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走龙蛇,纸添新语
2017-03-01薛祖清
薛祖清,任教于绍兴文理学院,文学博士,从事现当代文学教学与研究,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和作家论。
成语是汉语词汇中特有的一种长期相沿习用的固定短语,有着固定的结构形式和固定的整体性意义。黎晗的中篇小说《瑞兽》却以此为灵感生发点,全面颠覆了“叶公好龙”的成语本义,在奇趣而浪漫、热情而魔幻的原创故事中,重新构建一个魅力纷呈的想象世界,探讨在不同文化背景和人生际遇下,人的内心在坚守神性时的艰难、焦虑、困惑以及彻悟之后的逍遥自恰。
俄国形式主义学派创始人什克洛夫斯基认为,文学的特性就是奇异化、陌生化,从而使形式变得更加复杂,“务求新奇”(ostranenie)概念,是他对这个流派的主要贡献。《瑞兽》与这一学派的主张有着显而易见的共通性,但又绝非简单的盲从。黎晗的创作具备深度的主体创新意识,着力于将文本形式的探究推向更高的层面,他以更切近读者的角度思考着:小说可以展示什么样的想象时空,小说的可能性边界到底在哪里,小说能够用什么样的拓扑和变形呈现人类现实性的生存图景。在此形式追求的驱动下,《瑞兽》以迥异于当下中国小说主流写作的崭新面貌,对叙事艺术做出了果敢的探索:章回体的套盒连环结构,说书录的元小说叙事手段,终局解构的开放式结尾,晚清民国味的话本小说语言,西尾塘方言掺杂的官话,四个专题夜话的一系列奇幻故事……黎晗在这个两万多字的小中篇里,兴致勃勃地完成了对西方后现代小说和中国民间故事的双重致敬。如此勇猛奔突的文本实验,如此奇诡有趣的语词冒险,如此活力四射的小说美学,在三十年前王小波、莫言、马原、孙甘露等人笔下曾见波澜,随后这股潮流渐渐湮灭于物质主义精致的魅惑之间。从这个角度上来看《瑞兽》,我们完全可以将其视为先锋小说一记漂亮的回马枪。
谢有顺先生为黎晗新近出版的中短篇小说集《朱红与深蓝》所作的推荐语称:“黎晗擅长书写南方这片湿润的土地。无论是早期清新可读的青春谜语、官场迷局、社会谜案,还是后来愈显复杂的婚姻苦厄、情爱困境、人际危情,以及近年来意旨更加丰富的人生况味,他总能融汇地域文化资源,融入现代人性思索,以此敞开小说新的艺术空间。他的叙事,角度新异,语言干净;情节简约,却蜿蜒曲折;细处幽微,而每有奇观;结构灵动,常翻转自如。如果一定要从当代小说写作中单列出‘南方写作这一类别,我愿意举黎晗的小说为例。”关注黎晗小说写作的加拿大汉学家Josh Stenberg先生注意到,“他的小说,通常都是通过一位作家的内敛视角,对各种对话与短信、官僚与官场、各种交易买卖以及旅行经历进行细腻描写,渐渐造成一种略带异样、怪诞和阴暗的气氛。虽然超现实和意识流的效果处处可见,他笔下的当代中国也依然瞬间可辨”。显然,这两位评论家所针对的是辑入《朱红与深蓝》的现实题材作品,“视角内敛”“细处幽微”“语言干净”是黎晗这类小说的主要特征。然而《瑞兽》不仅颠覆了古老传说的坚固本义,还颠覆了他自己近二十年来孜孜以求的“南方小说”温润凝练的风格,在拓展言说的可能性方面,更具文本创新的当下意义。
《瑞獸》的创作是叙写的解放,小说的构建开放自由,那些原创的故事是以一种散漫的状态进行的,种种怪力乱神的视听体验集聚于神奇的“龙耳朵”。在这里,“龙耳朵”的功能无限延展,故事也随之如一条壮阔的河流奔腾向前。“龙耳朵”“乌鸦嘴”“十二指”等是文中特有的意象,身体部件功能的置换带来了陌生化的感官体验。纷扰的视听世界众声喧哗,高蹈的想象空间由此无限扩展,充盈着极为传神、独创的动感比喻。黎晗似乎沉浸于自我构建故事的拆解中,所有的人事都与日常背反,一切都不是在常态中推进,典型的例子如人物在聋哑的背后却是千里能闻,孩童身陷蛇阵却能全身而退等。黎晗的叙事状物能力极强,缘于生活化的谐趣顺手拈来熠熠生辉,滑稽场景更是让人忍俊不禁,但他又能万变归宗,笔下如龙蛇游走,蜿蜒盘旋,自在潇洒。从整体上来看,《瑞兽》展现了一场场滔滔不绝的话语欢宴,文言与白话,官话与方言,饶舌聒噪与装聋作哑,黎晗极尽了口舌探险的种种可能。叙述者九聋子的用词、腔调、语气、节奏,显然经过了作者极其用心的设计和拿捏,那些说书人特有的诙谐与自嘲,那些开场、收场的插科打诨,那些随意穿插的“神聊”,看似闲散琐碎,实则收放自如,谐趣活泼。《瑞兽》的语言刻意模仿百年前文白相间的章回体小说腔调,看似近乎口语化、白描化,裹挟其中的却是饱胀奔流的乡野热情、焦虑不安的听说冲突、厮守与迟疑交替上演的神性坚守、狂欢与唏嘘忽隐忽现的主体感受。我们将来可能会淡忘其局部情节,却不会忘记弥漫整个文本的那种活跃跌宕的浓烈情绪。
从文本结构来看,《瑞兽》的创作别具匠心,四个晚上说书,上下千万年,往来两地间,可行可止,勾连自然。由于以说书体推进,每段故事又精心布局,扣子暗伏,呼应自如,叙述节奏时而舒缓时而跳跃,在不动声色中形成了内在的紧张感,让读者为人物的奇特命运所深深吸引。《瑞兽》同时也是想象的爆发,朽木救龙、心诀唤龙、群龙飞日、蛇阵奇遇、县官怪病、官话泄密、五色闪电、雨花藏龙……奇人、奇物、奇遇,奇风、奇俗、奇说,千奇百怪,集于一体,血肉丰盈,自在涌动,民间化的世相、世态、世情写来声色动人。《瑞兽》更是精神的招魂,文中那不绝于耳的呼唤“龙兮归来,返故居些”,犹如某种魔咒,让人生发出一种心灵的呼号,直想遁入朽木中将神龙解救。从两千年前的木匠叶公开始,叶家已是一百零九代接连承传着呼唤龙的使命,而这个秘密却只能默默坚守不得诉说,哪怕是要饱受煎熬,乃至舍命牺牲,也要代代“神龙在心”,“绝不可与外人道”。卑贱的“下等人”,内心生长着不绝的信仰,涌动着生生不息的精神源流:“只要咱老叶家一代代这样呼唤,有朝一日,天下需要龙的时候,龙便会现身!……老叶家世世代代都要呼唤龙,倘若断了,龙便要重新回到那木头深处,再锁一万年才出得来!”
总的来说,《瑞兽》作为一篇探索性小说,虽然篇幅不长,但黎晗竭尽所能地开拓独异于他人的言说空间,努力追求言说的种种“可能”,在诸多“可能”的延展中,打造出了一个完全虚构的新世界。他巧妙地布设了金陵城与西尾塘的距离,县官与南闽的隔阂,神龙与巷陌的对立,其出发点在于对人类存在境遇的独特感受和发现,过程中以现代性的思想探讨了民间独具的信念和固守的生命意识,效果上消解了文化传统中某些陈陈相因的秩序,精神上则呈现出了一种灵魂拷问的漫游状态。“老叶家世世代代长龙耳朵,世世代代便是要信龙”,“龙便是龙,龙在你的心窝窝里,除了你的心哪儿都藏不住”。——经由叶家世代家训之口,黎晗最终在这篇创作中彰显了他独特的民间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