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今文经学的盛衰*
2017-02-25黄开国
黄开国
(四川师范大学 经学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68)
汉代今文经学的盛衰*
黄开国
(四川师范大学 经学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68)
今文经学是西汉的显学,但到东汉开始衰落。今文经学的衰落,固然与烦琐化、神秘化有一定关系,同时,也与各以家法教授的博士制度有关,而最深层的原因则在于与现实政治的联系。今文经学的历史任务是为君主专制的中央集权政治制度作理论论证,《白虎通义》标志这一历史任务的完成,故成为今文经学由盛转衰的关节点,这是今文经学由盛转衰的根本原因。
经学;今文;盛衰;汉代
按照冯友兰的说法,自汉武帝建立五经博士,中国文化结束了春秋末年以来的诸子百家争鸣,而进入经学时代。这是中国文化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重大历史事件,以前中国数千年文化的积累,尤其是以周公制礼作乐而奠定的最具人文价值的礼乐文化,通过经学的形态得到继承与发扬,其后二千余年的中国文化都是在经学居于主导地位的格局下发展的。汉代经学有今古文之分,后来的经学发展都或多或少地可以找寻到这两个经学学派的印记。汉代经学的发展呈现西汉盛行今文经学,东汉则古文经学成为主流的状况,解析今古文经学盛衰及其原因,对认识汉代经学与整个经学史都是必不可少的。本文仅对今文经学的盛衰作一探讨。
一 西汉今文经学的兴盛
汉代经学的出现,以汉武帝立五经博士为标志。汉代经学是通过先秦儒学的历史转换而来,《史记》《汉书》《后汉书》记载汉代以经学博士为主线的经学发展都以《儒林传》为名,尽管这一名称带有含混先秦儒学与汉代经学两个不同时代学术差别的不足,但却体现了汉代经学与先秦儒学的紧密联系。而从先秦儒学到汉代经学的这一历史转换,使先秦诸子百家之一的儒学,上升为国家法定的居于社会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先秦儒学的思想归纳起来,主要是内圣外王两个方面。西汉承继先秦儒学发展而来的经学,主要是从外王方向发展了儒学的思想观念。儒学的外王理论关注政治,讲求经世致用,与现实政治有着紧密联系,由此决定着经学必然具有关注现实政治的精神。
中国历史发展到秦朝,封建制被郡县制彻底取代,开创了其后二千多年君主专制的中央集权政治制度。历史发展给思想文化界提出的最大课题,就是对君主专制的中央集权政治制度作出理论论证。但秦二世而亡,随后的楚汉相争到汉的初定天下,都无暇完成这一时代课题。当中央集权稳定之后,论证君主专制的中央集权政治制度的合理性、合法性,为汉王朝的长治久安提供思想政治方略,就提上了议事日程,成为思想文化界最紧迫的时代任务。这一历史任务的承担者,理所当然地落到了汉代经学家身上。这也决定了汉代经学重视从外王方向发展经学理论,与中国历史与经学固有发展逻辑有内在的契合之处。
五经博士的设立是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制度化,也是汉代经学得以发展的制度保障。汉武帝之所以要改变汉初以来的黄老之治,倡导儒术独尊,不仅是从先秦到西汉初年以来历史发展的一种选择,还有为保持汉王朝“传之亡穷,而施之罔极”[1](P2495)的政治考量。而这一目标的实现,离不开思想文化的保障。消除汉初以来诸子并存的“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的局面,实现“邪辟之说灭息”,“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1](P2523)的思想一统,就成为一个最紧迫的时代课题。历史通过汉武帝选择了以儒学来实现思想一统,儒学重视的经典被法定为国家的经典,独尊儒术制度化的直接产物,就是五经博士的设立。两汉今文经学的整个发展,都与博士制度的状况有着直接的联系。
在西汉初年,并存有后来称之为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的两个学派,但古文经学重在恪守经典文本,从经典去发明圣人之道,今文经学则以现实需要为依归,以经典附会现实,善于从经典发挥出为现实政治需要的理论。二者不同的学术风格与品性,决定了汉武帝所立五经博士只能是与政治有密切联系的今文经学,解决时代课题的历史任务只能由今文经学来完成,这也在制度层面上为今文经学的发展提供了动力。以五经博士为导向的今文经学,因与现实政治联系程度的不同,而得到不同的发展际遇。在当时研治五经的经学中,春秋公羊学的理论最适合汉武帝的政治需要,而成为思想一统的标识。汉武帝曾明确要求大臣,“具以《春秋》对,毋以苏秦从横”[1](P2789),西汉大臣对策所引《春秋》文字,百分之九十以上出于《春秋公羊传》,可知汉武帝的以《春秋》对,实际上就是指的《春秋公羊传》。春秋公羊学作为西汉国家政治的经典理论依据,被君臣所经常称引。[2]春秋公羊学家也在西汉经学与政治生活中居于最显贵的地位,公羊学大师董仲舒受到汉武帝国师的礼遇,以公羊学缘饰政治的公孙弘成为汉代第一位以儒术博取宰相之位的布衣,并被封侯,就是其中最显著的例子。
据《汉书》的《礼乐志》《艺文志》《景十三王传》等记载,尽管当时也有古文经学的传播,如《费氏易》《古文尚书》《左传》《毛诗》等古文经典,甚至被河间献王在地方政府被立于学官,为置博士,但却没有得到中央政府的承认。《汉书·儒林传》载,王莽代汉前夕的汉平帝时,刘歆曾借助王莽的政治势力,一度使古文经学的《春秋左传》《古文尚书》《毛诗》立于学官。*《汉书·儒林传》:“平帝时,又立《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所以罔罗遗失,兼而存之,是在其中矣。”但考察《汉书》的《刘歆传》《平帝纪》《王莽传》,皆无古文经学被立于学官的明确记载。《汉书·刘歆传》载,汉哀帝时,刘歆欲立《左氏春秋》及《毛诗》《逸礼》《古文尚书》于学官,却遭到群臣与博士的反对,以失败而告终,而有《移太常博士书》之作;《汉书·平帝纪》载,平帝四年(公元4年),“征天下通知逸经、古记、天文、历算、钟律、小学、《史篇》、方术、《本草》及以《五经》、《论语》、《孝经》、《尔雅》教授者,在所为驾一封轺传,遣诣京师。至者数千人。”《汉书·王莽传上》有相同记载,只是文字稍多:“征天下通一艺教授十一人以上,及有逸《礼》、古《书》、《毛诗》、《周官》、《尔雅》、天文、图谶、钟律、月令、兵法、《史篇》文字,通知其意者,皆诣公车。网罗天下异能之士,至者前后千数,皆令记说廷中,将令正乖缪,一异说云。”这些史料都说明,王莽时古文经学虽然得到空前重视,但并没有古文经学立博士的明确记载。设立博士是经学界的大事,如汉宣帝增设《榖梁春秋》博士,在《汉书》中有多处记载,若真有增设《左传》等古文经学博士之事,不可能与此事有直接关系人物的传记中皆无明说,更不可能在《汉书》中没有相关的佐证,找不到一条关于古文经学博士的相关记录等。*京氏《易》立于汉元帝时,虽然也只见于《汉书·儒林传》,但京氏《易》有数位博士可考,且东汉设立十四家博士,也有京氏《易》一家。而《左传》《周官》等立博士之说,则除了见于《儒林传》,不仅无博士可考,更无有旁证。所以,西汉是否有立古文经学为博士,是值得怀疑的。但相关论著论及西汉经学博士的建置,多据《汉书·儒林传》,以汉平帝时有古文经学博士之设,如王国维的《汉魏博士考》、钱穆的《两汉经生与今古文之争》等皆采其说,但这些论著都没有能够列举出一位西汉的古文经学博士。而王国维在引用《汉书·儒林传》之说后,也认为整个汉代皆无古文经学为博士之例:“案汉世所立十四博士,皆今文学也。古文诸经,终汉之世未得立于学官。”并通过对魏博士的考辨,得出“魏时所立诸经,已非汉代之今文学,而为贾、马、郑、王之古文学”[3](P189)的结论。可见,王国维虽然也引用《汉书·儒林传》之说,但他并不相信汉代有古文经学立于学官之举。虽然整个汉代古文经学都没有被立于学官,得到制度层面的认可,在西汉早中期主要在诸侯国与民间流行,但到东汉却最终超越今文经学,成为汉学中对后世影响最为深远的经学学派。
西汉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最大的区别,是与政治有着紧密的联系,对今文经学的发展有着直接影响的也在于政治。今文经学内部的各派别也常常随着现实政治需要的变化,而在社会产生大小不同的影响、作用,并以与政治的关联度的高低而得到不同的发展际遇。公羊学在汉武帝时最为显贵,就因其公羊学的理论最适合君主专制的政治需要。但在汉宣帝时,因宣帝的祖父戾太子喜爱《榖梁传》,为了弘扬孝道,更为了宣示自己是皇室正宗,汉宣帝就特别重视《榖梁春秋》,而立其学,使春秋榖梁学煊赫一时。这些都表明,与现实政治的变化密切关联,是今文经学得以迅速发展的最重要动力。班固在《汉书·儒林传》的赞语中说:“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余年,传业者浸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这就揭示了西汉今文经学繁荣的重要原因:统治者以利禄作诱饵,今文经学家则出售自己的经学理论来换取利禄的二者交互利用。为在位君主的决策作论证,从经典文献中发挥出为现实政治论证的理论,以维护君主的绝对权威,也就成为汉代以博士官为首的今文经学日常的、大量的工作。
西汉的今文经学家无不是政治舞台的活跃分子,打有很深的经世烙印,所谓“以《禹贡》治河,*指平当以《禹贡》治理黄河。《汉书·平当传》:“当以经明《禹贡》,使行河,为骑都尉,领河堤。”《汉书·沟洫志》也说,哀帝初,平当领河堤,“按经义治水”。以《洪范》察变,*指夏侯胜据《洪范》预占臣下谋上之事。《汉书·夏侯胜传》:“会昭帝崩,昌邑王嗣立,数出。胜当乘舆前谏曰:‘天久阴而不雨,臣下有谋上者,陛下出欲何之?’王怒,谓胜为妖言,缚以属吏。吏白大将军霍光,光不举法。是时,光与车骑将军张安世谋欲废昌邑王。光让安世以为泄语,安世实不言。乃召问胜,胜对言:‘在《洪范传》曰:皇之不极,厥罚常阴,时则下人有伐上者,恶察察言。故云臣下有谋。’光、安世大惊,以此益重经术士。”以《春秋》决狱,*指董仲舒以《春秋公羊传》的精神原则来断决刑狱。《汉书·董仲舒传》:“仲舒在家,朝廷如有大议,使使者及廷尉张汤就其家而问之,其对皆有明法。”据王先谦《汉书补注》,张汤所问,董仲舒曾著为《春秋决狱》232事。《汉书·艺文志》载有《公羊董仲舒治狱》十六篇。《春秋繁露》一书也多有论述。自董仲舒后,春秋决狱成为整个君主专制时代的重要律法,影响至为深远。以三百五篇当谏书*指王式以《诗经》谏昌邑王之事。《汉书·儒林传》:“式为昌邑王师。昭帝崩,昌邑王嗣立,以行淫乱废,昌邑群臣皆下狱诛,唯中尉王吉、郎中令龚遂以数谏减死论。式系狱当死,治事使者责问曰:‘师何以无谏书?’式对曰:‘臣以《诗》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于忠臣孝子之篇,未尝不为王反复诵之也;至于危亡失道之君,未尝不流涕为王深陈之也。臣以三百五篇谏,是以亡谏书。’”使者以闻,亦得减死论。””,成为时尚。他们都怀着用经学服务现实政治的热情,为西汉王朝的中央集权从经学寻找理论依据,他们的今文经学都带有强烈的现实性。今文经学最具时代性的代表人物董仲舒,借助对春秋公羊学的发明,以天人感应的哲学为形而上的根据,以王道为中心,为君主专制的中央集权的合法性、合理性,作出了系统的哲学论证:他将中央集权的君主说成是受命于天的圣王,为其树立起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威;他论证五始为内容的大一统是天意在全社会各层次的体现,将君主专制的大一统上升为天意;他以改制说替代先秦儒学的革命说、禅让说,将改制的权力归于受命于天的君主一人,如此等等。[2]董仲舒所发明的春秋公羊学得到汉武帝极度赏识,以至退休后,“朝廷如有大议,使使者及廷尉张汤就其家而问之”[1](P2525),刘歆将其誉为西汉的“群儒首”[1](P2526),绝非偶然。董仲舒之后,以公羊学为代表的今文经学,进一步发展了董仲舒开创的经学与阴阳五行相结合的神秘主义,提出新五德终始*从邹衍到西汉早中期,五德终始的历史观是用五行相克来解释历史王朝的更替,而西汉末年开始出现以五行相生来解释王朝的更替,为了区别两种不同的五德终始说,而称五行相生的五德终始说为新说。的历史观,制造孔子为赤制的神怪之说,以刘氏王朝承尧之后,为汉王朝制造了天命与圣统相结合的根据,使汉王朝的统治获得天经地义的神学根据。
在整个西汉王朝,今文经学都是最有地位与影响的学说,被立于学官,不少著名的今文经学家不仅是学术的权威,经学界的领袖,也是政治上居于公卿位置的权贵。班固在《匡张孔马传》的赞语中说:“自孝武兴学,公孙弘以儒相,其后蔡义、韦贤、玄成、匡衡、张禹、翟方进、孔光、平当、马宫及当子晏咸以儒宗居宰相位,服儒衣冠,传先王语,其酝藉可也,然皆持禄保位,被阿讥。彼以古人之迹见绳,乌能胜其任乎!”[1](P3366)居于宰相以下高位的今文经学家,更是举不胜数。这些通过今文经学博取高位的经学家,都是国家决策的参与者,在政治生活中拥有极大的话语权。即使只是取得博士官职的今文经学家,也常常享有与公卿大臣一样的政治话语权,汉武帝以来皇帝诏书,常有诏举博士与二千石官员一同参与商议国是的记载,*如《汉书·武帝纪》载,元朔元年冬十一月,诏曰:“今或至阖郡而不荐一人,是化不下究,而积行之君子雍于上闻也。二千石官长纪纲人伦,将何以佐朕烛幽隐,劝元元,厉蒸庶,崇乡党之训哉?且进贤受上赏,蔽贤蒙显戮,古之道也。其与中二千石、礼官、博士议不举者罪。”《汉书·律历志上》载“武帝元封七年,汉兴百二岁矣,大中大夫公孙卿、壶遂、太史令司马迁等言‘历纪坏废,宜改正朔’。是时御史大夫皃宽明经术,上乃诏宽曰:‘与博士共议,今宜何以为正朔?服色何上?’宽与博士赐等议……。”(《汉书·刑法志》载,“至成帝河平中,复下诏曰:其与中二千石、二千石、博士及明习律、令者议减死刑及可蠲除约省者,令较然易知,条奏。”甚至博士时常代表天子,循行天下。*如《汉书·武帝纪》载,元狩六年诏举“今遣博士大等六人分循行天下,存问鳏、寡、废、疾,无以自振业者贷与之。谕三老、孝弟以为民师,举独行之君子,征诣行在所。”又,元鼎二年,诏:“遣博士中等分循行,谕告所抵,无令重困。吏民有振救饥民免其厄者,具举以闻。”《汉书·元帝纪》载,建昭四年:夏四月,诏曰:“遣谏大夫博士赏等二十一人循行天下,存问耆老、鳏、寡、孤、独、乏困、失职之人,举茂材特立之士。相、将、九卿,其帅意毋怠,使朕获观教化之流焉。”《汉书·成帝纪》载,河平四年,“遣光禄大夫博士嘉等十一人行举濒河之郡水所毁伤困乏不能自存者,财振贷。其为水所流压死,不能自葬,令郡国给槥椟葬埋。”博士秩为四百石,是职位较为低下的职官,但却拥有与高官一样的议政权,甚至代天子循行天下的殊荣,说明西汉博士官在政治生活中的巨大影响力。这也为今文经学的兴盛提供了广泛的政治资源保障。
二 今文经学衰落的原因
任何社会理论都会随着社会需要的发展而变化,有兴盛也就必然有衰落。东汉以来,今文经学就明显开始衰落,而论及今文经学在东汉的衰落,学术界一般认为是今文经学的神秘化与繁琐化所造成。[2]但这绝不是今文经学衰落的根本原因。因为东汉自汉光武帝宣布图谶于天下后,谶纬神学被称为内学,地位在经学之上,无论是今文经学,还是古文经学都同样迷信谶纬神学。如著名的古文经学大师贾逵,在迷信、宣扬谶纬神学上绝不逊于任何一位今文经学家,而且正是他通过《左传》而发现了汉为尧后的证据。今文经学的繁琐化最重要的表现是章句学的泛滥,古文经学也同样讲章句之学,如两汉之交的古文经学大师郑兴,“积精深思,通达其旨,同学者皆师之。天凤中,将门人从刘歆讲正大义,歆美兴才,使撰条例、章句、传诂,及校《三统历》”,[4](P1217)不少古文经学家都有章句之作。所以,神秘化、繁琐化固然与今文经学的衰落有关,但绝不是今文经学衰落的最根本原因。
与政治的疏离,这才是今文经学日渐衰落的最重要原因。在一段时间内由于经学典籍的不普及,经学还为极少数专家所掌握,以经义“缘饰”*司马迁评述公孙弘为政之语,“弘为人恢奇多闻,常称以为人主病不广大,人臣病不俭节。弘为布被,食不重肉。后母死,服丧三年。每朝会议,开陈其端,令人主自择,不肯面折庭争。于是天子察其行敦厚,辩论有余,习文法吏事,而又缘饰以儒术,上大说之。”(《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第五十二》卷一百一十二)其后班固著《汉书》,多以“缘饰儒术”、“缘饰儒雅”来形容以经学附会政治的经学家、政治家。政治,就只能是今文经学家的专利。但在经学成为利禄的敲门砖,有一定发展,经学素养为许多人所具备后,利用经义缘饰政治,就不再是今文经学的专利,而更多的是政治家、野心家们政治斗争得心应手的工具。以经学为现实政治作论证,这一政治专利的丧失,势必疏离今文经学与政治的联系。而与现实政治的紧密联系,正是今文经学发展的现实土壤。与现实政治的关系愈密切,今文经学成长的土壤就愈肥沃,今文经学“缘饰”政治专利的丧失,也是发展土壤的缺失。东汉博士官在政治生活中的作用日渐削弱,就是最好的风向标。东汉的经学博士日益变为官方经学教育的专门教官,几乎没有西汉经学博士与二千石等共同参与国是的情况,更没有代天子循行天下的记载,在东汉王朝的政治舞台经学博士再也没有西汉那样的地位与影响,而日益演变为单纯经学教官的角色。
东汉的文化政策对今文经学的衰落也有直接影响。东汉立十四家今文经学博士,各以家法教授,重家法成为东汉今文经学最重要的文化政策。但这与西汉的重师法,却是两种不同的文化政策。同一个重字,在两汉文化政策中具有不同的含义。西汉的重师法,并不主张墨守成规,而是一种鼓励经学创新的文化政策,故孟喜伪造老师临终遗言,不守师法,也被立为博士,以至从汉武帝时初立的五经博士到西汉末年演变为十六家之学,*一般的论著论西汉经学博士建置,皆具《汉书·儒林传》,以西汉今文经学博士为十四家之学,但除十四家之学,还有《榖梁》博士,庆氏《礼》博士,故有十六家之多,这在《汉书》中可以找到诸多证据。详细的考辨见拙文《汉代经学博士考辩 》,《中国史研究》1993年第2期。今文经学得到极度发展。而东汉的各以家法教授,只许信守一家之学,违背家法,就得不到中央政府的承认,如张玄治《公羊》颜氏学,玄以试策第一,被拜为经学博上,但有人告发他兼说《严氏》、《冥氏》,结果被汉光武帝下令取消博士资格。这种反对创新的文化政策,严重的窒息了今文经学的发展。不可否认,东汉的强调家法,具有反对经学烦琐学风,与调解经学纷争的意义,但将说经必守家法一定化,则必然限制经学的发展。十四家经学是汉代今文经学的基干,十四经学博士的“各以家法教授”,对东汉古文经学压倒今文经学是制度层面的重要原因。
但这还不是根本的原因。通过对五经的诠释,为汉王朝的统治合法性、合理性作出理论论证,特别是为中央集权的政治制度作出了一整套的理论论证,是今文经学更为重要的历史任务。今文经学衰落的根本原因,还需要从君主专制政治制度的理论论证历史任务的完成来探寻。而《白虎通义》正是其标志。该书通过法典的形式,实现了西汉以来今文经学对外王的诠释任务,君主专制政治制度的重大问题,都通过《白虎通义》得到理论的论证。这一对君主专制政治制度的经学论证,是汉代今文经学对社会政治、经学的最大理论贡献。
《白虎通义》是根据东汉章帝“称制临决”[4](P138)的白虎观会议,由班固整理而成。此书虽然出于班固之手,但根据的是汉章帝钦定的结论,所以,该书实为汉章帝钦定的典籍,以至《旧唐书·经籍志》事出有因地将此书误为汉章帝的著作。*刘昫:《旧唐书·经籍志上》在“七经杂解二十七家”中,列有《白虎通》六卷,汉章帝撰。这部著作,从经学来说,是一部用谶纬神学来统一经义的著作。西汉董仲舒的今文经学,讲天人感应,已经带有较为浓厚神秘主义的色彩,发展到西汉末年,今文经学的神秘主义与方士的宗教迷信合流,而形成了以言符命为中心的谶纬神学,成为当时政治野心家们争权夺利的理论工具。东汉开国皇帝刘秀就是借助谶纬神学来神化自己是受命于天的君王,并据《赤伏符》登上皇帝的宝座,所以,他特别迷信谶纬神学,他还授意整理自西汉末年以来的图谶,宣布图谶于天下,成为东汉最权威的官方意识形态。*关于这个问题,可参见拙文:《论汉代谶纬神学》,《中国哲学史研究》1984年第1期。经过刘秀钦定的谶纬神学神化孔子,将五经神化为天意的体现,宣扬孔子为赤制,附会《春秋》是圣人为汉王朝制定的法典。东汉的今文经学家,包括古文经学家在内,都是谶纬神学的忠实信奉者。[2]谶纬神学在东汉号称内学,地位在今文经学之上,这就打破了今文经学在思想文化界的独尊统治地位。东汉立十四家经学博士,全为今文经学,争立博士,博取利禄的诱因,虽然也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今文经学的发展,但也进一步加剧西汉以来今文经学内部的分歧。而从西汉末年开始日益兴盛的古文经学,不仅冲击着今文经学的统治地位,更形成了今古文经学的异义纷争。
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东汉章帝仿效西汉宣帝的石渠阁会议,举行了白虎观会议。西汉宣帝召开石渠阁会议,目的是为了一统当时因经学发展而引起的经学歧义,东汉章帝召开白虎观会议也带有这样的意图。杨终奏疏说:“章句之徒,破坏大体,宜如石渠故事,永为后世则。”[4](P1599)章帝诏书说:“五经章句繁多,议欲减省……欲使诸儒共正经义。”[4](P138)针对经学章句繁滥的弊病,减省章句,消除经学释义杂乱的弊病,以共正经义,制定标准的权威经义解释,成为君臣的共识。
在谶纬神学最受推崇的历史背景下,《白虎通义》的一统经学,只能是以谶纬神学为最高依据,来消除经学纷争。书中在论证相关问题上,总是先引谶纬神学的著作,再引经说,并常常以谶纬神学为标准,故庄述祖在《白虎通义考序》中批评说:“悉檃括纬候,兼综图书,附世主之好,以緄道真,违失六艺之本。”这说明《白虎通义》受到谶纬神学的深刻影响。但需要指出的,谶纬神学的谶、纬既有本质相同的一面,也有内容不同的一面,而《白虎通义》所引谶纬基本上都出自纬书。尽管纬书是以神化孔子、五经为前提的,带有浓厚的神秘主义神学特点,但纬书相对谶书而言,并不都是符命一类的神怪之说,而多有解经及历史、地理、天文等内容。《白虎通义》援引纬书与五经,以神学与经学的双重论证,来说明君主专制等级制的政治制度不仅是天意的体现,也是合于经义的。而经为圣人所作,圣人是天意的代言人,君主专制的等级制合于经义,也自然符合圣人之道、合于天意。这是对君主专制政治制度的合法性、神圣性作出的法典性质的说明。谶纬神学是方士的宗教迷信与今文经学合流,在西汉末年特定政治环境下的产物,其中能够为君主专制政治制度作理论论证的内容,只能是其中的今文经学内容。所以,《白虎通》对君主专制政治制度的具体论证,虽然以纬书先于五经,但并不是以谶纬神学的神学为主,而是以经学为最终根据。故其引用纬书的文字,皆与今文经学之说能够相互印证。
所以,《白虎通义》只是利用谶纬神学,就其主要内容与实质而论,是一部依据今文经学的经义来论证君主专制政治制度的著作。冯友兰将其定性为“一部今文经学的辞典或百科全书”[5](P238),是有一定道理的。对《白虎通义》的性质也应该从此来认识。班固曾赞颂《白虎通义》说:“唐哉皇哉*侯外庐先生解释说:“唐指尧,皇指汉,即言唯尧唯汉,永垂世则。”(侯外庐:《汉代白虎观宗教会议与神学法典〈白虎通义〉》,《历史研究》1955年第5期,第40页。)尧封于唐,为陶唐氏首领,故书多称唐尧,此唐为名词。以唐释尧,于史有据,但未必一定准确。《玉篇·口部》说,尧称唐尧是因其德性至大而言,此唐为形容词,是对尧的德性的赞颂,而不可作为尧的代称。至于以皇释汉,亦可成立,但皇也可为任何王朝的代称。若只言尧、汉,则难以说永垂世则。永垂世则必须是集历代圣王之大成,而《白虎通义》也讲到,五经为五常之道,是集黄帝以来历代圣王之大成,非仅仅只是火德的尧、汉一系。据《说文》等古籍,唐、皇皆有大之义,班固此处唐、皇,也是从至大之义,来赞颂《白虎通义》,是说依五经而定论的《白虎通义》集合了圣人之道的大成,在此意义上,才可以称之为可以永远奉行的准则。,永垂世则。”[6](P30)已经点明是一部君主专制政治制度的永恒法典。侯外庐指出,《白虎通义》具有“定制国宪”[7](P38)、“经义国教的意义”[7](P38);方立天也说:“《白虎通义》内容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编制和宣扬封建等级制,以强化封建特权,巩固豪强地主阶级的统治。”[6](P30)的确,书中所论述除了极少数有关性情外,绝大多数都是有关君主专制的等级政治制度及其相关仪礼的内容,如爵位、名号、祭祀、礼乐、封建、军制、诛伐、封禅、考黜、三纲六纪、刑法、婚嫁、丧葬等。这说明《白虎通义》最重要的历史地位与时代意义,并不在所谓统一经义,而是利用谶纬神学主要是今文经学,为君主专制的等级制度作出理论论证。
刘师培曾指出《白虎通义》具有“以礼名为纲,不以经义为区”[8](P784)的特点,有的论著据此认为《白虎通义》只是一部与法相对而言的“礼典”,而否认其经学、法典的性质。其实,刘师培是就该书的编排而言,但并不是说它就只是一部与法相对的礼典。礼是周代以来最重要的社会范畴,涉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礼的功用是区分社会等级,规范不同等级的人不同的言行标准,等级制是礼最本质的内涵,因此,礼从根本上说是一个政治范畴。在周代作为政治范畴的礼,是包含刑法之法在内的,故礼与法常常可以通用。但从春秋战国以来,礼与法开始分离,儒家重礼,而法家重法,这时的礼与法相对,主要是指人应当遵守的社会规则、规范,而与刑法有别。与法相对而言的礼,如十三经中的《仪礼》《礼记》,都只有关于礼的规范与意义的论说,而没有刑法的专论,但《白虎通义》却有诛伐九章、五刑等专论。所以,不能将《白虎通义》视为与法相对而言的礼典。尽管罗光说:“《白虎通义》现今所有十一卷文章,极大部分是关于典礼的”,但他还进一步指出,书中以典礼为主是因为“当时皇帝所注意的问题不是经书的考订,而是群经对国家制度和行政的问题”[9](P304),这就说明《白虎通义》的礼是以国家的政治制度为核心的。法亦有广义狭义之分,狭义的法是指与礼相对而言的刑法,广义的法则非刑法所能限,而且刑法只是其部分内容,还不是最重要的内容,它最重要的内容是以国家政治制度为核心的国法、宪法。在君主专制时代,礼是包含在广义的法之中的,以政治制度为核心的法,决不能用所谓与法相对的礼典来定性,而只能上升到法典的高度来认识。余敦康说:“从汉武帝到汉章帝这两百年间的经学发展,经学是一个时代思潮。如果说董仲舒是这个思潮的起点,《白虎通义》则是这个思潮的顶峰。”[10](P88)更为准确地说,这里的经学其实是指今文经学。《白虎通义》所以是顶峰,就在于完成了今文经学最重要的历史任务。
《白虎通义》标志着今文经学替君主专制的政治制度的论证,已经形成法典性质的统一文本。当运者王,运消势去。白虎观会议是今文经学发展的转折点,今文经学的理论构建至此已达顶峰,物极必反,顶峰之后必然走向衰落。而东汉今文经学与政治的疏离,使今文经学的发展缺失了现实政治的土壤;当为君主专制的政治制度作出法典的论述之后,又必然导致其理论发展内在动力的丧失。所以,在东汉今文经学家参与政治愈来愈少,在政治活动中所起的作用与影响也越来越小。今文经学的经学理论也开始从重王道而转变为以伦理道德为重点。东汉最著名的今文经学大师何休解诂《春秋公羊传》,就是这样一部著作,[2]所以,尽管何休对《春秋公羊》学的理论作出了系统的总结,但他在哲学史、思想史上的地位根本不能与董仲舒相提并论。这也预示着经学发展的下一个方向,必然是对内圣理论的全面发挥,由于思想文化的历史惰性,这一工作的全面开展与完成是通过数百年后的宋明理学来实现的。
今文经学在完成它赖以存在发展的历史任务后,衰落就成为它的必然命运。当今文经学完成为中央集权的君主专制制度的理论论证之后,对于诠释五经的汉学而言,所要作的主要工作就不再是围绕君主专制制度的经学义理发明,而在对经典文本的解释。按今天的学科划分来说,也就是政治学方面的论证已经基本结束,而文献学、校勘学、考据学方面还大有文章可做。这是东汉古文经学能够超越今文经学的根本原因。
[1] 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 黄开国.公羊学发展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3] 王国维.观堂林集:第一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9.
[4] 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83.
[5]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二册[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
[6] 方立天.《白虎通义》与封建等级制[J].学术月刊,1981(4):30-35.
[7] 侯外庐.汉代白虎观宗教会议与神学法典《白虎通义》[J].历史研究,1955(5):37-58.
[8] 刘师培.白虎通疏证[M].北京:中华书局,1994.
[9] 罗光.中国哲学思想史·两汉南北篇[M].台北:学生书局,1996.
[10] 余敦康.中国哲学论集[M].大连:辽宁大学出版社,1998.
TheReasonoftheRiseandFalloftheNewTextofConfucianClassics
HUANG Kai-guo
(Institute of Confucianism,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Chengdu 610068,China)
this text is a development of the Western-han Dynasty, but the Eastern-han Dynasty began to decline. The decline of old text study resulted from cumbersome, mystification, relations, at the same time, it is also associated with each with French professor Dr. System, while the deep reason lies in the contact of real politik. Those learn historical tasks for the centralized political system of absolute monarchy theoretical arguments, "the white tiger pass" marks the completion of tasks of this historical, becoming the key points those learn by turning tide, this is the root cause of those learning by turning tide.
Confucian classics; new text; the rise and fall;Han Dynasty
2017-06-09
黄开国(1952—),男,四川大英人,四川师范大学经学研究所二级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经学。
B958
A
1008—1763(2017)06—003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