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听漏人
2017-02-27明前茶
明前茶
当廖辉再次穿起铁桶一样沉厚的制服棉袄,再套上那印满黄色荧光条的背心时,他就想到十年前,在大学宿舍里,他是如何毫无预兆地迷上雨果笔下的主人公冉阿让,从巴黎的下水道里出逃的那一段。他将这惊心动魄的情节看了一遍又一遍,那一刻,他已经预感到,身后有道门已经洞开,吹来了地下带腥锈味的风:他注定要跟地下管线打交道了,虽然,救了冉阿让命的是巴黎庞大如地下城的污水管,他“听诊”的是自来水管,但它们一样埋没在沉甸甸的路基底下。
是的,廖辉成了自来水公司的一名听漏人。每当子夜来临,他就开着橘黄色小皮卡车,与同事两人一组,带着他们巨大的“听诊器”上路,那是根1.5米长的空心铁管,铁管的一头做成喇叭形,正好兜住整个耳廓。再加上敲管听音的小槌子,和扒开检修顶盖的长铁钩子,带着这些,到夜深人静的街道上,开始他们一整夜的听诊工作。
在这种冰冻天气,撬开检修顶盖后,地下的暖湿气流一下子扑满了廖辉的眼镜片,让他眼前一片朦胧。没关系,他靠的是听觉,将“听诊器”用力抵在水管上,人尽力地伏下去,将全身的精神头儿都集中到耳朵上。在培训时,廖辉他们都经过极为残酷的淘汰,考官反复让他们听各种细微的声音,比如猫爪擦过屋瓦的声音,头发丝拂过下水道丝网的声音,一听就是两三个小时,听到耳胀头疼为止。因为,真正的听漏人,不只要求听得真,还要求听而不倦。
工作两小时后,同事建议去吃一碗辣油小馄饨,驱驱寒气,廖辉尽力克制着对那碗小馄饨的向往。没错,后半夜两点还没有收摊的辣油馄饨很难得,零下六七摄氏度的天气,舀上一勺有点炼焦了的辣油,那股子焦香会像老壁炉里的火焰,一下把他的周身都烘暖了。但是那样一来,廖辉会感到耳尖发热,耳朵里如灌满了热水的暖气片一样“轰轰”作响,就会有好一阵听不清地下水管的动静。
“你去吧,我继续听。”廖辉说。
等到水管破了皮再来堵,就遲了。所以,听漏人的职责,是要在水管刚刚有渗水现象时,就能用耳朵捕捉到。廖辉形容说,那就像鲤鱼在又稠又浓如同绿油一样的塘水上吐出的一个泡泡,这个泡泡让他耳朵深处的纤毛们颤抖了一下,纷纷直立。
“这里,就在离这不足五米的地方有漏点。”廖辉的底气,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凌晨2点至4点,是最容易听得清、又有收获的时候,要是逢节假日,这个人声车流最稀疏的时间段,要推后到凌晨3点半到5点。很难形容廖辉对这种“收获”的感觉——肯定不是期待,没有收获最好,值班抢修的兄弟们,就可以睡一个囫囵觉了。但是,连续几晚的一无所获又会让他揪心。有时,几晚的平静可能就在地下水管上积蓄了某种破坏的力量,一旦漏了,那就不是破皮儿了,而是伤筋动骨了。
有一天,下午四五点钟,廖辉从超市出来,在不属于他分管的路段上,就看到了伤筋动骨的一幕:破土而出的自来水柱把沥青路面都顶歪了,水柱飙出六七米高后,被西风徐徐吹斜,像一面水雾做成的帆。路人在那里围观,有人开始在那面水帆前笑闹着合影。只有廖辉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那是多少个听漏夜的沦陷啊,那种自责,难以名状。
于是,路人看到一名30多岁的男子,气呼呼地瞪着每个在那片水帆前留影的人,气呼呼地,瞪着他们。(摘自《北京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