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广场东汉永初四年诏书简试论*
2017-02-25刘国忠
刘国忠
(清华大学 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北京 100084)
五一广场东汉永初四年诏书简试论*
刘国忠
(清华大学 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北京 100084)
五一广场东汉简牍中有一篇汉安帝永初四年的诏书,不见于传世文献所载,有很高的学术价值。该篇诏书揭示了汉安帝时期官府内外交困的情况,对于我们了解东汉时期的政治、经济、社会面貌有很好的帮助。把诏书简中的论述与传世文献的有关记载相对照,可以更好地了解东汉中期的历史变迁。
五一广场;简牍;诏书
2010年在长沙五一广场发掘出土的一批东汉中期简牍,对于东汉历史与社会文化的研究具有重要的意义,在长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四家单位的齐心协作下,《长沙五一广场东汉简牍》[一]、[二]两册即将出版*长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湖南大学岳麓书院、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编:《长沙五一广场东汉简牍》[一][二],(上海)中西书局,2017年。,这两辑整理报告的内容十分丰富,极大补充了东汉史的相关史料,在本文中,我们拟对其中的一件诏书简牍谈一下我们的粗浅看法。
这枚简牍在整理报告中编号为412(原始编号为2010CWJ1③:201-21),这是一枚木两行简,两面均有字,其中的A面是:
永初四年正月丙戌朔十八日癸卯,东部劝农贼捕掾鄷、游徼亹叩头死罪敢言之:廷下诏书曰:比年阴阳鬲并,水旱饥馑,民或流冗,蛮夷猾夏,仍以发兴,奸吏
B面的文字是:
东部劝农贼捕掾王鄷名印
史 白开
正月 日 邮人以来
这枚简牍与编号为399(原始编号为2010CWJ1③:201-8)、410(原始编号为2010CWJ1③:201-19)、411(原始编号为2010CWJ1③:201-2)的3枚木两行简属于同一篇内容,其中编号为399的木简内容是:
数下,废不奉行。苛虐之吏,犯令干时,未有所征。勉崇宽和,敬若浩天,他如诏书。书到,言。鄷、亹叩头死罪死罪,即日奉得诏书,尽力奉行
编号为410的木两行简内容为:
鄷、亹惶恐叩头死罪死罪敢言之
编号为411的木简内容是:
东部劝农贼捕掾鄷
言诏书谨到书
正月廿二日开*按:“正月廿二日开”数字以淡墨书写,与其它文字不同,系后来所书。
这简文书的内容,是汉安帝永初四年(公元110年)正月癸卯日东部劝农贼捕掾王鄷、游徼亹*“亹”为该游徼之名,其姓在本篇简文中未见。在收到了朝廷的诏书后,向其上级主管部门汇报收到诏书的信件。查饶尚宽所编的《春秋战国秦汉朔闰表》[1],永初四年正月丙戌朔,癸卯日为十八日,合于简文。本篇诏书的内容不见于现存的东汉文献,是一篇十分珍贵的新史料,有必要在此做进一步的探讨。
从目前所见的这4枚简来看,编号为412的木简和399简之间内容不能连贯,中间应该还缺失一枚简,殊为可惜,其他简之间的内容则是完全衔接的。
王鄷等人是在汉安帝永初四年正月十八日收到了朝廷的诏书,他们收到诏书后,立即给上级部门回信,该信于正月二十二日顺利送达。那么这篇诏书是朝廷何时颁布的呢?据《后汉书·孝安帝纪》,永初四年正月元日朝会时,由于当时国内饥荒,朝廷“彻乐,不陈充庭车”[2],以示忧戚,但没有提到有颁布诏书的行为;到辛卯日也就是初六这一天,“诏以三辅比遭寇乱,人庶流冗,除三年逋租、过更、口算、刍槀;禀上郡贫民各有差”[2],其诏书内容也与本篇简文无关,可见并非同一件诏书。因此,这篇诏书的颁布时间目前还只能存疑,不过从永初四年正月的这两个举措可以看出,朝廷对于当时的局面显然是忧心忡忡,因此本篇诏书也应该是在正月颁布,考虑到诏书的邮递时间,本篇诏书很可能是在永初四年正月的上旬由朝廷正式颁布。
诏书中有几个词语很重要,在此略作解释。诏书中说“比年阴阳鬲并”,“比年”意为近年,《三国志·魏志·钟会传》:“比年以来,曾无宁岁”;“鬲并”即“隔并”,葛洪的《抱朴子·交际》篇言:“天地不交则不泰,上下不交即乖志。夫不泰则二气隔并矣,志乖则天下无国矣。”《后汉书·陈忠传》有“故天心未得,隔并屢臻”,李贤注:“隔并,谓水旱不节也”,《晋书·阮种传》亦有“自顷阴阳隔并,水旱为灾”之语,讲的都是阴阳失调、水旱为灾的情况;“蛮夷猾夏”一词,最早见于《尚书·舜典》:“蛮夷猾夏,寇贼奸宄”,指蛮夷之邦侵扰中原;“未有所征”,疑当读为“未有所惩”,意思是说一些苛虐的官吏作奸犯科,却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他如诏书”的“他”,《史记·秦始皇本纪》有“他如议”;西北汉简则多写作“它”。“它”的含义,《汉书·儒林传》师古注“它如律令”曰:“此外并如旧律令。”邢义田考证汉代公文书“它如某某”的“它”都应解释成其它,“它如某某”指文书未提及的其它事项如同某某,与“如某某”一语的含义不同。因此,“他如诏书”是说本诏书没有提到的事,按照过去已经下达的诏书办理。“他如诏书”的“诏书”具体所指为何,目前暂时不明。
诏书中对于当时国家面临的种种问题予以了简要的说明,其中主要谈到了国家遇到了阴阳不调的自然灾害,蛮夷之邦侵扰边疆,以及部分官吏作奸犯科的情况。诏书的这些论述并非是空穴来风,而是当时东汉政府所面临种种困难的真实写照。
东汉在光武帝、明帝、章帝、和帝统治期间,朝廷致力于发展经济,与民休养生息,当时虽然也面临着不少社会问题,但是总的趋势是经济得到不断发展,人民生活稳定,户口增加,对此范晔在《后汉书·和帝纪》中曾评论说:“自中兴以后,逮于永元,虽颇有弛张,而俱存不扰,是以齐民岁增,辟土世广,偏师出塞,则漠北地空,都护西指,则通译四万。”[2]但是汉和帝去世后,朝廷政局发生动荡,继位的汉殇帝是出生刚满百天的婴儿,由邓太后临朝听政。没过不久,汉殇帝夭折,邓太后与兄车骑将军邓骘定策禁中,立汉安帝刘祜继位,邓骘兄弟邓悝、邓弘皆升迁要职,朝政仍由邓太后及邓骘把持。当时不仅政归外戚,而且内忧外患不断,百事多艰。
本篇诏书所说的“比年阴阳鬲并”,确实是当时天灾频仍的真实写照。汉殇帝延平元年(公元106年)六月,有37个郡国大雨成灾[2],当年九月,“六州大水”;十月,又发生“四州大水,雨雹”[2],导致一些地方冬小麦无法播种。汉安帝永初元年(公元107年),自然灾害更为严重,“郡国十八地震;四十一雨水,或山水暴至;二十八大风,雨雹”[2],关于当时雨水成灾的情况,《续汉书·天文志中》有更详细的描述:“郡国四十一县三百一十五雨水。四渎溢,伤秋稼,坏城郭,杀人民”[2];永初二年正月,河南、下邳、东莱、河内发生饥荒,李贤的注引崔豹《古今注》曰:“时州郡大饥,米石二千,人相食,老弱相弃道路。”[2]随后“夏四月甲寅,汉阳城中火,烧杀三千五百七十人*范晔:《后汉书》卷五,中华书局,1969年,第209页。此事亦见于《续汉书·五行志一》:“永初二年四月甲寅,汉阳河阳城中失火,烧杀三千五百七十人”。袁宏《后汉纪·孝安皇帝纪》则载为:“夏四月甲寅,濮阳阿城中失火,烧杀三千余人。”;五月,旱”*《东观汉纪》卷六载:“永初二年三月,京师旱。”,“夏六月,雨雹,大如芋魁、鸡子”*见《东观汉纪》卷三《恭宗孝安皇帝》所载。。永初三年三月,“京师大饥,民相食”[1],于是“三公以国用不足,奏令吏人入钱谷,得为关内侯,虎贲羽林郎、五大夫、官府吏、缇骑、营士各有差”*范晔:《后汉书》卷五,中华书局,1969年,第213页。《通典·食货·鬻爵》载:“后漢孝安永初三年,天下水旱,用度不足,三公奏請令吏人入谷得关内侯”。另外,当时还有许多天象的异常现象,如“荧惑逆行守心前星”、“客星在東井、弧星西南”、“太白昼见”、“月犯心后星”、“太白入斗中”(《续汉书·天文志中》),等等,古人也认为与当时的政治、军事情况有关。。本篇简文所载诏书“水旱饥馑,民或流冗”,正是当时灾害频发、民众流离失所的真实写照。当时朝廷颁布的其它诏书也都提到了这一点,如永初二年七月戊辰的诏书言:“朕以不徳,遵奉大业,而阴阳差越,变异并见,万民饥流,羌貊叛戾”[2];永初三年三月壬辰的诏书谓:“朕以幼冲,奉承鸿业,不能宣流风化,而感逆阴阳,至令百姓饥荒,更相噉食,永怀悼叹,若坠渊水”[2],将这些材料放在一起,不难看出当时自然灾害频发所导致的悲惨情景。
至于诏书中所说的“蛮夷猾夏,仍以发兴”,则是指当时边疆地区的动荡情景。西域都护班超离任以后,继任的西域都护任尚实行苛政,导致西域各国不满,延平元年,“西域诸国叛,攻都护任尚”[1],永初元年,东汉政府被迫撤消西域都护。与此同时,由于官府强征羌人出征西域,引起羌人的激烈反抗,“先零种羌叛,断陇道,大为寇掠”*范晔:《后汉书》卷五,中华书局,1969年,第207页。《后汉书·西羌传》有关于羌人叛乱始末的详细记述。。范晔在《后汉书·西羌传》中曾描述了羌人反叛的情景:
“永初之间,群种蜂起,遂解仇嫌,结盟诅,招引山豪,转相啸聚,揭木为兵,负柴为械,谷马扬埃,陆梁于三辅;建号称制,恣睢于北地。东犯赵魏之郊,南入汉蜀之鄙,塞湟中,断陇道,烧陵园,剽城市,伤败踵系,羽书日闻。并、凉之士,特冲残毙,壮悍则委身于兵场,女妇则徽纏而为虏,发冢露胔,死生涂炭,自西戎作逆,未有陵斥上国若斯其炽也。”[2]
羌人对汉朝关陇边境产生威胁始自西汉中后期。汉宣帝本始年间,羌人“抵冒渡湟水,郡县不能禁”。随后,羌人反复寇边,至东汉时,羌人依旧是边关大患。为了镇压永初年间的这次羌人反叛,东汉政府派遣车骑将军邓骘主将、征西校尉任尚为副,“将五营及三河、三辅、汝南、南阳、颍川、太原、上党兵合五万人,屯汉阳。”[2]然而,此次出征以邓骘大败而归告终。此后,为了镇压羌人的反叛,东汉政府多次征调大军,与羌人作战,最后用了十余年的时间才平定此次羌人的反叛,东汉政府也因这次羌人反叛而元气大伤,段颎曾总结说:“伏计永初中,诸羌反叛,十有四年,用二百四十亿”[2],庞参曾派其子庞俊上书,描述了当时的境况:“方今西州流民扰动,而征发不绝,水潦不休,地力不复。重之以大军,疲之以远戍,农功消于转运,资财竭于征发。田畴不得垦辟,禾稼不得收入。搏手困穷,无望来秋。百姓力屈,不复堪命”[2]。长期的战乱使得经济凋敝,生灵涂炭。而在此内外交困之时,又发生了南匈奴的反叛:“永初三年夏,汉人韩琮随南单于入朝。既还,说南单于云:‘关东水潦,人民饥饿死尽,可击也。’单于信其言,遂起兵反畔,攻中郎将耿种于美稷”[2];而乌桓也乘机侵扰边境,《后汉书·乌桓传》言:“安帝永初三年夏,渔阳乌桓与右北平胡千余寇代郡、上谷。秋,鴈门乌桓率众王无何与鲜卑大人丘伦等,及南匈奴骨都侯,合七千骑寇五原,与太守战于九原髙渠谷,汉兵大败,杀郡长吏”[2],这一雪上加霜的局面,使东汉政府更加疲于应付。
本篇诏书简文中所提到的“苛虐之吏,犯令干时”,则反映了当时吏治中的腐败现象。汉代的察举制度本来就有其制度性的弊端,王符在《潜夫论·考绩》中曾痛切地指出:
“令长守相不思立功,贪残专恣,不奉法令,侵冤小民。……群僚举士者,或以顽鲁应茂才,以桀逆应至孝,以贪饕应廉吏,以狡猾应方正,以谀谄应直言,以轻薄应敦厚,以空虚应有道,以嚚闇应明经,以残酷应宽博,以怯弱应武猛,以顽愚应治剧,名实不相副,求贡不相称。富者乗其材力,贵者阻其势要,以钱多为贤,以刚强为上,凡在位所以多非其人,而官聴所以数乱荒也。”[3]
对于这种种乱象,他不禁感慨万分:“以汉之广博,士民之众多,朝廷之清明,上下之修治,而官无直吏,位无良臣。此非今世之无贤也,乃贤者废锢而不得达于圣主之朝尔。”[3]
汉安帝时期官吏的腐败无能,在羌人之乱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前羌始叛,草创新起,器械未备,虏或持铜镜以象兵,或负板案以类楯,惶惧扰攘,未能相持。一城易制尔,郡县皆大炽。及百姓暴被殃祸,亡失财货,人哀奋怒,各欲报雠,而将帅皆怯劣软弱,不敢讨击,但坐调文书,以欺朝廷。实杀民百则言一,杀虏一则言百,或虏实多而谓之少,或实少而谓之多。倾侧巧文,要取便身利己,而非独忧国之大计,哀民之死亡也。又放散钱谷,殚尽府库,乃复从民假贷,强夺财货。千万之家,削身无余,万民匮竭,因随以死亡者,皆吏所饿杀也。其为酷痛,甚于逢虏。寇钞贼虏,忽然而过,未必死伤。至吏所搜索剽夺,游踵涂地,或覆宗灭族,绝无种类;或孤妇女,为人奴婢,远见贩卖,至今不能自活者,不可胜数也。”[3]东汉朝廷任用这样的官吏来治政理民,自然不可能获得成效。而朝廷由于国库不足,竟然靠卖官鬻爵来增加收入,则更使朝政日加紊乱。
总起来看,如果与传世文献相对照,五一广场出土的永初四年诏书比较客观地记载了当时国家所面临的各种危机。本篇诏书简的最大意义,是帮助我们进一步了解东汉中期政治、经济和军事方面所面临的困局。从本篇诏书可以看出,东汉朝廷实际上也意识到了这些问题,不过却缺乏行之有效的处置方法,从而使社会危机越来越严重。加上君主幼弱,外戚和宦官交替把持朝政,朝政日昏,东汉政权最终开始走上了衰亡的道路。
(小文承李均明审阅指正,马力博士也提出了一些很好的修订意见,谨祝谢忱。)
[1] 饶尚宽.春秋战国秦汉朔闰表[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2] 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9.
[3] 彭铎.潜夫论笺校正[M],北京:中华书局,2014.
AStudyontheImperialEdictBambooSlipsDatedtotheYear110FoundfromWuyiSquare
LIU Guo-zhong
(Research and Conservation Center for Excavated Texts, Tsinghua University,Beijing 100084,China)
There is an imperial edict bamboo slips found from Wuyi Square which content was not recorded ever before.The imperial edict was dated to the year 110,also called Yongchu 4.This imperial edict is very important for the historical research of Eastern-Han Dynasty.This thesis gives a preliminary study on this important document.
Wuyi Square;Bamboo slips;imperial edict
K234.2
A
1008—1763(2017)05—0010—04
2017-02-08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五一广场东汉简牍的整理与研究”(15ZDB035);清华大学自主科研项目:“东汉简牍的综合研究”(2015THZWYX03)阶段成果
刘国忠(1969—),男,福建政和人,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出土文献与先秦秦汉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