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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课(1)高度

2017-03-01王干

雨花 2017年2期
关键词:哲学人性小说

王干

高度往往是对一部小说点赞的常用词。读者和评者对一部小说的阅读,其实也是对作品高度的一次测量。测量是要借助参照的,我们对小说高度的测量参照会依照什么标准,也就是我们的小说创作会依照怎样的潜在“高度”进行叙述和营造,是本文要探讨的问题。

小说的高度在哪里?

高度是一个物理学的概念,是指地面向上到某处的距离。文学的高度自然不是物理学的,但有趣的是一些经典名著常常选择自然的高度来开始叙述故事。有人曾经拿《红楼梦》和《西游记》比较,说都是从神话开始,都是从山峰开始,都是从石头开始,都是从“创世纪”开始。《西游记》里这样写齐天大圣孙悟空的出生,说盘古开天地时,留下一座山叫花果山,“那座山,正当顶上,有一块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围圆。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围圆,按政历二十四气。上有九窍八孔,按九宫八卦。四面更无树木遮阴,左右倒有芝兰相衬。盖自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内育仙胞,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五官俱备,四肢皆全。便就学爬学走,拜了四方。目运两道金光,射冲斗府。”

《红楼梦》和《西游记》不一样,它属于人间的小说,与《西游记》的鬼怪神妖有着很大的区别,一开头就是从“创世纪”开始: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作家从大荒山开始叙述,基于长篇小说的神话结构,也是寻找一种“一览众山小”居高临下宏大叙事叙事的感觉。没想到后人在研讀这段时,却因此索隐、考据出很多有趣的故事来。比如,脂砚斋评点说大荒山是荒唐言(甲戌本)的代称,而周汝昌先生则更进一步,他认为再如大荒山,人皆以为是荒唐言而已,实则也有来历。一是辽东之北部从古即有大荒之称,见于辽志。有人见过古地图,在铁岭与抚顺之间即有一大荒镇。

周汝昌先生的探逸很有趣,但是小说不是历史学,也不是地理学,如果与史实和地名有某种重复,也不必当真。虽然作家总是希望站在一个高度进行叙述,但小说不是登山运动,它不是刻画自然的高度,自然的海拔与小说的高度无关。小说的高度与历史、哲学、人性相关。前不久我去故宫看了60年收藏展,看到一个现象非常值得探究。在唐宋时期,特别是宋朝,都在画花鸟、宫廷人物。到元代出现了山水画,开启了中国山水画的先河。这跟我们所处的地理位置有关。宋朝时,我们身处中原,视野不开阔,足迹难出山海关。而蒙古人是骑在马上看世界,中原人在站在地上看世界。这两者的视野是不一样的。尤其是游牧民族骑在马上要走起来,如王蒙的山水画一下就把中国画给改变了。所以站在山底、山腰和山顶看风景是不一样的。在汽车上和在飞机上看风景又是不一样的。杜甫有诗“一览众山小”,怎么看到众山小呢,“会当临绝顶”,因为站得高,绝顶就是最高处,才能俯瞰众山,才觉得小。高度特别重要。

小说的价值离不开历史的高度,有了历史的高度,才能像列宁说的,托尔斯泰是俄国的一面镜子,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红楼梦》之所以成为伟大的不朽之作,在于它拥有历史的高度,毛泽东在《论十大关系》一文中说中国四大特点时,就从地大物博、历史悠久、人口众多说到还有一部《红楼梦》。因为《红楼梦》是有历史高度的,《红楼梦》伟大之处很多,光是通过贾府的兴衰来透视整个封建社会的必然衰亡这个旨意,就是很多小说难以企及的。

我们写作时不可能一下子把握到历史的高度,历史的高度是难以把握的,因为历史是一个过去时,而我们生活在当下,当下的现实性其实是与历史不对称的。站在历史的高度,不等于拎着自己的头发,凭空把自己拔出土壤。我们能做的,首先是潜下心来,耐心研判,把社会、人文、人性等诸多方面的复杂性直观细致地一一描摹出来,慢慢地,就能接近到历史的高度了,这个过程,就等同于把一个深奥晦涩的东西加注个括号,括号里就是小说里真实而细腻的生活本相。现象学家胡塞尔就提出加括号的方法,哲学如此,文学就更不应该简单解读生活,加了括号,那个深奥晦涩的东西当然就能水到渠成地呈现事物的本真和具象了。

2014年《小说选刊》选了山东作家尤凤伟的《金山寺》这篇反映当下现实的小说,《金山寺》应为官场反腐题材,题目与内容,首先引人入胜。开始一节,寥寥几百字,非但突出了尚僧人要出事,令悬念高悬,而且简略介绍了市政府副秘书长与其妻子,牵住了故事的牛鼻子。按着说,在职位升迁的关键时刻,宋宝琦很够朋友,主动退出竞争,把县委书记的位子,让给了知己好友尚僧人,应得到按照官场潜规则该得到的回报。好友被双规,知己不安宁,坐卧不宁中,宋宝琦仔细检查春节时离开县城,尚僧人送的所有礼物,都是一些土特产,唯有转送给下属张梅的一只笔筒,看都没仔细看,就顺手给了她。倘若里面藏有钱财,那就是贿赂无疑了。提心吊胆中,他想方设法找借口,硬是把那只笔筒要了回来。原封未动的笔筒,没有任何隐藏,上级纪检人员并没因此放过宋宝琦,继续找他谈话,要他仔细回忆,如实交代离开县城时尚书记“报恩”于他的问题。悬念绷得越紧,读来越引人入胜。牵扯到赴金山寺进香拜佛情节时,他还是想不出有何经济问题。纪委老孙见他真回忆不起来,忍不住一点点启示他,说出了不该说的话题:去金山寺进香火的事。宋宝琦万万没想到,香火费有问题。他真以为代交香火钱,完全是小事一桩,怎么也没有料到,问题恰出在这里。10万元香火费,还是优惠了的,还有上三五十万的呢!尚书记示意企业家出资,系索贿;企业家掏腰包,是行贿;那10万元人民币,是用来给宋宝琦上香火的,受贿者,自然非他莫属了。进香原本是为了过坎保平安,没料到恰在这儿翻船出事,看似狗血,实则悲哀。结尾,度日如度年的宋宝琦,却意外得到了纪委另一位办案人员小丁的通风报信电话:那事啊PASS了,没事了,而且说道:这事儿有些超乎常规,程序走到上面,上面集体无语。想想也在情理之中,这事儿佛是一方事主,哪个愿多事惹佛不高兴啊?结尾处,下属小梅打来电话,说寺庙许愿灵验,约他再去进香,宋宝琦不待细想就回答:没问题。小说没有简单作处理,如果简单化处理就是政治化的高度,小说要写出生活的复杂性,要写出难度出来。

最近我还看过一部中篇小说,凡一平写的《非常审问》,也是属于反腐题材的,非常好看,但从历史的高度来说就带有太多的现实黑色幽默。一个官员夫妇为预防双规,在实际生活中模拟审问场景,老婆扮演纪检人员,老公扮演被双规的人。两人采取一系列的审问方式,慢慢进入情景,由老师的审问方式再到先进的高科技审问方式,层层过关,防范于未然。结果最后却弄假成真,官员被双规了。这部小说明显有喜剧效果,老百姓看着解恨,但是也有过分丑化简单化官员的倾向。同样是写反腐的小说,两部小说所站的高度就不一样。越是能把小说的难度写出来,就越接近历史的高度。历史的高度和难度是并存的。

小说要有哲学的高度。譬如托尔斯泰的《复活》、雨果的《悲惨世界》,讲究的都是悲悯的人道主义哲学;曹雪芹的《红楼梦》讲求的是“色空”的哲学思想;萨特本来就是个哲学家,他的小说理所当然充满哲学的味道,对治疗二战后人们心灵的创伤起到了积极的作用;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呢?他的小说则使叙述中水火不相容的因素服从于统一的哲理构思,他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把个性看作是别人的个性、他人的个性,不把作者自己的声音融合进去。前苏联学者巴赫金从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出发,又创造出复调理论,提出小说中的“对话”理论,就是人物与环境的对话,人物与人物的对话,人物与自己的对话,对现代小说理论的建设和解读提供了新的理论基石。巴赫金的复调理论,首先就是个哲学命题,他欣赏的“众声喧哗”,其实是对原先一种声音主导的神叙述理论的解构。

提到哲学,很遗憾地告诉大家,最近三十年以上,没有伟大的哲学家出现了,以前有尼采、叔本华、卢梭、毛泽东等伟大哲学家出现。每年都期待诺贝尔文学奖出现思想大师,但是几乎每年都让我们失望。因为以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背后都有强大的哲学力量在支撑。而现在没有诞生伟大的哲学,所以出现的小说都没有哲学的力量。萨特逝世以后很多人去送行,以致喟然感叹:哲学死了!

但是,我们也无须气馁,因为哲学本来就是有难度的,小说家不可能像萨特那样都成为哲学家,我们可以慢慢地学习把握靠拢。当我们的思想没有哲学武器、无法作正确判断时,可以借用现象学的方法,可以把我们所要描述的对象加个括号,对它们作简单化、具象化处理,现象本身也是具有价值的,比如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90年代初期的新寫实小说,至今仍然得到大家的认可,就在于新写实的原生态写作和情感的零度,对笔下的生活和人物没有作简单的提炼和概括,而是保持了生活的真实状态,这样一种方法至今被很多的小说家广为运用。

小说家不一定是哲学家,但是小说家必须有自己的美学理想和美学追求,这个可以弥补当今文学的“哲学的贫困”。独特的美学追求在小说中可以为一种内在的思想力,小说家在作品中展示思想往往容易概念化,而美学的追求则是一种潜在的价值观的慢慢凝聚。现在一些小说家在向中国的传统文化美学汲取养分,像苏童的《我的帝王生涯》,展现的就是魏晋南北朝的美学精神,因而别具一格,不同凡响。

小说还要有人性的高度。文学大师沈从文早就说过,写小说,要贴着人物写。小说写作需要突出人物的命运、性格、生老病死等诸多方面,而其中最重要的是要突出人性。历史、哲学都是单独的学科。文学是什么?是人性,是表现人性的。苏联文学家高尔基明确指出“文学是人学”,他认为,文学应该以“人”为中心,表现和描写“大写的人”,人是社会生活的主人,是社会实践的主体,理所当然该成为文学认识和反映的中心,而人以外的物和自然环境,只能服务、从属于这一中心。文学的任务和作用,就是应该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去影响一代代人、教育一代代人,使人类生活变得更美好。高尔基的观点是他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理想,未必能够概括其他的作家类型,但他提出的以人为中心的思想是值得肯定的。

人们很多年前就担心小说在影视大量冲击的前提下会不会消亡,但是发展多年下来,小说并没有消亡。影视里面表现性爱场面,即使用最好的灯光,最好的道具,都不能表现人的性爱的心理活动。只有文学才能够淋漓精致地表现人物的心理活动,这是其他的媒介无法完成的。小说的人性是通过心理表现的。人性的难度在哪?上个月我在宁波参加改稿会,有个徐海娇的小说叫《衣服》,年轻的夫妻结婚几年以后生活有些乏味,在一个春天的晚上,两口子来了情绪,就在楼道口做爱,因为是顶楼,风大,结果来了一阵风,把他们关在门外。两个人顿时傻眼了。两个人想到车库看看有没有雨衣,摸摸索索到了自行车库,结果找到了破雨衣。男人跑到自己母亲家去找备用的一把钥匙。让女人在车库等。男人好容易回来了,结果看见女人的衣服已经穿好了,很是纳闷,在男人的心底激起了疑心。虽说后来女人给他解释是看门的老张看见他们两口窘迫的样子,他是离婚的男人,家里还有前妻的几件衣服,就趁女人不注意的时候扔给了她。后来男人借着出差的借口,第二天半夜一点回家来看看老婆有没有出轨的行为。再后来,两口子终于因为相互的猜疑和不信任离婚了。小说的后半部分讲的是女人一次煤气中毒,老张救了她的命,老张很温馨,两人很暧昧。后面写的类似心灵鸡汤。作者解释说小说的主题是“枕边人不如陌生人”。小说不是写心灵鸡汤,不是散文。要写出它的高度来,要写出人性的特点来。小说难度的地方就是两口子之间的猜疑、疑惑,这就是人性的难度,如果写得好就是大作家,做爱的场景,写的人很多,写的好的也很多。但是汪曾祺老先生讲林斤澜的小说是“详处略写,略处详写”,与我们上学时学到的“详略得当”截然相反。但是在小说中如何运用得当呢?有次,我专门请教了汪先生,汪先生说,如果写做爱的场面,古今中外的名人写得激情洋溢的很多,但是做爱之后的空虚和无聊却很难写。这就是略处详写,写大家也写不出来的。这就是人性的难度和困惑,是小说的难度。好的小说家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观察人家看不到的地方,二是能把看到的感受到的东西写出来。优秀的小说家一定要选择有难度的写作。这才能对自己的写作水平有提升。

提起具有人性高度的小说,就不能不提提汪曾祺,他是沈从文的学生,一位被世人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的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的文学大家,在他作品的中,常常流露着悲悯的人道主义情怀,在他平淡素净、洗练简洁的文字里,世上无绝对意义上的好人,也无绝对意义上的坏人。就拿他的短篇小说《陈小手》来说吧。故事讲述的是在旧社会兵荒马乱年月,一个医道高超的妇科男医生陈小手,虽然救人无数,但是仍逃不脱被时代和社会戕害的悲剧命运,最妙的是故事的结尾,陈小手帮团长难产的老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孩子掏出来了”。团长呢?为了表示他的感激,“拿出二十大洋,往陈小手面前一送:‘这是给你的!——别嫌少哇!?”“陈小手出了天王庙,跨上马。团长掏出枪来,从后面,一枪就把他打下来了。团长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大欺负人了!他奶奶的!”

小说写到这个地方已经非常精彩,欧·亨利式的结尾,逆袭了,但汪曾祺的高明处在于他又写了七个字,“团长觉得怪委屈”,这句话,真是神来之笔!短短七个字,揭开了一个残暴虚伪恩将仇报旧军阀丑恶嘴脸下蕴藏着的深层的文化心理——女人是男人的附属品,这种欺凌女性的男权思想在那个时代的各个阶层是根深蒂固、顽冥不化的,团长,当然也不例外。某种程度上,团长也是一个封建主义的中毒者,当然,他的暴力和残忍更加重了陈小手的悲剧性。我们说,汪老作品之所以能够扣人心弦、隽永流长,就是基于他的这种始终秉承着的贴着人性走的写作观和价值观。

历史的高度、哲学的高度、人性的高度整合到一起就会诞生曹雪芹、托尔斯泰、塞万提斯、雨果那样的文学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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