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非为钱锺书开脱
2017-03-01卢多果
卢多果
提起宋代诗人王安石的《泊船瓜洲》,恐怕很多人会立即想起那句“春风又绿江南岸”,对于王安石创作这句诗时发生的故事,大概也是耳熟能详。从小学课本到各种诗歌选本,这首诗的第三句一直被写作“春风又绿江南岸”,但令人惊讶的是,王安石的原诗其实是“春风自绿江南岸”。这一问题已为前辈学者所圆满解决,但遗憾的是至今为止,大多数诗选依然写作“春风又绿江南岸”。
一桩公案的重提:“自绿”或“又绿”
北京大学的吴小如先生首先意识到这一错误,他指出:“现在我们所能见到的王安石全集,无论是宋版还是明版,包括上引的李壁笺注本,這诗第三句都作‘自绿,根本没有一个版本是作‘又绿的。”(吴小如《王安石的〈泊船瓜洲〉和〈韩子〉》)吴小如先生还举出另一首王安石的诗歌为证据,其中王安石自注中所引用的这句诗,恰恰就写作“春风自绿江南岸”。赵齐平先生在《宋诗臆说》中重申此说:“然而《王文公文集》《临川集》以及李璧(原文如此)均作‘自绿,只有洪迈《容斋续笔》卷八引作‘又绿,钱锺书《宋诗选注》、周振甫《诗词例话》相沿未改。”
北大的张鸣秉承师说,曾在多个场合指出原诗当作“自绿”为是,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宋诗选》即以“春风自绿江南岸”为正文。三位先生都举出各版本均作“自绿”为据,并以王安石的其他诗歌为旁证,实为不刊之论。
张鸣在《宋诗选》中指出:“今存南宋詹大和刊《临川先生文集》、龙舒刊《王文公文集》、李壁注《王荆文公诗笺注》等三个不同版本系统的王安石诗集,此诗均作‘春风自绿江南岸。”王安石诗集版本众多,是否确如以上三位先生所说,都写作“春风自绿江南岸”呢?我们暂且存疑。
一条名句的流传:钱锺书先生冤词
然而一个似乎并未解决的问题是,为什么在大多数选本中,王安石的诗歌演变为“又绿江南岸”?吴小如等先生均认为这一错误的来源始于《容斋随笔》中那个有关王安石改诗的著名故事,今引录如下:
王荆公绝句云:“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吴中士人家藏其草,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为“过”,复改为入,旋改为“满”。凡如是十许字,始定为“绿”。(《容斋续笔》卷八)
《容斋随笔》为南宋洪迈所作,他自称见到王安石的手稿,并明确将此句引录为“春风又绿江南岸”。这确实直接导致了后世写作“春风又绿江南岸”的错误。吴小如、赵齐平先生并未就该诗的以讹传讹给出另外的例证,倒是张鸣在文章中指出,这一错误可能与钱锺书的《宋诗选注》有关。
张鸣老师在一篇文章中提到,“首先说说为什么我们目前接触到的各种文学史教材、文学作品选、诗选等各种文本的《泊船瓜洲》都作‘春风又绿江南岸呢?这跟钱锺书先生有关。上世纪60年代(按,当为1958年),钱锺书先生编著了一本《宋诗选注》。”(张鸣《开掘属于自己的读书天地》)钱锺书的《宋诗选注》引用了洪迈关于王安石改字的材料,正文也写作“春风又绿江南岸”。张鸣接下来阐述道,“这条材料在古代关注的人并不多,经过钱锺书先生在《宋诗选注》中引用之后,产生了很大影响,但凡讲到诗歌的修辞炼字,都会举到这条材料。而《泊船瓜洲》诗也因此出了大名,被收了语文教材,‘春风又绿江南岸一句也随之成为定本而被广泛接受。”
从张鸣的阐述来看,这一错误似乎是由于钱锺书误据《容斋随笔》中的记载,而未核对王安石原集,误录此诗为“春风又绿江南岸”,由于《宋诗选注》的巨大影响,因而为各种文学史、作品选、中小学课本所采录信从。是否确实如此呢?
文章中提到,《容斋随笔》的这条材料在古代关注者并不多,而是由于钱先生的引用产生巨大的影响,这似乎难免武断之嫌。《容斋随笔》本就是常见之书,大概不必因钱先生而著,何况在钱锺书之前,早有许多人引及此条,兹引颇为常见的俞樾《茶香室丛钞》卷八为证:“王荆公诗‘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吴中士人家藏其草…事见《容斋续笔》。余谓诸字皆不及‘到字之自然,正不必改也。”还故作狡黠,认为“到”字比“绿”字更好。此事作为诗人精益求精之例证,早已流传甚广,绝非经钱锺书而著。
何况钱锺书所引的这条材料,原就本于清代学者厉鹗所编《宋诗纪事》,《宋诗纪事》卷十五录《容斋随笔》之文,附于此诗之后,正文写作“又绿”;众所周知,钱锺书选注宋诗,以《宋诗纪事》与《宋诗钞》为主要参考。查《宋诗钞·临川集补钞》,同样据《容斋随笔》引录此诗,正作“春风又绿江南岸”。
不仅如此,早在南宋中后期的文献中,这句诗就已经被引作“春风又绿江南岸”(参《舆地纪胜》卷三七、《锦绣万花谷》续集卷五)《舆地纪胜》为南宋中期的著名地理书,《锦绣万花谷》则是著名类书;我们有理由据此推断,早在南宋中期就已广泛流传“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文本,并被地方志、类书等采用。至于是否是因为《容斋随笔》的影响,我们却难以遽下判断。
由上可知,这一错误自南宋中期起由来已久。《宋诗钞》和《宋诗纪事》作为清代重要文献,其影响之大,流传之广亦不待言;“春风又绿江南岸”的错误,追根溯源,绝对怪不到钱先生头上去。但也必须承认的是,《宋诗选注》对于此诗的经典化,无疑也起到了重要作用,此前的陈衍《宋诗精华录》、缪琨《宋诗选》均不收此诗;但此诗之闻名并被写作“春风又绿江南岸”,其实远远早在钱锺书以前。但如上所论,钱先生的责任恐怕可以洗清一大半。
是否存在写作“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版本?
前文已经提及,吴小如先生指出,并不存在写作“又绿”的王安石诗集版本。果真如三位先生所言吗?我们试图寻找更多的线索。朱东润先生所主编的《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二册同样选录了此诗,不出意料,这本作品选的正文同样写作“春风又绿江南岸”。然而令人惊讶的是,编者在此诗下明确标注出处,底本为“张氏涉园影元本《王荆文公诗笺注》卷四三”。
无独有偶,缪钺主编的《宋诗鉴赏辞典》第209页《泊船瓜洲》收录此诗,同样写作“春风又绿江南岸”,下小注云“《临川先生文集》卷二九作‘自,据张氏涉园影元本校改。”这两个最为常见的选本,均明确指出张氏涉园影元本此诗正作“春风又绿江南岸”。
这个张氏涉园影元本又是怎么一回事呢?王安石诗集的版本系统难以赘述,简而言之,这一版本是著名出版家张元济于1922年所影印,为清初学者季振宜旧藏,后为傅增湘先生购得,赠予张元济。当时定为元代大德年间的版本(后来经学者核定,实为明初刊本)。如果的确如此,那么这一版本的异文,就足以质疑吴小如等三位先生所说,“没有一个版本写作‘又绿”了。
然而遗憾的是,经查验,这一版本同样也写作“自绿”。以上两种选本恐怕也是因为“春风又绿江南岸”的众所周知而改字,尽管标出底本,似乎并未忠实于原书。这益加证明了吴小如等先生论断之公允可信。
如今,王安石诗集的宋元善本已颇为易得,李壁注本也据王水照先生在日本带回的朝鲜活字本重加点校,已于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更多的版本事实益加证明了吴小如先生有关“春风自绿江南岸”论断的正确性。之所以还要特意提出这一版本,是因为朱氏作品选影响颇大,仍有学者在相关文章中受此影响,直言有这一种版本是写作“又绿”,而以讹传讹。
根据现存文献可以推知,“春风又绿江南岸”的错误肇始于南宋时期,由于《容斋随笔》的重大影响,这一错误一再被后人所沿袭。清代的两部重要文献《宋诗钞》《宋诗纪事》,更是广泛传播了这一错误。钱锺书先生选注宋诗的文本便直接来源于此。
令人遗憾的是,自吴小如先生指出这一错误已有多年,却依然未能得到广泛重视。吴小如先生晚年曾不只一次地对此表示惋惜。这大概并非只是一个字的是非问题,而是几代学者实事求是的精神所系。吴小如先生的惋惜,在今日看来依然十分沉重。这更能证明前辈学者谆谆教诲的“核对原书”是多么重要。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