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还是退居之地吗?
2017-02-24王晓毅
王晓毅
老师建议我在大魏塆多住几天,因为这里最热闹的不是春节,而是正月十五,特别是元宵节耍狮子。全村各户按照次序,每年有几户负责当年元宵节的耍狮子。到那天,耍狮队要到各户祝福,全村都会处于狂欢的状态。与元宵节的热闹相比,春节只是各家自己祭祖和家庭聚餐,初一过后有亲戚之间的往来,基本是家庭活动或家庭之间的活动,而正月十五则是全村甚至各村之间的活动。为什么热闹会拖到正月十五而不是春节?涂老师猜测,也许与这里经商的传统有关系,因为村里原来有许多手艺人,靠农业之外的副业维持生活,比如涂老师婆家的祖上就是制糖的,春节这段时间也是他们挣钱的时候。等忙完春节的生意,他们抓住过年的尾巴,要大大地热闹一番。
在春节期间,大魏塆是热闹的,这里的农居基本上没有院子,很容易透过窗子看到各家的大人们凑在一起紧张地打麻将,而孩子们则不时跑到街上放几只鞭炮和焰火。村子的道路上不时有轿车开过,在大年初二的乡村公路上居然发生了严重的交通拥堵,因为走亲戚的人很多,在十字路口出现了堵车,而一旦出现堵车,后面的车子不肯等待,而是直接从逆行道上前行,上下双行的道路被四五辆并行的汽车堵死,造成对面的车子过不来,这边的车子过不去,本来就不宽的乡间公路瞬间成了停车场,热闹非凡。
但是在热闹中总透着一股落寞,热闹就像是一个盛大的晚会,大家在欢笑中似乎都在等待着晚会的落幕。不管多么热闹,大家都知道,等正月十五一过,大多数的青壮年又会离开家乡,重回城市,因为那里才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中心,他们辛辛苦苦盖起的房屋又会因为人走而房空。
对于这样一个有手工业传统的村庄来说,离家做生意并非是一个新的现象,制糖的手艺人也不可能只在本村做生意,如果涂老师估计的不错,春节都会让位于生意,聚散本是生活的常态,那么为什么现在的人们显得如此落寞?
东东家是涂老师的近邻,涂老师家来客人没有地方停车,都会停在东东家。东东家的房子是新修的,而且从秋天开始,一直在慢慢地进行内部的装修,但是东东爸爸却常年在武汉做建筑,很少回家。我问东东爸爸,很少回来住,为什么花那么多钱在农村盖房?他回答说,在城里买不起房子,如果在农村没有房子,心里不踏实。房子似乎是一个象征,有了房子便有了家,尽管大部分时间他仍然居住在城市的出租房里。
东东爸爸也是做手艺的,似乎在重复着原来手艺人的活法,日常在外打工挣钱,有了钱便在家里盖房子,等着一旦在外面无法打拼了,便可以回来过个安稳的晚年。但是东东爸爸又感觉到似乎物是人非,原来的生活轨迹已经无法重复了,这正是他忧心忡忡之所在。原有的东西似乎可以提供保障,但是又很难抓住;城市生活似乎是无可选择的必然,但是又不知道未来在哪里。
以往的手艺人与农业并没有完全分离,所以即使是手艺人,回到家乡仍然可以是个庄稼人,这正是在这样一个手艺人集中的村庄农业还得以延续的原因,但是现年38岁的东东爸爸从来没有从事过农业,他也不相信如果有一天丢失了城市的工作,可以回到家乡从事农业维持生活。他说家里的土地都由父亲在耕种,自己是不可能去做农业的,不仅不懂技术,而且吃不了做农业的苦。回到家里的青年农民并不需要做农业,只是打打牌,相互走动一下,等着元宵节的舞狮。但是谈到土地流转,东东爸爸又说自己肯定不会将土地流转出去,土地流转的收入很少,不能解决问题,有块土地总可以作为退路。在东东爸爸那里,土地成为一个保障的象征,有了土地,至少感觉有了保障,但是理智地计算,好像土地又不能作为真正的保障。
对于手艺人来说,城市是赚钱的地方,而乡村才是养老的地方,这是父辈的经验,也可能正是东东爸爸回家盖房的原因。但是与过去不同,家乡仍然是家乡,被认为是生活的保障,但是这种保障好像更多是感性的,而非理性计算的结果。在传统的乡土社会,有了房子,有了土地,生活就有了保障,现在仅靠这些已经远远不够了。
对于东东爸爸来说,最大的问题是在城里辛苦了若干年,前途也不光明。他说,在城市靠一个人的收入是不足以养家的,需要夫妇同时工作,但是小孩子开销又很大,如果上幼儿园,甚至一個人的收入都不够孩子开销的,所以他们决定将孩子送回到农村。尽管他们的收入维持吃喝不成问题,但是在城市买房是不可能的,只能租房住,每年的房租要花掉很多钱。而且要维持城市的生计需要有很多应酬,这样算下来,他家的收入基本上收支相抵,所剩无几。所以东东爸爸感叹,如果像涂老师这样有固定的退休金,那么在农村养老的确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这句话换过来说,就是如果没有收入和积蓄,在农村养老是不可能的。
东东爸爸也感叹城乡差距,说如果农村像城市一样,也就无需外出打工了,在家里比城市好太多了。首先是消费水平低,在家里至少蔬菜不用去买,摩托车加点油可以跑很远,但是大城市随便吃个早餐要20块钱,外出一趟,公交车钱也蛮贵的。如果深入说下去,东东爸爸又很难说得清他要消灭的城乡差距是什么,大魏塆的交通很方便,电视、电话和网络都不比城市差。如果说差距是城市的消费和喧嚣,这似乎又不是东东爸爸想要的。那么,对于这样一个城郊型的村庄来说,制约农民回到农村的城乡差别是什么呢?我猜测可能最主要的是就业机会。原来的手艺人主要服务农村人,所以非农手工业本质上仍然是农村社会的一部分,但是现在的外出打工已经成为城市的一部分,比如东东爸爸的专业是钢结构,这与农村的生产和生活完全没有关系。农村的衰落与就业机会的减少是一个过程的两个侧面,互为因果,缺少就业机会的农村,不管如何改善基础设施,都不足以消除城乡的差距。东东爸爸不担心现在的生活,不管经济如何不景气也还可以找到一份工作,他发愁的是未来的前景非常不确定。对于这样没有积蓄的人来说,再过十多年肯定会回到农村,但是除了房子和小块土地,他们还有什么呢?
在我们讨论乡村问题的时候要面对两个问题,第一是农民是谁,第二是谁做农民。东东爷爷这一代人代表了过去的农民,他们也曾外出打工,现在则回到农村成为地道的农民,而且还同时帮助儿女带孩子。农业收入、政府补贴和儿女反哺的力度决定了他们晚年的生活质量,不管生活好坏,他们的生活轨迹是确定的,他们是农民,现在也还从事农业。但是东东爸爸这一代人可能是最焦虑的一代,作为最后保障的农村好像只是一个象征,而不是实在地可以依靠。他们有农村的房屋,但是却很少居住;有农村的土地,却从来没有耕种,在未来10年或20年,他们还能做农民吗?
如果我们将这些从来没有从事过农业的农民称为新生代的农民工,他们现在面临着艰难的选择。在青壮年时期,他们的生活丰富多彩,远非老一代农民可比,但是他们在这个时期却没有形成稳定的积累;当他们退出劳动力市场以后,不管是在农村或在城市生活,都面临着诸多困难,因此国家的农村政策对于他们的影响将非常大。如果我们希望老一代农民退出农业生产以后,农业的家庭经营仍然存在,我们就需要有系统的政策出台,支持他们像其父辈一样,将一个具有象征性意义的农村具体化,使之成为进城农民退身之地,比如适当的社会保障和与这一群体相适应的农业政策。希望他们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城里人,并进而成为楼市中去库存的主力,恐怕很难。(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