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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诗“创新”的困惑

2017-03-01金子

雨花 2017年2期
关键词:陌生化新诗现代性

金子

2016年7月,编辑部收到热心读者杜生喜先生来信。在信中,他表达了自己对现代诗的看法,并对我刊刊发在2016年第6期的“中海的诗”提出了批评。2016年11月,我们将此信刊发在当月杂志上,引起读者的广泛关注与热烈讨论。现开辟“七月来信”专栏,不定期推出就此话题展开的具有一定代表性的讨论文章,热烈期待更多读者朋友参与讨论。

爱尔兰传说中的醉汉杰克,因为喜欢恶作剧,和魔鬼签约,死后天堂不收,地狱也不留,落得无处可归。地狱守门者对他心生怜悯,夹了一塊火炭给他,杰克把炭火放进一盏萝卜挖制的灯里,带着四处流浪。这个故事让我想到了中国的新诗,一个在西方文明思潮冲击下诞生的叛逆儿,注定进入不了那座想象中的现代文明的天堂,也绝无可能再返回被它视为地狱般而决绝逃离的传统,于是只能用舶来的时鲜萝卜装着乞得的古老火种,漫无目标、不知所之地游荡于泱泱邦国的百年长途,忽而被挟裹进华丽殿堂举火送圣的阵列,忽而闯入江湖效屈子悲吟,也有偶逢围观、喝彩时的志得意满,更多时候只是孤灯只火形影相吊中的自矜自怜。

新诗,是创新还是颠覆

诗评家把新诗读不懂的原因归为现代社会带来的诗歌写作的多元化,“每个诗人都是一个小宇宙,甚至连‘诗意都有千百种并列的解释。”这令人费解。人类生命个体的万千小宇宙并非今日方有,从来存在着,千差万别而又息息相关,共同联系着人类族群的生存和文明的繁衍,怎么到了现代诗歌领域,多元的小宇宙就成了不可相通的碎片了呢??

事实上,现代性和小宇宙的多元化并非当今诗歌带给人们的困惑,困惑来自当今诗歌界的宇宙们对于社会人文多元化存在所持有的观念态度和不当的呈现、传递方式(包括观念的和技巧的),并由此导致传播与抵达的障碍与阻断。多元的现代性,本身为诗歌创新提供了无限空间,但诗人,你要诚实地呈现。你要用诚实的思考、语言和传递方式将多元的、变态的、足够陌生的现代性呈献给读者,而不是用诗的名义,率性地将一堆自己都没有消化的现代性用陌生的、变态的、不可理喻的方式随地抛售。

有人将新诗的难读难懂归结为创新带来的必然。

一个创新词语,可以包容、也可以遮蔽掉所有的问题。

社会在发展,人文在改变,文学和诗歌的创新是必然。即如当今诗坛所流行的“陌生化”理论,其实不过是对文学创新意识的“陌生化”表达罢了。但我以为所有的创新,都应是在本体功能基础上的关联性更新,而不是全然阻断、另起炉灶的颠覆。也就是说,诗歌创作的唯一性,不在于作者发明并创造了一套让公众难以进入的独家表达系统,而在于你能应用众人皆可进入的系统抵达众人所不可企及的独一境界——这里包含着所有的内容形式一体化所呈现的新度、高度与深度,这应当是创新的意义和价值所在——除非你不承认诗歌之为文学而非私书是需要有公众识别与认可的。

这就好比驴马杂交生出的骡子绝对属于创新,产生的骡相对于前两者可谓陌生化,但人们基于马和驴的已有识别经验可以读懂它;苹果、梨子嫁接的苹果梨相对于前者也是陌生化,但人们可从新品中嗅出梨子和苹果的味道;并由此分享这种陌生化而带来的新鲜快感和审美经验。

所以说,文学的陌生化,是一个与人们通常理解的属于自然科学范畴的陌生化全然不同的概念,人们在追求知识的陌生化时,是彻底的,决绝的,越是全新的知识,越能激发满足人的兴趣和欲望。而文学则不同。人们在参与文学的审美活动时,既有对于陌生化即新鲜感的强烈期许,更有一种从陌生化中发现与获得自己所熟悉的东西,在感同身受中获得审美愉悦的期许。而且后者才是人们对于诗歌、对于文学的终端需求。如果你把创新弄成了好莱坞大片中那些颠覆了人类全部日常经验的杂交怪物,人们见了就只能落荒而逃,而抛下诗人与诗评家联盟虚构出的那个“不足与外人道”的陌生的“呓义”世界,供他们自身躲入其间取暖找乐。

在现代新诗最“骄人”的创新成果中,对于汉语的恣意妄为更是已臻无底线。无视语言自身的语法规则和美学特性,随心所欲地割裂、颠倒、拼合、再造,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称创新,不足以成风格,不足以体现荒诞粗暴的现代性。

炎黄祖先发明的汉语言文字,是公认的世界上最具文学表达力的语言,在长达几千年的应用中,它既充分承载了孔孟儒家包罗万象微言大义的现实之道,又完满演绎了老庄易释虚无缥缈的形而上的奇思妙想,更宏观地抒发传递千古诗人情感世界的曼妙心曲。如果说,这样的话语体系在今天竟然不能在已有成就和经验的基础上承载现代化的多元性了,那只能是当今人们对于母语的掌握和应用出了问题。你没有为此付出足够的努力,而是任性地选择了一条最简单易行且粗暴的路:颠覆。没有什么比颠覆更容易的事了,因为颠覆可以不用负责,无所顾忌,一意孤行。

新诗,你如何骄傲得起来?

“很多人为新诗的处境担忧,认为它脱离群众,曲高和寡。但诗歌是骄傲的,诗人不会为了赢得更多的读者而在写作上妥协。”这是当前一位诗评家的原话。

中国当代新诗在现代性的蛊惑下,逃避了文学的社会责任、丧失了大众读者、缩进了自我小宇宙的阃域,因而发生了意义危机和价值危机,并已无可逃遁地陷入了最终的存在危机。然而它仍在不妥协地“骄傲”着。

如果新诗真能如诗评家所宣称的那么自在自足、遗世独立、高蹈远举地骄傲着,倒也罢了,而实际上我们看到的却是当代新诗并不安于或甘于我行我素独来独往,也从未放弃过在公民大众中博取存在感的狂热欲望和积极行动。只要浏览一下当今网络上、微信圈里无所不在的诗人的自我推介,看看南北东西此起彼伏轮番上演的大大小小的诗会、形形色色的诗朗诵、热热闹闹的诗歌节,就会发现,没有比诗人群体的社会交流意愿及行为更活跃更强烈更频繁的了。触目皆是拉帮结派互相捧场的诗人圈,口吐莲花曲意奉承的评论界,不懂装懂追星借光的读者群,借文化光环以包装营生的社会场……诗成了谋取功名利禄的手段和趋附金钱权势的附庸,在一条粗大而隐形的利益链的绑缚胶着下,人们心照不宣、各取所需、互相包庇纵容地共同营造着一道诗歌繁荣兴旺的虚幻风景,一幕全民爱诗的荒诞剧。只要留心关注就会发现,所有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诗歌活动中,出席并唱主角的,永远是那些熟面孔。

诚然,当代新诗里也有不少值得赞叹的好作品。

而当前新诗的问题,原本就是一场沉重的社会精神文化的危机。在几乎切断、丧尽了与传统母体有机衔接的巨大的文化虚空中,在令人生厌的主流政治文化和活色生香的商品经济文化的夹诱下,你不能指望一個没有主体独立性的诗歌文学能够坚持应有的使命感并因此获得自尊和尊严。你也不能指望一个丧失了真正意义上的文学批评而代之以唯吹捧是举的诗坛能够有健康的发展。

今日新诗的危机,也是在荒漠与浊浪交袭的时代环境中成长出来的全代人的本体危机,诗人尤不例外——?一种由于汲取母体营养渠道的阻断而产生思想、心性、学识、修养的先天不足。人们面对只能远远仰视眺望的祖先的高峰,已经找不到攀援的路,更莫说超越。于是饥不择食、东拼西凑地拾起所谓现代性武器,上梁山称好汉去也。

网络信息时代的泛文字化,人人行文,个个写诗,这情形,让诗人产生了唯恐没于蒿莱的危机感。因为这种危机迫使他们越发要以常人不可企及的所谓高端创新来拉开与大众写诗的距离。当代诗坛由此呈现出奇怪的两极:自娱自乐的大众,立异标新的精英。前者因对于诗歌的热爱而充作后者的载舟之水,后者因垄断着话语权和评判标准而成为前者追逐效法的榜样。

而这,想必便是诗评家所说的“诗人不会为了赢得更多的读者而在写作上妥协”的骄傲的资本。

毋庸讳言,在当前新诗写作中,除了社会的、诗人创作观念起着主导作用外,也存在着诗人个体创作力的问题。我将其归纳为四种境况:喷、流、挤、拧。

当一个诗人思活跃才情充沛创作力旺盛时,他的诗是喷出来的,这类诗往往以一种大众审美经验所能感知并解悟的能量直击人心,获得强烈的共鸣。

一个冷静而成熟的诗人,他的诗从诗人的心灵流出,再流进读者的心里。那是一种授受之间的吸引和默契,一种经久回环的浸淫与交流。

当诗人的诗思、诗才开始枯竭,写出来的诗就有了挤的痕迹,一滴一滴、精致机巧,或许还珠圆玉润,但已失去了活色生香的韵味。

最后,也是最糟糕的情况,那就是为技巧而写诗。将好端端的素材的面,曲尽拿捏,拧成一个看上去花哨、吃起来咯牙的麻花。

当你的诗是喷泉、是溪流,诗人不必“妥协”自可“赢得更多的读者”。可当诗成了苦挤出的牙膏、强拧成的麻花,你的“骄傲”将何以体现?

在写出以上这些积郁已久的常识性的粗糙而感性的文字之后,我的真诚而唯一的希望就是:当代新诗必须重拾对于文学乃至文字的敬意。因为文学是人类心性的诊所,人们在这里相互袒露疾病,医治疾病,彼此温暖,获得希望,实现救赎与自我救赎。文字是灵魂的语言,人们用它彼此传递着灵魂的密语,构建生存的意义世界。所以,我们对待文学的态度,就是对待人生幸福的态度。我们对待文字的态度,就是对待灵魂的态度。

诗是什么?诗是“笔在绝望中开花,是花反抗着必然的旅程,是爱的光线醒来,照亮零度以上的风景。”(席慕蓉语)?正如艾默生所说的:“唯有那净我灵魂鼓我勇气的才叫诗。”

杰克火种从未熄灭,它引导着迷途的流浪汉一直前行,并最终迎来了万圣节光华绚烂的万家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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