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社会信任遇见政府信任
——西方实证研究成果跟踪
2017-02-26张会芸
□张会芸
当社会信任遇见政府信任
——西方实证研究成果跟踪
□张会芸
西方学术界对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关系的研究以实证为主导,因量化设计不同、样本数量有别等因素,两种信任间的相关性多有变化,实证研究解释差异显著。最初政府信任与社会信任被认为是人格特质的一体两面,混淆了策略性信任与普遍性信任,这一预设在个体层面的实证结果亦相互矛盾。部分实证研究调整方向,从国别比较层面见证了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的显著正相关,公正健全的制度被认为是两者并生的刚性保障。此后调研设计更新,因11点量表固有的中心化趋势误差,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的强正相关在个体层面被证实,跟进的“胜者假设” 解释也存在以偏概全的层次谬误问题。
社会信任; 政府信任; 制度公正; 胜者假设
上世纪80年代末,政治文化研究借助其他学科领域的知识进步,通过调整关键概念,改进研究方法,出现了新一轮的繁荣局面,研究者们称之为“政治文化复兴”。西方学术界这场“政治文化复兴”的研究热潮中又以对政治信任(political trust)与社会信任(social trust)两者内涵及其各自之于民主政治重要性的探讨最为瞩目[1]1203[2]。政治信任是民主国家政治合法性的基石,社会信任则是一个社会稳定与融洽不可或缺的黏合剂,这两股研究热潮在信任议题颇受关切之际无可避免地交锋。西方学术界一直有学者关照两者的理论关联并借助调研数据寻求实证验证,相比之下国内对社会信任与政治信任关系的探讨在近几年才起步,研究仍停留在零碎介绍与个别模仿阶段[3][4]。对此,本文跟踪西方政治学领域社会信任与政治信任关系的实证研究进展,对相关成果进行系统梳理与引介,以资借鉴。
一、 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的微观因果解释及实证检验
(一)政府信任遭遇社会信任:文化发生进路的理论建构
20世纪70年代以来西方世界面临着严峻的政治信任危机,诸多数据表明政治信任在全球范围内存在江河日下的趋势,昭示出政权合法性崩溃的险境,西方学术界由此投入极高的热情开展了大量的探讨与分析。其中,研究政治信任的发生机制、寻求政治信任下滑的解释因素成为西方政治科学持续关注的焦点及热门的话题之一。政治信任研究已在西方学术界成为显学,其中类型学研究也日益系统化。其中,持久稳定的弥散型政治信任(针对政治共同体、政治体制及政治原则的信任)与易于变动的特殊型政治信任(针对政府当局、在任官员及政府绩效的信任)是当前最基础的政治信任类型,后者又被称为政府信任(trust in government)[5]intro。当前实证研究者对政治信任的分析主要以大规模调查数据为基石,以此把握政治信任的波动性,因而调查的焦点主要集中于人们对政府当局、在任官员及政府绩效的特殊型政治信任,即政府信任*政治合法性、政治信任、政治认同及政府信任的概念既有相关性,也有差异性。详细的区分可参见唐斌:《概念之辨:政治信任、政治认同与政治合法性——以政治信任为中心的考察》,载《云南行政学院学报》 2016年第2期。。
当前西方学术界对政府信任发生进路的探讨主要存在两种竞争性解释流派。一种是以理性选择理论为基础的经济学解释,即理性选择进路。该研究认为政府信任的波动是反映民众对政府当局态度的温度计,各类政府绩效是民众据以判断政府是否值得信赖的主要动因[6][7][8]。另一种是以社会心理学为基础的文化理论解释,即社会文化进路。社会文化进路与理性选择进路不同,它认定政府信任外生于政治领域,社会文化因素是一个国家政府信任度持续高走或持续低迷的关键所在,持此观点最具代表性的研究派系就是社会资本理论。上世纪末,社会资本理论经由罗伯特·帕特南的《使民主运转起来》从社会学领域进入政治学领域,进而与政治文化研究相结合,其核心的文化指向——社会信任——随社会资本理论的崛起而广受瞩目。因社会资本成为热门话题的社会信任研究与政治信任研究存在相似之处,前者同样以“下降危机论”作为主体论调,警示当今社会科技发展与代际更替引发的个人主义风潮。政府信任下降与社会信任下降的趋势相关性衍生出政府信任来源的社会文化路径解读。
政府信任来源的社会文化路径依托于社会资本理论对自身政治逻辑的建构。肯尼斯·阿罗曾指出社会资本本身不涉足政治领域却被认为增进了政治绩效,从结构上说这种主张是马克思·韦伯关于宗教之于经济的重要性命题的翻版,两者都存在思维方式从一个领域到另一个领域的转换。“去政治化”的社会资本理论完成跨领域解释的关键在于其政治逻辑的架构,而重中之重被设定在政府信任这一中介环节。社会资本理论认为民众通过对社会团体与民间组织的参与增进普遍性的社会信任,而公民的社会信任投射至政治体系以政府信任的形式重生,推动民众对政府执政能力的善意评断,减少政治运作的社会掣肘,提升政府的办事效率[9][10][11]。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间的因果关联充当了社会资本跨领域进行政治解释的贯通纽带,公民对政府的信任被认为与高度的社会信任有关,社会信任是政府信任产生与削弱的关键性文化肇因。具体而言,社会信任脱离社会属性而成为随个体行走的众数人格,民众对政治人物与政治机构的信任则成为个人普遍信任态度面对政府所表现出的一种面相,成为社会信任向政治领域的投射[12][13]。由此,政府信任基于社会信任的发生进路于个体层面或曰微观层面完成理论建构。当前西方政治学界对社会信任与政治信任关系的研究以实证见长,这种理论建构恰为西方学者关于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关系的实证研究提供了可验证的预设命题。
(二) 微观因果关联的验证及失利
如果前述预设命题成立,那么政府信任作为个体乐观主义世界观的政治态度投射而存在,是个人的社会信任态度面对政府时表现出的一种面相。这首先要求实证研究在个体层面确认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间存在显著相关。自上世纪90年代至2005年前后,西方研究者对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数据的采纳基本保持一致。对普遍信任(或社会信任)的测量依赖使用率极高的标准问题为“一般而言,你认为多数人是可信任的还是你认为与人打交道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政府信任的传统测量同样有一个由美国国家选举调研项目(ANES for American National Election Study)首先设计的“标准问题”—— “就卡片上所列出的每一项(行政机构、议会或军队),你对他们的信任度很大,较大,或是几乎没有”。基于这两类问题调研得出的数据,诸多研究者的实证研究成果却自相矛盾。为政府信任的社会文化发生进路提供微观个人层面的佐证、且被频繁引用的研究实例当属约翰·布雷姆 ( John Brehm) 与温迪·拉恩 (Wendy Rahn) 合作发表的《社会资本的成因及后果在个人层面的证据》[14][15]。布雷姆和拉恩采纳美国“综合社会调查”(GSS for General Social Survey)的数据资料,证明在个体层面参与志愿社团与社会信任之间存在彼此影响的互反关系,而且社会信任对政府信任存在正向的主导性影响。与之相对,不支持社会信任是政府信任文化渊源的研究实例层出不穷。金(Kim)检验韩国的社会信任和政府信任间在个体层面的关系,结果发现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的相关性极小,不足以佐证政府信任来源的社会文化路径言说[16]。肯尼斯·纽顿(Kenneth Newton)于2005年前的诸多实证研究也发现在个体层面公民参与、社会信任、政府信任三者的不存在实质联系,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两者在个体层面缺乏显著相关性[17][18][19]。 米歇尔·克莱伯尔尼(Michele Claibourn)及保罗·马丁(Paul Martin)指出症结所在,布雷姆和拉恩两人采纳的横截面数据仅停留于某一时间点,不具备普遍性,进而误导了两人对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关系的正确判断。克莱伯尔尼及马丁采纳时间序列数据与横截面数据相混合的面板数据得出了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间不存在正相关的否定性结论[20]。
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间的因果相关性在个体实证层面未能得到确定的支持,实证研究的失利促使研究者回归理论层面,再次反思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两者的内涵定位。信任本被认为是发生于主体与主体间的一种行为倾向,但通过“一般而言你认为大多数人是可信任的还是你认为与人打交道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这一问题的调研却更接近于测量“诚信”(trustworthiness)的个人品性。这种信任理解丧失了明确的针对对象,从“A相信B”主客体明确的特定信任关系转为“A相信”的普遍信任态度,社会信任被转换为一种人力资本*信任、诚信以及信心都是当前学术界混用较多的概念。目前西方学术界关于信任与信心的区分多引用尼克拉斯·卢曼(Niklas Luhmann)的说法,他指出可选择的风险性情境是信任存在的必需要件,行动主体在其中考量信任风险与内在收益并做出反应;不存在这种选择性则属于个体性的信心。参见Niklas Luhmann, “Familiarity, Confidence, Trust: Problems and Alternatives”,in Diego Gambetta (ed.), Trust: Making and Breaking Cooperative Relations, New York: Blackwell, 1988, pp.97-98.。 政府信任的社会文化发生进路倾向于剥离公众与政府的互动关系,将政府信任等同于作为人力资本的社会信任, 理解为由个体稳定的人格特性所产生的信任态度,政治信任甚至被称之为“间接的个人信任”[21]24。然而,更多的学者在审慎考虑后指出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并非同一事物。埃里克·尤斯拉纳(Eric Uslaner)探寻信任的道德基础,将社会信任定义为持久稳定的道德主义信任,认为政府信任属于波动性大的策略性信任[22];朱莉·莫斯吉翁(Julie Moschion)则分别研究了二代移民及其原生家族在社会信任态度上的代际一致性及政治信任态度上的环境变动性,指明两者在稳定性上的特质差异[23];罗纳德·英格尔哈特、博·罗斯坦在各自的研究中均重视社会信任甚于政府信任,因为前者作为不易变动的文化因素对民主制度的稳定繁荣影响更持久,政治信任则与之相反;罗伯特·帕特南本人也公开肯定了两者的不同。这些学者经实证研究发现政策决断的透明程度、政治机构的政策绩效、在职人员的贪腐丑闻、社会领域的分配不均乃至国内外突发事件的处理不当均可能成为政府信任大幅波动的原因所在,政府信任的社会文化发生进路将这种策略性的特定信任与稳定性的人格特质混同,出现了概念的错置。在此基础上,西方学术界针对政府信任与社会信任关系的实证研究走出微观因果关联的验证窠臼,开始进入新的研究阶段。
二、 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的宏观并生关联及制度公正
(一)实证研究的宏观方向调整
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间的微观因果解释在实证研究中的验证失利促使西方研究者展开相应的理论反思,更为明确地将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视为相互独立的两类概念。另外,理论层面的反思并未终结西方学术界对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两者关系的实证研究热情,部分研究者转而调整研究方向,在宏观层面对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的相关度进行建设性分析,其典型代表即为英国学者肯尼斯·纽顿(Kenneth Newton)。
上世纪90年代末至今,肯尼斯·纽顿一直专注于对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的相关性进行实证研究,其成果处于当前西方学术界的前沿位置。截止2005年前后,肯尼斯·纽顿关于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的数据主要来自“世界价值观调查”(WVS for World Values Survey)。基于相似的调查数据,纽顿在微观层面的多次相关性分析并不支持布雷姆等人的微观因果解释。屡屡失利后,他调转实证研究方向,转而在宏观层面摸索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两者间的关系。以肯尼斯·纽顿为代表的研究团队于1999年针对17个国家、2001年针对42个国家、2005年针对66个国家的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数据的相关性进行跨国比较分析,结果发现在国家层面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间存在显著正相关,只是两者间的因果导向难以辨明[18][19][20][24]。
此后,更多研究者追随肯尼斯·纽顿的脚步逐步在宏观层面细化社会信任与政治信任间的相关性研究。部分学者限定文化背景,如冉涛、马得勇等人在东方文化背景下探讨社会信任与政治信任关系的特异性[25][26];琳德赛·科尔(Lindsey Cole)、艾伦·科恩(Ellen Cohn)对西欧与东欧国家社会信任与政治信任的相关度进行对比阐释[27]。另有学者限定语义背景,如凯琳斯特·凯姆斯-卡斯特罗(Celeste Campos-Castillo)、 本杰明·伍德森(Benjamin Woodson)等人在实证分析中限定“机构”(institution)的含义,将政府信任依照机构层级分为联邦信任、州级信任及地方信任,依照机构类型分为行政机构信任、司法机构信任、警察机构信任及医疗机构信任等,在此基础上推进社会信任与不同政府信任关系的相关性研究[28]。另外,近年来西方学术界针对政府能力主观感知与社会信任关系的个别研究成果同样可被认为反映政府信任与社会信任的宏观关联,如博·罗斯坦(Bo Rothstein)、埃里克·尤斯拉纳等人对政治腐败感知与社会信任关系的探索[29][30]。这些研究多数与肯尼斯·纽顿的研究结果保持一致——尽管因果导向模糊,但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在宏观层面存在显著正相关,大力推动了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的宏观关联研究走向深入与细化。
(二)宏观并生关联与制度公正解释
西方研究者尝试针对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在宏观层面的显著正相关给出适洽的理论解释。肯尼斯·纽顿依据实证成果做出理论分析,他否定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是人格信任之一体两面的论断,认定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共同反映社会体系具有的社会属性,两者同进同退的并生关联应是根源于政治与社会世界的集体经验。肯尼斯·纽顿并未给出更具体的解释,多次努力后他说:“社会信任是一个难解之谜……在回归分析中,它也不能用一组涉及范围很广的其他变量来解释”[31]423;在与简·道赫(Jan Delhey)合作的跨国数据研究中,纽顿同样笼统地指明社会信任是一个国家社会、经济、政治、文化(或宗教)等高度综合的产物,因而难以用单一的因素来解释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的正相关。
相对于肯尼斯·纽顿,社会资本理论内的制度中心流派从制度角度给出了较为明晰的解释。近十年来在社会资本研究的内部就社会信任的起源问题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社会中心流派与制度中心流派。前者推崇帕特南的社会资本理解,相信社会接触与社会参与增进社会信任;后者则在批评帕特南理论的基础上展开,强调制度公正有助于保障产权、完善法治,对社会信任的培育具有重要作用。 博·罗斯坦[32]、戴特林德·斯托利(Dietlind Stolle)[33]、马克·霍格(Marc Hooghe)[34]等研究者多认可以制度为中心自上而下地对社会信任的起源进行解释,在此基础上他们为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在宏观层面的显著正相关补充了相对精致的理论分析。
制度中心流派否定作为人格信任的社会信任能促生出特定型政治信任(即政府信任),反而认定公正的政治制度本身确保了一个国家中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两者均处于较高的水准。瑞典学者博·罗斯坦解释创造政治合法性的核心原则有两个:一为政治体系输入环节的民主原则;二为政治体系输出环节的公正原则。在罗斯坦看来,社会信任的培育与发展与代议制民主政体的输入面关系较小,甚至并不必然与政治输入环节的民主原则有关联,反而和输出面关联性更强,尤其与法制机构的公正程度的关联性更强[35]109。美国学者埃里克·尤斯拉纳对此进行更细致的说明,他指出社会信任与司法公正之间是一种结构性依赖和制约的关系:司法制度的公正严明影响甚至创造着人们的政治安全感,政府失信于人的几率降低到一定限度,人们会对司法公正抱有信心,进而倾向于遵从法治规范,相对缩减暗箱操作的可能性。简言之, 制度公正会成为培育政府信任与社会信任的双重酵母[22]。正如什托姆普卡所言,政治制度所坚持的合法性原则、定期选举与公职任期制、分权制衡原则、法治与司法独立原则、立宪制度与司法审查原则、正当程序原则、权利至上原则、法律执行原则、公开交流原则以及社团政治原则等内含制度化的不信任,确保了公共权力运行的规范与公正。而在健全公正的制度建设下, 人民对政治制度及其背后原则的信心保证了易于波动的政府信任始终摇摆于固定区间之内;而人失信于人的机会主义成本也变大,政府信任与人际信任的潜在风险均被刚性的制度所削减。 与此同时,健全公正的制度也给不相关的陌生人提供了互相合作和解决争端的基础,在任何个人组织间建立起广泛的互信与普遍的合作成为可能[36]。 在这一解释进路中,与社会信任形成结构性依赖的“制度公正”隐藏并涵盖着法治原则,社会信任与司法公信的关联性较之其他政府信任类型的关联性更强。换言之,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在宏观层面呈现出的实证相关并非因为两者间是前因后果的逻辑关联,而是因为公正健全的政治制度自上而下地为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提供了共同的刚性保证,使得两者的数据呈现出同进同退的相关性。
三、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的微观依存关联及“胜者假设”
(一)社会信任“标准问题”的缺陷及调整
目前国内对于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关系的研究在近几年成为热点,对西方相关研究成果的关注并不全面,尤其对西方研究中数据收集方法的转变几乎为盲区。事实上,西方学术界于2005年后对社会信任既有的调研方法针对性地修正,影响了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关系后续的实证研究,甚至导致两者关系在理论层面的又一次自我调节。
社会信任测量的“标准问题”——“一般而言,你认为多数人是可信任的还是你认为与人打交道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最早出现于1948年的德国,由Elisabeth Noelle-Neumann 调查使用,后为美国抽样调查研究引入美国,进而为全世界所熟悉。自上世纪50年代以来,这个二项迫选的信任标准问题已经广泛应用于各项调研,例如美国国家选举调研(NES for National Election Survey)、美国综合社会调查以及1980年至今的世界价值观调查,当前全球范围内的社会信任调查几乎均采用这一标准问题[37]。近年来在社会信任因社会资本理论升级为学术热词之际,社会信任“标准问题”的缺憾之处逐渐被研究者注意到,经由这一问题得出的调研数据能否准确反映一个社会的普遍信任度频遭质疑。
当前西方学术界对此最主要的批评有两个。首先,这一问题并没有设定具体的信任对象,“大多数人”在调研者那里多被主观理解为社会中普遍他者这一抽象群体,但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对于“大多数人”的理解存在明显差异,人们在回答这一问题时多数会自动设置特定情境,“大多数人”的理解难以被准确定位。简·道赫[38]、 提姆·里肯斯(Tim Reeskens)、马克·霍格[39]、 埃里克·尤斯拉纳[40]、 拉斯·图比(Lars Torpe)[41]等一众学者均曾明确表达过这一质疑。他们甚至以中国大陆为例指出儒家文化圈持续较高的社会信任数据可信度较低,基本不可取。这主要因为儒家文化圈对社会结构存在典型的差序格局认知,对“大多数人”的理解要比西方文化圈狭窄,信任半径往往局限于以血缘、地缘甚至学缘、业缘等熟人关系为轴心的组内信任;而传统儒教文化中“不言人非”的道德律令及当前中国宣传教育中对“大多数人”即“人民”的神化也左右了实证调研的效度。第二,信任的标准问题要求个体做出要么信任要么不信任的二项迫选,但信任并不是非此即彼的二元关系,绝对信任与不信任之间更应该呈现为光谱关系:两者之间不仅仅是质的差异,更有量的渐变,无论客体为何,信任都应该被视为一个从全然信任到全然不信任的连续体[39]。
针对上述两种关键缺憾,新的信任调查问题开始为学术界所探寻,以弥补既有“标准问题”的缺陷。2008年至今的世界价值观调查针对“大多数人”的含糊意味,在保留信任的“标准问题”测量外,更另设一问题调查不同信任的程度。该问题将信任的对象细化为六项:你的家人、你的邻居、你认识的人,你初遇之人,不同宗教之人以及不同国籍之人。其中前三项着意量化组内信任或曰特定信任的程度,后三项则着意量化组外信任或曰普遍信任的程度。这一调查问题的设定给予“大多数人”以有效的理解区分,更加准确地锁定了“普遍他者”的意涵,进而将不同文化语境带来的测量误差降至最低。而针对二项迫选的问题设置造就的实证缺憾,瑞士家户委员会调查(SHP for Swiss Household Panel),欧洲公民、参与及民主调研(CID for Citizenship, Involvement, Democracy in Europe)以及近年的欧洲社会调研(ESS for European Social Survey)率先改变信任标准测量的二元模式,将“你信任大多数人的程度”按照情感强度的大小细化为从0到10的11个选项,以11点量表的形式把握社会信任的程度,希望受访者能于调研过程中在信任度上做出更为准确的自我主观测定。
近年来西方学术界针对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关系的实证研究已注意到上述调研的变化,进而广泛引用新数据。但新数据引入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的研究中得出了出人意料的分析结果,以至于学者推翻了自身之前的论断。肯尼斯·纽顿、桑涅·泽米勒(Sonja Zmerli)以11点量表测量政府信任与社会信任得出的数据进行实证分析,发现两者在个体层面上的相关性远大于原先依赖世界价值观调查的数据所得出的结果,而后者的社会信任数据多采纳二项迫选的调研结果,政府信任度则以粗略的三刻度或四刻度来加以量化。由此他们认为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不仅在宏观国家层面存在关系,在个体微观层面也有所关联,而且因果指向社会信任推进政治信任[42]。
(二)新解释及新反思:“胜者假设”与中心化趋势误差
肯尼斯·纽顿等人尽管以数据证实了在个体层面社会信任与政治信任的显著正相关,且社会信任导向政治信任的可能性更大,但在理论解释上却不敢重新断定“社会信任与政治信任一体两面,社会信任是政治信任的文化渊源”这一说法的合理性。近年来,纽顿与泽米勒尝试为实证研究结果的突变做理论论证,提出了所谓“胜者假设”(winner hypothesis)的阐述,以此在个体层面证成社会信任与政治信任两者间的关联性[43]。两者指出经济地位、政治地位及社会地位较高者往往是一个社会中的胜者阶层,他们具备较高的生活满意度,持有乐观主义的生活态度,普遍信任度也往往较高,同时这些人生的胜者多拥有更多的资源和渠道影响政府行为,政府对其诉求的回应程度也会随之提高。换言之,这类群体多与政府保持良好的互动关系,他们对政府的信任度自然也较高。实际上,纽顿与泽米勒的“胜者假设”以政治效能感研究的理论成果作为过渡,架起了社会信任与政治信任在个体层面的逻辑联系。当公民个体经济地位与社会地位较高时,其政治效能感必然相应提高,当政治效能感较高时,公民倾向于相信自身的行动会对政府产生积极的影响,相信政府的所作所为为民众考虑;反之,他们认为自身的行动很难影响政治领导的作为,对政府的信任度也较低。换言之,一个人的政府信任度高并非因为他的社会信任度高,而是人生赢家这一身份的诸多优越特质同时造就了两者[44]。
“胜者假设”回归微观个体层面给予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的显著正相关以理论解释,然而这一解释并不严密。首先,这种解释扭曲了抽样数据的随机性与无偏性,呈现出以偏概全的“层次谬误”缺陷。既然实证研究所采纳的数据并不局限于人生赢家这一特定群体范围,而是保证各类社会群体都有同等被抽中的可能,那么作为实证研究的分析单位(全体成员)与作为理论解读的分析单位(人生胜者)间就出现了脱节,用高层次的分析单位做调查而以低层次的分析单位做结论是为典型的“层次谬误”。再者,人生赢家是否就表现出更高的政府信任是存疑之事。罗纳德·英格尔哈特基于几十年的世界价值观调查指出西方民众的参政态度正基于物质主义向后物质主义的价值观变迁而发生变化;在英格尔哈特的理论基础上,拉塞尔·道尔顿(Russell Dalton)明确点出当前“好公民”的规范已从遵从传统公民义务的忠诚型公民转向更具批判性、个体性的参与型公民,经济基础越好的人生赢家越倾向于以后者的形式参与政治,越倾向于做“批判的公民”,政治信任水平的下降反向代表着公民价值观变迁下政治成熟度的提升[45]。
因为调研设计的转变,社会信任与政治信任两者在微观个体层面呈现为正相关,与先前的研究结论前后不一;“胜者假设”对此的理论解释存在不可周延的缺陷,那么发生变动的调研设计就值得细致揣度。当前已有研究者尝试对二项迫选的调查方式与调整后11点量表的调查方式进行对比分析,埃里克·尤斯拉纳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埃里克·尤斯拉纳指出社会信任11点量表的测量针对性地解决了二项迫选存在的缺陷,但这种优势隐含着更大的问题。尤斯拉纳认为个人的选择项越多并不意味着自由度越多,相反个体在诸多可选择项中往往下意识地避开最高值与最低值,选择中间值,进而造成采集数据的居中趋势或曰中心化趋势误差。尤斯拉纳指出客观上5点量表已然存在些微的中心化趋势误差,设定11个打分选项实际上将这种误差严重放大,由此社会信任的评分自然会趋向集中在以5为核心的4-6间。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两者的测量数据因引入11点量表走向趋同化,两者的关系因此不仅会在宏观层面呈现出较高的相关性,也会在个体微观层面表现为显著正相关[46]。换言之,测量方式的变化可能误导了学者对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间正确的关系判断。
结 语
西方政治学领域对政府信任与社会信任关系的研究以实证为主导,在量化设计、数据广度上呈现出日新月异的进展;研究者们也尝试跳出既有的二元关系研究模式,将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的层次化与类型化研究相结合。这些研究成果一方面使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之间复杂的联系表面看来一目了然,极大地推进了人们对于两者关系的认知;另一方面,围绕社会资本和政府信任之间相互关系的深刻分析不能单纯寄希望于实证数据来解决,应扎根于坚实的理论论证和逻辑演绎。当前研究中因方向调整、设计优化等原因,两种信任间的关系随之变化,受实证研究绑架的理论解释也多有差异甚至相互矛盾。如何强化两者关系的理论认知,同时更为准确地从实证角度呈现社会信任与政府信任的关系仍是不断探索中的事情。本文对西方最新实证研究成果的跟踪介绍也许能为国内政治信任与社会信任的关系研究提供借鉴与警示,避免些许无用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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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胡章成
When Social Trust Meets Political Trust:Tracing New Empirical Research Achievements in Western Political Science
ZHANG Hui-yun,ChinaUniversityofPetroleum
Previous studies since the 1990s suggested that in a society with high level of social trust, political trust would be high, and social trust was regarded as cultural origin of political trust. However, the micro empirical analysis shows that this causal link between social trust and political trust cannot be supported. Recently, some researchers tried to adjust the researching direction, then they found that the correlation between social trust and political existed at the macro level which can be explained bySystemorInstitutionJustice. Other researchers converted measuring way and found the micro correlation between social trust and political trust can be explained byThewinnerhypothesis. The current western academia research on this has the potential problem - the empirical research results kidnap normative research direction.
social trust; trust in government; institution Justice; the winner hypothesis
张会芸,中国石油大学(华东)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
北京市教育委员会资助项目“当代西方政治文化理论代表人物研究”(20131005301);中国石油大学自主创新科研计划项目(27R1509021B)
2017-03-27
D0
A
1671-7023(2017)04-007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