家的野男人吧?”

程水仙推了他一下说:“你嘴干净点!我和我弟弟说话怎么啦?你这个吃屎的狗!”

这句话将孙传家心中的火点着了。这火嘭的一声往上一冲,孙传家伸手便甩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小娘们,老子还受你吓了?”

这一记耳光,准、狠。程水仙的半边脸像火在燎着。而她还击时,两只手却被对方制住了。很快,孙传家熟练地将她的衣服扒光了,并随手从床底下拿出扎脚手架的绳索将她四肢捆在床上。程水仙并不畏惧,一直喋喋叫骂着。孙传家便将门后的洗脚毛巾塞在她嘴里。程水仙瞪着眼咿咿唔唔着,并一次又一次挣扎着。孙传家得意地狞笑着,就像欣赏刚完成的一幅杰作。怕为外人知道,他出去拴上前后门;待进屋,又将窗帘拉严。

外面的雨哗哗直响。这雨封锁了人们的脚步。没有风,耳朵里全是哗哗响的雨声。

孙传家手里拎着皮带,一边骂着一边抽打着。

“小娘们,你看清楚了,这东西打人好,伤皮不伤骨!”

“小娘们,还跟不跟老子搞?!”

“小娘们,你是老子花钱买来的女人,你这辈子就是给老子白日的!竟敢他妈的拿乔②!今昼就给你长长记性!”

……

皮带随着这一声声数落像鞭子一样落在手臂、胸脯、小肚、大腿、小腿上。刚开始,程水仙还能扛,但很快,每打一下,身体便抽搐一下。这种痛,痛在身上,也痛在心里。最后,她索性閉上眼像死去一般。孙传家见状,这才丢下皮带。稍稍休息,他漫不经心脱光衣服,像日本鬼子一样上了床……

11月9日,黑色的日子,刻骨铭心的日子。

“是的,我程水仙哪天如果死了,就像田野里一颗小草一样,无声无息地生,尔后无声无息地死。我的儿子在失去母亲的同时也会失去父亲,那么他就是一个孤儿了!”

那天,镇上的黄梅戏班在孙德楷家门前唱戏。锣鼓声一起,将能走动的人都叫去了。戏场上人山人海,小吃摊贩、卖水果的、卖甘蔗的、做大饼的、卖油炸小吃的……全嗡到一起。所以,谁也不会在意郑医生在为一个女人看病。见没有外人,程水仙这才伤感地说。

十一

那天上午,程水仙提着一桶衣服来到塘边。佯作借棒槌,她走进孙传宝三间低矮的瓦屋。瓦屋右边一间没有门的草屋是牛廊。孙传宝正在漫不经心地吃着稀饭,见门口一阴,忙起身让座。

“我忘了带棒槌。”程水仙说。

“噢,”孙传宝眼光一扫,用脚踢了一下地上的棒槌,“喏,棒槌!”

见四周无人,程水仙轻轻地说:“传宝,下次到城里帮我买一瓶药。”

“行!什么药?”

“这药,郑医生那儿没有,只有在城里药店里才能买到。”程水仙说。

“药名写在纸上,就买一瓶。”程水仙又说。

孙传宝打开纸,见纸里叠着一张十元票子。

“那好。”

“不要对任何人说!”

“你放心好了。”孙传宝眨巴眨巴眼说。

……

一周后,程水仙再次借棒槌时,孙传宝递给她一瓶药。——不识字的孙传宝不知道,那是一瓶安定片。

当夜,家里只有她和儿子两个人。面对这瓶药,一颗烦乱的心慢慢安静下来。

她抚摸着小狗潸然泪下。在这深沉的夜里,江洋悲痛的声音从夜的深处浮了上来:“人不在了,就让两只狗在一起吧。”

一想到死,她顿时感到了悲壮。

我何以想死呢?

她手中的笔顿住了。

是的,是那份做一個女人难以忍受的屈辱逼迫她走向那条路!是这十几年来灰暗的生活逼迫她走向那条路!

遗书,写什么呢?

母亲,亲爱的人,走了;江海,心爱的人,走了。现在,我只有一个儿子。如果儿子知道我今晚借笔写遗书,他会怎么想?

于是,泪水想止都止不住……最后,她还是收起纸笔,将那瓶药的标签撕去后塞入衣柜红呢子西服的内袋里。

……

十二

身体上的凌辱让程水仙躺了三天。吕华彩以为她生了病,刚要问,却从那身臂上的伤痕看出了究竟,于是一番抚慰后阴着脸出去了。在堂轩,程水仙隐隐约约听到婆婆训斥儿子的声音——

“若出了什么事,你能跑得掉?”

“把她打死了,凭你现在这样还能讨一个?”

……

孙传家默默无言,但很快有了反应。下午,他煨了一罐肉骨汤。晚饭时,他恭恭敬敬将那碗肉骨汤搁在床头柜上哀哀地说:

“水仙,起来吃点吧。”

可是,程水仙侧着背就是不应。

“我酒喝多了,一时昏了头。我错了,你原谅我吧。”

程水仙还是不应。她看透了这个男人的本质:自私!霸道!虚伪!心胸狭窄!

无奈,孙传家只好叫来住在楼上的儿子。

儿子孙浩见母亲面容憔悴,也以为她生了病,所以一开始就央求爸爸去请医生,或者将母亲送到镇上医院。当他一进房,程水仙便将内衣的两个袖子牵了牵。——她怕儿子看到伤痕会跟父亲闹。

“妈妈,今天好些了吗?”

“妈妈,你身上哪里难受?”

“妈妈,你发不发烧?”

儿子的声音慢慢融化着她心中的冰。她这才撑着坐起来,说:“妈妈身上没劲,只想睡觉。”

……

此时,儿子再次轻轻走到床头,说:“妈。”

见是儿子,程水仙条件反射一般应了一声。

“妈,你吃点吧。”儿子请求道。

“你不吃,我也不吃。”儿子说。

“你不吃,明早我就不去上学了!”儿子语气突然硬了起来。

程水仙不得不再次坐了起来,接过儿子手中那碗肉骨汤。正在门口垂手而立的孙传家见状忙缩了回去……

第二天,天晴了。明媚的阳光让人感到这一天又是温暖的日子。七点多时,孙传家骑着摩托顺便拐入第四组。——郑吉,吉祥村唯一的医生。他的家就是诊所,每天都有人出出进进的。当他走进诊所时,郑医生正在应付着几个吊水的病人。他递烟时,郑医生摆摆手。他将女人情况了了交代了一下,郑医生淡淡地说:“好,我顺便去看看。”于是,孙传家径直上班去了。

那天上午,因为天晴了,能干的男人们都走了,村落里同往常一样安静。程水仙吃了两碗稀饭,接着将厨房清了清,再次习惯性地嗽了嗽口,之后又回到床上。——虽然心里没病,但那天因为孙传家下手太狠了,手臂及小腿都有红肿,所以活动很不方便,而且头不作主,立久了或稍稍累了便发晕。一发晕,眼前一黑,人就想睡一下。

程水仙刚刚躺下,有人推上虚掩的大门问了一声:“有人吗?”

一听这种浑厚的男音,程水仙心一动,明白来人是谁便应了一声。一会儿,郑吉背着药瓶大大咧咧走进房里。当他意识到家里只有一个女人时,神态方收敛了些。

彼此早已熟识。程水仙第一次去郑家诊所时,郑吉并不把她当作一个外乡人,望、闻、问、切,一丝不苟。而她一眼就看出这是一位为人正派、稳重而有内涵的优秀男人。郑吉出诊时,不苟言笑,也不轻易接受病人家吃请;倘对方是女人,神态会更严肃,这让人感到医生就是严肃的!郑家中医,世代相传。所以,郑吉在当地是一位受人尊敬的人。程水仙知道,早在两年前,他的妻子因病去世,遗有一女,名可可,与儿子孙浩同龄同班同桌。她常从儿子的报告中知道了郑家的许多信息,比如:可可妈妈去世时,爸爸如何悲痛;之后,有很多人说媒,而爸爸为了女儿而屡屡拒绝……

“噢,郑医生。”

“你看,我们又见面了。”郑吉笑了笑,顺势将药箱搁在写字台上。

程水仙披着蓝色棉袄坐在床上。郑吉看出这蓝棉袄是上面发下来的救济衣物,但他发现它穿在这个女人身上却显出一种朴素的美。在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注意到她与别的农村女人不同的地方:一身清爽、朴素的衣裳,白皙的枣核脸好像永远也晒不黑。

寒喧了一番,郑吉故意扯着闲话以此来掩饰内心那一丝儿慌乱。他不明白,作为过来人,作为一个足够成熟的男人,自身强大的定力在面对这个女人时为何动摇了一下?

“噢,四川广元。我知道广安是邓小平同志的故乡。”

郑吉呻吟着,便吟起邓小平故居里的那副总结伟人一生的长联。而程水仙认真听着,仿佛忘记了来人是为自己看病的。

慢慢地,彼此的气氛缓和下来。郑吉恢复常态,取出听诊器就着床沿坐下。

“心里哪里不舒服?”

程水仙听到这一问,脸一紧,继而漫不经心卷起内衣手袖,直至挽到肩部。郑吉看着青一块红一块的瘀肿顿住了。接着,程水仙又伸出小腿。

“这,怎么搞的?”

“他打的!”程水仙轻轻说着,将裤脚一一放下。

“他用皮带打的!”她眼里闪着晶光,顺下脸,声音也变形了。

“他怎么会是那样的人?”

“郑医生,求你不要传出去。”

“他怎么会——”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为什么?”

“我……我程水仙是他花钱买来的。”

……

十三

多少年之后,程水仙都不明白自己何以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像一个受了很多委屈的小女孩一样。幸好,那天婆婆去了女儿家。

那天晚上,她打开梳妆盒时,发现下面压着一张百元票子。面对这一张票子,她心里一頓:今天只顾说话,忘记了问药费,他竟还偷偷地放下这一百元钱,于是心里隐隐作暖。等到儿子睡了,她这才摁通了郑吉的手机。

“郑医生……是我——”她有点忸怩起来。

“水仙。”

“你干吗还要给钱?”

“没什么意思。你在我们这里受苦了。我……也没什么……你身体不好,自己买点什么补补吧。”

“我——”

“咱们是朋友嘛。”

“朋友?”

“对,难道不是吗?”

“我以为这里的人都穿一条裤腿。”

“我告诉你,不要把我与他们混在一起。”

“可是——”

“这就不要告诉任何人!否则,简单的会一下子变成复杂的。”

……

自那之后,程水仙在村里又多了一个朋友:郑医生。晚上,只要孙传家不在家,她总要忍不住向郑吉打一个问候电话。次数一多,只要一碰电话机,那一串数字(手机号)立马从脑子里冒出来。而郑吉白天忙着出诊,跑这跑那,晚上一到点便等着她的电话。为防节外生枝,也怕她破费,郑吉为她买了一张一百元的电话卡。久而久之,两颗心靠得更近了。虽然两人都很清醒,但身上都有了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

过了一些时日,程水仙身上的瘀肿才好了些。不知怎的,她倒真的希望自己生一场病,因为只有那样,郑吉才能堂而皇之来看她。郑吉满村里跑,有时也来孙庄出诊。每当经过孙家时,他心里总在渴望着什么。

一晃,又是寒冷的冬天了。这天晚上,儿子孙浩受了风寒,高烧持续不退。程水仙只好向郑吉打了一个电话。半小时后,郑吉说到就到。他看了看,诊为正在流行的病毒感冒,当即为孙浩挂了水;之后,收拾东西,下楼。因为男主人不在家,婆婆又去了女儿家,何况又是深夜。郑吉得到暗示坐了下来。

……

许多年之后,程水仙回忆起来心中顿时泛起阵阵涟漪,那是一种少女时代才有的激动。谁先吻了谁,她也记不清了。总之,那是一个活了三十一岁的成年女人的迟到的吻。那一吻,等于捅破了男女之间那层纸。那一吻,甜蜜的吻,惊心动魄的吻。那时,外面的风直吼直吼的,像一群鬼在叫。风扫荡着一切。突然,风搡开了抵着的大门。郑吉抢先一步走了出去,将摩托车推进两个草堆中间的夹缝,之后张了张又进了屋。风吹得人睁不开眼。当程水仙给门上了栓之后,刚一转身,便被郑吉挡住了。很快,两人进入陶醉的状态。

……

后来,他们进了房,上了床,一个壮年男人压抑了两年的力量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

心中有了爱,仿佛是阳光破门而入,阴暗的日子一下子有了光彩,所憎恶的土地、村庄,也一下子变得无比亲切起来。就这样,他们这份隐蔽的情感保持了很长日子。那些都是温暖的时光。这份爱让她打消了出走的念头,心里对甘也不甘的生活仿佛一下子服帖了。

十四

孙传家未过五十就开始谢顶了,乃至成了秃顶。这一秃,就显得老了,而且有点丑了。这一年冬天,他感到有点力不从心了,吃饭老是有点哽,肚子时不时隐隐作痛,脸色也变得苍白无华。有一天,终于歇了工去了镇医院。医生诊为胆结石。遵医嘱,服了一段中药,但仍未缓解。心不能定,便在姐姐的催促下上城挂了专家门诊。专家毕竟是专家,一检查,食道癌晚期,因癌细胞扩散至胰腺才引起疼痛。于是,住院、吊水、服药。短短五天便花光了家里仅有的五千元积蓄。因为已有很多先例,孙家人最终决定放弃治疗。住院,离死亡的时间长一些;回家,离死亡的时间短一点。如此而已。

孙传家经病一磨,像换了一个人,变乖了。遵照医嘱,分阶段式服用减轻疼痛的药物。疼痛让他有时很烦躁,一烦躁,人又变回去了,于是气势汹汹地骂人,但人躺在床上,许多事由不得他了。刚开始时,一家人轮番照顾,但时间一长,吕华彩首先感到烦了,不时埋怨:自己都老了,还要我服侍你?孙腊芳也慢慢失去了耐心,倘家里一忙,几天不照面。两个月后,照顾病人的担子又全落在程水仙的肩上。正如主治医生预料,孙传家随着病情渐渐加重,人慢慢枯瘦。一张脸,唯两只深陷的眼睛尚能证明一点生气。每天喂药吊水,端屎端尿,洗刷打扫,这成了程水仙日复一日的生活。作为名义上的妻子,她甘也不甘,怨也不怨,能将这个病人推给谁呢?

不久,孙家几个主事者开始准备后事:置办棺材、寻找坟地。

几天后,这两件大事定了下来。棺材是用一头肥猪换来的,坟地就用自家棉花地。——如今,活人争地,死人也争地,一些低等户不得不用了自家的田地。于是,大家就等着病人断气的日子。可是,孙传家吊了水,有时还能有说有笑的。

自从孙传家病倒后,程水仙每天忙得团团转,便将另一个男人暂时冷了下来。而郑吉,也不可能来电话找她。于是,时间一长,两人开始拉开了距离。这边需要药,郑吉派小许过来。所以,当小许无意中说到郑吉要结婚的消息时,她脑子里嗡嗡响。

夜色渐深,南房里再次传来叫声,正闷坐着的程水仙不得不走了出来。

“水仙!”

“等一霎霎吧。”

今天吊了最后一瓶氨基酸。——上次一共批了十瓶。程水仙想,这也是最后十瓶了!这都是儿子在工地上预支的血汗钱。本来,儿子在城里一家电脑学校学电脑,是因为父亲病了才选择辍学。儿子从小就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他要挣钱为辛苦的母亲分忧。作为母亲,她很早就想把这唯一的儿子培养出来,让他从事那种体面而有尊严的工作。可孙传家一病倒,现实逼迫着她,也逼迫着他。儿子不得不替父进了工程队,整天穿着一身又旧又脏的工作服与一帮粗野汉子混在一起。让人高兴的是,近年建筑工人工资节节上涨,现已涨到日薪一百元。倘能吃苦耐劳,一月下来就能挣三千元。这三千元,对于一个需要钱的家庭来说是一笔可观的数字。尽管如此,程水仙心里暗暗决定:等这一切过去了,一定还要儿子回电脑学校。因为天天坐办公室敲敲电脑与天天操着瓦刀铁板从来就是两重天,再则到了一定年龄,谈恋爱也是一个问题。所以,当儿子拿出三千元钱时,程水仙心情沉重,乃至要流下眼泪来。

孙传家暗示要吃晚餐了。——程水仙单独要为他烧两碗米(早籼米)粉糊糊。

程水仙木木地走进厨房,掀开锅盖,舀入一瓢水,之后转入灶间点火。一个稻草草把被引著了,火直舔着锅底。她见状,一点点塞入芦苇柴。一会儿,冷锅灶烧成热锅灶。长长的芦苇一点点变短,乃至在火的欢笑声中变成灰烬。片刻,锅里的水直突直突的,乃至将锅盖一顶一顶的。她忙将锅盖掀开,退后几步,从碗柜里端出已和好的米粉糊糊。一会儿,米粉糊糊一点点落入锅里,她的另一只手则用筷子不停地搅着。米粉糊糊倒净了,方才搁下筷子,盖上锅盖。

走出门,不经意之间,一轮寒月落入眼里。她想喊:郑吉啊郑吉,你为何如此无情地一脚将我踢开呢?

……

十五

此时,孙传家吃了一碗米糊,再次安静地睡了。程水仙料理清了回到房里,可心仍处于烦躁不安的状态。本来,这十月里的小阳春很让人感动。她甚至想那太阳能在天上多停留一会儿。她木木坐在木椅上,面对桌上的小狗,感受着从虚掩的木窗外时不时吹过来的温煦的风,心潮澎湃。

我的海,永远不老,还是那张洋溢着青春光泽的脸。如今,你在那边还好吗?

她用手帕搌了搌,伸手支开梳妆盒,盒盖内镶的方形镜子里出现一张憔悴不堪的女人的脸。

岁月不饶人啊!

那些老师,那些同学,还好吗?

于是,眼前走马灯一般闪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肯定很好,再差也比一个被拐卖的女人强。如果回去,他们会用什么样的眼光审视你呢?

当初,如果父亲不逼婚,我会出逃吗?

如果不出逃,能在火车站遇上那个千刀万剐的姓常的骗子吗?

倘若遇上的是一个好心人,我能来到安徽一个叫孙庄的偏僻乡野吗?

假使买我的是一个善良的人,我能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吗?

……

一步行来错,回头已百年!人生是一次性的过程,因为时光不能倒流!

每个人的初恋都是纯真的,而且刻骨铭心。在那些相处的日子里,江海是以哥哥的身份出现在那帮同学面前的。他性格内向,说话也很含蓄。

“水仙,我要做你的哥哥,白头到老的哥哥!”

“水仙,你今生可千万别找第二个哥哥哟!”

……

可是现在,这位要与自己白头到老的哥哥已经去了那边。

她再次用手帕搌了搌眼睛,再次打开锁着的日记本。——几年前,她就尝试着写日记。因为心里有时憋着许多话,时间长了,那便也是一种苦。于是,通过写日记,自己向自己倾诉。

写下日期,笔却顿住了。——她又不知写什么了。

“啪!”突然传来礼花弹的爆响。

她匆匆出门。隔着一个冲,那边便是郑庄组的村落。正有所期待,又一个礼花弹随着啸叫声往上一冲,升至四层楼高时方“啪”的一响,菊花式礼花映亮了屋顶、大树的树梢……一眨眼,绽开的礼花轰然一散。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礼花弹撵了上来。如此反复,直至最后一个无力往下一落一炸才算落幕。天空、树梢、屋顶又不见了,只是黑的轮廓。夜,再次像一碗水一样安安静静的。此时,她手腕腕发软,整个手臂像脱了臼一样,而两只腿也绵软无力。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气来,木木地回到房里。

好啊,郑吉,你的心好狠啊,一脚就将我踢开了!

……

十六

果然,郑吉的手机不通。程水仙木木地放下电话。

“水仙,我要喝水!”孙传家在那头使出了很大的力气叫,但还是像一只蚊子嗡。

“水仙,你过来一下!”

……

程水仙一动也不动。

是的,你程水仙现在是什么呀?又有什么呀?那不过是一段露水情缘而已。

“水仙,你过来一下。”孙传家又叫。

自从孙传家病倒后,程水仙心情稍稍不顺,便要理不理的。要在从前,孙传家早就寻个借口报复一下,而现在只能忍气吞声,做出可怜兮兮的样子,有时还咭哽着流下眼泪来。但那眼泪已经感动不了这位已经足够成熟的女人了。生活深刻教育了她:轻信、善良一旦被人利用,只能帮别人伤害自己!

第二天,仍然是烦躁不安的一天。

一回到房里,只要安静地坐着,程水仙便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回忆,那是将与郑吉在一起的那一段生活放在筛子里筛,可留下的却全都是美好的发着光的东西:除了情感上慰藉,他在暗中还贴了一千多元的药费。如果双方没有那份真挚的情感,一般意义上的异性朋友愿意为你分担吗?所以,她恨不起来。本是两个相爱的人,哪来的恨呢?有人说,爱有多深,恨有多深,那是对爱理解得太肤浅了。

黄昏时分,雾就开始酝酿了,仿佛有一个妖怪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偷偷打开了“雾袋”。雾气越来越重,乃至淹没了河流、田野、村庄……晚上九点多时,已经雾重重,重重雾了。而程水仙心里也被一种雾雾着。不安的情绪再次催促着她摁了一下郑吉的手机。这一次通了。她一听到郑吉的声音便哭出声来:

“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我没有——”

“你嫌弃我了?”

“我没有!”

“阿吉,我告诉你,我要死了!”一直表现坚强的程水仙自己也吃惊:何以说这句话呢?

“水仙,你千万别做傻事!”郑吉急了。

“阿吉,实话对你说,我早就想死了。我早就买了一瓶安定片,遗书也写好了……”程水仙缓缓说着,像在絮叼着家务事。

“水仙!我的心!你是我的!你千万别胡来!”

“我是你的?”程水仙像传说中的女鬼一样笑出声来。

“水仙——”

“我是你的?那晚上陪你睡觉的那位又是谁?”

“水仙,你听我解释好吗?”

“解释什么?”

“水仙,你也要理解我!我病了,需要你天天陪着我,行吗?我天天忙里忙外,家里没有一个女人,活得多么累,你能帮我料理家务吗?还有——”

“好,是我不好。”

“小草虽然腿脚有点不方便,但她心地善良、知礼明理。她对可可像对待自己女儿一样,对我父母也尊重。其实,她也是一个不幸的女孩子。本来,我妈为我说这门亲时,我不同意,可是我家里又实在需要一个女人!而你——”

“好,我明白,可是我去死,那是我的事!”程水仙冷冰冰地说。

……

十七

十天后,终于变天了!

天阴了一天。傍晚时,风来了,它吹起了寒流大军的号角。这风越来越大,让人睁不开眼,而且寒气也越来越重。刹黑时分,雨丝丝儿掺在风里刷下来,刚开始时,还不觉得什么,渐而渐之便变成密密麻麻的雨线。很快,外面满是哗哗的声音。就在人们脱衣上床之际,一年里两个季节交替的开幕式在这场看似平常的风雨中滑过去了。当人们一觉醒来时,已经走进寒冷的冬天了。

在这个风雨之夜,孙传家也许禁不住陡降十几度的寒冷而在众多亲友的目光中断了最后一口气。

……

死者虽未至花甲,但还是按照白喜事的程序马马虎虎办了:发丧——吊唁——入殓(道士做法事)——出殡——下葬——请客。几天后,客人一散,孙家再次安静下来。每个人都舒了一口气,因为这是一件一直在等待中的事。孙腊芳夫妇返回省城工厂里去了,婆婆被请去留守,孙浩也回工地去了,于是,程水仙一个人守着家。一安静,尤其是在深夜里,她再次浮想联翩。——唉,如今自由了,可是这只鸟儿却飞不起来了。

……

过了一阵,寒凝大地。程水仙的咳嗽开始加剧:喉里痒痒,一痒就咳,渐而渐之,除了睡死了,只要眼一睁,人就不能安静。可是儿子不在家,她又不愿意再找郑吉,只好这么扛着,心想也许会慢慢好的。岂料,后来到了晚上已不能平躺,只能靠着。第二天晚上,她终于挺不住了,于是不得不向郑吉打去电话。本来,她决定不再介入他的生活,可是在偌大的吉祥村,她找不到第二个可靠的人。

“阿吉……我很难受……”不停地咳嗽让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好,我马上就到!”郑吉关切地说。

半小时后,门外传来郑吉的声音。程水仙忙下床走了出去。当她打开门时,這才发现外面早已在下雪了。郑吉掀开风帽,拍了拍身上的雪,嘴里埋怨着天及已结冰的路。

“怎么,你走来的?”

“路上上冻了,摩托怎么骑?”

“难为你了……”程水仙有点感动。

“唉!怎么瘦成这样了?”

他帮她上了栓,转身端详着正披着蓝棉袄的程水仙。她咳了咳,想笑一笑,可是笑不出来。他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她也伸出手摩挲着他。他的眼睛湿了,声音也有点抖。他想吻一吻,她别过脸轻轻地摇了摇头。他这才作罢,只轻轻吻了吻额头,接着扶她上了床。

“这是急性咽喉炎!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非要扛着?”他的质问像连珠炮。

她有气无力,只是像他的女儿一样怔怔地看着他。

他打开药箱,取出药瓶,继而用注射器将四支青霉素注入瓶中。

“以前用过青霉素吗?”

她点点头。

“不过敏吧?”

她还是点点头。

接着,他熟练地挂上药瓶,将针头刺入手臂静脉并调好输液速度。很快,皮管里的药液像眼泪一样一滴又一滴往下落。

在这静静的雪夜里,两人静静地坐着。

“你回吧。”

“水吊光了,谁为你拔针?”

“这深更半夜的,让人家看到了不好。”

“我是医生!这是我的职责!我怕什么?”

于是,两人再次默默坐着。

“这药多少钱?”她突然问。

他一愣,笑道:“一瓶,一百块!另外,我跑路,还要加收出诊费!”

“我说真的。”她说。

“煮的!”

她只好不说了。

“水仙,你怎么把我当外人?”

她轻轻咳了咳,掠了他一眼。

“好,你不要钱,我送你一件礼物。”她说着从枕头内侧拿出一双精致的“老虎鞋③”。

“这是花了几天晚上绣的。”

他接过鞋,看了看,笑了:“想不到你手艺还不错。”

“交给小草吧。——这鞋在市场上买不到。”

不知怎的,她声音有点喑哑了。他感觉到了,只是木木地将鞋放入药箱。

“水仙,我对不起你!我不该听我妈的话!”

“唉,傻瓜……我又不能为你生一个宝贝儿子……”

他坐在床边,用双手捂住她的另一只手伤心起来。

“我郑吉一辈子都不欠谁,可是现在我欠你的!”

“傻瓜!欠什么呀?”她说。

……

一个小时后,药液净了,郑吉为她拔下针头。当他挎上药箱时,程水仙已披着蓝棉袄轻轻下了床。郑吉叫她躺着,她轻轻地说:“我还要关门。”于是,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打开大门,借着屋外的大灯,两人停了停,静静地看着雪。

“瑞雪兆丰年,明年又是一个好年!”

“是啊!”

此时,风已息了,雪飘飘洒洒往下落着……

【注释】

①登仙:在皖西南,指老人去世。

②拿乔:方言,指摆架子。

③老虎鞋:一种婴儿穿的绣鞋,可谓民间工艺品,因鞋面绣有“虎头”,故得此名。

【作者的话】

为了创作,我通过安徽电信声讯台采访了几百人,其中一个提问:在你的××年的人生历程中,你有过刻骨铭心之痛吗?许多人都说到了自己的爱情。爱情是美好的。人活着,不能沒有爱情!该篇写了一位不幸的女人——程水仙,一位铁骨铮铮而又柔情如水的女人。此前,我写了芸香(见短篇小说《芸香》)、赵艳秋(见中篇小说《月圆之夜》),她们同程水仙一样,都没有一个好的结局。芸香,应该去投靠明辉就好了;赵艳秋后来是听天由命了;而程水仙一直在抗争,可结局却又是无奈的。有的编辑老师可能会指责作品没有写出好的结果,可我无法拯救,因为现实有时是非常复杂而残酷的!在此,我为程水仙掬一捧泪。一部优作,应该有多重内涵,即要写出现实生活的丰富性、人性的复杂性及生活的色彩……该篇,能用之作,盼得到编辑老师的认肯与推荐!

该篇素材来源于我在声讯台所采访的几个被拐卖至安徽的女人。我用真诚这把钥匙打开了她们紧锁的心门。感谢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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