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情绪推入躁郁深渊的诗人海子

黄红英



被情绪推入躁郁深渊的诗人海子

黄红英

（广西师范学院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1）

通过海子遗世的文字走入其心理世界，我们会看到一个被两极化的情绪奴役着在躁郁深渊越陷越深的诗人。情绪终究是一头洪水式的猛兽，需要被驯化并设置区域，若任其泛滥肆虐，在得到它伟大力量的同时，也会被它吞噬。现代诗人不应是情绪的奴隶，任其摆布而毫无反击之力，应是能比常人更懂它，能与它共情，进入它的世界，与它同化，更能在它变得暴戾时站在更高的地方观察它、驾驭它。

海子；情绪；现代诗；躁郁

一　引　言

现代诗人海子在山海关附近卧轨自杀后，官方给出的结论是海子患有精神分裂症。在1989年对精神类疾病的诊断与研究，特别是对双相情感障碍（躁郁症）认识欠缺的环境下，这种结论是较为粗糙的，不能说明其活着时的心理健康状态。依据《CCMD-3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第3版》新的诊断标准，再细读其作品，可深深地感受到，海子多年来应一直受着躁郁症的折磨。躁郁症是指个体躁狂与抑郁状态交替发作，主要表现为情绪波动的两极化。躁狂发作状态以情绪高涨或易激惹为主，常伴有思维奔逸、联想加快或意念飘忽。抑郁发作时以心境低落为主，与其处境不相称，可以从闷闷不乐到悲痛欲绝，严重时会反复出现想死的念头或有自杀、自伤行为。1931年恩斯特·克雷奇默尔在《天才人物的心理学分析》验明了天才人物身上的躁狂抑郁成分。通过海子遗世的文字走入其心理世界，我们会看到一个被两极化的情绪奴役着在躁郁深渊越陷越深的诗人。

二 海子作品中的躁郁因素解读

（一）躁狂状态下的作品呈现

海子短诗中描写清晨与春天的特别多，如：《黎明》（之一）（之二）（之三）、《神秘的二月的时光》、《春天》、《拂晓》、《黎明和黄昏》、《春天，十个海子》、《日出》……在一天中，躁郁症患者通常在清晨会症状加重，而春季作为躁郁高发期，情绪最为不稳定。海子笔下的清晨和春天都特别血腥、特别沉重与恐怖。他的诗中营造最多的是血淋淋的地狱景象，坟墓、尸体、黑夜、自杀、猩红、鲜血、棺材等意象不断重复出现。让人看到的是，一个痛苦挣扎的人在地狱中越陷越深，最终被撕裂。在读海子诗集时，人们常常要时刻警惕着不要陷进那种死亡及破坏一切人类文明的冲动中。读者能透过作品感受到他不计后果、毁灭性的躁狂状态。且作品中常常联想跳跃、意象飘忽。如：《早祷与枭》（1985年）、《月》（1985年）、《泪水》、《桃树林》、《海水没顶》、《枫》、《在家乡》……“我处于狂乱与风暴中心，不希求任何的安慰与岛屿，我旋转犹如疯狂的日。”[1]（1987年11月14日，日记，P884）海子在极度的躁狂中写作，不愿面对自我及现实，沉浸在诗歌的虚幻与亢奋中，将狂躁的情绪以诗歌的方式发泄但又自己享受着孤冷与痛苦。“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一支笔，他放在那里，今夜我又重新握起。头绪很多，我简直不知从何写起。而且，因为全身心沉浸在诗歌创作里，任何别的创作或活动都简直被我自己认为是浪费时间。我一直想写一种经历或小说，总有一天它会脱离阵痛而顺利产出。但如今，我实在是全身心沉浸在我的诗歌创造中，这样的日子是可以称之为高原的日子、神的日子、黄金的日子、王冠的日子。”[1]（1987年11月14日，日记，P882）弗朗西斯·高尔顿在其《遗传的天才》一书中，将躁狂的另外两种症状，即思维奔逸和任性妄为，与灵感等同起来。而海子宏篇巨作的创作应为躁狂发作时思维奔逸状态下写出。在前期轻躁狂状态下，他虽然想象奇特，却也还逻辑清晰，躁狂为他的创作提供了灵感助力。如：《海上》、《爱情故事》、《中国器乐》、《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主人》、《你的手》……罗纳德·费弗博士在《情绪摆动》中指出，适度的躁狂可以提升创造力，而许多杰出人物都曾是躁狂抑郁症患者。但是严重的躁狂抑郁症会干扰创作或都降低作品的质量。南希·安卓逊研究了15位作家，肯定了这一结论。[2]（P26）而海子也在后期病情加重，清醒时间越来越少，创作也显得困难起来，出现思维逻辑倒错、病理性象征性思维，语词新作，并伴有被害妄想出现。此时的他真正丧失了自知与自救能力，进入地狱深处不可自拔了。

（二）通过梦解析重度抑郁中的海子

在海子日记中详细地记录下了他的一个梦，而这个让他印象深刻的梦充满了对现实的隐喻，据弗洛伊德精神动力学原理，梦是海子的潜意识通过改装后的显现：这是真正的梦幻和内在黑暗。一个老人背着驼子其实是瘫子——可做梦的心里老是念叨驼子、驼子——到一个镇上去看妹妹——但妹妹已在水里死去——驼子参加一场足球赛——可双腿不能动弹——只能在地上，尘土里、泥泞里坐着——用屁股往左右移动、痛苦或快乐叫着——老人上屈辱的泪水——老人重又背起他（在梦中似乎是我背起这个瘫子他的肉紧缠在我身上）——回到镇上——一个打着黑伞的人遮住我——驼子似乎站立了瞬间——并被人牵着向前跑去——这是不可能的，我心里想——但驼子在前方已被那些仇恨或娱乐的人们高高抬起——摔成八瓣——脑浆迸流。[1]（1987年11月4日，凌晨三点曙光之二：电影上的驼子，P913）在梦中，自己是个负重在黑暗中行走的屈辱的老人，代表的是精力疲乏和精神上的迟滞感；驼子代表自己的梦想，老念叨着驼子，是因为自己认为梦想虽一直被压抑，却还是有着深深的抱负的；而驼子其实是瘫子，双腿不能动弹还得参加足球赛，代表着自己对梦想深深的绝望；去镇上看妹妹，妹妹却已在水里死去，表示的是希望的破灭。水里死去让人想到的是窒息、无力、挣扎、下沉，加上驼子双腿不能动弹的木僵感，在尘土与泥泞中的挣扎，这些都是重度抑郁发作时的症状。而被打着黑伞的人遮住与驼子站立了瞬间，则是抑郁患者在黑暗中的求生意念，但随即又很快被自己绝望（这是不可能的）与自杀（摔成八瓣，脑浆迸流）的意念淹没了。海子用梦的方式记下了自己抑郁的感受，这一切都是重度抑郁患者所特有的体验，只是当时的他未意识到并开展自救，而是任由这种情绪牵引着一步步走入地狱的深渊。

（三）与抑郁中的自杀意念抗争的文字

在海子诗中体现出的自杀情结，应为抑郁产生的自杀意念。如：《我请求：雨》（1985年1月，第一次出现死亡意念）、《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1985年6月）、《我的窗户里埋着一只为你祝神速的杯子》、《抱着白虎走过海洋》（1986年）、《肉体·之二》（1986年）、《死亡之诗·之一》（1986年）、《死亡之诗·之二》（1986年）、《自杀者之歌》（1986年）、《黎明》（1986年）……1986年是海子诗中出现死亡与自杀意象最多的一年，而他在这一年的日记中却呈现了强烈的向阳与求生意识，与自杀念头的对抗。“我一直就预感到今天是一个很大的难关。一生中最艰难、最凶险的关头。我差一点被毁了。两年来的情感和烦闷的枷锁，在这两个星期以充分显露的死神的面貌出现。我差一点自杀了：我的尸体或许已经沉下海，或许已经焚化；父母兄弟仍在痛苦，别人仍在惊异，鄙视……但那是另一个我——另一具尸体。那不是我。我坦然地写下这句话：他死了。我曾以多种方式结束了他的生命。但我活下来了，我——一个更坚强的他活下来了，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强者的尊严、幸福和神圣。我又生活在圣洁之中。过去蜕下了，如一张皮。我对过去的一张面孔，尤其是其中一张大扁脸充满了鄙视……我永远摆脱了，我将大踏步前进。”[1]（1986年11月18日，日记，P881）可以看出，海子在两年中一直受抑郁情绪的折磨，直至出现自杀意念并实施未遂。然而，他对于自杀是持鄙视的态度的，他更希望自己可以坚强地活着，只是放不下又没法面对现实带来的种种痛苦，与自己所期望的相距太远。他想要以强者的姿态有尊严地、幸福地活着，而抑郁的情绪却不断地在他心底散播绝望与死亡。抑郁状态下的海子在内心与死神斗争，生与死的意念在撕杀：“我体会到了生与死的两副面孔，似乎是多赚了一条生命。这生命是谁重新赋予的？我将永远珍惜生命——保护她，强化她，使她放出美丽光华。今年是我生命中水火烈撞、龙虎相斗的一年。在我的诗歌艺术上也同样呈现出来。这种绝境。这种边缘。”[1]（1986年11月18日日记，P881）并不是海子热衷于自杀和与人讨论自杀，而是被如影随行的自杀意念折磨中的人发出的求救信号，那挥之不去的自杀念头和不断在眼前播放的自杀画面，让海子想逃离，想自救，所以他通过书写，通过向朋友倾诉发出求救信号。可是没有人能懂得并施救。

（四）因自我疗救而生的“春暖花开”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海子的作品流传最广的一首，也是最受争议的。主要原因是这幅从文本上传达出那么光明、进取、幸福的风景画，在它写作完成三个月后，作者便自杀了。尽管大家都从文字中感受到的是温暖的阳光，可了解海子生平的许多人却不相信，一个深陷黑暗地狱即将自我毁灭的诗人，怎么可能向人表达阳光？其实，在抑郁中的人，在黑暗中挣扎的人，是多么渴望见到阳光，对幸福生活的向往比任何人更为热烈。《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应该是处于现实绝望中的海子的梦里桃花源，现实有多绝望，梦里就有多美好。因此，它才会美好得让世人膜拜、向往。它是抑郁状态下的海子心中一盏求生的灯，是对抗黑暗与绝望的武器。它也为无数人排解了抑郁情绪，获得温暖的一抹阳光，充满劝诫的阳光。作者劝诫自己放下这种孤独的写作梦想、放下痛苦，去做一个普通的幸福人，意在传播一种幸福观。在一位中学教师的教学记录中，学生们初读的反应是这首诗“乐观向上”，“写的是一种平凡、安逸的生活”，表达了“活着真好”的意思，“读过之后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放松感觉”。不仅学生，2001年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新编高中语文教材的课前提示中也明确说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表达了诗人对尘世幸福生活的向往。”有很多读者和中学语文教师也是持相同的观点。[3]诗中所有的意象都与抑郁的状态相对而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对应的是抑郁病人被大石压顶、无法呼吸的灰色调生活氛围；“周游世界”对应的是自我封闭，不敢出门的心理；“关心粮食和蔬菜”对应的是无法自理生活的状态；“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对应的是人际交往功能受损；给山河“取一个温暖的名字”对应的是对人生对环境的冷漠情感……作者创造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样蕴含诗意的、审美的、富含生机与广阔胸怀的意境，正是抑郁中的人所需要的。这首诗可以说是诗人在进行自我疗救的作品，其中充满劝慰，充满阳光。为世人所喜爱，是因为其中饱含的治疗作用。《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只能说是作者受了刺激后的情绪极度波动之作，自己身在地狱中见到的天堂模样，不能说是遗书式的黑暗作品。如前面所说，当时的作者心里并没有写完就去自杀的念头，而是内心向往阳光、温暖、自由、宽广、接地气的生活，向往良好的社会交往关系，有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美好理想。只是抑郁的病魔及自己孤独且偏激的写作梦想却不容许自己从地狱中走出来，不愿放弃那甘为情绪奴隶的自我毁灭的写作方式，只能远远地祝福深爱的女友与陌生人有情人终成眷属，在尘世获得幸福。自己孤独、痛苦地继续朝着写作理想进发。

三 情绪为王的诗歌理念是海子的地狱推手

从海子的现实经历中，以及好友西川的回忆中[1]（怀念，西川，P7-8）我们可嗅到一丝他易躁郁的性格：年少成才的高自尊心理，走入社会后却一直郁郁不得志；渴望爱情，却不要婚姻的畸型爱情观；面对应激事件的内射攻击，以内疚感折磨自己的处事方式；拒绝几乎所有社会关系，包括亲子关系、婚姻关系，却又有着强烈的社会交往需求……然而，最终将海子推入地狱无法自拔的应当是他情绪为王的诗歌创作理念。海子认为，诗歌是一场烈火，而不是修辞练习。[1]（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P917）他拒绝语言的锤炼与技巧的使用，仅仅把诗歌当作是内心情绪如烈火般的喷发，这种激情写作确实能偶得佳作，但大部分缺少理智与岁月的沉淀。不可否认，饱含情绪地进行创作确实是诗歌的首要要求，因为，十分的情绪经由文字写出便只有八分了，而流入读者心里便又被漏掉了两分，能引起读者的共鸣作品一定是感动作者自己的呕心之作。作家维克多•雨果曾说过：“诗人到底是什么？诗人是情感强烈并热发表达自己情感的人”。但须明白的是，在情感抒发之后，以冷静的角度审视与打磨作品，是作为作家提升自我修养，及作为凡人增强自我觉察的最佳途径。以不带情绪的自我去观察激情中的自我，拥有激情又能在情绪泛滥前超脱而出，才不会让自己在激情写作中走火入魔沦为情绪的奴隶。才能呈现给读者更为接近生命本源的思维，而不仅仅是只有情绪发出的呐喊。“我的诗，出自死亡的本源，和死里求生的本能，并且拒绝了一切救命之术和别的精神与诗艺的诱惑。”[1]（动作，[太阳，断头篇]代后记，P887）然而显而易见，诗人推崇的是纯然的本能写作，任由情绪牵引着前行。这使得他的许多诗作读起来激情有余却思维混乱。如：《土地·忧郁·死亡》、《马》（断片）、《春天》（断片）、《给1986》……而长期以这种方式创作，更是对他的日常生活及心理状态造成冲击，使自己不易从泛滥的情绪中抽出，回归理性的生活。

四 海子悲剧留给后人探索新诗方向的思考

海子也曾说，诗人必须有力量把自己从大众中救出来，从散文中救出来，因为写诗并不是简单地喝水，望月亮，谈情说爱，寻死觅活。重要的是意识到地层的断裂和移动、人的一致和隔离。诗人必须有孤军奋战的力量和勇气。诗人必须有力量把自己从自我中救出来，因为人民的生存和天、地是歌唱的源泉，是唯一的真诗。“人民的心”是唯一的诗人。[1]（动作，[太阳，断头篇]代后记，P888）然而他自己却没有能把自己从自我中解救出来，也没能摆脱泛滥于心的情绪的控制，去抒写表现人民的生存和人民的心的诗篇，最终选择了在地狱中沉沦，直至自我毁灭。

到底何为新诗？笔者理解为，用最经济短小的篇幅，抒发情感、展现个性的文体，最终还是语言的运用。语言应成为一个考核点。新诗的发展于传统诗应是做加法，美的语言与框架有将人拉回理智的作用，向上的志向能导人在尘世追求幸福的方向，不可有了情绪，扔了语言，扔了古诗中可继承的东西。一首好诗的诞生，也许是因情绪炽烈喷薄而出，但若因此燃烧了诗人自己，甚至会点燃读者，并将其也拖入地狱的炼火之中，便不应称之为好诗。这便是新诗从语言、音乐、意境和志向等古诗要素中解放，变得更为包容，却过度强调情绪与感觉的双刃处。情绪终究是一头洪水式的猛兽，需要被驯化并设置区域，若任其泛滥肆虐，在得到它伟大力量的同时，也会被它吞噬。现代诗人不应是情绪的奴隶，任其摆布而毫无反击之力，应是能比常人更懂它，能与它共情，进入它的世界，与它同化，更能在它变得暴戾时站在更高的地方观察它、驾驭它。个体社会化是人的成长必由之路，诗歌作为一门人类艺术，应更多反映人类现实图景，就算虚构也应是在现实意义或探索新方向上的虚构，不应走得太远太偏，让诗歌这种文体走出教化的樊笼后，有了将接触它的人引入深渊的恶魔功能，这不利于人类发展，更不是诗歌的未来方向。

[1]西川.海子诗全编[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7.

[2][美]D.杰布罗·赫士曼,朱立安·李布.躁狂抑郁多才俊[M]. 郭永茂,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

[3]苗立源.做一个幸福的人[J].中学语文教学,2001,(9).

[4]刘晓东.海子:一个追求尘世幸福的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解读[J].名作欣赏,2003,(7).

（责任编校：张京华）

2016－08－01

黄红英（1982－），女，湖南蓝山人，广西师范学院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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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17）02-003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