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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西方民粹主义政治的新发展

2017-02-27周穗明

当代世界 2017年2期
关键词:左翼右翼民粹主义

周穗明

2016年,美英、欧洲一系列政治事件显示,右翼民粹主义正式进入西方政治主流,其浪潮在美英的推动下已经越过大西洋两岸,向欧洲大陆蔓延。从这个意义上说,2016年成为西方右翼民粹主义的政治元年。左右翼民粹主义在西方世界轮番上场深刻影响着西方政治乃至世界政治,面对这样一个政治上急剧变化的西方世界,我们必须未雨绸缪。

2016年是西方世界“黑天鹅事件”频发的一年。6月23日,英国公投决定脱欧;11月8日,特朗普在美国总统大选中无悬念胜出;12月4日,意大利修宪公投被大比分否决。然而,小概率事件大爆发的背后潜藏着大潮流。每一只起飞的黑天鹅翼下都涌动、裹胁着一股强劲的右翼民粹主义气流。

因此,2016年是近年来西方民粹主义思潮发展的一个重要拐点。以英国脱欧、美国特朗普胜选为标志,右翼民粹主义从2016年起正式进入西方政治主流。而意大利、奥地利近期发生的事情[1]则意味着:右翼民粹主义浪潮在美英的推动下已经漫过大西洋两岸,向整个欧洲大陆蔓延。从这个意义上说,2016年是西方右翼民粹主义的政治元年。

2016年:西方右翼

民粹主义的政治元年

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是2016年飞出的最大的一只黑天鹅,是右翼民粹主义的决定性胜利。对这次美国大选的意外结果可以有多种解读,但是最靠谱、最接近真相的解释是:美国右翼民粹主义泛滥的民意支持了特朗普,而特朗普适应了右翼民粹的政治需要。大选以来,特朗普以其一系列反移民、反国际贸易、反“政治正确”、“美国第一”等鲜明主张,赢得了越来越多的美国人的支持。特朗普认为,美国社会处于危机之中,国家发展方向出了问题,必须打破“政治正确”的符咒,回归常识思维,才能让美国再度伟大。而他所指的常识思维就是:美国在走向衰落;中产阶级在萎缩;以往的国内外政策出了重大偏差;美国文明的未来正在受到经济和安全两方面的威胁。特朗普说出了大多数美国人的失落感,不安全感,戳中了美国普通民众的民族主义、爱国主义文化情感的软肋,从而成功地激发了自“茶党”运动、“占领华尔街”运动落幕以来美国大众无处宣泄的反精英、反建制的民粹主义情绪。

诚然,民粹主义不是理性的认识和解决问题的正确方式,但是民粹主义的一个最大的功用却在于,它表达了常规的民主管道和平台所无法表达的社情民意。在这次美国大选中,右翼民粹主义的民意表达是清晰而深刻的。从现象上看,主流的美国媒体全体选边站在希拉里一边,集体唱衰特朗普。特朗普的支持率却一路走高并最终取胜,可见美国民众对传统政客和精英的痛恨之深和求变心之切。这一次媒体的整体沦陷说明:任凭再大的话语权,也无法左右汹涌的民意。主流媒体的舆论攻势没能战胜民众的常识,是对当今媒体社会的一个反讽。特朗普敏感地意识到许多共和党选民和普通民众并不满足于对自由贸易、降低税收等常规的政治承诺,而对基于文化恐惧和民族主义情绪的话语更感兴趣。因此,事实上不管此番特朗普是否胜选,他都已经引发了美国民众对民族国家未来和西方发展道路的思索,引发了一场“价值观对决”,引发了一场“特朗普革命”。政治学家贾斯汀·格斯特认为民调显示,特朗普并不是个特例,他能够代表更广泛更持久的政治议程。特朗普主义的生命力将比特朗普本人更持久。[2]因此,这场被媒体视作最污、最丢脸的大选,终将被历史证明是一场改变美国国家发展方向的大选,是继进步主义运动、罗斯福新政、里根保守主义革命三次政治大变革之后的又一次重大政治转向。这将导致美国的政治理念和公共政策发生重大改变,其基本方向和套路是里根主义的理念和政策[3]。“特朗普革命”对美国而言是一次拯救,而对其他国家尤其是新兴经济国家而言将是一次可能造成重大损害的逆全球化劫难。

在欧洲,民粹主义在各国稳定而强劲地崛起,同样具有超乎寻常的深厚根基。盘点2016年民粹主义在欧洲各国的政治发展,我们看到,左右翼民粹主义在欧洲共存,具体表现出北右南左的特点。[4]2016年欧洲民粹主义的走向是:左翼民粹主义先扬后抑,右翼民粹主义后来居上。

左翼民粹主义先扬后抑

欧洲左翼民粹思潮是伴随着1998年以来大规模的反全球化运动而崛起的。经历21世纪初的“9·11”事件和2008年经济危机之后,反全球化运动式微,左翼民粹思潮在欧洲大国也相对落潮。但是,老欧洲经济不振、民生痛苦的基本面没有缓解,在西南欧、部分中东欧国家,左翼民粹主义思潮和运动生生不息。2016年表现突出的仍是西班牙、意大利和希腊等深陷欧债危机的国家。新兴左翼民粹政党属于“替代左翼”,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完全民粹性质的政党,其主要代表是希腊执政党“左翼激进联盟党”(SYRIZA)和西班牙的“我们能”党(Podemos)。

西班牙的“我们能”党作为极左翼民粹主义政党,自建党后以火速飙升。它成立于2014年初,仅四个月后便参加了欧洲议会选举并获得了全部54个席位中的5个,曾创下20天内10万人入党的奇迹,成立仅仅两年就获得了近20%的支持率。在当年12月20日议会选举中,“我们能”党一举夺得69个议席,成为西政坛第三大政党,直接改变了西班牙40年来由右翼人民党与中左翼工人社会党轮流执政的政治生态。在2016年6月26日西班牙大选中,它险些取代工人社会党成为第二大党。选前一周前的民调表明,“我们能”选票将大幅上扬。然而大选结果 “我们能”党仅获得20%的支持率。但也有人指出,“我们能”不是什么左翼或极左翼,不代表工人阶级和底层阶级,而是坍塌中的中产阶级在提出比较激进的政治诉求。这些以往生活无忧的人被持久的经济危机严重损害了自身利益,因而对政府无能、传统左翼的不作为忍无可忍,奋起造反。“我们能”以反紧缩、反腐败的鲜明主张,夺走了传统左翼工人社会党的大量选票。它的基本群众是年轻的受过教育的人群,领导层全是知识分子。它的领导人巴勃罗·伊格莱西亚斯(Paulo Iglesia)年仅38岁,是马德里康普斯特大学政治系教授,西班牙国家电视台主持人。他是2001年反全球化运动的积极分子,还当过委內瑞拉查韦斯的参谋。“我们能”党是欧洲各国左翼民粹的代表和缩影。

希腊是欧洲唯一的由左翼民粹主义政党执政的国家。2015年9月21日,代表左翼激进联盟党的亚历克西斯·齐普拉斯在提前大选中获胜,再度当选希腊总理。在希腊危机期间,当时尚在执政的泛希腊社会主义运动领导人乔治·帕潘德里欧没能扛住齐普拉斯代表的极左派的竞争。他虽然得到了欧元区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援助,但同时到来的是严厉的紧缩政策,无法满足“愤怒者”运动的各种需求。而齐普拉斯上台后,左翼激进联盟党根本无法兑现他们对民粹要求的许诺,解决不了日益严峻的经济危机,只好持续极左政策,并不惜搞坏与欧盟各国的关系。2016年12月8日,希腊再度爆发24小时总罢工,抗议劳工改革和反对紧缩。由此可见,这个国家经济前景和改革空间都不乐观,是否能继续留在欧盟也是堪忧。[5]欧洲分析师表示,希腊左翼联盟执政党造成的“经济和金融灾难”毁掉了欧洲其他(左翼)民粹主义政党掌权的机会。如果齐普拉斯政府玩不下去,那么希腊的下一个选择只能是走向右翼民粹。

希腊的反例导致各国选民远离国内的左翼民粹主义政党,尽管他们仍然反对经济改革和紧缩措施。虽然法国2016年出现了“黑夜站立”运动,西班牙“我们能”党上升速度如此迅猛,但是这两个欧洲大国不可能再出现希腊式的左翼民粹政党执政。2016年西班牙大选实景演绎了左翼民粹的先扬后抑。在英国脱欧带来的政治与经济不确定性面前,又有希腊的灾难样本在先,西班牙人在选举前一周悄悄行动了起来,接受了首相拉霍伊(Mariano Rajoy)对于不要做危害国家经济复苏之事的呼吁,选择了相对安全的中右翼人民党,并遏制了“我们能”的上升势头。12月4日,伦齐政府在意大利修宪公投中的失败,再度在一个欧洲大国演绎了左翼民粹的先扬后抑趋势。

民粹面前无理性。极左民粹政党在这些国家“极速”崛起,分裂了已经式微的欧洲左翼,将社会民主党逼入绝境。布鲁塞尔社会民主党智库欧洲进步研究基金会科学委员会高级研究员克里斯托夫·森特认为,在英国和德国选举失败,在法国、荷兰、比利时和丹麦遇到民粹政党的竞争,社会民主党派失去了对资本主义社会近乎垄断的批评资格。他看到,社会主义力量的衰退甚至好像让人想起它在20世纪30年代面对纳粹和法西斯力量上升时的崩溃。其实,欧洲社会民主党是在为“第三条道路”付出政治代价。左翼民粹政党动员了社民党“向中看齐”所抛弃的社会基础,填补了它们留下的政治空间。然而,左翼民粹政党除极左口号以外了无新意,难有作为。

2016年欧洲右翼

民粹主义后来居上

欧洲右翼民粹主义活跃于21世纪初,崛起于2014年欧洲议会选举,爆发于2016年夏秋的中东难民潮之后。2014年,欧盟内各国极右的民粹主义政党取得历史性的突破,纷纷争取上位。其中,法国国民阵线、英国独立党、丹麦人民党、比利时新佛莱芒联盟均夺得所在国支持率第一。据统计,欧洲有13个国家的右翼民粹势力迅速崛起。[6]它们以反移民、反全球化和反欧洲一体化而著称,其崛起极大地冲击了欧盟的政治生态。2016下半年,在英国脱欧、法国巴黎恐袭、尼斯惨案、德国爆恐等几大重大事件的冲击下,左翼民粹势头被遏制,右翼民粹思潮集中爆发。

2016年欧洲右翼民粹主义呈现三大新特点:一是右翼民粹思潮泛欧化,在欧洲全境占了上风。在西欧,代表右翼民粹的德国另类选择党(另择党)一夜崛起。在一向被认为是自由和宽容的北欧,右翼民粹思潮在民间蔓延。挪威等国城市街头夜间出现冠名“奥丁士兵”的民兵组织,声称只有他们能够保障妇女的安全。英国脱欧公投是启动右翼民粹主义政治元年的里程碑,也是欧洲民情整体右倾化的标杆。英国人坚持脱欧的理由是,他们害怕中东西亚难民,害怕东南欧穷国负担,害怕恐怖袭击,害怕沉重的欧盟债务。这四条理由明显可归于经济和安全的双重考虑,其中安全考量更高于经济忧虑。英国民情右倾具有代表性。年中的欧洲难民危机引爆了英国乃至欧洲全境的右翼民粹主义情绪,右翼民粹主义已经构成引发未来欧洲政治不确定性的主因。如果2017年3月英国正式启动脱欧的法律程序,那么,依据法律,两年前举行脱英公投的苏格兰在2017年完全可能重启公投。留欧派为主流的苏格兰如果再次公投脱英成功,留在欧盟,大英帝国将分崩离析。

二是右翼民粹思潮出现在左翼大本营。如希腊“金色黎明”党在一片反移民和反紧缩浪潮中声名鹊起,赢得议会选举中18个席位。2014年欧洲议会补选的21个席位中,“金色黎明”赢得3席,有可能成为齐普拉斯经济计划失败后的替代选项。又如,意大利右翼民粹主义势力“五星运动”党于2016年6月19日在地方选举中一举拿下罗马、都灵两大重镇,重创伦齐领导的民主党政府。但是,这类国家在经济上严重依赖欧盟,不会轻言退欧。

三是右翼民粹政党集体冲击政坛,并有全欧整合的趋势。近期,法国国民阵线的候选人玛丽娜·勒庞得票率高企29%,创历史最好成绩。在2017年法国总统选举中,她或将进入总统大选最后一轮,与保卫共和联盟候选人菲永一决胜负。在传统的中右政党能推出较成熟候选人的情况下,勒庞胜算不多。但如果左翼选民中的底层阶级受右翼民粹蛊惑,或届时出现较大的恐怖袭击事件,勒庞有可能挟持民意上位。如法国飞出最大一只黑天鹅,欧盟将陷入重大危机。2016年5月26日,反移民的奥地利自由党候选人诺贝特·霍费尔以0.3%之差在奥地利总统选举中落败,12月4日重选中又输给绿党领导人。奥地利虽没有出现黑天鹅,让欧盟松了一口气,但这仍是一场非主流政治对手之间的竞争,传统两大主流政党早已出局大选。紧接着2017年欧洲几大国进入换届的节奏:3月15日荷兰大选;4月27日至5月7日法国大选;伦齐政府公投失败后,如无意外,5月意大利提前大选;9月德国大选。除了德国默克尔获胜希望很大,其他国家都不能完全排除极右翼民粹政府上台的可能。自由党参加荷兰大选。该党的最大特点是反伊斯兰教,反对修建清真寺,反对欧盟,尤其是反摩洛哥移民。目前自由党和执政党自由民主党的票数已经不相上下。意大利右翼民粹主义政党“五星运动”不到十年已成为意大利议会第一大党。它在2016年12月刚把伦齐政府赶下台,完全可能成为总统大选中的黑马。法国的勒庞目前是欧洲右翼民粹主义的旗帜,她的胜负影响难以估量。德国大选虽无近忧,但存远虑。德国主流民意在向右转,右翼民粹的力量在增长,从而使得德国另择党和欧洲爱国者抵制西方伊斯兰化运动(简称“佩吉达”运动)支持率上升。近期民调结果显示,支持反移民政策的德国另择党仅仅成立三年,支持率已升至近10%,成为德国最受欢迎的政党,2017年将进军国会。而老牌极右翼政党德国国家民主党(NPD)也在多年的持续衰落后满血复活。此外,2016年春天,金色黎明党和意大利新力量党、德国国家民主党、奥地利自由党等右翼民粹政党结伙共赴圣彼得堡的首届国际俄罗斯保守论坛。这些极右翼民粹主义政客反欧盟,反美式生活方式,支持民族主义诉求,大有右翼民粹全欧整合的趋势。

总之,右翼民粹主义政治思潮正在欧洲大陆蔓延,欧洲政坛从2016年起全面趋右。极右、中右或以二者为主的联合执政在全欧普遍出现,将是大概率事件。特朗普胜选助推了欧洲右翼民粹的上升势头。然而右翼民粹政治思潮的发力之猛、来势之凶、影响之大,多少令分析家始料未及。同时,在未来数年间,欧盟各国也将展现“非主流”政府频现的新政治景观。毋庸讳言,我们正在面对一个政治上急剧变化的西方世界,必须未雨绸缪。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

(责任编辑:徐海娜)

[1] 2016年12月4日,意大利修宪公投失败,右翼民粹主义“五星运动”党迫使总理伦齐下台;同日,奥地利总统大选重新投票,绿党小比分险胜右翼民粹主义的自由党。

[2] [美]法里德·扎卡利亚:《民粹主义高歌猛进——西方为何陷入困境?》,载《外交事务》,转引自观察者网:http://www.guancha.cn/FareedZakaria/2016_11_12_380340_s.shtml

[3] 经济上奉行哈耶克、弗里德曼主张的古典自由主义,政治、文化导向和社会政策上回归传统的保守主义。

[4] 关于民粹主义的概念、左右翼的区别和特点的分析,请参见笔者在2016年10月期《国外理论动态》发表的文章《21世纪民粹主义的崛起与威胁》。

[5] 由于齐普拉斯政府2016年12月用欧洲“金援”违约发放6.17欧元圣诞节补贴,欧元区领导人决定暂停希腊救助计划。希腊此举对欧盟救助希腊一事带来不良影响,甚或是否导致欧盟提前放弃希腊亦未可知。

[6] 十多个欧洲国家的极右翼包括奥地利(自由党)、法国(国民阵线)、德国(国家民主党)(另类选择党)、意大利(新力量党、五星运动)、希腊(金色黎明)、英国(独立党)、丹麦(人民党)、荷蘭(自由党)、斯洛伐克(民族党)、芬兰(正统芬兰人党),以及匈牙利、瑞典和瑞士等国的极右翼政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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