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对《红楼梦》悲剧论的发展
2017-02-25李豆薇
李豆薇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牟宗三对《红楼梦》悲剧论的发展
李豆薇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牟宗三的《红楼梦悲剧之演成》是王国维《红楼梦评论》发表后20世纪30年代极少数对《红楼梦》悲剧问题再次进行研究的文章,一定程度上回应和发展了王国维的观点。牟宗三就《红楼梦》悲剧演成的问题提出“思想矛盾之冲突”和“人生命运之无常”两个维度的原因,并以黛玉之死和宝玉出家两幕悲剧为例进行说明。牟宗三从悲剧内涵方面对《红楼梦》悲剧的发展与深化,不仅做到了对《红楼梦》悲剧问题的本土化,更发展了中国早期的悲剧理论。
牟宗三;悲剧;《红楼梦》
牟宗三于1935年在《文哲月刊》上发表了《红楼梦悲剧之演成》,后收于台湾联经出版社出版的三十二卷版的《牟宗三先生全集》之第二十六卷“早期文集下”第五编《论文学》中,又被《红楼梦稀缺资料》一书所收录。这篇论文在现代“红学”中的价值一直未引起学界关注,一方面因为牟宗三主要以哲学论著见长,掩盖了他文学批评的成就;另一方面因为这篇红学论文属于先生早期的著述,先生本人也不曾向学界刻意推扬,于是这篇论文不易被人注意到。如果把它放到现代“红学”史中考察,则它当属王国维《红楼梦评论》(1904)之后不多见的谈论《红楼梦》悲剧问题的文献。牟宗三理解悲剧问题,不像王国维那样借助西方哲学理论,而是从本土文化出发阐述《红楼梦》悲剧,深化了对人物悲剧命运的理解,也丰富了中国早期悲剧理论,值得关注。牟先生提出文学作品的批评不应是鉴赏而应是就“外缘”“内蕴”的文本批评。具体到《红楼梦》批评,则是立足文本,抽丝剥茧般提出其悲剧问题的原因在于“人生见地之冲突,兴亡盛衰之无常”。可以说,牟宗三此篇文章从性格悲剧以及人生无常的角度提出的《红楼梦》悲剧问题,并且从中国传统文化的角度理解了宝玉的解脱与悲剧的意义。
《红楼梦悲剧之演成》全文一万多字,共分十小节,可分成三个部分:第一和第二小节为第一部分,论及当时学界各流学术弊端后提出要理解文艺作品的直接对象就是作品本身,明确提出了小说批评应该立足文本,立足整体作品;继而提出文本所要论述的主题就是“悲剧之演成”。第三到第六小节为第二部分,总领性提出悲剧演成的原因是“人生见底的冲突”和“兴亡盛衰的无常”,并分而论述了人生见地的冲突问题。从性格关系和爱的关系两方面来述说,又落实到作品指出文中的第一幕悲剧“黛玉之死”就是由于人生见地之矛盾造成的;第七到第十小节为第三部分,着重阐述了悲剧的另一演成原因:兴亡盛衰的无常。第二幕悲剧“宝玉出家”就正是因为历尽了兴亡、看透了无常寻求解脱而出家,造成了《红楼梦》中最为彻底的一大悲剧。
一、悲剧之“人生见地之冲突”
文章开篇表达了对索隐派、考证派批评思路的不满,主张批评应立足作品本身,主张由“作品本身发见作者的处境,推定作者的心情,指出作者的人生见地”。在另一篇文学论文《理解创造与鉴赏》(全集》二十六卷“文学编”)中,牟先生以为理解的直接对象是作品本身,在对于作者“外缘”和“内蕴”的双重剖析后才能真正的了解一部文学作品的原貌。[1]而只有立足作品才能对作者的“外缘”和“内蕴” 明了。在后文对《红楼梦》悲剧问题的分析阐述时作者始终是以此论为自己的理论依据,也正是因此,牟宗三的以文本为立足点的悲剧论相比较王国维哲学理论先行的悲剧论而言,牟宗三的说法则更显说服力,其逻辑也更为清晰明了。
明确了基本的文学批评对象问题和方法论后,牟宗三提出《红楼梦》的感人之处不在描写技术,而是其“悲剧之演成”,至此点明主题。另外值得明确的是牟宗三对于后四十回的续书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正是后四十回所描写的家族衰落才使得前八十回的钟鸣鼎盛的铺排具有了意义,谓之点睛之笔。
第三节开始正式探讨“悲剧为什么演成”,牟宗三认为《红楼梦》中“可说而未经人说的”正是其中悲剧的演成,并进一步提出《红楼梦》的悲剧成因:“人生见地之冲突,兴亡盛衰之无常”。[2]606
第一层意思:“人生见地之冲突”在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即有所体现。此回中贾雨村就人性善恶禀赋发表了一番著名的言论,认为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者,还存在着“第三种人”,正邪两间之气所赋的怪诞不经之人,而宝玉和黛玉就正是这样一类另类人物,更是提出“《红楼梦》之所以为悲剧,就是这第三种人的怪癖性格之不被人了解与同情使然”。[2]606牟宗三以王熙凤为例说明了被读者称之为“奸雄”的凤姐其实也称不上“奸雄”,不过是为人刻薄贪心不足罢了,宝黛的悲剧往深了说也无关她事。继而进一步阐述他对于《红楼梦》中悲剧演成的看法:
悲剧之演成,既然不是善恶之攻伐,然则是由于什么?曰:这是性格之不同,思想之不同,人生见地之不同。在为人上说,都是好人,都是可爱,都有可原谅可同情之处;惟所爱各有不同,而各人性格与思想又各互不了解,各人站在各人的立场上说话,不能反躬,不能设身处地,遂至情有未通,而欲亦未遂。悲剧就在这未通未遂上各人饮泣以终。这是最悲惨的结局。[2]607
悲剧之演成并不存于善恶之间,而是在这幕大悲剧中各人的思想与人生见地,也就是人生观、价值观之间的矛盾,导致各自按照自己的立场观点来行动,最终却在这股无意识的合力下造成了众人的悲剧。牟宗三论述了宝黛钗三人的性格冲突与爱之关系以此继续说明人生见地的矛盾在悲剧中起的根本性的作用,并顺势引出由于上文所述的宝黛钗三人的矛盾所导致的小说中第一幕大悲剧:黛玉焚稿撒手人寰——宝玉情迷不省人事之时被贾母、王夫人和凤姐等人以调包计设计与宝钗成婚,得知实情的黛玉急火攻心而命悬一线,焚尽诗帕诗稿撒手人寰。
牟先生认为,宝玉黛玉属“聪俊灵秀乖僻邪谬的不经之人”,而宝钗则是“人情通达温柔敦厚的正人君子”。宝玉的“怪诞呆傻”,黛玉许为知己;黛玉的不为人喜宝玉则视若珍宝。两人惺惺相惜宁求一人之啧啧,不求万人之谔谔。然而同时黛玉与世不同的独立人格和独特思想当在性格、思想层面与贾府的长辈们产生或侧面或正面冲突时,出于本能贾母、王夫人在宝玉妻子的选择上必然舍黛拥钗。
第五回宝钗的初入荣国府便是以与黛玉的对比来引入“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笑”。[3]47于无关紧要的下人眼中尚且更喜与宝钗玩笑,而现实生活中豁达开朗的宝钗必然是比孤高清冷的黛玉更得人心,更何况要为唯一的儿子选择正式妻子的王夫人。宝钗的中庸通达在王夫人贾母的立场上来看的确是最适合治家处世的人选。作者认为此幕悲剧的产生正是如上文引述“似有所恨”,却实在“无所可恨”。贾母和王夫人看似是间接害死黛玉之人,然从他们各自的角度看来,他们只是在以自己固有的道德观念和人情亲疏所作的“明智”的决定而已,为宝玉选择了一位完全符合道德标准的人。从道德的角度看,她们并非是奸恶之人,甚至是待人极为宽厚的主子。只是因为宝玉心中眼里满是林妹妹,而贾母王夫人认为宝钗更适合宝玉,“各人都是闭着眼前进,为各自打算”,因而乃至无可如何的地步,必有一牺牲,而成为天造地设之惨剧。[2]617
这便是第一重意思,由于性格、思想的矛盾,即是人生见地的冲突造成的悲剧。这点可以清楚地看到牟宗三的观点一定程度上是受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所言的第三种悲剧说影响的,“非比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4]《红楼梦》中的众人的确只是在寻常道德,寻常境地中按照当时当地的社会法则及伦理规范,按照自己应当的身份地位,做着从自身出发应当做的事,无意而为之,却又杀人于无物,无可奈何地导致情势转入彻底之悲剧,此种悲剧并没有大奸大恶之人故设奸计,亦没有蛇蝎心肠的人物要致人死地,只是人在日常生活的齿轮中因为人自身的欲望和选择不可避免地被搅入、被撕碎,由于各安其位而各自毁灭。
二、悲剧之“兴亡盛衰之无常”
第二层悲剧演成的原因:“兴亡盛衰之无常”则主要体现在第二幕大悲剧——宝玉出家。宝玉在迷狂下与宝钗成婚,后知晓黛玉已死,在数日看似平静的生活后又决绝撒手、出世为僧。谁人不知,宝玉是个天下最钟情的、最多情的人,为花哭、为草乐、为世上众女儿。然而此刻的宝玉却当真是狠下心肠,拜别父母、妻子、亲人,下定决心打算出家。牟宗三认为此时的宝玉坚定冷绝,甚至对儿女情也是视如浮云,由此可见他的出家并不是因为一时爱情的受挫打击,也绝非仅仅是黛玉之死爱情幻灭而起,而是蕴藏在心底的心理情绪在经历了世事无常的变迁后才冷了这世间一切心肠。
牟宗三在此处提出一个重要的范畴:“无常”。“无常”一词出自《易经》的“上下无常,非为邪也”,孔颖达对此的解释是“上而欲跃,下而欲退,是无常也”。所谓无常,也就是变化不定之意。而后佛教传入后将此词纳入为佛教用语中,仍然借用其本意,但多了一层对生死观的意味,《金刚经》中如此描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牟先生在这幕悲剧中所引用的“兴亡盛衰之无常”不只是指表面上宝玉所经历的个人命运、家族命运的遭际,更包含着哲学意味上对于生死无常,命运无定的思考。人生百年,变化却是永恒,如何能逃出无常命运,如何能安守心灵达到永生安宁,这是所有人类共同的话题。关于如何解脱和解脱的道路问题,牟宗三在文中如此论述:
在中国思想中,解脱这个人生大问题的大半都走三条路:“一走儒家的路,这便是淑世思想;二走道家的路,与三走佛家的路,这便是出世思想。儒家之路想着立功立言以求永生;道家想着锻炼生理以求不死;佛家想着参禅打坐以求圆寂。三家都是寻求永恒,避免现实的无常。”[2]619
如牟先生所言,儒家立功立言,道家修炼得道,佛家参禅打坐,三家都在用寻找脱离无常境地的永恒之法,可儒家士子终难逃“遇”与“不遇”,道家仙人也有贾敬一流炼丹致死,怎可达到脱离无常,到达永恒的境界?唯有佛家抛却凡尘,清净六根,无欲无念是为解脱而至永生。小说开篇的《好了歌》与其注就是对这种解脱之法门的最好说明。
宝玉最终选择了遁入空门,一方面源自于宝玉本身乖僻不与世同的个性,另一方面则感于命运人生之无常,最终看透人生只不过“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3]12故而选择了跟随跛足道人云游,看破红尘而出世。虽无情似不近人情,但又无可所怨。
这一层意思熊润桐于《红楼梦是什么主义的作品》一文中曾提出过类似的说法“作者感受到了灵肉冲突的痛苦,曾经逃儒归道,逃道归佛。最后才找到一种解决的方法,就是第一回里郑重表明出来的那四句偈语——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5]然而熊润桐却只是点到为止,并未往深处挖掘。牟宗三却看到了那种笼罩全书的“无人可抵抗的‘天命’”,关注到了在小说的艺术世界中“无常”的存在以及它所带来的悲剧效果。[6]
因此,牟宗三认为“宝玉出家一幕,其惨远胜于黛玉之死”。原因就在于,黛玉之死,贾母、王夫人一众人所表现的还是一种有着利害关系的世情,而宝玉之出家的冷绝却是一种在人生“无常”的历经中逐步形成的计划性的出世,不是因为黛玉的离世,更不是因为个人爱情的破灭,而是思想与众人思想矛盾达到极点,对个人命运、家族命运之无常产生幻灭之感。宝玉出家并不是作恶,更不是故意伤害,是期望脱离无常之法,是因世事所导致的内心的绝望。第二幕悲剧之所以更悲惨,在于它的演成原因是在“思想冲突而外又加上一种无常之感”,此无常之感,世事变化,乃是笼罩于整个人类心灵中永恒的命运。曹雪芹对于人生的百年沧海桑田、兴亡盛衰的极其真实又无可奈何的书写,烛照着芸芸众生都无可逃脱的命运无常,使得《红楼梦》的悲剧性较以往的所有古典文学作品显得更为彻底也更为动人心魄,其所散发出的艺术魅力才更为光彩照人。
三、牟宗三《红楼梦》悲剧观的价值及其发展
不管是从《红楼梦》的小说情节还是人物刻画而言,它都是一个打破了大团圆的悲剧,浸润了浓厚的悲剧色彩。我们强调《红楼梦》的悲剧是毋庸置疑的,但“悲剧”如何阐释则是更为重要的问题。
早期关于《红楼梦》中悲剧性的表述多集中在批评家只言片语的感悟式点评当中,如脂砚斋评点中“为之一哭”如此的话语贯穿全书,为作者而哭,为女儿而哭,为天下人而哭。[7]足以可见《红楼梦》中所隐含的悲剧意义为点评者所深悟。清嘉庆年间的二知道人在《红楼梦说梦》中道“小说家之结构,大抵由悲而欢,由离而合,引人入胜。《红楼梦》则由欢而悲也,由合而离也。”[8]前者属于单纯的对于小说的个人体悟,后者则属于对小说结构情感上的评价,但都尚属感性认知。这类“鉴赏”是我国自古就有的一种文学批评的方法,当它用于阐释《红楼梦》之悲剧性的时候,显然力道不足。
王国维1904年发表的《红楼梦评论》一文,首次引入西方古典美学意义中的“悲剧”概念来探讨《红楼梦》中的悲剧意味。以叔本华的悲剧哲学理论为理论框架,采用理论文本两结合的方法对小说进行文艺批评,从理论上阐明了《红楼梦》的悲剧价值。王国维从人生苦痛是为“欲”和“第三种悲剧”“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故也”[9]两个维度对《红楼梦》揭示其悲剧意涵。同时,王国维的理论也存在着不可否认的局限性,他以对于西方美学观点的简单套用,将人生苦痛之根源直接归结于“欲”以及三种悲剧论的划分,明显是直接运用了叔本华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的观点。钱锺书在《谈艺录》里也提到,小说作为一种具象描写,尤其是博大的《红楼梦》,以抽象且尚不成熟的叔本华哲学解释,很难达到“利导则两美”的境地。[10]因此,这种简单套用对于古典小说的意蕴揭示有一定意义上的损伤,
牟宗三这篇论述《红楼梦》悲剧问题的论文,从“人生见地之冲突”和“兴亡盛衰之无常”两方面入手剖析小说悲剧原由,选取黛玉之死和宝玉出家两幕最具代表性的悲剧为例来说明他的观点。黛玉魂归的根本原因在于她特立独绝的思想人格——思想成熟,人格独立。宝玉出家一幕则着重突出了宝玉在性格矛盾冲突与世事无常的双重作用下所做出的出世入佛的决定,抛弃新妻父母,心中无牵无挂无情无爱,从追求自我价值者转变为避世求解脱者,更显彻底的悲剧性。若说黛玉是以死抗争无常,彻底但过于理想;而宝玉出家则是对无常的妥协。
可以看出,牟先生对《红楼梦》悲剧的两层原由说也是建立在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的研究基础上提出的,尤其是“黛玉之死”一幕中对于贾母、王夫人众人的定论“似有所恨,无所可恨”与王国维的“非必有蛇蝎之性质”如出一辙。然而,在前文笔者谈到王国维《红楼梦》悲剧论的观点之局限处在于将理论简单套用于文学批评中,因而并未与小说文本产生太多的化学反应,而只是借此谈彼出现了理论和文本两张皮,必然导致《评论》理论的深刻性无法与文本相融合。然而,牟宗三却在王国维的基础上对其悲剧发生的原因进行了更深入一层的探讨,不囿于理论框架,将西方文学批评的理论为先与传统的文本鉴赏性的批评相结合,既有明确的理论观点,又有细致的文学分析,更将悲剧观点升华至哲学高度。牟先生在分析悲剧原由时不再局限于他者对于人物悲剧命运的影响因素,而是强调个体精神世界与外部世界发生冲突之时的无可奈何,注重挖掘人物性格自身的矛盾性和悲剧性,以及个体生命与无常世界相碰撞时的无力与虚弱。
从《红楼梦》悲剧史的角度看,首先,牟宗三继承了王国维所开辟的以理论为基本点批评文本的模式,以自己在《理解创造与鉴赏》一文中提出的观点为方法论研究《红楼梦》文本中的具体问题。并且首次从理论高度提出合理的文章批评的方法,应当是以作品本身为批评理解的直接对象,以作者的“外缘”“内蕴”为深入理解的手段。在文章中他始终以此为宗旨,逐步深入分析问题。
其次,牟宗三在提出明确观点和系统理论的基础上,善于运用传统鉴赏式文学批评,将理性与感性相交融,既有条缕明晰的观点陈述和分析,又有感悟式的抒发感慨。此篇论文继王国维《评论》之后对《红楼梦》悲剧问题又一次深入探讨和发展,红楼一梦中悲剧的诞生不只是源自于各人性格思想的矛盾冲突,不只是因为无人可恕,无人可怨,不只是陷入寻常人不知而已为之的命运怪圈;更重要的是,当热烈自由的灵魂撞入“无常”世界后仍旧是无力挣扎而抛却一切的冷绝。这样的悲剧性可谓是真正彻底而无望。
最后,牟宗三对悲剧在中国文化中的理解比王国维的《评论》更进一步,不只停留在以他山之石攻我之玉,而是真正挖掘出我国文化特质中潜藏的悲剧性格,进一步深化了《红楼梦》中的悲剧思想和中国文化中的悲剧精神。王国维在论及悲剧时将其作为一个外来的概念来引入中国文学的语境,直接引用亚里士多德的定义,并认为中国人历来都爱乐天精神的作品,而唯有《桃花扇》和《红楼梦》悖逆吾国人精神。牟宗三先生认为大悲剧的诞生由于思想之冲突、人生之无常。所谓“无常”如上文所述,极具中国文化色彩,并广泛渗透于中国文人的作品和精神中,对于命运无常的感概,“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对爱情无常的感叹“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对生命无常的感悟“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霞”“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若说这些句子只是只言片语对悲剧的感悟,那么《史记》作为我国古代文学史上第一次明确的对于命运悲剧的书写则更具代表性。其中关于悲剧人物的书写就已经是具有毁灭性的结局,伍子胥不与昏庸同流最终被逼自杀,项羽英雄一世最终自刎于乌江,李广英勇无双结果自刭于幕府,如此种种虽是历史却饱含着太史公发自内心缘于自身悲惨命运的,一种自觉的又彻底的悲剧意识。由此可见,“悲剧”并不是舶来品,而是深深扎根于中国古典文化的血脉当中。牟宗三先生所建造的这座红楼中的悲剧世界不再是以西方之壶盛东方之酒,而是真正使得《红楼梦》的悲剧著上浓墨重彩的我之色彩,挖掘出深藏于我国传统文人心中的悲剧性,使得潜隐于中华文化中浓重又隐晦的悲剧意识借西方之石重现光彩。
综上所述,牟宗三这篇论文虽然未被世人过多关注,但却成为继王国维之后真正本土化《红楼梦》悲剧的第一人,明确了悲剧在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意义,为中国后来的《红楼梦》悲剧研究,乃至整个文学史的悲剧研究都起到了开辟性的先锋作用,在中国现代悲剧理论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
[1]牟宗三.理解、创造与鉴赏[A].牟宗三先生全集(第二十六卷)[G].台北:联经出版社,2003(1027).
[2]牟宗三.红楼梦悲剧之演成[A].红楼梦稀缺资料汇编[G].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3]曹雪芹,脂砚斋评石头记[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1.
[4]王国维,著.俞晓红,笺.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笺说[M].北京:中华书局,2004.
[5]熊润桐.红楼梦是什么主义的作品[A].红楼梦稀缺资料汇编[G].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124).
[6]陈占彪.论《红楼梦》的艺术世界构成和悲剧性质[J].社会科学评论,2006(2).
[7]李佳婷.红楼梦悲剧冲突研究述评[J].红楼梦学刊,2013年第二辑(78).
[8]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A].红楼梦研究文选[G].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30).
[9] 王国维,著.俞晓红,笺.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笺说[M].北京:中华书局,2004(96).
[10]钱锺书.谈艺录[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349).
Class No.:I207.411 Document Mark:A
(责任编辑:蔡雪岚)
Mou Zongsan's Development of Tragedy Theory forDreamoftheRedMansions
Li Douwei
(School of Liberal Art,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Shaanxi 710119,China)
Mou Zongsan’s the Reasons for the Tragedy ofDreamoftheRedMansionsis one of the few articles to study the problem after publication ofDreamoftheRedMansions’ tragedy by Wang Guowei.TheCommentsofDreamoftheRedMansionspublished in 1930’s and it develops the latter’s views of tragedy. Mou Zongsan thinks that the tragic theory is consist of “the contact of ideology” and “the impermanence of fat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death of Bao Yu and Dai Yu becomes a Taoist. Therefore, he not only localized the tragic theory, but also develops the early tragic theory in China.
Mou Zongsan; tragedy;DreamoftheRedMansions
李豆薇,在读硕士,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研究方向:古代文论。
1672-6758(2017)08-0147-6
I207.411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