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颜录》诙谐风格的语言学分析
2017-02-27郭康松
宋 扬,郭康松
(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启颜录》诙谐风格的语言学分析
宋 扬,郭康松
(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继邯郸淳《笑林》之后的第二部笑话专集,《启颜录》诙谐风格主要体现在“嘲戏”与“辩捷”两个方面。《启颜录》的特点在于:彰显人物的语言智慧,综合运用语义学、音韵学、文字学、修辞学等多种语言学方法,调笑戏谑,形成诙谐风格,以达到引人发笑的喜剧效果。
《启颜录》;诙谐;语言学
一、《启颜录》的诙谐风格
《启颜录》一书,据传为侯白所撰。据《旧唐书·经籍下》:“《启颜录》十卷,侯白撰。”[1]2036《唐书·艺文三》亦云:“侯白《启颜录》十卷。”[2]1539关于《启颜录》的风格,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一称:“杂记诙谐调笑事。《唐志》有侯白《启颜录》十卷。”[3]340陈氏用“诙谐”一语概括《启颜录》的风格特点。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二百十六也承袭了这一说法,也用“诙谐”概括《启颜录》的风格特点。李昉《太平广记》卷二百四十五至卷二百五十二共八卷设有“诙谐”一门,收录《启颜录》中笑话作品三十六则。可以看出,陈振孙、马端临、李昉均以“诙谐”概括《启颜录》在艺术风格上的突出特点。
“诙谐”一词见诸班固《汉书》。据《汉书·东方朔传》:东方朔“其言专商鞅、韩非之语也,指意放荡,颇复诙谐,辞数万言,终不见用”[4]2864。《汉书·叙传》:“东方赡辞,诙谐倡优,讥苑扞偃,正谏举邮,怀肉汙殿,弛张沈浮。”[4]4258宋戴侗《六书故》卷十一解释“诙谐”一词时说:“诙,枯回切,滑稽诙嘲也。谐,戸皆切,诙谐滑稽,谐笑也。”[5]269刘勰《文心雕龙·谐隐》对诙谐文学进行了全面论述:
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昔齐威酣乐,而淳于说甘酒;楚襄宴集,而宋玉赋好色:意在微讽,有足观者。及优旃之讽漆城,优孟之谏葬马,并谲辞饰说,抑止昏暴。是以子长编史,列传《滑稽》;以其辞虽倾回,意归义正也。但本体不雅,其流易弊。于是东方、枚皋,哺糟啜醨,无所匡正,而诋嫚媟弄。故其自称为赋,乃亦俳也;见视如倡,亦有悔矣。至魏文因俳说以著笑书,薛综凭宴会而发嘲调;虽抃推席,而无益时用矣。然而懿文之士,未免枉辔;潘岳丑妇之属,束皙卖饼之类,尤而效之,盖以百数。魏晋滑稽,盛相驱扇,遂乃应玚之鼻,方于盗削卵;张华之形,比乎握舂杵。曾是莠言,有亏德音。岂非溺者之妄笑,胥靡之狂歌欤?[6]194
赞曰:古之嘲隐,振危释惫。虽有丝麻,无弃菅蒯。会义适时,颇益讽诫。空戏滑稽,德音大坏。[6]195《册府元龟》卷九百四十七对“诙谐”一词进行了较为全面的阐释:
夫口谐倡辩,微辞锋出,炜烨谲诳,开说多端。始以滑稽,终存规谏。假其抵掌,每言笑以见意;拂其邪心,或诋讦而无忤。虽行不纯,德亦时有取焉。故太史公曰:“谈言微中,可以解纷。”盖谓是也。其或谑浪便给,诙逹嫚戏,人主以俳优畜之,亦君子之耻也。诗曰:“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至乃宴乐衎衎,群居终日;清谭亹亹,一坐尽倾。仲尼有戏之之言,叔向有哿矣之叹,兹固无损于眀君矣。若夫务在胜人,肆厥利口,骋其小辩至于数穷,斯则于佻薄矣。[7]11148由上述文献可以看出,作为文学风格,所谓“诙谐”具有这样两个特点:其一,具有引人发笑的喜剧效果。戴侗《六书故》中“诙谐滑稽,谐笑也”,刘勰《文心雕龙·谐隐》中“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魏晋滑稽,盛相驱扇”、“空戏滑稽”,《册府元龟》中“假其抵掌,每言笑以见意”、“谑浪便给”,都强调了诙谐引人发笑的特点。其二,具有能言善辩、思维敏捷的语言智慧。《汉书》中“东方赡辞”、“辞数万言”,刘勰《文心雕龙·谐隐》中“谲辞饰说”,《册府元龟》中“口谐倡辩,微辞锋出,炜烨谲诳,开说多端”、“肆厥利口,骋其小辩”,都强调了诙谐所具备的语言智慧。而《启颜录》的诙谐风格在这两个方面都有突出的表现。
《启颜录》的诙谐风格首先表现为具有引人发笑的喜剧效果。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继邯郸淳《笑林》之后现存的第二部笑话专集,《启颜录》在思想内容与艺术风格上具有不同于《笑林》的特点。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论及《笑林》特点时指出:“《笑林》今佚,遗文存二十余事,举非违,显纰缪,实《世说》之一体,亦后来俳谐文字之权舆也。”[8]56如果说《笑林》主要通过对生活中的丑恶、荒谬现象的揭露,形成滑稽的风格,以实现引人发笑的喜剧效果;那么,《启颜录》则主要通过文人之间的相互嘲戏,形成诙谐的风格,以实现引人发笑的喜剧效果。以嘲戏的方式达到引人发笑的效果,构成了《启颜录》诙谐风格的突出特点。《启颜录》中的嘲戏,主要表现在文人之间的调笑戏谑。在《启颜录》中,“嘲戏”是一个出现频率极高的词语。在敦煌本《启颜录》中,专门设有“嘲诮”一门:“隋张荣亦善嘲戏,尝与诸知友聚会,乃各相嘲”[9]64;裴略“少小已来,自许明辨,至于通传言语,堪作通事舍人;并解作文章,兼能嘲戏”[9]68;“唐初,梁实好嘲戏”[9]163。如下面这则笑话:
隋朝有三四(人)共入店饮酒,酒味酢又薄,三四人乃各共嘲此酒。一人云:“酒,何处漫行来,腾腾失却酉?”诸人问:“此何义趣?”答云:“有水在。”又次一人嘲酒云:“酒,头似阿滥堆头。”诸人问云:“何因酒得似阿滥堆头?”其人答曰:“非鹑头。”又次至一人嘲云:“酒,向他篱头,四脚距地尾独速。”诸人问云:“有何义?”其人答云:“更无余义。”诸人共笑云:“此嘲最是无豆。”其人即答云:“我若有豆,即归舍作酱,何因此间欱酢来?”众乃大欢笑。[9]66
三人围绕“酒味酢又薄”相互嘲戏。第一人嘲酒“有水在”,而“失却酉”,是用拆字的方式,嘲酒味之薄;第二人嘲酒“非鹑头”,是用谐音的方式嘲酒味不醇;第三人以“我若有豆,即归舍作酱,何因此间欱酢来”的回答,说明这家酒店的酒没有喝头。这则笑话以嘲酒为戏,谐谑调笑。
其次,《启颜录》的诙谐风格还表现为人物能言善辩、才思敏捷的语言智慧。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指出:“《笑林》所说的多是知识上的滑稽。”[8]357“举非违,显纰缪”,《笑林》在思想上主要表现为对愚昧与荒谬的讽刺。《启颜录》继承了这一传统,设有“昏忘”一门,也对愚昧与荒谬进行了批判。但与《笑林》不同的是,这种批判是建立在彰显智慧基础上的批判。如果说,《笑林》是通过对愚昧与荒谬的讽刺,以实现滑稽的效果;那么,《启颜录》则主要是通过对语言智慧的彰显,达到诙谐的效果。在《启颜录》中,出现频率极高的另一个词语是“辩捷”。在敦煌本《启颜录》中,专门设有“辩捷”一门:“隋有三藏法师,父本商胡。法师生于中夏,仪容面目,犹作胡人。行业极高,又有辩捷”[9]13;“齐徐之才有学辩捷”[9]18;“徐陵辩捷,频有机俊,无人酬对”[9]20;“隋薛道衡为聘南使,南朝无问道俗,但是有机辩者,即方便引道衡见之。有一僧甚辩捷,乃令于寺上佛堂中读经,将道衡向寺礼拜”[9]23;“越公于是服其辩捷”[9]29;“国初,贾元逊、王威德俱有辩捷”[9]71;“隋侯白,州举秀才,至京。机锋辩捷,时莫之比”[9]115。“辩捷”亦作“辨捷”,如《史记·滑稽列传》司马贞《索隐》:“滑,乱也;稽,同也。言辨捷之人言非若是,说是若非,言能乱异同也”[10]3197。“辩捷”一词,指的是能言善辩、才思敏捷。正是从彰显语言智慧这一基础出发,《启颜录》对石动筩、侯白、徐之才、长孙玄同这样一批“辨捷之人”表现出极大的欣赏。如:
隋侯白,州举秀才,至京。机锋辩捷,时莫之比。尝与仆射越国公杨素并马言话。路旁有槐树,憔悴欲死。素乃曰:“侯秀才理道过人,能令此树活否?”曰:“能。”素云:“何计得活?”曰:“取槐子于树枝上悬著,即当自活。”素云:“因何得活?”答曰:“可不闻《论语》云:‘子在,回何敢死?’”素大笑。[9]115
《论语》“子在,回何敢死”中之“子”,本指孔子,侯白则曲解为“槐子”;“回”本指颜回,因“回”与“槐”谐音,侯白把“回”曲解为“槐”。在这则笑话中,侯白利用谐音的方式,对《论语》进行曲解,在显示侯白“机锋辩捷”的同时,达到引人发笑的喜剧效果。
从某种意义上说,笑话是一种语言的艺术。《启颜录》的特点在于:彰显人物的语言智慧,综合运用语义学、音韵学、文字学、修辞学等多种语言学手法,调笑戏谑,形成诙谐风格,以达到引人发笑的喜剧效果。
二、《启颜录》的语义学方法
语言环境简称语境,是语义学研究的重要内容。在不同语境下,人们对语义会作出不同的理解,从而形成语境歧义。法国哲学家柏格森在其美学专著《笑》中曾论及语境歧义与“笑”的关系:“当我们把一个符号或象征沿着它的具体意义的方向发展,又硬要它保留原来的象征意义时,就得到可笑的效果”[11]80;“当一个表达方式原系用之于转义,而我们硬要把它当作本义来理解时,就得到滑稽效果”[11]77~78。通过对语言符号作出不同的理解,可以产生可笑的效果。《启颜录》的一个重要特点,正是通过语境歧义形成诙谐风格,以达引人发笑的效果。在《启颜录》中,语境歧义的运用主要分为语义曲解和语义误解两种方式。
(一)语义曲解
语义曲解指的是有意识地错误理解语言含义。在《启颜录》中,通常通过人物对经典有意识地进行错误理解,以形成诙谐的风格,达到引人发笑的效果。如下面这则笑话:
(石)动筩又尝于国学中看博士论难,云孔子弟子达者有七十二人。动筩因问曰:“达者七十二人,几人已着冠,几人未着冠?”博士曰:“经传无文。”动筩:“先生读书,岂合不解?孔子弟子着冠有三十人,未着冠者有四十二人。”博士曰:“据何文以知之?”动筩曰:“《论语》云:‘冠者五六人’,五六三十也;‘童子六七人’,六七四十二也,岂非七十二人?”坐中大悦。博士无以应对。[9]9
《论语》中,所谓“冠者”和“童子”本指成年人和未成年人,而石动筩则曲解为“已着冠”者和“未着冠者”。“冠者五六人”,本意指“冠者”五至六人,石动筩则曲解为五乘以六,计三十人;“童子六七人”,本意指“童子”六至七人,石动筩则曲解为六乘以七,计四十二人。更为奇特的是,三十加四十二正好合孔子弟子七十二人之数。这则笑话通过对曲解经典原意的方式,得出有悖于经典本意的荒谬阐释,以达到引人发笑的效果。又如:
(长孙)玄同任荆王友,所司差摄祭官祠社。于坛所清斋,玄同在幕内坐。有犬来,遗粪秽于墙上。玄同乃取支床砖自击之。傍人怪其率,问曰:“何为自彻支床砖打狗?”玄同曰:“可不闻‘苟利社稷,专之亦可?’”[9]134
马超等《群臣上汉帝表》有云:“夫权宜之制,苟利社稷,专之可也。”[12]885这里“苟利社稷,专之可也”,本意指:如果有利于社稷,专断独行是可以的。但其中“苟”与“狗”、“利”与“溺”、“专”与“砖”分别谐音。于是长孙玄同把“苟利社稷,专之可也”曲解成:“狗溺社稷,砖之亦可”。这则笑话体现了长孙玄同的语言智慧,以其对名言出人意外的曲解,达到引人发笑的效果。
(二)语义误解
语义误解指的则是无意识地错误理解语言含义。在《启颜录》中,通常通过人物对经典或者生活常识无意识地予以错误理解,以形成诙谐的风格,达到引人发笑的效果。如果说,语义曲解表现的是人物的敏捷与智慧,那么,语义误解表现的则是人物的愚昧与无知。如:
后魏孝文帝时,诸王及贵臣多服石药,皆称石发。乃有热者,非富贵者,亦云:“服石发热。”时人多嫌其诈作富贵体。有一人于市门前卧,宛转称热。因众人竞看,同伴怪之。报曰:“我石发。”同伴人曰:“君何时服石,今得石发?”曰:“我昨在市得米,米中有石,食之,乃今发。”众人大笑。自后少有人称患石发者。[9]110
由于“诸王及贵臣多服石药,皆称石发”,“石发”因而成为一种奢侈与时髦。但“石发”的前提是服用“石药”而非石头。此人吃了米中的石头而自称“石发”,显然是“诈作富贵”,显得可笑。这则笑话通过把“石药”误解为石头的方式,讽刺了其人的虚荣与无知,以实现了引人发笑的喜剧效果。又如:
唐韦庆本女选为妃,诣朝堂欲谢。而庆本两耳先卷,朝士多呼为“卷耳”。时长安公松寿见庆本而贺之。因曰:“仆固知足下女得妃。”庆本曰:“何以知之?”松寿乃自摸其耳而卷之曰:“卷耳,后妃之德。”[9]138
《卷耳》出自《诗经·国风·周南》,《诗序》卷上云:“《卷耳》,后妃之志也。又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知臣下之勤劳。内有进贤之志,而无险诐私谒之心,朝夕思念至于忧勤也。”[13]4韦庆本由于“两耳先卷”被朝士戏称为“卷耳”,是就生理现象所起的绰号。与《诗经》中作为表现“后妃之德”的篇章《卷耳》只是谐音而已,与其女被选为妃没有任何逻辑联系。而长安公松寿把韦庆本作为生理现象的“卷耳”与《诗经》中作为表现“后妃之德”的《卷耳》混为一谈,并把韦庆本作为生理现象的“卷耳”误解为其女有“后妃之德”的征兆,从而产生了令人发笑的喜剧效果。
三、《启颜录》的音韵学方法
音韵学是研究汉语语音的科学。汉字的发音、方言、反切都是音韵学研究的内容。汉魏六朝时期,汉语音韵学的研究得到充分的发展,出现了一大批以研究汉语音韵为主要内容的文献,如汉代扬雄的《方言》、三国孙炎的《尔雅音义》、晋代吕静的《韵集》等等。这些音韵学文献的出现,加深了人们对汉语音韵规律的认识,为《启颜录》的创作提供了学术基础。《启颜录》的另一个重要特点,即是运用谐音、方言、反切等音韵学方法,制造谐趣,以达到引人发笑的喜剧效果。
(一)谐音
柏格森在《笑》中分析了语音和喜剧效果之间的关系:“在同一句话当中两套概念的相互干涉是滑稽效果的取之不竭的源泉。要制造这样的相互干涉,也就是在同一句话当中插入两种交错的互不相关的意义,办法是很多的。最容易的办法是同音异语。”[11]81这种同音异语在汉语中即为谐音。在汉语中,同一读音有时表达的是不同的语义。利用同一读音所表达的不同字、词、句的语义,借此而指彼,产生辞趣,以形成诙谐风格,是《启颜录》常用的音韵学方法。如:
晋王绚,彧之子。六岁,外祖何尚之特加赏异,受《论语》,至“郁郁乎文哉”,尚之戏曰:“可改为‘耶耶乎文哉’。”(吴蜀之人,呼父为耶。)绚捧手对曰:“尊者之名,安得为戏?亦可道‘草翁之风必舅’?”(《论语》云:“草上之风必偃。”翁即绚外祖尚之,舅即尚之子偃也。)[9]107
《论语》“郁郁乎文哉”中的“郁郁”从字形而论接近“耶耶”,而“耶耶”又与“爷爷”谐音;《论语》“草上之风必偃”中的“上”与王绚外祖何尚之的“尚”谐音,而“偃”正好与王绚之舅何偃之名中的“偃”同讳。由于王绚认为“尊者之名,安得为戏”,不能把“郁郁乎文哉”读成“耶耶乎文哉”,并将《论语》“草上之风必偃”读为“草翁之风必舅”,用“翁”替代“上”,用“舅”替代“偃”。这则笑话通过谐音、避讳等方式,故意对《论语》进行误读,以达到引人发笑的喜剧效果。又如:
(侯)白又与(杨)素路中遇胡负青草而行。素曰:“长安路上,乃见青草湖。”须臾,又有两醉胡,衣孝重服,骑马而走,俄而一胡落马。白曰:“真所谓‘孝乎惟笑’,有之矣。”[9]117
“胡”与“湖”同音,杨素遂把“负青草而行”的胡人称为“青草湖”,通过谐音的方式进行调侃。“胡”又与“乎”、“孝”与“笑”同音,《论语·为政》有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於有政。”[14]59故侯白把穿孝衣的胡人称孝胡,孝胡在守孝期间喝得酩酊大醉,以致落马,实在可笑,于是引《论语》中“孝乎惟孝”谐音“孝胡惟笑”进行调侃,以达到引人发笑的喜剧效果。
(二)方言
方言是某一区域独具特点的语言。在中国古代,方言与通语、不同区域方言之间在语音上存在一定差异。汉代扬雄《方言》是汉语方言学的第一部著作,提出了“方言”和“通语”的概念,记录了不同区域方言及其与通语的关系。《方言》的出现,引起了人们对于方言及方言与通语之间关系的关注。在《启颜录》中,运用方言与通语、不同区域方言之间在语音上的差异,形成对语义理解上的歧义,构成谐趣,以达到引人发笑的喜剧效果亦多有出现。如:
越公杨素戏弄侯白云:“山东人多仁义,借一而得两。”侯白问曰:“公若为得知?”素曰:“有人从其借弓,乃云:‘揭刀去’,岂非借一而得两?”白应声曰:“关中人亦甚聪明,问一而知二。”越公问曰:“何以得知?”白曰:“有人问:‘比来多雨,渭水涨不?’报曰:‘灞涨。’岂非问一而知二?”越公于是服其辩捷。[9]29
据《侯白捷辨》:“侯白、杨素相善,素关中人,白山东人,素尝难之,欲其无对。而关中下俚言音谓‘水’为‘霸’,山东亦言‘擎将去’为‘榤刀’。”[15]48“揭刀去”,即“榤刀”,指“擎将去”。山东人说“擎将去”,发音为“揭刀去”。“灞”为关中俚语,指“水”。杨素弘农华阴(今属陕西)人,为关中人。白字君素,魏郡临漳(今属河北)人。魏郡临漳在太行山以东,故侯白为山东人。有人本来“借弓”,而山东人回答“揭刀去”;有人本来问“渭水涨不”,而关中人回答“灞涨”。本则笑话表现的是关中人杨素和山东人侯白之间的相互调笑,通过关中、山东的方言引起的理解上的歧义,相互嘲戏,以达到喜剧效果。又如:
唐封抱一任益州九陇尉,与同列戏白打赌钱。座下数百钱输已略尽,便欲敛手。傍人谓之曰:“何不更(戏),觅钱回取之?”抱一乃举手摸钱,曰:“同赐也,何敢望回!”山东人谓“尽”为“赐”,故言“赐也”。[9]139
据《论语·公冶长》:“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知十,赐也闻一知二。’”[14]77其中“赐也何敢望回”一句,是子贡自谦之词,意思说我赐怎么比得上颜回呢?而“山东人谓‘尽’为‘赐’”。封抱一套用“赐也,何敢望回”一句,则指的是,钱已经输尽了,怎么敢希望再赢回来?这则笑话利用方言谐音,巧妙套用《论语》名言,达到了诙谐的效果。
(三)反切
反切,亦称翻切,是中国古代用两个汉字给一个汉字进行注音的拼音方式,用于反切的前一个字称为切上字,后一个字称为切下字。其做法是取切上字声母,切下字韵母和声调拼音。自三国时期孙炎《尔雅音义》之后,反切作为一种注音方式得到广泛运用。故《颜氏家训·音辞篇》云:“孙叔言创《尔雅音义》,是汉末人独知反语,至于魏世,此事大行。”[16]473在《启颜录》中,有的作品运用反切的方式隐蔽地表达某一汉字的语义,进行嘲戏,以达到谐谑调笑的喜剧效果。如:
唐京城有僧,性甚机悟,病足。有人于路中见,嘲之曰:“法师是‘云中郡’。”僧曰:“与君先不相知,何因辱贫道作‘契綟秃’?”其人诈之曰:“‘云中郡’言法师高远,何为是辱?”僧曰:“云中郡是天州,翻为偷氈,是毛贼;毛贼翻为墨槽,傍边有曲录铁,翻为契綟秃。何事过相骂邪?”前人于是愧伏。[9]170~171京城僧“性甚机悟”,被戏称为“云中郡”后,立即意识到是被骂为“契綟秃”,并运用反切的方法,自我解嘲地破解了其中的隐语。故事在表现了京城僧的语言智慧的同时,也实现了喜剧效果。又如:
唐安陵人善嘲,邑令至者,无不为隐语嘲之。有令口无一齿,常畏见嘲。初至,谓邑吏:“我闻安陵太喜嘲弄,汝等不得复踵前也。”初上,判三道,佐史抱案在后,曰:“明府书处甚疾。”其人不觉为嘲,乃谓称己之善,遂甚信之。居数月,佐史仇人告曰:“言‘明府书处甚疾’者,其人嘲明府。”令曰:“何为是言?”曰:“‘书处甚疾’者,是‘奔墨’。‘奔墨’者翻为‘北门’,‘北门’是‘缺后’。‘缺后’者翻为‘口穴’,此嘲弄无齿也。”令始悟,鞭佐史而解之。[9]172
这则笑话表现的是安陵人的语言智慧,及对安陵邑令的嘲弄。故事以“书处甚疾”为基础,用反切的方式,不但对安陵邑令“口无一齿”进行嘲戏,同时也表现了安陵邑令的无知与狭隘。
四、《启颜录》的其他语言学方法
除语义学、音韵学方法外,《启颜录》在还运用了文字学、修辞学方法制造谐趣,以形成作品的诙谐风格。
(一)拆字
拆字是汉语的一种文字游戏。作为一种文字学方法,拆字是指对汉字的笔画、偏旁、部首进行拆解或组合,构成新字。作为语言学史上的第一部字书,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根据形体结构把汉字分为五百四十个部首,加深并推动了对汉字形体结构的研究与认识。三国时期,就有文人用拆字的方式进行嘲戏。据《三国志·薛综传》:“西使张奉于权前列尚书阚泽姓名以嘲泽,泽不能答。综下行酒,因劝酒曰:‘蜀者何也?有犬为独,无犬为蜀,横目苟身,虫入其腹。’奉曰:‘不当复列君吴邪?’综应声曰:‘无口为天,有口为吴,君临万邦,天子之都。’于是众座皆笑,而奉无以对。其枢机敏捷,皆此类也。”[12]1250~1251在《启颜录》中,常有通过拆字戏谑嘲诮,以达到引人发笑的例子。如:
北齐徐之才,后封西阳王。尚书王元景尝戏之才曰:“人名之才,有何义理?以仆所解,当是乏才。”之才即应声嘲元景姓曰:“王之为字,在言为,近犬便狂,加颈足为马(馬),施角尾而成羊。”元景遂无以对。[9]58
“之”与“乏”只有一撇之差。王元景以拆字的方式,把“之才”戏称为“乏才”,以对徐之才进行嘲弄。徐之才则以王元景之姓做文章,反过来对之进行嘲弄,戏称“王”字加“言”为“”,加犬旁为“狂”,加颈与足为“马(馬)”,加角与尾则为“羊”。通过“王”与“”、“狂”、“马(馬)”、“羊”这些具有贬义性汉字的关联,即表现了徐之才的语言智慧,同时也产生了引人发笑的喜剧效果。又如:
徐之才又尝宴人客,时有卢元明在座,戏弄之才姓云:“徐字乃未入人。”之才即嘲元明姓卢字曰:“安亡为虐,在丘为虗,生男成虏,配马成驴。”元明嘿然,一坐欢笑。[9]59
(二)夸张
夸张是一种常见的修辞学方法。在《笑》一书中,柏格森论述了夸张和滑稽之间的关系:“把小的东西说得像是大的,那就是夸张。当夸张被扩展,特别是当夸张成了体系,那就是滑稽了。……夸张是如此引人发笑,以致某些作家就以夸张作为滑稽的定义。”[11]84~85刘勰《文心雕龙·夸饰》对夸张的特征进行了论述:“自天地以降,豫入声貌,文辞所被,夸饰恒存。虽诗书雅言,风格训世,事必宜广,文亦过焉。是以言峻则嵩高极天,论狭则河不容舠,说多则子孙千亿,称少则民靡孑遗。”[6]465刘勰认为,夸张的运用应该符合常理,“夸饰其要,则心声锋起,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6]466。夸张的运用一但“被扩展”而“夸过其理”,就必然导致“名实两乖”,产生诙谐荒诞的效果。如:
汉武帝置酒,命群臣为大言,小者饮酒。公孙丞相曰:“臣弘骄而猛,又刚毅,交牙出吻,声又大,号呼万里嗷一代。”余四公不能对。东方朔请代大对,一曰:“臣坐不得起,仰迫于天地之间,愁不得长。”二曰:“臣跋越九州,间不容趾,并呑天下,欲枯四海。”三、四曰:“天下不足以受臣坐,四海不足以受臣唾。臣噎不缘食,出居天外臥。”上曰:“大哉!弘言最小,当饮。”[9]185
公孙弘用夸张的手法形容自己说话声大,可以“号呼万里嗷一代”,尚符合常理。而东方朔代四公用“仰迫于天地之间”、九州“间不容趾”、“四海不足以受臣坐”,形容自己身躯的巨大,乃至于不能容于天地之间,则把事物夸大到超出常理的程度,由此便产生了诙谐荒诞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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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熊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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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4799(2017)04-0129-06
2016-03-07
宋扬(1987-),男,湖北武汉人,湖北大学文学院2014级博士研究生;郭康松(1964-),男,湖北宜昌人,湖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历史学博士,主要从事文献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