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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内瓦湖聆听寂静

2017-02-25

中国国家旅游 2017年2期
关键词:旅伴钟声山谷

伊凡·亚历克塞维奇·蒲宁 (1870—1953),俄国作家,1933年因小说《米佳的爱情》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我们是在夜里到达日内瓦的,那时正下着雨。拂晓前雨停了。雾气初起,空气变得分外清新。我们推开阳台门,秋晨的凉意扑面而来,使人陶然欲醉。由湖上升起的乳白色的雾霭,弥漫在大街小巷上。旭日虽然还是蒙蒙胧胧的,却已经朝气勃勃地在雾中放着光。湿润的晨风轻轻地拂弄着盘绕在阳台柱子上的野葡萄血红的叶子。我们盥洗过后,匆匆穿好衣服,走出了旅社,由于昨晚沉沉地睡了一觉,精神抖擞,准备去尽情畅游,而且怀着一种年轻人的预感,认为今天必有什么美好的事在等待着我们。

“上帝又赐予了我们一个美丽的早晨,”我的旅伴对我说,“你发现没有,我们每到一地,第二天总是风和日丽?千万别抽烟,只吃牛奶和蔬菜。以空气为生,随日出而起,这会使我们神清气爽!不消多久,不但医生,连诗人都会这么说的。别抽烟,千万别抽,我们就可体验到那种久已生疏了的感觉,感觉到洁净,感觉到青春的活力。”

可是日内瓦湖在哪里?有片刻工夫,我们茫然地站停下来。远处的一切,都被轻纱一般亮晃晃的雾覆盖着。只有那边的马路已沐浴在霞光下,好似黄金铸成的。于是我们快步朝着被我们误认为是浮光耀金的马路走去。

初阳已透过雾霭,照暖了阒无一人的堤岸,眼前的一切无不光芒四射。然而山谷、日内瓦湖和远处的萨瓦山脉依然在吐出料峭的寒气。我们走到湖堤上,不由得惊喜交集地站住了脚,每当人们突然看到无涯无际的海洋、湖泊,或者从高山之巅俯视山谷时,都会情不自禁地产生这种又惊又喜的感觉。萨瓦山消融在亮晃晃的晨岚之中,在阳光下难以辨清,只有定睛望去,方能看到山脊好似一条细细的金线,迤逦于半空之中,这时你才会感觉到那边绵亘着重峦叠嶂。近处,在宽广的山谷内,在凉丝丝的、润湿而又清新的雾气中,横着蔚蓝、清澈、深邃的日内瓦湖。湖还在沉睡,簇拥在市口的斜帆小艇也还在沉睡。它们就像张开了灰色羽翼的巨鸟,但是在清晨的寂静中还无力拍翅高飞。两三只海鸥紧贴着湖水悠闲地翱翔着,冷不丁其中的一只,忽地从我们身旁掠过,朝街上飞去。我们立即转过身去望着它,只见它猛地又转过身子飞了回来,想必是被它所不习惯的街景吓坏了。朝暾初上之际有海鸥飞进城来,住在这个城市里的居民该有多幸福呀!

我们急欲进入群山的怀抱,泛舟湖上,航向远处的什么地方。然而雾还没有散,我们只得信步往市区走去,在酒店里买了酒和干酪,欣赏着纤尘不染的亲切的街道和静悄悄的金黄色的花园中美丽如画的杨树和法国梧桐。在花园上方,天空已经廓清,晶莹得好似绿松石一般。

“你知道吗,”旅伴对我说,“我每到一地总是不敢相信我真的到了这个地方,因为这些地方,我过去只能看着地图,幻想前去一游,并且时时提醒自己,这只不过是幻想而已。意大利就在这些崇山峻岭的后边,离我们非常之近,你感觉到了吗? 在这奇妙的秋天,你感觉到南国的存在吗?瞧,那边是法国的萨瓦省,就是我们童年时代阅读过的催人落泪的故事中所描写的牵着猴子的萨瓦孩子们的故乡!”

码头旁,游艇和船夫都在阳光下打着瞌睡。在蓝盈盈的清澈的湖水中,可以看到湖底的沙砾、木桩和船骸。这完全像是个夏日的早晨,只有主宰着透明的空气的那种静谧,告诉人们现在已是晚秋。雾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顺着山谷,极目朝湖面望去,可以看得异乎寻常的远。我们迫不及待地脱掉上衣,卷起袖子,拿起了桨。码头落在船后了,离我们越来越远。离我们越来越远的还有在阳光下光华熠熠的市区、湖滨和公园……前面波光粼粼,照得我们眼睛都花了,船侧的湖水越来越深,越来越沉,也越来越透明。把桨插入水中,感觉到水的弹性,望着从桨下飞溅出来的水珠,真是一大乐事。我回过头去,看到了无拘无束地、宁静地荡漾在坡度缓坦的群山中间浩瀚的碧波,看到了漫山遍野正在转黄的树林和葡萄园,以及掩映其间的一幢幢别墅。有一刻间,我们停住了桨,周遭顿时静了下来,静得那么深邃。

我们闭上眼睛,久久地谛听着,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船划破水面时,湖水流过船侧发出的一成不变的汩汩声。甚至单凭这汩汩的水声也可猜出湖水多么洁净,多么清澈。

就在这时,一阵悠扬的钟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至我们耳际,这是深山中某处的一口孤钟。它离我们那么远,有时我们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它的声音。

由深山中隐隐传至我们耳际的钟声温柔而又纯净,闭目坐在船上,侧耳倾听着这钟声,享受着太阳照在我们脸上的暖意和从水上升起的轻柔的凉意,是何等的甜蜜,舒适。有一艘闪闪发亮的白轮船在离我们约摸两公里远的地方驶过,明轮拍击着湖水,发出疏远、喑哑、生气的嘟囔声,在湖面上激起一道道平展的、像玻璃一般透明的水波,缓缓地朝我们奔来,终于柔情脉脉地晃动了我们的小船。

“瞧,我们已置身在崇山的怀抱之中,”当轮船渐渐变小,终于隐没在远处以后,我的旅伴对我说。“生活已留在那边,留在这些崇山峻岭之外了,我们已进入寂静的幸福之邦,这寂静之邦何以名之,我们的语言中找不到恰当的字眼。”

他一边慢慢地划着桨,一边讲着、听着。日内瓦湖越来越辽阔地包围着我们。钟声忽近忽远,似有若无。

“在深山中的什么地方有一座小小的钟楼,”我想道,“独自在用它回肠荡气的钟声赞颂着礼拜天早晨的安谧和寂静,召唤人们踏着俯瞰蓝色的日内瓦湖的山道,到它那儿去。”

极目四望,山上大大小小的树林都抹上了绚丽而又柔和的秋色,一幢幢环翠抱秀的美丽的别墅正在清静地度过这阳光明媚的秋日。我舀了一杯水,把茶杯洗净,然后把水泼往空中。水往天上飞去,迸溅出一道道光芒。

我们久久地遥望着重重叠叠的山峦和笼罩着山峦的洁净、柔和的碧空, 空中充溢著秋季的无望的忧郁。我们想象着我们远远地进入了深山的腹地,人类的足迹还从未踏到过那里。太阳照射着四周都被山岭锁住的深谷,有只兀鹰翱翔在山岭与蓝天之间的广阔的空中……山里只有我们两人,我们越来越远地向深山中走去,就像那些为了寻找火绒草而死于深山老林中的人一样。我们不慌不忙地划着桨,谛听着正在消失的钟声,谈论着我们去萨瓦省的旅行,商量我们在哪些地方可以逗留多少时间,可我们的心却不由自主地离开话题,时时刻刻在向往着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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