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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堡往事

2017-03-01王爱

雨花 2017年2期
关键词:麻将馆兔子月亮

王爱

月亮堡是兔子的故乡。这是一座神建的山峰,样子像城堡。它并非遥不可及。站在我家屋檐下,朝西北角远望,总能看见隐约起伏的轮廓和青灰色的鬓角。若是晚上,它被月光笼罩,通体发亮,就成了一只莹白圆润、肥胖可爱的兔子。每天夜里,天上来的风挥舞翅膀,打开山门,月亮从这里慢慢飞向高空。她的目光注视着整个世界,饲养花朵、大树、河流和村庄,消除它们的饥饿,抚慰它们的悲伤,使它们沉沉入睡。这时候,兔子们趁机跑出来,大口大口吞吃月光。它们在森林里跳舞,无人管束,天地自由,像一群快活的小神仙。

后来,先祖在山脚下建了房子,我们在里面读书。语文老师要我们背诵《静夜思》。他说,世上所有伟大的诗人在思念故乡时,都会自动望着月亮堡的方向。山英问我信不信,她的眼睛像两枚月亮,里面蹲着两只兔子,又温柔又清凉。我自然半信半疑,心里突然有点难过。月亮堡除了我们,真的还有诗人知道它的存在吗?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月亮堡无限荒凉,山门渐渐破败,早给兔子们堕落凡尘提供了邪恶的通道。很多兔子借此机会偷偷溜下山,跑到人间来了。它们坐在每个路口,眼睛通红,像一个等待坏消息的老人,又像一个天真懵懂的孩童。

有一天早操。几百学生站在红旗下,随着大喇叭里的广播做跳跃运动。左偏一下头,右偏一下头,屁股扭一扭,抬头时挤眉弄眼。兔子肯定以为自己找到了一群同伴,它忍不住偷窥我们。队伍后边一个跳得最高的男孩突然大叫起来。他的声音盖住了喊操的声音,我们全都不跳了,顺着他的手指,就看见了那只月亮堡的兔子。它缩头缩脑,蹲在二楼木梯口前,像个胆怯的小偷,左顾右望,可怜巴巴。大家欢呼起来,朝它跑过去,谁都想做第一个抓住兔子的人。戴眼镜的校长在主席台上气得跺脚,拳头擂着旗杆发脾气。可他管不了野孩子,他只是个年轻善良的书生。我本来跑在前面,却被后来的人拥上来推到了。我的身上至少压下来两三个人,我还磕伤了门牙。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这颗牙齿变得很松动,它越长越长,越长越突出,逐渐变成了一颗兔牙,伴随我整个少年时期。每当我开口大笑时,别人就会注意到它,我开始习惯性以手掩嘴。我在苦恼或是发呆时,喜欢用舌头抵住兔牙,来回反复推动着它玩儿。它让我窘迫,使我变得羞怯不安,又让我留恋,不停提醒我回忆起那只兔子。

那天,学校很幸运没有酿发踩踏事故,兔子很快朝另一个方向跑了,没人捉住它。兔子不仅在我的门牙上留下了痕迹。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忘不掉一个性格顽劣的少年。兔子在少年摊开的语文书上拉了几粒屎,黑豆般,散发出扑鼻的芳草清香。全校孩子轮流来观摩这本显现神迹的书。我们进而发现了他在书页空白处画有各种肖像:包着土家族黑丝帕的;戴着道士先生高帽的;挎寶剑骑马的;还有各种小兽模样的,甚至长着猴脸、兔耳朵和鸡尾巴的。这些画十分抽象,并不能从中看出语文老师的影子,可悲的是少年在每幅画旁都潇洒地签上了语文老师狂草体的大名,坐实了他的罪名。事情败露后,少年很不幸成为典型,在全校大会上遭到点名批评,他只好站着上课,还扫了一个月的厕所。

山英告诉我,她知道兔子的下落。兔子被那个女人养起来了。山英长得好看,眼睛大,皮肤白皙。只是有点神经兮兮,成绩很差。她擅长讲述月亮堡往事,心思全不放在学习上,我很喜欢她。那些故事由她祖母口中传承下来,也许来自虚构。山英的祖母曾是月亮堡人,很小就从山里迁了出来,一生都在跟儿孙复述有关月亮堡的一切。山英口中的女人也是月亮堡人,现在我已记不起她的长相,也忘记了她的名字,只模糊感觉称呼里有一个“玉”的发音。玉长得年轻好看,像月亮。我受山英影响,万物都爱用月亮来形容。月亮一样清澈的河流;月亮一样芳香的花朵;月亮一样天真的孩子;月亮一样美丽的女人;月亮一样温柔的兔子;月亮一样洁白的月亮。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跟月亮一个样,月亮是万物之灵。

所有人都不喜欢玉,她年纪轻轻,偏偏死了丈夫,偏偏又那么风骚。我们还没学过“风骚”这个词,却过早地使用了它。谁都知道这肯定不是一个好词,一些婆婆客聚在一起,说起玉时,口中频繁吐出“风骚”。她们脸上堆积着多层的云朵,表情如天气,变幻莫测,晦暗不明。“风骚”成了一只不安分的小兔子,搅扰着大家的心肺,从一个妇人的嘴里跳跃到另一个妇人的嘴里,另一个妇人再把它传送给下一个妇人。最后,学校里所有孩子都学会了如何使用这个词。这只兔子在孩子那里更加活泼好动,像手里的玻璃球或者脚下的毽子,不停地弹跳,一次次腾空高蹈。玉出现之处,兔子紧随其后。

每天早操时,玉也在运动。她围着操场跑步,穿白色衬衣,白色球鞋,秀发飞扬,好看极了。我没有心思做操,眼珠随着玉的身影转动,盯着她看,十分羡慕,觉得永远也看不够她。这不能怪我,我还处在好奇一切事物的年龄段。其实,谁也不承认自己是在看玉,我们只是在帮玉数数,然后打赌,看看她到底能跑多少圈。玉的身上,粘着太多暧昧的目光,蛛网一般。上面遍布偷窥、探究、漠视、嫉妒和仇恨的浓液。玉总是高昂着头,理理衣服,轻易就将那层眼珠子剥离了下去。妇人热衷在玉身上制造话题,滋生事端。男人却不约而同惧怕着玉,他们衣扣整齐,面容端肃,目不斜视,保持距离,保持风度和仪表。时刻做着准备,在遇见玉后能立刻止步三米之外,以此表明自己跟玉毫无关联。全镇的男人在见过玉第一面后,就开始作了这样的打算,认识玉成了一种罪证。这让人迷惑不解,玉不是洪水猛兽,她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

兔子在玉那里,并不是山英最先发现的,而是校门口开麻将馆的男人。他整天穿着背心短裤和凉拖,叼着烟头,在校园里闲逛。欺负男孩子,恐吓小女生,乱扔垃圾乱摔鼻涕。时常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大家都很讨厌他。他是唯一一个敢肆无忌惮看玉,跟玉迎头碰面的男人。玉出现在操场上时,他也会出现。山英说,麻将馆男人就像一只苍蝇,老是围着玉这块香喷喷的骨头打转。我们看他不顺眼,却不敢惹他,只好对着玉的背影,吐一口唾沫,骂一句“风骚”。

麻将馆男人的妻子姓彭,教思想品德。她长得不好看,看起来干瘪瘪的,性格也反复无常。对学生十分严厉,课堂寡淡乏味。我认为,没人喜欢她,麻将馆男人肯定也不喜欢她。那天下午,彭老师神情郁郁,眼睛潮湿,声音与其说是温柔细腻,不如说有气无力。教室里照常没有人认真听课,一位男生按捺不住,偷偷玩起了塑料乌龟。我和山英提心吊胆地看着彭老师,一边猜测她的眼泪什么时候掉下地,一边等着她的脾气什么时候发出来。果然,十分钟不到,她就将一盒粉笔砸向讲台,又将课本扔向玩乌龟男孩的方向,然后蹲下身子,双手捂面,歇斯底里地哭起来。我们面面相觑,不敢作声。男孩吓得脸色发白,腿脚颤抖,额头上起了大包。他站起来,自觉走到后面蹲马步。我们没有喧哗和吵闹,都希望安静能让彭老师停止哭泣,不再悲伤,这是学生安慰老师的唯一方式。彭老师没理我们,她持续哭了一会儿,然后说了声自习,就走出了教室。

后来有人说,彭老师要跟麻将馆男人离婚。她撞见麻将馆男人眼睛贴着木板缝,踮起脚尖,在月亮底下偷看玉洗澡。这件事发生好几天了,谁也不知道流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总之不久,彭老师就自动原谅了她丈夫,不再提离婚的事情。她相信麻将馆男人只是去玉家寻找那只兔子而已,我也相信这个说法。

一天中午,我和山英打好饭菜,偷偷跑出学校,去了月亮堡脚下的一丘稻田里。这是月亮堡通向山下的唯一路径。兔子是在我吃到第七口饭时出现的。我们每次吃饭都要数着吃,负责打饭的杜师傅跟小镇上卖肉的李屠夫一样,经验老道、技术高超。只要买肉的说出斤两,李屠夫一刀下去,扔在秤盘上,毫厘不差。杜师傅也有这个本事,学生的胃口不随自己的意愿,而是由他那只手控制。他决定我们该吃多少,我们就只能吃多少。不管饭瓢里有多少饭,随着他手臂的匀速抖动,最后到我们碗里时,都是刚刚好。长期以来,我们跟杜师傅一样,对碗里的饭了然于胸,只要看看存量就知道吃了几口。兔子出现时,我刚好吃下去三分之一。当时,我们坐在田坎上,面向长满刺苔刺苞的河沿,赤脚踩在干涸的泥巴中。突然就看见一团白色雾状般的东西出现在一棵苦楝树下,微微颤抖后,逐渐散开,接着开始慢慢移动。雾气中直立起来的那双尖细的耳朵,像两支风中摇曳的芭茅花;浑圆的屁股上那一小截上翘的尾巴,正在有节奏地晃动。山英见状,发出一声战栗的嚎叫,天老爷它来了。大地并不明朗,灰色的云朵铺天盖地。风不知从何处而起,猛烈地掀着短短的蹈茬,掀着田埂上的茅草,掀着我们的衣服和头发,掀着万事万物。风带来了更加闷热的感觉,还有一阵嘈杂的声音,如闷雷在抽打幽深的山谷。波浪滚滚,从遥远的地方席卷过来,仿佛数不清的怪兽发出吼叫,仿佛山神的应答和回响。突然间,风消失了,留下了可怕的寂静,整个世界都靥住了。我感觉头晕目眩,大汗淋漓。我在山英眼中看到了惊悸,她的嘴巴变成了一个正在读“O”的圆圈。犹如得到神启一般,我们如梦初醒。

不同于那次校操时的情景,这是我跟山英独自面对一只从神山上跑下来的兔子。这是一只不同凡俗的兔子,不是随便一只家养的普通牲畜。看看它云朵般的羽毛,雾气般的身姿,月亮般的神态,你就会明白我一点儿也没夸张。这是独属于我跟山英的荣耀,也是我们可怕的秘密。这份不知如何宣泄的复杂感情,让我们感到喜悦、兴奋、恐惧和痛苦。我们匍匐在地,神情癫狂,泪流满面,几乎用尽全身力气,一边胡言乱语,一边用筷子敲起碗来。感觉自己是兔子沦落到异乡的同类,有着满腹的辛酸和委屈,试图通过此种方式来寻求对话,回到故乡。我无法复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那么不可思议。在那片刻,我跟山英失去了常态,完全活在她祖母讲述的月亮堡神话中,醉酒般忘乎所以。最后,一个在河里偷偷洗澡的男孩子跳上岸来,冲我们大声咒骂。他打破了幻想的藩篱,将我们拽回了现实。兔子早已不见踪影了。它什么时候走的,从哪里消失的,我们跟这个世界一样毫不知情。

山英后来说,那个中午,我们中了兔子的迷幻术。在她祖母的故事里,兔子善用此道来捉弄人类。因此,我们忘记了时间,也没有听到学校里传来的上课铃声,结果迟到了。彭老师堵在门口,像黑掉脸的土地公公。山英丢了一只筷子,我的碗沿上掉了一半瓷片。两个人赤裸的脚背上还有很多没擦掉的泥巴,屁股上也是。彭老师气得直打哆嗦,她嫌我们脏,坚决不让我们进教室。她高高扬起的竹片让我们的手掌红肿了好幾天。

受山英祖母的故事影响,我总觉得,我跟兔子之间有一种神秘的联系,这种联系可能在我没出生之前就有了。或者更久远一些,这种联系是兔子跟祖先之间产生的。作为土家族子孙,我不过是受了血脉的蛊惑而已。我知道,到处都有不怀好意的眼睛,邪恶的用心。一只从神山上下来的兔子,它的皮毛一定很有用,它的肉质一定很鲜美。几天过去了,我对那只兔子的踪迹念念不忘,对它的命运牵肠挂肚。一天晚上,我梦见兔子和玉在一起,在玉家门前的大枇杷树下跳舞。月华满地,枇杷树静谧如月神,流光溢彩,泻下一地碎影。兔子跟玉站在碎影中,通体透明,如幻如真,像两团雾气。我看得如痴如醉,时间停止了下来。他们不知疲倦,跳了一圈又一圈,最后靠着树根歇息。兔子饥肠辘辘,调皮起来,伸出前爪,抓了一把月光开始吃。玉也学它的样子,双手捧满月光,大口大口地吃。月亮漂亮极了,像白雪,盛满他们的掌心。寂静的夜空下,他们的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像山泉在石涧上溅落奏响的音乐,既清脆又透亮。我醒过来时,看见山英趴在我床头,正在叫我。她的脸藏在阴影中,眼睛里痴迷狂热,在路灯折射进来的光线里不停闪烁。山英梦呓一般地说,她梦到兔子了。她觉得玉美丽极了,像那只兔子一样美丽,像真正的月亮女神。在梦中,她分辨不出来玉跟兔子,一会儿觉得玉像兔子,一会儿又觉得兔子像玉。山英说完这一切后,脸蒙进被子里小声哭起来。她觉得这一切实在太美好了,而这一切一切都是真的。这不仅仅是个梦,我赞同道。

我跟山英决定去找这只兔子。我不想捕捉它,不想豢养它,更不想杀掉它吃肉。仅仅想找到它,自从做了那个相同的梦后,想找到它的念头就根深蒂固了。这个念头无法驱除,它拼命折磨我。最后我觉得,如果再不采取什么行动,恐怕我没办法好好过下去了。兔子一定在玉家,这是我唯一能肯定的,我决定先去找玉。

玉独自住在半山腰一栋大房子里。那房子高大结实,涂着朱漆,大门上有铜环。房子完全掩映在树木中,从山下完全看不见。这个地方安静、偏僻、荒凉,四周种满了果树,平时很少有人上来。玉出入其中,灵敏、迅捷,兔子一样悄无声息,她好像跟房子和山林融成了一体。房子背后是一口大水井,沉重的石板盖上落满白色鸟粪。井前一个自然形成的潭里积满了水,方便鸟雀前来取饮。此地水源丰盈,四季不枯,多凉风,阴暗,阳光很难穿透层叠的树木照射进来。每到干旱季节,学校缺水时,总要组织好几批学生来这里轮流担水给厨房。从来没人在这里碰见过玉,她好像隐身进板壁里消失了。一个女子孤身居在此地,多么引人遐想。进那个房子看一看究竟,偷窥下玉的饮食起居,是很多人的真实想法。从来没人如愿过,也许玉早就猜到这些,故意躲避不见。

趁着午休时间,我们从围墙的破败洞口里钻出。我拿了一只小水桶,以防万一撞见玉,就可以托辞说来舀水的。围墙后面是一条杂草覆盖的小路,顺着山势歪歪斜斜地升高。我感觉自己从一个现实热闹的世界到了一个虚幻的空间。阳光暴烈,投洒在房屋、树木和田地里,明暗相交,水乳相融,在外面世界渐次铺陈,呈现出不同光景。周围太过安静,夏蝉持续不断地嘶鸣加剧了我的孤独。一只雪白美丽的兔子总在透明的光影中若隐若现,我亦步亦趋,跟着它朝前走着。我的脚步慢下来时,兔子就适时回过头来看着我。它的双眼温柔敦厚,显得有丝愁苦,好像它的胸腔里装满了忧伤。这其实是一团虚幻的光影,我无法肯定自己是否看见了它。每当我要怀疑自己的眼睛时,又总能在这光影中捕捉到那种浓稠而又格外轻盈,洁白而又柔软的感觉。恰似埋在我跟山英心底的谜题,如水一般漫漶。我顺着冥冥之中的指引,迷迷糊糊朝前走着,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把我带到玉家门口,兔子在枇杷树下消失了。

接着,我看见了麻将馆男人。他似一头凶猛的野猪,恶眼、獠牙,满身黑毛,钢针般扎我的眼睛。麻将馆男人四肢朝下,扑向地面,一只绿色拖鞋吊在头上的树杈上,另一只倒悬在水沟边。不远处的石板上,香烟逐渐燃烧,化成一条完整的灰烬。饱满、细长,像一条正在爬行的软体动物。微风不断扬起,一点点将它吹得残缺。在野猪身下,我看到了玉。她在不停挣扎,头发散乱,满脸污迹,双目赤色,睚眦着。在她眼睛里,有一种小动物柔弱而绝望的悲哀。玉的双脚疯狂地踢打着,越来越无力,越来越缓慢。像兔子那条短小洁白的尾巴,轻轻拍打流水,激起小小的浪花。流水声不是欢快的音乐,它沉重凝滞,嘶哑艰涩,折磨着我跟山英。

野猪身下的玉,麻将馆男人身下的兔子,这两幅图像不停交替。我站在那里发呆,茫然失措。突然,一种可怕的抽泣声像是从玉口中,又像是从兔子口中发出来。一阵尖锐的疼感袭来,像心里的冰块正在破裂。美好的神话故事,属于我的秘密花园被摧毁了,我感觉一切都完了。山英大哭起来,她俯身抓起沙子,朝枇杷树下扔过去。麻将馆男人回过头来,我看见了一头失去理性的野猪,暴躁、愤怒、疯狂、惘然,嘴巴喘着粗气,眼睛里血丝密布。沙子跌在他头上,也一定进了他眼睛,他抬手揉了一下,暴喝道:“小崽子想死是不是?”我浑身颤抖,拼命朝山下跑去。风大了些,烟灰痕迹早已被吹散。山风顶着我的后背,我的衣服里鼓满空气,像一只大气球带着我不停跑着。我感觉后背处有一种轰然逼近的危险。一头野兽正踏蹄追赶,四足凌乱,钢毛上举。我踢到一颗凸起的石头,身子朝下扑倒,一直滚落下去,身上多处碰伤,到处传来痛感。一枚葵型疤痕留在我的右脚面上,至今未淡去。我的桶也摔破了,我顾不上这些,爬起来继续跑。一只乌鸦大喝一声,从高大的椿木树间飞过,带来惊悸不安的气息。山上传来玉的哭声,一种隐约的压抑的呜咽声,仿佛世界正在毁灭。

当天下午,我和山英都病了。我知道自己看见了不好的事情,而且不能说出去。说出去会暴露很多秘密,会伤害很多人。尤其是彭老师,我不喜欢她,可我害怕她的哭泣,也不想让她伤心。这件事像盘踞在身体里的野兽,它不停地撕扯着我。我又累又怕,浑身疼痛,开始发高烧说胡话,嘴里喊着“兔子、兔子”。那只兔子一直在眼前闪现,仿佛灵魂受辱一般,它挣扎、嘶喊、苦苦哀求。它反复折磨着我,我呼吸困难,像要窒息一样。我被迫休学了半个学期。大奶奶请来古道溪人来算命,说我惊扰了神山下来的兔子精,一切都是它作怪。古道溪人在月光下焚香画符,他端着一碗澄亮的井水。寒冷刺骨的月光覆盖在水面上,水面纹丝不动。古道溪人捧着白瓷碗,双手高举过头,对着幽穹,喃喃自语。周围飒飒风起,我站在旁边看得分明,天上的月亮晃动了一下,我也跟着晃了一下。那只兔子又出现了,它羽毛素白,目光清冷。它的影像倒映碗中,浮云般跳跃一下,很快消失不见。只听“啵”的一声,碗中水面裂开了一下,复又无声合拢。天上的月亮更加明亮冷寂。后来古道溪人说,他用那只碗收集月光,献祭给兔子,祈求它的原谅。兔子已吃了世界上最干凈的东西,妹妹今晚就会没事的。我睡在母亲怀里,呼出长长一口浊气,紧闭的眼皮突兀一跳,一团柔白的光影在脑中慢慢淡化了。

等我再回到学校后,麻将馆男人已经疯了。大冬天里,他穿一双绿色拖鞋,蓬头垢面,两眼呆滞。他在学校里追赶小学生,跟在大家后面跑,嘴里不停叫着“兔子、兔子”。每到课间,如果你是月亮堡山下人,你就会看见这些热闹的场面。一群学生在前面大喊:“兔子在这儿,我就是兔子,你快来抓我啊。”等麻将馆男人趔趄着上前时,大家就一哄而散。彭老师被她丈夫拖累,心力交瘁,每天都在课堂上发火,我们则噤若寒蝉。大概从她丈夫嘴里听厌了这个名词,谁要是当她面提起兔子,她就会爆发更大的怒火。尤其是我,我觉得自己就是罪魁祸首,每次在她骂人时,都抬不起头来。彭老师成了镇上最痛恨兔子的人,我从来没看见谁这么仇恨兔子。为了治好她丈夫的病,她不停地找兔子、买兔子、抓兔子,她甚至还养兔子。很不幸的是,她手里的所有兔子都得不到麻将馆男人的指认,都不是他痴痴不忘的兔子。那只兔子太过神秘,好像从没出现过一样。彭老师越是找不到那只兔子,就越是疯狂,就越是想要找到。天啊,我们在她的课堂上安静地坐着,规规矩矩,像一只只沉默的小兔子,任由她宰割。她上着上着,神色就开始变得厌憎起来。她面孔凶怖,轻蔑、神经质,好像随时想把我们弄回家杀掉,把我们的皮剥下来展示在她家墙上。那面墙已经贴满了兔子皮,有的毛皮早已枯竭;有的毛色如新;有的几乎还在往下滴落尚未凝固的污血。据说她独自将那些得不到丈夫承认的兔子都杀死了。她每杀一只兔子,就剥掉它的皮毛,钉在那面墙上。那面墙就像学生的奖状,贴满了她的战绩和荣誉。兔子肉当然被她炒来吃了,麻将馆男人不吃兔肉,她一个人要吃好几顿,才能将一只兔子完整吃掉。她从不浪费一点,总是将兔子肉吃得干干净净。她吃了多少只兔子,谁也不知道。这不免让人忧心忡忡。民间有个说法,说人若是吃多了兔肉,将来生的孩子一定有三瓣嘴。幸亏,多年以来,彭老师一直没有生过孩子。我们都知道,彭老师很爱她的丈夫。她长相不好看,黑瘦、干枯,皮肤粗糙。麻将馆男人则长得高大、英俊。麻将馆男人给她带来无上荣光,是她唯一可以大方炫耀的资本,这大概比什么都要强。为此,她很感激她的丈夫,她虽然时常活在薄冰上面,总归认为自己还是很幸福的。如今,她没料到一只兔子毁了她的幸福。玉一定到派出所报了警,当两个人拿着手铐来捉她丈夫时,彭老师就完全知道了这件事。她心里痛苦极了,可她丈夫竟疯了,成了一个整天寻找兔子的糊涂男人。落在她丈夫身上的奚落和唾沫,如今都只能全部让她承受。她的一口气含在喉腔里,哽得她十分难受。她找来亲戚家的几个婆婆客,一路浩浩荡荡骂到玉家,她下决心要将这个狐媚兔子精围殴一场。只是,她从没找到过玉。彭老师的一口气继续哽着,让她抓狂,让她寝食难安。她迫不得已将仇恨转嫁到兔子身上。她除了上课,就是无休止地收集兔子,然后杀兔子、剥兔子、吃兔子。镇上人常说,即使吃龙肉,天天吃也有吃腻的一天。彭老师甘之如饴,吃得津津有味,好像永远没有厌倦反胃的一天。到后来,我们不得不怀疑,彭老师一定想要把自己变成一只兔子,一只她丈夫还在寻找的兔子。这样,她才能守住她的丈夫,不被漂亮女人抢走。

总是玩塑料乌龟玩具的男孩有一次神神秘秘地告诉我,他有一个惊人的发现。他幸灾乐祸地说,彭老师已经快要变成那只兔子了。有次上课,她走下讲台来拧他耳朵的时候,他发现她屁股后面大红花朵的裙子里面有一截毛茸茸的尾巴。好几次,那尾巴都掀开衣裙露出来了。彭老师背对我们,放下教鞭,用手很快又将它揉进去了。男孩信誓旦旦地说,彭老师动作太快,大家才没发现。对于我的质疑和嘲笑,男孩振振有词:“要不是为了掩护尾巴,彭老师为什么要穿裙子呢。她那么难看,穿裙子好丑。裙子是给玉这类人穿的。”他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几分道理。从此上课,我都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盯着彭老师的屁股看。可惜这件事最后并没有结果,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彭老师当年是否真的长出了兔子尾巴。不久后,她就再也没出现在课堂上了。校方认为她某些行为欠妥,已不太适合教师这个职业,将她委婉劝退了。反正不管彭老师吃了多少兔子肉,她都没变成丈夫想要的那只兔子。麻将馆男人终于趁着她的疏忽,跑掉了。他跑进了月亮堡。关于他跌落山崖摔死的版本有很多,我就随便说两个吧。

在他跑掉的那一刻,他是清醒的,好像前面有人指路一般,他径朝着月亮堡跑去,并很快进了山。一进山,他就恢复了清明,对着天上的明月,诅咒发誓一定要找到那只兔子。麻将馆男人站在崖边一块被月光笼罩的石头上,发出一种极其古怪的声音。有人听见后说那是在模仿兔子的鸣叫。兔子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吗?好像谁也不知道,谁也没听过。总之,麻将馆男人刚发出叫声不久,四周群山之中就出现了呼应的声音。麻将馆男人呆住了,他听出来那并不是他的回音。那些声音一声接一声,持续不断地响起。而且越来越近,形成包围的趋势,朝着麻将馆男人逼近。像是在他的四周,有一圈神秘古怪的东西正在逐渐合拢。麻将馆男人看不见任何有形的物体,只有声音源源不断地从虛空中产生,给他造成巨大的压迫感。麻将馆男人惊恐万状,退无可退,从山崖上跌了下去。另有一种说法,彭老师追随她丈夫进山,在后面哭喊着求他。麻将馆男人浑然不觉,在密林中健步如飞。彭老师绝望之余,忍无可忍,双手将她神志不清的丈夫推落山崖。

自从那件事发生后,玉就失踪了。她再没有出现在小镇人的视线里,好像她从没存在过。都说玉变成了兔子,返回了月亮堡。也有人说她本来就是兔子下山幻化而成的。她私自下山,惹了很多事,戏弄了很多人。月亮大神要惩罚她,将月亮堡山门永久关闭,将她永生囚禁。以后,大家只能从月亮上偶尔看见她虚幻悲伤的影子了。

一九九三年,在一个阴郁有雨的下午,我跟姐姐在黄豆地里跟一只兔子相遇,我似乎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气息。它蹲在我的背笼里,可怜、温顺、柔弱,像一个老老实实的孩子。两年前,它刚一下山,就在学校里引起了骚乱,捉弄了很多人。而现在,它的样子平凡普通极了,就是山野里一只常见的小动物。它失去了神性,却恢复了自由。山英是怎么好的,我至今不知道。她退学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讲述月亮堡的神话故事了,唯一知道这些故事的老人多年前已离世。山英的祖母要求将自己葬回月亮堡,她的儿女们显然很难满足她的遗愿。这座山是远古神话坍塌后的现场,一个人类,怎能永久居在这样的世界里,来度过万千长夜?他们找不到回去的山路,那里崎岖难进,荆棘丛生,已被荒凉湮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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