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式生活(三题)
2017-03-01叶梓
叶梓
枇杷
一个北人,对枇杷最早的认识,来自枇杷露。
小时候,感冒了,不停地咳嗽,母亲就从药房里买来枇杷露让我喝。淡淡的褐色稠汁,微甜,入口有糖的感觉,比感冒药好吃,所以,一口气能喝一大瓶。彼时,我还不知道南方大地上还有枇杷这种植物,因为我的视野范围里,除了槐树、白杨、柳树,就是果实可食的杏树、桃树、苹果树。及长,才知道枇杷是中国南方极普通的一种植物,药店里那些“枇杷膏”、“枇杷露”、“枇杷糖浆”就取材于它。
再后来,迁居南方,与枇杷才有了真正的相遇。
有一年,去塘栖古镇玩,正是枇杷上市的季节。这是一座坐落于古老运河最南端的古镇,本来就游客如织,枇杷的成熟让游人更加多了——有很多游客加入到采摘枇杷的大潮中。我就是万千游客里的一员,逛完古镇,站在人挤人的广济桥上看了一会儿风景,就找了一户人家去摘枇把:交了若干小钱,管吃,管摘。最后的收获,除了拎着一篮子枇杷回家之外,我还见到了枇杷树,在枇杷园里穿行了整整一个下午,这对于一个北人来说,还是有点纪念意义的。就是这一次,我知道了枇杷树的与众不同,它秋天开花,冬天产蜜,初夏结果,是南方大地一年四季里第一个成熟的水果,拉开了南中国的水果大幕。
渐渐地,枇杷吃多了,也能分辨一二了。最后的结论是,我发现自己偏爱苏州东山的白玉枇杷。苏州东山、杭州塘栖以及福建莆田,是我国的三大枇杷基地——这三大产地的枇杷,我已吃过两款,如此一想,人生也没有白活。据《吴县志》记载,十世纪中期,太湖洞庭山一带就开始栽植枇杷了。明代王世懋在《学圃杂疏》有“枇杷出东洞庭者大”的句子。而在苏州,最有名的就是白沙枇杷——白沙,原本是一个村名,早在明代之前就以枇杷而闻名,后来,白沙就特指枇杷的品种了。但它又分若干种,皮色稍淡的是青种白沙,呈鹅黄色的叫小白沙,圆而略扁的又叫荸荠枇杷,这种或以形名或以色名的分类,对我一介北人,是有点零乱的。
但我知道,最负盛名的还是白玉枇杷。
听听这名字,就颇有诗意。小满前后,初夏的阳光下,白玉枇杷像是玉雕一般挂在枝头,真是好看。晋书《广志》里说,“枇杷,白者为上”,那么,白玉枇杷就成为枇杷中的佳品了。食之,皮薄肉白,汁又多,入口甜而不腻,以致有一个“金银蜜罐”的称呼。尽管这名字听起来有点俗气,但实际上枇杷是清雅之物,宜入画。吴门画派的代表人物沈周画过好多次枇杷,有一幅《枇杷》,他画得简洁,款曰:
有果产西蜀,作画凌早寒,树繁碧玉叶,可叠黄金丸。
读古画,见过不少人画枇杷。吴昌硕的《湖石枇杷图》,齐白石的《枇杷扇》,都是性情之作,能勾起人的美食之欲。但枇杷在苏州东山,亦然不仅仅是味蕾之欢,而是一座古镇的历史记忆与胎记。有一次,在陆巷古村惠和堂的照壁上的砖雕《九狮图》里,就见到了枇杷和山雀的图案——忘了说,古画里有枇杷者,则多山雀。
吃枇杷,宜读旧帖,亦宜读元曲、明清小品,更宜读清末海派画家的作品。读着读着,日子就过去了。人世间最不可负的是闲散时光,倘若在初夏,一边吃枇杷,一边翻翻闲画,也是一段逍遥的时光。江南的初夏不可错过,因为你一旦错过,迎面而来的就是难耐的燠热了。
去年初夏,有一个下午我正坐在小院里吃白玉枇杷,儿子从北方打来电话,说他养的五只蚕都结茧了。犹记得前些天回乡,还跟他一起去山里采桑叶。时间过得真快。吃枇杷也得赶快,前前后后也就半个月的时间,枇杷就落市了。枇杷来到人间,短暂得像一场风一般的爱情,常常令人惆怅。
接完电话,忽然想起“五月江南碧苍苍,蚕老枇杷黄”的句子。
香山帮
这不是武侠帮派。
而是发端于苏州吴中的一个建筑学派。
为什么叫香山帮呢?
因为这些工匠大多生活在香山周围一带。这个香山不是北京城里携妻将子去看枫叶的香山,而是苏州西边毗邻浩渺太湖的一座小山。据《木渎小志》载,“昔吴王种香草于此,遣西施及美人采之,故名”。其实,不必刻意追求这样的传说是否属实,关键的一點是,这座山一直以香山名之。
香山帮的范围,如果用今天的地理区域来界定,大致分布在苏州吴中的胥口和光福一带。自古以来,这一带以盛产能工巧匠而出名。早在北宋,苏州就设应奉局,专门行使征调能工巧匠去东京营造苑囿的职责。为什么要设在苏州?就是因为苏州能工巧匠多。大约到了明代,经过长时间的沉淀,香山一带的能工巧匠形成了一个集木作、水作、砖雕、木雕等多工种的建筑群体,它们之间看似松散,没有具体的组织机构,仅以师徒相称,实际上又有一呼百应“集体作战”的强大力量。当然,这既与明清时期苏州一带的经济发达有关,亦与苏州日渐兴盛的园林之风有关。所以说,香山帮是地域文化的产物,如果说没有彼时的富庶和修建园林之风的兴起,香山帮也就没有如此广阔的舞台。
苏州园林是香山帮的用武之地,但这只是自家门前“耍大刀”,远赴北京修筑皇家园林,是香山帮成功走出家门的重要一步。也许,明朝永乐十五年(1417),随父应征、参加皇宫建设工程的蒯祥并不一定知道,多年后他会成为统率各匠的首领。蒯祥成为香山帮一代帮主,既是个人事业的成功,也让香山帮在偌大的北京城一鸣惊人——普天之下的人都知道了这样一个建筑学派。
关于蒯祥,《吴县志》里是这样记载的:
蒯祥,吴县香山木工也。能主大营缮,永乐十五年,建北京宫殿。正统中,重作三殿及文武诸司。天顺末,作裕陵。皆其营度。能以两手握笔画双龙,合之如一。每宫中有所修缮,中使导以入,祥略用尺准度,若不经意,及造成以置所原,不差毫厘。指使群工,有违其教者,辄不称旨。初授职营缮所丞,累官至工部左侍郎,食从一品俸。至宪宗时,年八十余,仍执技供奉。上每以蒯鲁班呼之。
一介匠人,能享这般待遇,实在令人羡慕。
自蒯祥之后,姚承祖是香山帮里一个承上启下的重要人物。可以说,他是民国时期香山帮的带头大哥。翻检他的人生履历,他在当地组建鲁班协会,并以协会名义创办学校,供工匠的孩子免费读书。在他看来,没有文化的木匠就是一个不合格的木匠,这也是他组建学校的原因。不仅如此,他还受苏州工业高等专科学校校长邓邦迪之邀,站上讲台讲授建筑学,《营造法原》一书就是他当年的讲稿。此书后经张正刚先生增补,成为一册中国南方建筑的宝典。
晚年的姚承祖,在姑苏城里建有“补云小筑”,可惜没留下,只存其卷本于世耳。
也许,因了地理特征的原因,香山帮的建筑作品迥异于徽派、京派。在我看来,更重要的还在于文化气息的不同,或者说气场的不同,才使得香山帮的建筑作品呈现出精巧、雅致的特色,这从平面布局、厅式建筑、门楼建筑以及装饰等方面都能体现出来。其实,对香山帮更深的理解,应该来自于行走吴中大地。我想,哪怕看看雕花大楼前的老樟树,沐浴一场严家花园的风,数一数怡园上空的星星,在邓尉山腰的梅花亭里闲坐片刻,都能体味到香山帮的味外之味。
味,看似简单,实则是建筑的灵魂。
只是,听一位从事石雕的朋友讲,现在靠这份手艺吃饭的人越来越少了。这也是当下任何一门手艺都面临的难题。有一次,我去香山的渔帆村拜谒蒯祥墓,墓以黄石垒砌,墓前配列翁仲石兽,且有亭堂与牌坊,足见其地位之高。可是在这个追名逐利的年代,昔日荣光的匠官已经变成一份遥远的记忆了。
东山杨梅
去年,我写过一篇《杜家杨梅》。其中一段,写得颇伤感:
我只遗憾今年没酿些杨梅烧酒来。这是人在异乡、没有安稳之感的缘故,要不,热爱美酒的我一定会弄些坛坛罐罐,用杜家杨梅酿几坛烧酒,一个人的时候,一边望着月亮回忆往事,一边抿上两口,然后迷迷糊糊地睡去。
前面提到的“去年”,是2012年,也是我迁居南方的第一个年头。这一年的初夏,我毫无悬念地吃到了不少杨梅,仙居的、东魁的,好像还有余姚的,但去过的梅园只有萧山的杜家村。今年初夏,跟朋友去苏州东山玩,才知道这里的杨梅更出名,就生出大啖一番的渴意。这次住苏苑饭店,在苏苑街见到不少卖杨梅的小贩。一问,都说是东山杨梅。我心存怀疑,可一介北人哪能分得清,只好听之信之。朋友忙,我一个人呆着也无聊,就买了一篮子在房间里吃。一边吃,一边看一册《吴中旅游》的杂志,里面竟然有东山杨梅的介绍。可我还是更愿意在一册繁体竖排的《姑苏志》里见到这样的句子:
杨梅为吴中佳品,味不减闽之荔枝。
此书系明代苏州人王鏊所撰。他的故居惠和堂,我去过,在东山镇的陆巷古村。清代的《花镜》也是一册关乎苏州的史地书,里面夸赞东山杨梅是“吴越佳果”。今年春天去东山,恰是杨梅开花的时节,朋友说杨梅花黄白相间,夜间开放,天亮即谢。所以,我是看不到的,不过现在碰上东山杨梅,仍有久别重逢之感——“夏至杨梅满山红”,初夏的东山,一定因熟了的杨梅而奢华得像一场甜美之梦。
蘇州产杨梅的地方多,除了东山,还有西山、光福,而以东山杨梅为最。东山杨梅品种繁多,若以颜色论,有紫、红、白三种——紫色最好,白色次之;若以品种名称论,有大叶细蒂、小叶细蒂、乌梅、绿荫头、荔枝头、大核头早红等——尤以乌紫色的大叶细蒂的乌梅(又称炭梅)为最,熟了的乌梅,色紫、个大、肉厚、汁多、核小。其实,东山杨梅最大的特点,就是不酸,不少地方的杨梅略有酸意,而东山杨梅不但不酸,而且偏甜,这极吻合苏州人嗜甜的口味。
俗话里有句“一不做二不休”,大有荆轲刺秦王的气势。这话用在我与东山杨梅的关系上也是恰切的——离开苏州时,专门在直销店里买了一竹篮。晚上抵杭,赶紧依古法泡了一坛子杨梅烧酒,以了却去年的遗憾。其实,南迁之后的漂泊之感仍在,只是时势易也,至少有了酿一坛子杨梅烧酒的心情。大抵,是稍稍心安的缘故吧。
再后来,从朋友跟前学来了东山杨梅的辨识之法,颇为实用,姑记之:一,鲜红的不好,要红得发紫,但不能是明星们追求的那种大红大紫,而是要呈暗色;二,要仔细观察杨梅柄处是否有凸出的一块绿豆般大小的、颜色较浅的突起物,若有,则非东山杨梅也。
数年前,东山杨梅不是沿街设摊兜售,而是沿街叫卖。那时候的苏州街巷,总有挎着竹篓的果农轻风般地经过,留下一声声古风盈盈的吆喝:
“阿要买杨梅,正宗格东山杨梅,甜得勿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