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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托邦”幸福的伦理之维
——评《美丽新世界》、《一九八四》和《华氏451》

2017-02-26周小川

关键词:华氏理性主义幸福观

周小川

(武汉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乌托邦”幸福的伦理之维
——评《美丽新世界》、《一九八四》和《华氏451》

周小川

(武汉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反乌托邦小说是对人类“乌托邦”幸福美丽畅想的反思和批判。从西方伦理学的感性主义幸福观和理性主义幸福观来看,小说《美丽新世界》、《一九八四》和《华氏451》全方位地展现了乌托邦社会的感性主义幸福伦理观快乐至上原则和理性主义幸福伦理观德性至上原则之间的矛盾。从感性主义幸福伦理观看,乌托邦个体片面追求肉体之乐或精神之乐,使得灵肉之乐偏执一端导致个体德性无以形成,因而个体在似乎幸福的幻境中过着不幸的生活,谓之乌托邦的似“幸福”;而从理性主义幸福伦理观看,乌托邦个体的快乐又受制于集体德性的领驭,是一种被源于国家权利和意识形态的德性因势利导而最终服从和服务于集体意志的暂时满足状态,换言之,是一种乌托邦的被“幸福”。因此,反乌托邦小说更多的是基于对“乌托邦”幸福伦理的反思来引发读者对现实世界幸福存在的理性主义认识和回归。

反乌托邦小说;西方伦理学;似“幸福”;被“幸福”

乌托邦文学(Utopian Literature)一直是学界研究的热点,其中乌托邦小说所引发的学术关注尤其令人瞩目。就传统小说而言,刻意划分乌托邦或非乌托邦的界限未免有些牵强,因为小说所营造的世界本身就是现实世界理想的某种折射或反映。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中关涉理想主义的故事建构是小说文本对乌托邦冲动的行为或心理的一种描摹,进而也是表现人类对乌托邦向往和反思的过程叙事。在当代,以乌托邦为题材的反乌托邦小说尤其受到国内外学界的关注,学者们以多维批评视角对反乌托邦小说进行了比较全面深入的研究。就已有的研究成果来看,基于这类题材小说的幸福伦理学研究尚属可拓展研究和引发争鸣的领域,尤其是以西方伦理学来观照和探讨英美反乌托邦小说对幸福的伦理学反思方面更有深度开掘和系统探究的必要。本文从西方伦理学的感性主义幸福伦理观和理性主义幸福伦理观入手,分别探讨英国作家阿道斯·赫胥黎(Aldous Leonard Huxley,1894—1963)的《美丽新世界》(Brave New World,1932)、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1903—1950)的《一九八四》(Nineteen Eighty-Four,1949)和美国科幻大师雷·布拉德伯里(Ray Bradbury,1920—2012)的《华氏451》(Fahrenheit 451,1953)这三部反乌托邦小说,比较分析其中“乌托邦”幸福主题的两种特殊形式——一种是以基于感性主义“快乐至上”幸福伦理观的似“幸福”,另一种是基于理性主义“德性至上”幸福伦理观的被“幸福”,进而阐释反乌托邦小说幸福实现图景的悖论和现实主义反思。

一、“乌托邦”幸福伦理的悖论

“乌托邦”这一名称来源于英国文艺复兴时期著名小说家托马斯·莫尔(Thomas More,1478—1535)的《乌托邦》(Utopia,1516),但作品中的“乌有之乡”的主题意蕴却最早见之于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Plato,423—347 B.C.)的《理想国》(Republic)。乌托邦的要义就是一种具有普世价值的人类幸福追求的反映,核心思想是批判现存的不幸福社会状态、追求美好幸福的生存状态的乌托邦精神[1]74。实际上,乌托邦小说有关人类“幸福”追诉的主题可以基于西方伦理学从两个截然不同的方面进行关注和认知:即主张快乐即德性的感性主义幸福观和主张德性即快乐的理性主义幸福观。这两种幸福伦理观都认为快乐与德性是衡量幸福伦理的二维标准,其关系本是相互对立又缺一不可。于是,反乌托邦小说很好地以其极端的表现手法揭示了乌托邦幸福感性主义快乐至上和理性主义德性至上相互共存且互为冲突的悖谬。

从西方伦理学的角度看,感性主义幸福观普遍认为快乐就是德性。伊壁鸠鲁(Epicurus,341—270 B.C.)认为:“……快乐是幸福生活的开始和目的。因为我们认为幸福生活是我们天生的最高的善,我们的一切取舍都从快乐出发;我们的最终目的乃是得到快乐,而以感触(……)为标准来判断一切的善。”[2]103主张追求快乐本身就是人类至善至美的行为,这种感性体验又形成一种个人处世的德性反过来指导个人对快乐的追求。个人应该顺从自己的灵性,这种灵性包括肉体和精神的自然体验。在此基础上,个体回归本原与自然契合并从中悟出德性进而衍生出道德来。而道德本身又必须放诸实际指导人从实际出发追求基于道德的至善至美的幸福[3]。这种幸福与德性的本原结合不仅是对中世纪基于宗教神学和封建专制主义幸福观的解构和颠覆,也反映了人们对一切极权的国家意志统驭下的道德观的审视和批判,因而是人们对快乐与德性关系认知的一种深化。然而,如果秉持这种幸福观的人们过分强调以个体肉体快乐作为幸福的源泉,那么他们就会忽视甚至损害他人或群体的幸福和利益;相反,如果他们通过压抑个体快乐和欲望片面追求精神之乐的话,就又会有违人作为生物的自然属性。因此,通过这两种情况最终收获的“快乐”不会是真正意义上的幸福,而是一种“似‘幸福’”。这种似“幸福”成为早期乌托邦小说所着力描绘的图景,人类美好、快乐和理想的“乌托邦”幸福乐园展现无遗[1]154。乌托邦借助一种能充分实现自身快乐的理想之国的精神预言来对现存社会形态和生存状态进行批判。早期乌托邦幸福是正当高尚的快乐,是符合自然的生活[4]75。这种高尚的快乐其实就是一种感性主义至真至善的幸福观基础上的乐善之“福”,认为正义和德性源自于快乐,又作用于快乐本身。而这种想象出来的“幸福”因模糊了快乐与德性的伦理之维而缺乏现实能指基础,注定是空想和虚无的。

相比而言,理性主义幸福观则更加强调德性在追求幸福过程中的重要性,认为德性即快乐。柏拉图认为幸福是个人灵魂的一种和谐状态,欲望是人的感官渴望得到的各种满足;理智是拒绝不被现实社会接受的欲望;激情服从于理智,当欲望超越规则的边界时,激情将成为理智的助手,控制无止的欲望[5]22。但以柏拉图为代表的理性主义幸福论者并不像中世纪的禁欲主义幸福论者们那样寄“幸福”于来世,他们也主张人们要在合理条件下满足个人的欲望,认为个人正义即是用理智控制激情,用理智压制欲望,用激情牵引欲望,从而建立起三者的平衡,实现个人灵魂的和谐。理性主义幸福观的德性论者甚至认为道德观是源于群体而非个体,正如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所认为的那样:城邦的建立必须以达到全体人民的幸福和谐为目的,国家是善的最后实现,是公民幸福的必要条件。这种德性观为国家幸福主义奠定了基础。国家主义幸福观普遍认为,人的幸福取决于一国的公民身份。在以理性原则构建的国家里,公民必须首先搁置或舍弃个人幸福而考虑和维护群体幸福或国家利益,而群体或国家则要负责承诺给公民应有的保护与幸福。这种幸福观随着人类社会文明史的发展而根深蒂固,并在现代资本主义国家、法西斯主义、德国的国家社会主义和前苏联斯大林集权模式中达到极致。这种尊奉国家幸福主义的政体或国家组织形式会不时向个人展示当前生活的种种幸福图景,并开宗明义地向世人展现在科学理性指导下未来更舒适和更安逸的生活[6]。而生活在缺乏培养个体修为的穷奢极欲的独裁统治下或屈从于强大的国家意志下的人们则根本无幸福可言。笔者认为这种通过个体或群体德性凌驾于个体快乐之上的途径获得的“幸福”可谓之“被‘幸福’”。

在文学创作中相应的有一种对“乌托邦”幸福的合理性产生怀疑的具有讽喻性的乌托邦小说作品。这类作品基于理性主义幸福伦理观以反思和质疑的姿态展现乌托邦理想的虚无和现实反讽。相对于感性主义快乐至上的早期乌托邦幸福观,这类讽刺乌托邦作品更多的是从德性的高度对乌托邦所营造的所谓幸福乐土进行深刻反思和批判。17世纪末的英国和18世纪的美国都不再痴迷于对海外世界的乌托邦构想,因为这种异域想象早已变成对异域的征服和掠夺。理性主义者们开始重新审视曾经被早期乌托邦文学以感性主义快乐至上的幸福伦理观神圣化和妖魔化的人类未来生活的“幸福”图景,并开始在作品中仿拟或调侃甚至无情鞭挞这类乌托邦主题[6]。在异域想象的国度里,本应理想幸福的安乐之地却充斥着现世恶俗的魅影,所谓乌托邦幸福都是现代文明以理性主义的所谓群体德性凌驾于人的自然属性之上的具有极强殖民和极权色彩的被世俗体制化的“幸福”。

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以及法西斯和极权主义的盛行使西方世界的幸福伦理观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感性主义快乐决定论和理性主义德性决定论之争。一方面是英美后工业时代以个性主义物欲满足作为幸福诉求的感性主义幸福观,另一方面是以战后苏德国家主义所代表的群体德性统御和压制人的自然属性的理性主义幸福观。这两种幸福观的并存和相互渗透以其极具破坏性的力量彻底颠覆人类曾经固有的对幸福追求的乌托邦冲动和构想,这通常被文学研究者认为是乌托邦终结[6]。曾经于早期构想的莫尔时代的田园牧歌式的乌托邦生活到了20世纪已经发生了变异,由乌托邦彻底走向了反乌托邦。反乌托邦小说因此就成为着力影射和批判乌托邦感性主义和理性主义幸福伦理关于快乐与德性二维悖谬之争的文学载体了。20世纪的英国和美国,反乌托邦小说创作达到高峰期,其中比较经典的是英国作家阿道斯·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和美国科幻大师雷·布拉德伯里的《华氏451》。这三部反乌托邦小说成功地将虚幻的乌托邦基于感性主义快乐至上的似“幸福”和理性主义德性至上的被“幸福”置于各自虚构的历史时空中以各自充满矛盾的方式展现出来。

二、似“幸福”

在反乌托邦小说里,作者在描述理想世界时所采用的叙事风格和表现形式与早期乌托邦小说在某种程度上是契合的。但是在这类小说里,那种注重满足个人肉体快乐体验或强调以个体精神领驭快乐的感性主义幸福观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夸张式描写。人们的欲望或因为所提供的物质便利或权利优势而急剧膨胀,或因为通过压抑个体自然体验来追求理想主义的精神快乐而扭曲变形。前者完全顺应人的趋利避害生物本性而背离人作为灵性主体的精神体验,而后者则压抑人的肉体之乐而强调人的精神之灵的快乐感悟。在乌托邦的世界里,当个体的快乐得到充分满足进而忽视甚至践踏人类良知的时候,看似幸福的生活也必然导致灾难性的人与社会的悲剧。然而当人的肉体欲望得不到满足时,那种源自于灵性的精神愉悦也不复存在,即使有一种个体快乐的精神体验,那也是绑缚在公共道德战车上的牺牲品而已。

在《美丽新世界》和《华氏451》所塑造的未来世界里,社会物质财富极其丰富,人们可以尽情享受在科技理性支配下的丰硕的物质生活,以及以一种最为容易和便利的方式满足自己的欲望。但是与前现代不同之处在于,在享受物质带来快乐的同时,人们忽略了对他人和社会承担责任和义务的最基本的德性修养。而这种德性是来自个体自身对肉体和精神快乐的灵性感悟的。《美丽新世界》描写的就是这样一个位于福特纪元632年的被称之为“文明社会”的世界性国家。在这个新世界,一切文明特征都以高科技所代言。历史的车轮在这里仿佛是被利益和贪欲所驱使。作为深厚文化载体的书籍被丢进尘封的历史中,而作为历史文化传承的美德更是被合法化的骄奢淫逸所取代。同样的,《华氏451》里的新世界也是科技高度发达的大都市,在这里享乐文化受到极致追捧。为追求刺激,人们想尽一切办法充分利用已经运用到生活中的各种科技设施。他们终日沉醉在虚幻飘渺的虚拟空间里,根本无暇考虑作为人还有上升到理性反思的必要,更不用说培养个体德性的修养了。正如比提所言:“人活着不就为了这个?为了享乐,为了刺激?你不得不承认,我们的文化提供了充裕的享乐和刺激。”[7]67在这样的未来社会里,由于感性主义快乐体验占据上风,幸福观也因国家民族概念的模糊化而淡化,人们完全沉迷于声色犬马的物质和娱乐享受之中,对于自己的享乐是否是正义和高尚的、会否有损他人利益和福祉、以及对社会是否造成危害则完全不在个体的理性思考范围之内。这种纯粹出于满足肉体快乐体验和物质贪欲而不顾及精神快乐体验的人生难以生发出德性,也就难以产生基于感性主义快乐与德性二维平衡的幸福了。

在《一九八四》里,作者则干脆将笔触直接深入人们的精神领域。小说中个体的肉体欲望和精神快乐是隐秘的和被压抑的,然而个体对欲望满足的渴望和对精神快乐的向往却更为强烈,因此而引发的悲剧也更加惨烈。个体基于自然属性的快乐被极端的压制,人们不可能像《美丽新世界》和《华氏451》所描摹的乌托邦世界里那样极尽享乐。但是从精神层面来说,在他们看来自己的生活是“幸福”的,老大哥的形象是精神快乐体验的源泉,因为他是党挑选出来向世界展示自己的形象,也是作为群众热爱、恐惧和顶礼膜拜的精神偶像。对于个体而言,他们在物质财富极其匮乏的情况下出于灵性构建了一个个属于他们自己的精神乌托邦。在这个世界里,一切幸福之源都是以不同面孔呈现在个体灵魂中的老大哥形象。而事实证明,温斯顿和裘莉娅的激越私情恰恰说明:只有肉欲的满足才是实现个体直接快乐体验的根本。因此,反乌托邦小说从基于感性主义幸福伦理观来看,它实际上在诠释着一个重要的幸福法则:快乐和德性不可偏执一端,同时追求满足人类自然属性的快乐和欲望以及在此基础上完成的精神快乐体验在个体德性修炼的过程中也缺一不可。而完成从快乐到德性再到幸福的过程才是真正的幸福实现之路。这样,无论是《美丽新世界》和《华氏451》的肉体快乐至上还是《一九八四》中的个体快乐的精神体验为尊都不能完成感性主义幸福伦理关于快乐和德性二维由此及彼的幸福实现的完整过程,因此都谈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幸福,仅仅是似“幸福”而已。

那么顺理成章的,片面追求肉体快乐或精神快乐就必然产生这样的后果:人际关系变得冷漠和疏远。在《美丽新世界》和《华氏451》中,即使当人际交往确实有存在的必要时,人们也只是互相从对方身上攫取利益和快乐而已。人们可以在乌托邦冲动的驱使下,以自身灵性(肉体和精神)去构建一个乌托邦,而像《美丽新世界》中所描述的乌托邦一旦成为现实的话,人们所享受到的各种纯感官的快乐和满足又会使自己的精神之灵开始沉沦。小说中的“多感觉艺术”特别影剧院给人们提供的娱乐活动全方位地给人们展示了无数个形态迥异的乌托邦。这种虚幻乌托邦中个体所构建的虚拟感官世界恰恰是人们逃离现实人际关系的有效途径,从而也是导致人情冷漠的罪魁祸首。随着这种乌托邦冲动的不断深化,享乐至上的理念就使得人际关系异化成了一种物化关系。这在《华氏451》中也有着同样体现。汽车、电视、新闻传媒等不断向人们的视听感官灌输刺激、欢愉和肤浅的娱乐文化,电视把人们带入自己所设想的乌托邦。对蒙太格的妻子米尔德里德来说,电视就是自己演绎不同角色的理想舞台。然而她依然不满足家中富有的三面电视墙,因为第四面电视墙的缺失会使她随时找到真实的自己,她迫切需要第四堵墙来维持这种幻觉。有了第四面墙,现实与虚幻就能隔开。因此在这种虚拟的乌托邦里,乌托邦冲动促使人们无所顾及地与亦真亦幻的“人们”进行互动,可以不用背负道德和责任的枷锁来充分体验在虚拟的人群中所能享受到的“美好”和“幸福”。而一旦带着这种在虚拟乌托邦中培养出来的惯性思维来面对现实中的人们时,他们就会因丧失了真实世界中人的灵性而无法以个体的德性和理性来看待现实中的人群和社会。这种超现实的模拟和时空倒置更加让人们在现实中产生迷幻感。人作为高度理性的智慧动物因而变得麻木,人的生存状态也因此从根本上产生异化,人际的冷漠使得个体的幸福感随着灵性的堕落而变得遥不可及。

如果说这两部小说中的视听科技能给人们带来充分完美的感观愉悦和虚拟乌托邦体验的话,那么《一九八四》中同样是高科技的电屏给人们留下的就是另一番景象了。电屏的监控无处不在,它所施加给个体的强大的思想宣传攻势足以使人们无暇顾及感官的欢愉和肉体的快乐体验,电屏里仅有的娱乐就是播放大洋国战无不胜的影片和强制性互动的广播体操。电屏的存在意义在于培养和规训人们的精神生活和体验,至于是否让人们从电屏的内容中感受到感官的愉悦就不是设置这一高科技产品的初衷了。然而,这种通过虚拟乌托邦营造主流精神氛围来压抑个体自然快乐体验的具有高度监控性质的形式只会使得个体之间关系相对而言更加冷漠,甚至使社会陷入人人自危的窘境。人性因此也变得扭曲和变形,幸福更是无从谈起。

这三部小说的共同之处在于:无论是个体对肉体和感官快乐的极致追求还是个体过分遵从单纯的精神体验都会导致家庭的消亡和家庭伦理的沦丧。在《美丽新世界》中,人们下班后的娱乐生活虽然花样繁多,却缺少变化且重复率高。当人们观看完感觉电影、参加体育表演、团歌大合唱、俱乐部活动、舞会等后,依旧感觉生活无趣、乏味,最后只有借助服用索麻和挑选性伙伴,以纵情声色的方式寻找刺激来结束一天的生活。这种娱乐形式失去了对自然和社会的原生态体验,出于一种纯感官的放纵,情欲和索麻成为生活的必须。这无疑就是反乌托邦小说中无法挣脱的现代性危机对未来世界家庭和家庭伦理的警示和预言。在《华氏451》中,米尔德里德和丈夫间几乎没有正常的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的夫妻生活,即使是两性生活也是处于超现实的拟象状态中。他们每天表面住在一个屋檐下,而实际上却被虚拟的电视墙分隔在两个世界,晚上则更是同床异梦。在《美丽新世界》中性生活也成了一种娱乐。新世界甚至反对家庭婚姻和专一的爱情,提倡性自由:“强烈反对任何强烈的或者长久持续的感情。”[8]36当吸食索麻、服用过量安定剂、无爱情的婚姻关系以及纵情滥交不再成为伦理禁区的时候,由个体的灵性产生的德性就会被淹没殆尽,家庭作为曾经文明社会提供给个体的幸福温床也就因此失去了其存在的现实土壤,或者明存实亡了。家庭消亡以及随之而来的家庭伦常的失序也就必然导致个体乃至社会的系统性危机。

相比较而言,《一九八四》对这种家庭和家庭伦理的反思倾向于以被压抑的人性快乐体验和被排斥的感性体验为出发点。温斯顿与凯瑟琳的结合并非出于情欲而是出于一种以牺牲个体快乐和欲望来顺应体制营造的精神氛围的需要。他们最终没能以理性的方式成功“造孩子”[9],分居达十一年之久却依然维系着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这种出于纯理性主义的婚姻关系是注定不会维系家庭的稳定的。最终“不管如何压制,当人的情感根据纯粹欲望行事时,(一切)都有可能像一件外衣那样被扔到一边”[10]。相反,温斯顿和裘莉娅的相遇给他们彼此的生活增添了一抹快乐之光。这种迸发的情欲使得个体追求快乐的乌托邦冲动找到了充分宣泄的途径。他们逃离了死亡婚姻的束缚寻找着肉欲的慰藉,从而沉浸在“爱情”乌托邦的灵性沉沦之路上不能自拔。然而这种建立在情欲基础上不能引发灵性感悟甚至上升为精神体验高度的快乐体验最后注定还是以悲剧收场。温斯顿在遭受了一切可能的毒打和严刑之后,还是以出卖和牺牲裘莉娅作为自己逃脱刑罚的救命稻草。这是因为,当从极端的理性主义的婚姻中跳出家庭伦理的规约之后,个体更容易迅速进入感性“趋乐避苦”的乌托邦冲动中,由于在灵肉之乐间不能建立平衡而使得幸福伦理快乐与德性二维失衡,最终导致个体在似乎幸福的幻境中过着不幸的生活。

三、被“幸福”

因为乌托邦冲动的驱使,人们对未来世界理想生活环境充满期待和幻想,并将其付诸基于理想主义人性解放的实践,希望在乌托邦的世界里建构一种强大的国家、科技或无形力量将利益和幸福重新分配,以充分满足个体的需求和欲望。这样的乌托邦构想实际上是意在构建一种以柏拉图的《理想国》里所描述的社会,即,以精英引领的集体道德作为实现幸福的伦理社会。而以集体价值作为统摄全局的伦理标准仅靠道德说教或德性感召是难以为继的,实际上它离不开绝对权力的控制和实施。如果公共权利本身与掌权者的贪欲和权力欲相结合,那么个体的幸福就会成为以集体道德为名行极权控制之实的独裁统治的牺牲品。当然,在政治开明的环境中,个体幸福是能够得以有效实现的,但前提是:这是以社会精英的理性主义集体道德作为引领和保障的。因此,无论是哪种情况,个体幸福很难离开集体德性所营造的大环境而单独实现,这样的幸福是一种“被”规约的幸福。而这种幸福本身就不是人们在乌托邦冲动下所希望看到的理想社会的样子。人们终究无法逃脱幸福与德性的伦理之维的束缚与宿命。

《一九八四》将这种对乌托邦式的基于极权的集体幸福追求的描写发挥到极致,老大哥作为政治无意识的象征处处在牵制和规约着人们的饮食起居和举手投足,思想警察无处不在地控制着人们的言行和思想,还有负责宣传、洗脑和监控的电屏,甚至创造了整齐划一的方便统一思想的新话。所有这些企图忽视个体的自然属性、用理性来强化集体属性的措施,都是用来保障纯理性对实现集体幸福的不可替代的作用。《华氏451》则以一种超意识形态和更加抽象的手法,将所有以独裁和思想控制的方式钳制人们追求个体精神愉悦和思想自由的行为放在读者的审视和批判之下。在一个看似声色光电给生活带来无穷方便的消费社会,人们之间的关系因为没有了个体精神和情感的追求而变得冷漠和异化。集体理性被置于空前重要的地位,人们的一切行为都被无意识地控制在消费社会提供的各种便利和虚幻的感观享受之中。“简单方便”顺理成章地迎合了人们肉体上本能的欲求,而历史的传承和精神的寄托因为书籍的焚毁而被不知不觉地抹杀。同样,在《美丽新世界》中,科技的理性被放大到极致,甚至以汽车巨贾福特姓氏作为纪年方式,科技和商业的繁荣使得物质生活变得极为方便。人类的繁衍再也无需婚姻的关系作为保障,非但如此,用新科技产生的新兴人类一出生就产生了等级,无需政治理性的强制、独裁思想的钳制,更加省去了对个体追求幸福和自由的担忧。由于基因再辅以适当的生物条件反射,人们生来就满足于各阶层的生存现状和境遇。

集体道德得以维系、传播和遵守离不开强有力的国家机构和权力的运作[6]。这三部反乌托邦小说对极权统治的特征都有着严密和合乎逻辑的想象,乌托邦社会的公共道德运行机制在三部小说里面也均以不同的方式有所呈现。极权体制下的各个权利机关有机运行且合谐共处,这使得公共道德在权利的控制下被普遍遵守。在《一九八四》中大洋国的社会结构呈标准的金字塔形,在金字塔的顶端是一个“真理”和万能的精神象征:老大哥。《华氏451》中布拉德伯里更是采用抽象的方式向人们展示了一只无形的巨手——核战争威胁——在人们生存的任何角落进行着强大的控制。相比之下,在《美丽新世界》中作者则极力呈现一个不仅科技高度发达而且意识形态控制较之《一九八四》和《华氏451》要模糊得多的社会。然而这里依然存在着社会等级,最高的精神象征是以物欲偶像为标准的福特家族,而他们的创始者就自然而然被尊奉为福帝了。《一九八四》中处于老大哥之下的是党,党是大洋国的直接权力机关,分为内党和外党。内党由精英党员组成,相当于党的大脑。相应地,外党党员便是党的手,分别安排在四大部工作:和平部、真理部、仁爱部和富足部:“和平部负责的是战争,真理部制造谎言,仁爱部负责拷打,而富足部在制造饥饿。”[9]199而《华氏451》中类似于《一九八四》内党和外党性质的机制就是轰炸机、消防队、形形色色的监控设施和机器猎犬了,它们的职责在于破坏性地打击、摧毁、监控和侦查思想和思想的传播。而相似的机构在《美丽新世界》中则是无所不能的孵育中心。它的职能大到可以根据社会需要来决定人口的数量、种类和社会等级,从高到低依次是:处于上流社会精英层的阿尔法和贝塔(负责智力工作),处于下层的从事体力和技术的甘玛、德塔和埃普西隆。除此之外,还存在着形形色色的道德规训和强制执行的机构确保新世界的基本秩序。而宣传和洗脑的机构或方式、途径在三部小说里也以近似于荒谬的方式展现在读者面前。《一九八四》中的“英社”和“新话”主要负责的是在民众中普及和规约党的思想和歌颂党所领导下的大洋国共同遵循的行为准则和道德规范;《华氏451》中的电视墙、铺天盖地的广告和政治宣传更是将使人丧失个体理性判断服从以消费理念为基础和以享乐为荣的德性观渗透到市民的每个毛孔;《美丽新世界》中让人们从幼儿期就接受社会规范的思想灌输和催眠教育,意在让人们安守本分并遵从普遍认同的集体德性,从而热爱自己的社会使命。总而言之,三部小说都是以精神———管控——洗脑的方式确保集体的道德理念得以在普罗大众中被全盘接受和遵从。

《一九八四》中老大哥战无不胜的“战神”形象是人们赖以维持一种以国家荣誉感为先导的幸福感的基础,《华氏451》中一触即发的核战阴霾是一种对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思想意识的威慑——这样就可以使人们接受和奉行简单甚至是麻木的生活现状,以顺应由主流道德引领的幸福观,而《美丽新世界》中的福帝形象则是以与旧世界的对抗和反思作为推销人性禁锢和思想牵制的道德理性的有力保证。在这样的乌托邦集体道德统领下的社会里,社会财富的支配和运用无疑最能体现人们实现幸福的方式和效力了。

《一九八四》中的大洋国可以通过计划经济有限配给的方式最大限度地限制国家物质财富的增长,维持人民的贫困状态。比如,“一个星期的烟丝配额只有一百克,很少可以将烟斗装得太满……新配额要到明天才有,而他只有四根烟了”[9]56,“巧克力的配额将在本星期末从三十克降到二十克”[9]39……同时也可以通过各种名目的战争来消耗不断增长的社会财富。作为幸福之源的社会财富一旦以国家意志的形式实行有限的统一分配或用于战争或其他用途后,作为个体的公民根本无法得到物欲上的满足。在传统社会,这种被压抑的欲望是极其可能反过来成为颠覆这种强大国家意志的极具毁灭性的驱动力的。然而,这在大洋国里得以有效规避,原因有三:其一,基于被篡改的历史,大洋国的人们可通过今昔比较来获取满足感,这是因为“历史”证明,过去的人们比现在的人们生活要苦得多;其二,基于被篡改的数据,人们可以随时掌握国家经济向好的形势和幸福指数的不断攀升;其三,基于被篡改的新闻和媒体宣传,人们可以感受因国家不断强大而产生的日益巩固的安全感。更为荒谬的是,饥饿本身也最终成为幸福之源,这是因为在强大的集体意志和道德氛围里,处于饥寒交迫中的人们能更加珍惜国家在最紧要关头分配给人们的有限生活物资,并能把压制个体欲望、维护集体道德当成自己的神圣义务和精神境界。

当然,以上所说的这种戴上沉重的国家主义意识镣铐的“幸福”是无法彻底代替个体基于享乐主义的乌托邦冲动的,《美丽新世界》中就将这种曾经被极度打压的乌托邦冲动彻底释放出来。表面上看,在这个新世界里人性得到了完全解放,人们可以毫无顾及地过着纵欲放荡的生活。然而,实际上人们按照自己所设想的理想状态将自己从沉重的束缚和禁锢中解脱出来的同时也被自己理想主义外化的社会规则所奴役,从而变成了完全脱离自身自然属性的异者。美国社会学家波兹曼曾说:“正如赫胥黎在《重访美丽新世界》里提到的,那些随时准备反抗独裁的自由意志论者和唯理论者‘完全忽视了人们对于娱乐的无尽欲望’。在《一九八四》中,人们受制于痛苦,而在《美丽新世界》中,人们由于享乐失去了自由。”[11]1~2在这两个看似完全相反的极端社会里,以公民和市民身份存在的个体无论处于幸福伦理二维的哪一端都受制于一种强大的基于群体理性的德性的规约和掌控。当德性要通过压制或放纵欲望的极权力量来完成个体对幸福的能指性感受时,个体是没有任何自由可言的。因此人们似乎要重返旧世界中找到某种相对平衡的局面,这就是《美丽新世界》中兼有阿尔法血统和甘玛血统的柏纳·马克思与野人约翰想要逃离新世界回到印第安人保留区的原因所在。

从社会物质财富的分配角度看,《华氏451》所营造的崭新的科技之城相比《一九八四》和《美丽新世界》这两种极端情况而言应该是最理想的人类生存环境,个体拥有对生活物资充分的自由支配权,基础设施都是用高科技的防火材料做成,一应俱全的娱乐休闲或供人消遣的设施使人们可以避免浩繁的典籍阅读和学习,以至于传统的消防设施失去了它原有的功用改而以焚书灭籍为己任。可就是这种改变使得原本被人们看成是沉重的历史和文化包袱的、结合人类几乎所有理性主义伦理之大全的故纸堆也被一起付之一炬。以一邦占统治地位的意志排斥源自于人类集体理性的德性恰恰就是所有极权社会共同的特性,而《华氏451》里极权者正是用消费理念引领和灌输人们一种消费至上的“幸福”观。人们在体验被无形之手强加在自己身上的这种幸福的同时也在逐步被剥夺通过典籍和文化传承来参悟人类至真至善的幸福伦理的机会和权利。一言以蔽之,在三部小说的乌托邦世界里,一切在集体道德规约下的个体身心的“幸福”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幸福,而是一种在个体理想主义驱动下被源于国家权利和意识形态的群体德性因势利导而最终服从和服务于极权意志的暂时满足状态,换言之,是一种被“幸福”。

四、结语

“乌托邦”作为理想主义的代名词从一开始出现就被赋予了“幸福”的意蕴。相应地,反映人类对幸福的向往、追求和反思就成为传统意义上文学创作的神圣历史使命了,这其中最能体现这一主题书写的就是乌托邦小说了,而既能从感性主义也能从理性主义全方位审视乌托邦幸福伦理的就是反乌托邦小说。从西方伦理学的角度看,快乐和德性是幸福伦理学中两个看似矛盾又彼此共生的二维要素,在《美丽新世界》、《一九八四》和《华氏451》这三部反乌托邦小说中,快乐和德性可以被认为是对未来理想社会基于感性主义体悟和理性主义反思的二维伦理标准。三部小说从不同侧面诠释并审视了人们对乌托邦幸福的美丽畅想。当顺应理想主义的享乐无忧时,人们就会陷入《美丽新世界》和《华氏451》中个体德性迷失的精神荒漠;而当人们通过压抑个体欲望来顺应个体德性修养时又会跌入《一九八四》的人间炼狱。这种快乐和德性的二维失衡或极端化可谓之似“幸福”。同样,在这三部小说中,当个体快乐必须屈从于有如《一九八四》中强大的国家意志、《华氏451》中的思想禁锢和《美丽新世界》中有违常理的伦理氛围时,个体的快乐就只是一种服从或服务于集体意志的被强权所赋予的“幸福”。相对而言,反乌托邦小说更多的是基于对幸福“乌托邦”的伦理学反思来引发读者对现实世界幸福存在的理性主义认识和回归。从这个意义上说,对反乌托邦小说感性主义和理性主义幸福伦理进行伦理学研究或可在一定程度上拓宽乌托邦文学和传统现实主义文学的研究视域和思路。

[附注]本文还得到了常州大学青年发展基金项目(项目编号:CSQN10)的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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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周辅成.西方伦理学名著选辑:上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

[3] 温克勤.略论康德对“幸福论”伦理学的批判[J].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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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106.4

A

1001-4799(2017)06-0021-07

2017-01-08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资助项目:14CWW009

周小川(1975-),男,湖北浠水人,武汉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2015级博士研究生,常州大学周有光语言文化学院讲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熊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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