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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墙,到处都是!”

2017-02-28杨炼

上海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二姨骨灰柏林

Mommsen街不愧是柏林的“里脊肉”,这条街真正闹中取静,它与“裤裆大道”平行,仅一街之隔,味道却全然不同。这条街两边的大房子,一点看不出战争的痕迹,它们不仅保存完好,装饰华美,并且刷洗得一尘不染,简直像刚造的。只有每一栋大楼不同的建筑风格,让人们能认出时间的存在:这一栋凸出三面的窗户,形状高大简洁,应该建于20世纪最初的1905年至1910年。那一栋墙面布满圆润轻盈的雕花,显然是1920年代“青春建筑风格”的产物。因为地处中心,又优雅宁静,这条街1991年曾是画廊聚集之处。穿过夏天浓绿、冬天雪白的林荫道,散步时随意踅进一间正举行开幕式的画廊,端着串串气泡袅袅上升的香槟,欣赏或看得懂或莫名其妙的当代艺术,那韵味儿,谁说光资产阶级喜欢?我们虽然长在红旗下,还经历过“文革”再教育,可照样很享受!

1991年1月,我获得著名的柏林DAAD艺术项目邀请,作为DAAD学者旅居柏林一年。我和友友到达柏林的季节是严冬一月,树枝上光秃秃的,天空下午三点多就笼上一层朦胧灰暗。但,这是柏林呀!说来可笑,过去我们对这个词的了解,不会超出苏联电影《攻克柏林》那点知识。那部老旧的彩色片,在我小男孩的记忆底片上,印满了飞机大炮和炸成山的废墟。希特勒扭歪着脸,声嘶力竭地嚎叫“给我出动一千架飞机!”这唯一一句被记住的台词,像根绳子,系住柏林这座城市,成为一种历史的背景。尽管荒谬,它也硬拽着这个城市的名字,把它嵌进了我们的生命。

这里还有个插曲:就在我们接到DAAD邀请,即将奔赴柏林前不久,澳大利亚前驻中国文化参赞、著名小说家周思(Nike Jose)很兴奋地和我联系。不久,他和一位澳大利亚电影导演同来看我。原来,他描写1980年代北京地下文学圈子的小说《长安街》即将被拍成电影,而他不知为什么,认定小说主人翁、一位摇滚歌手非由我出演不可!那导演见到我的长发,聊起当年北京朋友们昼夜滚动的激情日月,也顿时认可了周思的选择,可当他们二位开始商量拍片时间表,我却突然问:“请问这片子要拍多久?”“哦,大约一年吧”,导演说。“一年?那不成!这片子我不能拍!”我的回答斩钉截铁。那二位完全惊呆了。周思问:“为什么?”“因为我们马上去柏林,居住写作一年。”周思试图说服我:“写作能不能等等?这拍电影的机会很难得呀。”导演认为他有更棒的理由:“我得提醒一句,我们付的钱是你不能想像的!”哈,他有一点对了,在钱和诗之间,我的选择不言而喻:“NO!我得去柏林,我对电影没兴趣!”真对不起啊,我至今记得好朋友周思那一脸失望。可话说回来,要是我当时同意不来柏林,而去拍那部早被人忘得干干净净的电影,那才轮到我今天遗憾呢。对于我,唯一值得交出生命去兑换的东西,只有一样:诗。

那个夜游“裤裆大道”后的第一个早晨,在临时贵族空荡荡的大房子里醒来,我和友友四目相对:“现在干什么?”当然,最应该做的是顾肚子,这里的厨房虽然装备齐全,可油盐酱醋一无所有,贵族面临着饥饿的威胁。但,又好像还有什么感觉,在我们里面,比吃饭更急迫更重要,是什么?我们几乎不约而同:“走,去东柏林!”扔下没解开的行李,穿上最暖和的羽绒服,出大门,见到第一个老外,尝试用我们蹩脚的英语问路:“哪儿是东柏林?”那人一脸茫然,好像听不懂,我们再比画一条直线:“墙,就是那道墙。”这下他释然了,也用手势回答,却画了一个大圈:“墙,到处都是,一直走就能撞墙。”哈,可不是?西柏林曾是座被柏林墙围困着的孤岛,四面八方都是墙,谁想看墙?就一直走吧。

我们在萨维尼广场站跳上Sbahn(德国城市高架火车),唯一知道的方向是波茨坦,这条线路的东柏林终点站。好兴奋啊,这趟车是向东开的!那时候,“东”有特定含义,那是政治观念的另一边,刚刚被打开的历史那一边。对漂泊在外的我们来说,向东,就像钻进时光隧道,一次旅行,能带我们回到自己的过去,那记忆、那昨天,没说出来的,是藏在东方地平线背后的那个字——“家”。

Sbahn上的乘客,一看就知道,都是像我们一样的旅游者,满脸兴奋,叽叽喳喳,向窗外翘望的眼睛里,溢满神秘和好奇。确实,柏林从未像1991年这么吸引世界的注意力。这之前,它是铁幕背后一块西方的飞地,仿佛被空投到了一片虚无之中。东德国界线后面,是那无边的“另一个世界”,广袤、空旷、寂寥无人(至少鲜有人声)。我运用黄土南店插队的体验,想像那个世界,二十公里、二百公里、两千甚至两万公里,没什么区别。东柏林郊区一个小村庄,好像能直接衔接上西伯利亚的旷野,混沌等于空白,而空白能塞满狂想,于是,Sbahn的一个个车厢,满载着对统一后新德国五彩缤纷的想像,向东驶去。

Sbahn車窗,翻动着人们手里的旅游书,一页页都是熟悉的画面:议会大厦,勃兰登堡门,弗里德里希大街,亚历山大广场……车门开开合合,乘客上上下下,我们怀揣“坐到东头最远处”的隐秘决定,稳坐不动。列车滚滚前行,又不知停了几站,忽然,我们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了。是什么?原来不知不觉中,车上已经没有了旅客,现在的乘客,换成了地道的东德“人民”:灰、蓝单色调的制服,工装式的砸线棉袄,冷漠的脸色(在反射天气还是心理的寒意?),不是好奇而是反感的眼神,像明明白白在把我们推开。我们再瞧瞧自己身上,糟,区别太明显了:我穿了一件柠檬黄的、鲜艳的羽绒登山服,一望而知又轻又暖(其实是中国出口转内销货,友友出国前从秀水街淘来的),友友穿一件皮衣,看着蛮漂亮,其实也是伦敦跳蚤市场的战利品,只花几个英镑擒获的。但Sbahn上,没法解释这误解,人们的眼神里,只能读出一个词:“外人!”物质不同,确实能把人们隔开。同一个车厢里,我们和他们,成了不信任、拒绝甚至敌对的双方。衣着上,我们是西方的、资产的;面孔上,我们又是东方的,而这东方,站在意识形态之墙的哪一边?那时,读懂柏林已够困难,要读懂陌生的德国眼神,简直像一门外语中的外语!没准那里有德国式的温暖,可惜咱不明白。

反正,车向东越远,窗外景色越荒凉。最后,连弹痕累累的城市也没了,只剩下一片冬天的荒野,冷冰冰的冻土地上,几棵枯树,一片残雪,简直像外国版的黄土南店。这车怎么还晃不到头呀?冷,好像能射穿玻璃,在外景和人们目光间流窜,再蔓延到我们身上、心里,激起一阵寒颤。能感到心底深处,丝丝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来不及分析那是什么,又一个小站到了,我和友友对望一眼,“回去!”趁车门未关,一个纵身跳到空荡荡的站台上。这趟拟议中的“东德之旅”,就这么半途而废了。事后回想,我突然自问,在中国时,我是否也有一双那样冷漠的眼睛?投向陌生人时,充满了“外人”、不信任、敌对的潜台词——世界,就这样被一道道目光狠狠隔开。

我们又跳上向西的Sbahn,像缠回一个线轴似的,一站站倒退着重走一遍刚才的旅程。远郊、近郊、城市、中心,亚历山大广场到了,这是柏林旅游者的核心地带,热闹拥挤,当然安全。我们下了车,追随众人的脚步,漫游、照相,周围一栋栋社会主义风格的大楼,毕竟是德国造,比出国前我们住过的北京劲松小区,要结实、高级得多。当然,东德时能住在这样市中心的,肯定是高干,要和他们比房子,得拿出北京西长安街上有名的22号楼,甚至钓鱼台东门外的小楼区。

既然从中国来,广场上有名的马克思、恩格斯铜像,一定要看。但走到近旁,我们感觉好失望:这两位,马克思坐得端正,恩格斯站得笔直,姿势僵硬、表情抽象(或根本没有表情)。这塑出全身的两位伟人,比我们见惯了只有头像的马恩列斯毛,仿佛突然矮了一大截。雕像不说话,历史却也不沉默。马克思身上,被泼上了一大团红油漆,对这鲜红淋漓的“血迹”,他一脸木然,无动于衷。倒是写在下面的另外一行英文字,我们读懂了:“这不是他们的错!”柏林墙倒塌了,对历史的反思争辩,可并未停止。谁错谁对?让时间审视吧。

亚历山大广场上,最显眼的,莫过于东柏林电视塔了。那座高耸入云的东西,长长的茎,头上顶着一颗圆球,像一棵倒立的洋葱(中国说法“倒栽葱”,恰如其分),从天堂的高度俯瞰着人类。它建造于1969年,1963年柏林墙切割柏林的六年后,此塔高度共三百六十五米,是巧合,还是以此暗示它占据了时间的制高点?它能俯瞰无限轮回的三百六十五天,让历史变幻于脚下,而它上帝似的高居顶端一动不动。西德朋友告诉我们,电视塔本来就不是它的主要功能。它要造这么高,因为这样能把整个西柏林尽收眼底,无须逾越领空,它就住在空中,西柏林每条街上的一举一动,都被看到、被拍下、被录制。这座瞭望塔、监视塔,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西柏林人甚至整个西方,小心了!你们能登上月亮,可我们最高倍数的望远镜,能直接看到你们床上!

我们当然好奇,既想从空中看看这座将要生活一年的城市市容,更想跨时空地看看当年东德秘密警察眼里的“西方”是什么样子。于是,买票,挤进空间特小的高速电梯——真的高速!在1991年,我们还从没乘坐过四十秒钟能上升二百零三米的电梯,上下如飞机起降,耳膜被挤压得生疼。终于,来到了塔顶圆球里,我们手持柏林地图,和眼1971年到河北省饶阳县看望“文革”下放的母亲。

中的城市对照着看,那真像一幅超前的3D地形图,西柏林每条大街历历在目,有个好望远镜,什么“动静”都甭想逃过去。我们端着咖啡,环绕三百六十度的景观,好一通欣赏。“监视塔”已经是一个遥远的故事,柏林现在只有一个,这场3D电影的人群中,或许有007,却肯定没有克格勃,时代变了!我们和身边一模一样的西方游客闲聊着,扛着那时罕见的东方脸,我们一次次被问“日本人吗?”(这烦人的问题!终于有一次,我在伦敦希斯罗机场,对又一位好奇者回答“我是北朝鲜人!”哈,果然把他吓了一跳!)但在电视塔上,这问候挺亲切,它帮我们很快忘记了刚才Sbahn上的冷眼,回到了熟悉的人群中。在这儿,我们的命运是相同的:没有冷战结束、两德统一,谁也来不了这!于是,看吧,聊吧,喝吧,柏林在脚下——这是我们的柏林!

看够了,冬天的薄暮也渐渐降临,回吧。还是拥挤的电梯,还是耳膜疼。出来走上亚历山大广场。忽然,我发现友友身上有什么呼扇呼扇。仔细看,哇,竟然是她那皮衣服,被什么利器切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就在衣兜外面,显然是让小偷盯上了!赶快回忆,唯一可能的作案机会,必是在那个拥挤的电梯里,人挤人的窄小空间,谁会在意身体摩擦几下?这小偷身手也真不错,皮衣上的切口,整齐凌厉,应该是传说中磨锋利的硬币所为,这可是第一次在现实中领教它。所幸,被切开的是这皮衣外层,里面衣兜还有一层,所以保住了宝贵的银子。但,真正的问题不在于银子,而在于这一刀,切到了我们热昏的头脑上,又是一道寒光,一下子连接起了刚才Sbahn上的目光,东德、东柏林——这些“东”,并没有改变,它们仍是陌生的、秘密的,隐在我们周围,挤在我们身边,手里攥着刀子!这一想,脊梁骨嗖嗖发冷。眼前著名的菩提树下大道,算了!洪堡大学,算了!快走!这是勃兰登堡门,门那边就是西柏林,别照相了,快穿过去!终于,我们的脚,又站到了“西方”的土地上。记得好清楚,真是松了一口气呀。这柏林第一天,就像第一堂课,好家伙,有内容!

1991年,被我称为“出国后第一次喘口气”,终于能定定神,想想我们的生活漩涡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也包括新的提问:未来的路怎么走?诗怎么写?

急剧震荡的1989年,是被世界各地的大新闻、大事件塞满了的一年,几乎月月甚至周周发生政治地震:第一大事当然是东欧、苏联的政治变化,谁也不曾想到,那个共产帝国的庞然大物,竟然一夜间土崩瓦解、消散于无形;其次,南非白人种族制度的崩溃,曼德拉英雄式的凯旋而归,又给世界专制制度狠狠一击。

大事连续不断的同时,各种小事也不让我们消停,第一件就是在国外的生存本身。出了国才知道,原来国内每月微薄而保险的工资,其实是老大奢侈。旱涝保收,没什么心理压力。到了国外,生存突然整个坍塌到自己头上,谋生的刀刃,令每天变得无比锋利。在奥克兰,友友当旅馆清洁工,这让她后来能把家里床上的被褥,疊得有棱有角,像五星级宾馆。我呢,因为是奥克兰大学的访问学者,原则上不能额外打工,于是只得冒了马来西亚朋友“江健勇”之名,找到一个只准大学生干的活:到一个卖车行擦洗汽车。每周两次,每次两小时,时间不长,却把我整周时间打了个七零八落。那时,我还不认识我擦洗的,就是赫赫有名的英国车“路虎”。也最怕老板模仿着马来西亚口音、怪腔怪调地叫“康——勀盐——荣”,我坐在那儿发呆了半天,全无反应,忽然才发觉那是在叫“我”!两个月后,我已开始唠叨:“再这样干下去,我就自杀!”并在一次欧洲文学之旅后,甩手而去,从此恨上了曾折磨我两个月的“路虎”,走在全世界的大街上,看见它就想上去踹一脚!

有了这可怕的“洋插队”垫底,柏林DAAD提供的房子、工资,确实像天上掉馅饼,让我们成了名正言顺的临时贵族。这有期限的衣食无忧,让我们一路绷紧的神经稍微放松。“喘气定神”之余,这一年春夏之交某个夜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的母亲。幽暗中,她静静坐在那儿,不说话,只定定看着我,她的脸和去世时一模一样。我不记得那个梦延续了多久,但它令我记忆深刻,因为我长大的环境里,直接照料我的不是母亲,而是老保姆二姨。从记事起,我跟二姨吃,跟二姨睡,以至后来经常梦见她,而很少或简直没有梦见过亲生的母亲。从这个梦醒来后,另一个念头又镇住了我:这是1991年,就是说,从她去世的1976年算起,十五年过去了。我已变老了十五岁,而她的脸一点儿不变,好像生命和死亡有两个时间,生命不停变化,死亡却静止不动。我一路在生命中奔跑(是流亡的景象吗?),而她静坐在死亡里等待,等着那时三十六岁的我,追上她五十岁去世的年龄。这感觉,既像形而上的玄思,又实在无比。它刺激着我,在柏林Mommsenstrasse 9号我的书桌上,写下了第一首题赠给我母亲的诗《母亲》。那时我并不知道,我妈妈虽然在现实中早早离去,但又将在精神上不断返回,启示我、审视我。自这首诗后,我还将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到她,继续进行那场生死对话。这首《母亲》,远不止于母子亲情,它穿越生死时空,让我冥冥中伸出的思念之手,冥冥中被一位精神母亲握住。在我们之间,搭建起另一种现实——一缕隐约泛红的血丝,拉着一个绵延不绝的血缘。

母亲

如果梦见你的脸你就再次诞生

轮回这棵肉质的孱弱的树

早该坠满了果实

如果沙滩上你光着脚

雪白的盐粒从浮肿的脚踝朝肩头爬

像你曾爬进一条早晨的隧道

鞋脱在门外

用一对聋耳忽略孤儿们的呼喊

死亡才是我们新的家庭

每年的烛光下死者都成为女性的

你在隔壁的房间里更衣

像童年那样不在乎衬裤中的细节

离开我也离开一个世界的耻辱

而我被谁领进这梦里参观一场病

血液在学校里笨拙描写的只是你的病

你停在你死去的地点让我追赶

追上你的年龄

隔着玻璃仿佛隔着一滴干透了的奶

我从你一瞥中目睹自己在变形

一场雨后躯体都是别处

你一直站在那里

我却越来越远地死于缩小的距离

在一场梦或一个末日与你会合

这首《母亲》,在我1991年写于柏林的诗作中,堪称精品。它把情思的缠绵和人生的锋利细细缠绕,令诗意的幻象直接兑换成现实的深度。我猜想,那个梦、这首诗,其实是一种融合:把当年丧母的痛惜,用我自己亲历的游子漂流,加倍凸显了出来。想到和“母亲”一词经常连用的故土内涵,那梦中不可追溯的母亲面容,更获得了深远得多的延伸。也许因此,在后来各种诗歌活动中,我屡屡朗诵它,每次朗诵,都像重做一次那个梦。十五年、二十五年到今天的四十年,我的年龄继续增长,早已超过了母亲五十岁的享年,但,她幽幽的目光还在前面,那生死双重时间中,“越来越远地死于缩小的距离”的历程,仍未完成。我曾暗自惊诧,为什么那次柏林之梦后,我再没梦见过母亲?她为什么惊鸿一瞥之后,又一次把我遗弃在这世上,而再不回来看我了?现在,只剩《母亲》这首诗,像她目光的一道余波,凝视着困惑的我。

1988年我们出国时,从未想像有一天会长住在中国之外,所以把澳大利亚文化委员会的邀请,完全当作了一次好玩的事。中国憋闷够了,来个一年度假,当然不错。所以,提起行囊,国关鬼府里一切明摆浮搁着,收也不收,拉上门就走了。万没想到,这一走就是六年,期间变化,不说天翻地覆,也颇令我们体验了自己人生的小小沧桑。六年之后的1994年,新西兰政府特许我和友友获得新西兰国籍,拿到那本外国护照,想到中国从此成了“我自己的外国”,真有些百感交集。但话也说回来,这国籍(包括国界)真有那么重要么?我们在国关鬼府写,在新西兰漏雨的小屋里写,在柏林Mommsenstrasse 9号临时贵族的书房里写,有什么区别?“界”在哪里?最重要的是:我——在写!而且在用中文写!离散于中国,不等于离散于中文,甚至相反,越离散于中国,越使我意识到什么是中文,它那作为语言、思想载体和美学的特性。就是说,离散恰恰意味着我更深地返回,到那个突破“内”“外”旧界限、重新整合出的更深也更强的自我之内。出国,打开了我生存、写作的新视野。不是地球变小了,是我自己的精神世界变大了!

就在那次回国前,我收到爸爸一封信。打开一看,我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爸爸在信中告诉我,我旅居国外期间,小偷曾数次光顾鬼府,除了把我多年搜集的异国情调纪念品一扫而光,谁知为什么,竟把我妈妈的骨灰盒也偷走了!我爸知道我和母亲感情很深,因此始终没敢提起此事,现在我要回来了,他才不得不告诉我,同时为这隐瞒向我道歉。但,我能说什么呢?我想到那只骨灰盒,黑漆的,方方正正,正面有仿黄杨木雕的小树,嵌着几只廉价的螺钿。1976年1月那个寒冷的日子,妈妈火化后,我和爸爸抱着它,来到八宝山火葬场领取妈妈的骨灰,就那么一小包,真难想像,一个人最后只剩下这么点东西。打开纸包,我第一次看到骨灰,一小堆黄白色粉末,夹杂着几块能被认出的骸骨形状。我记得,爸爸用手轻轻把骨灰捧进骨灰盒,骨灰那么少,甚至没装满一盒。我抱着,简直没有重量。这就是我妈妈吗?她真的活过、存在过吗?我第一次体验亲人的消失,它竟如此简单。

从1976年到1988年,我鬼府小屋的大书柜顶层,是一个空出来的小小祭坛,里面并排安放着我的两位“母亲”:妈妈和二姨。两只骨灰盒,都用黑纱盖着,前面是她们的照片,妈妈那张,是她燕京大学的毕业照,一顶学士帽,一杨炼母亲李华1950年代初摄于日内瓦,其时任职中国驻瑞士使馆。

股青春气息。二姨的摄于她在北京板桥二条的家里,背后是北屋的窗户和一丛丁香花。二姨生前,曾悄悄对我说过,希望有朝一日,她的女儿能从台湾回来,与她重逢。但这愿望,直到她去世的1978年,仍未实现。现在想来,我舍不得依照古训“入土为安”把她们的骨灰早早安葬,既幸运又不幸。幸运的是,我完全没想到,就在1988年7月,我出国前不到一个月,二姨的女儿真从台湾回来了!我一见她,吓了一跳,她和二姨长得一模一样,简直像二姨再生!幸亏我把二姨的骨灰保存在身边,让我们能一起安葬共同的母亲。在北京西郊太子峪公墓,一块小小、白色的汉白玉石碑上,刻着“慈母田奚贞”。下葬前,我手抄了一卷写于1979年、记录二姨病中经历的散文诗《病房记事》,把它和骨灰盒一同埋入墓穴,让“蛾子”的手迹,在地下黑暗中继续陪伴她。我记得好真切,那天晚上,我回到鬼府家里,忽然感到一种清清楚楚的空:她骨灰移出小屋那天,二姨才真的走了。她回到女儿手中、大地怀中,她可以安心了,终于无须再担忧我们。

不幸的是我妈妈的骨灰,我深悔没有像二姨的女儿那样,尽早安葬妈妈的骨灰。也许是自私,还在渴求她无形的温暖。更多是空虚,保留她在身边,潜意识里她就还在这儿,我就还能向她求助。又或许,仅仅是无能,我甚至不知该怎样安排這个葬礼。唉,说白了简直就是混账,整个1980年代,我的生活太乱了、太满了,堆满了“事”,却没想到这件大事。可谁又能预料一次出国带来的变化呢?我以为今后的时间,日日、月月、年年,都要那样度过,永远来得及为妈妈举行一个葬礼。但,来不及了,妈妈不得不死第二次。我想像,当那个小偷,打开骨灰盒,看到一盒黄黄白白的骨灰,他会害怕吗?他的手,抱起那只骨灰盒,偷偷把骨灰倒在某处,会发抖吗?妈妈的第一次死,因为下乡毁了她的健康,是“文革”恶果的一部分。而她骨灰被偷的第二次死,因为我突然被甩出中国、甩出我的小屋,不能再守护她,而成了另一个历史之死的一部分。这家人之死,让那个无边之死聚焦了、显形了。

从1991年到2016年,多少次,我在柏林,半夜醒来,眼睛盯着虚空时,能感到,母亲那把骨灰,还在徐徐落下。它们其实撒在我体内。母亲的、我的、更多人的重重沧桑,含在每一个人的躯体中。死亡就这么重重叠叠!一个梦,有弯弯曲曲的枝杈,轻轻扫过,就划破一道裂缝,让我在一刹那间,瞥见自己深处那座废墟。

更惊人的是,我后来和弟弟核对妈妈骨灰盒被偷走的时间,赫然发现,那几乎正发生在1991年初某时——我在柏林梦见母亲之前不久!难道中国古代的托梦之说,真有其事?妈妈的鬼魂,跋涉过半个地球,远远来寻找我。她竟然能在陌生的异国,一张陌生的床上,找到亲爱的儿子,并用穿越时空的静静目光,和一首潜伏在儿子心底的诗,唤醒儿子深藏的记忆。是啊,托梦!一个梦穿过了多少层次:时间、空间、死者、生者、诗人、诗篇,每层都是梦,又都是现实,现实如梦,梦即现实。直到那终极的疑问:她和我,谁是真的?幻象和事实,哪个更虚无?一首诗,一个爱,都摸不到,却都真实无比。

一个梦、一个末日,一个能无限缩小的距离,让我相信,1993年在澳大利亚悉尼那位自称“大地守护者”的女人所说或许是真的,宇宙的模式是一种同心圆:最里圈是我们的自我,外面环绕着一圈我们前世今生所有最亲近的人,再外面才是灵魂的汪洋大海。灵魂转世,从来不零零散散,而是包裹在一起,成群轮回。这就算个幻觉吧,但也在给我安慰,让我能继续书写一首献给母亲的诗:“夏季的第一只蝉开始哭泣 / 死去母亲的眼睛从未离开你 / 类似被称为夜的天空……是死亡那类似母亲的眼睛 / 熏香了树木 / 是母亲眼中的死亡诞生一首夏天的诗”(《鬼魂的形式》)。

妈妈的眼睛,永远悬在我头上,穿过灵魂的汪洋大海,俯瞰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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