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风缓缓吹过
2017-02-24陈文生
陈文生
1
三轮车“嗵嗵、嗵嗵”呐喊着,声嘶力竭,越来越响。三轮车还没到山脚,牛玉珍就已经感觉到,接着车子爬坡,又逐渐靠近,声音如同一只会收缩的瓮,她则成了一只鳖似的被那声音死死罩住,感觉空间越来越小。她弯着腰,挥舞着锄头,挖出山芋就停下锄头,把山芋捡起丢到旁边成堆的山芋里。她的动作有些机械,身上有些地方处于麻木状态,头脑昏沉得像失去思维,腰椎已酸胀得没了知觉。她早该直腰活动活动筋骨,却依然不紧不慢地挖着山芋,像被“嗵嗵”声控制了似的失去自由。三轮车开到地头,熄火,声音戛然而止,牛玉珍身上比卸去千斤重担还轻松。
牛玉珍听到“扑腾扑腾”的脚步声渐渐靠近,突然站起,对迎面走来的李安云略带埋怨的口吻说:“叫你别来,怎么就不听?”李安云面带笑容,像这种责怪早在预料之中,不但没气还有几分喜庆。李安云走近几步,右手指指点点,嘴里嘻嘻哈哈地说:“你看,你看,挖了这么多山芋,我不来救驾,你就遇上了大麻烦。”牛玉珍被他说得两眼越睁越大,好半天才说:“我能有什么麻烦,板车带在身边,把山芋往上面一搬,拖起就走。”李安云眼珠翻动几下,说:“你也不看看西边,太阳多高了,就你一人把这些山芋捡进包里,黑影早把大地罩住,夜里拖板车下山,你有那胆量?”牛玉珍说:“天不会黑得那么快。”李安云拿起蛇皮袋,在一堆山芋旁蹲下,拿起一个山芋说:“你别抱过高希望,这时的天说黑就黑,快来捡山芋吧。”
捡山芋的过程,并非一个接一个地把山芋拈进蛇皮袋那么简单,还得扒掉粘在山芋上的泥巴,还得摘去山芋上的根须。两人手忙脚乱把山芋捡进蛇皮袋,太阳已经不见了踪影。牛玉珍用细绳扎蛇皮袋口。李安云把装满山芋的蛇皮袋往车上搬。他搬完山芋,叹息一声,面向板车说:“板车呀板车,你就安安静静地躺这儿吧,我们要和你告别了!”牛玉珍跳起来说:“不行,板车丢这儿会被人偷走。”李安云说:“谁还要板车,笨重又费力。”牛玉珍白他一眼,小嘴噘起。李安云忙说:“千万别生气,我把它带回去,行了吧?”牛玉珍说:“别小看板车,它是种田人离不开的运物工具。”
三轮车开进牛玉珍家的小屋,黑影正徐徐降临。山芋不用搬下,明天直接拖到街上卖掉。她家的饭,儿子已经煮好。儿子在镇上初中念初二,放学回到屋里,只比他妈早一脚,放下书包量米煮饭。她只要炒两个菜,就可以吃饭,只是喊不喊李安云在这儿吃?她有些犹豫,等李安云转身走时,还是说了句“你就在这儿吃吧”,见他连头也没回地走了,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她刚把白菜炒好,端上桌子,李安云又回来了,一只手拿着一瓶酒,一只手提了两个方便袋。方便袋里装着卤鸭和卤豆腐,村里有卖卤菜的,为吃菜方便多了。牛玉珍心里又不愉快了,先前犹豫主要怕儿子见她和他在一起不高兴,喊他吃饭嘴里喊心里往外推,现在他不但来吃饭还带来酒和菜。见儿子没异样表现和不满情绪,她提起的心也慢慢放下。
李安云边喝酒吃菜、边算账:“一亩山芋收五十担,按每担三十算,卖一千五百块钱,成本和工夫毛估七百,净赚八百,五亩地挣四千块,不过还得种好山芋,价格不能下滑;钱赚多赚少事小,关键是体力消耗太大,从捞垄打宕到挖和卖,需要付出许许多多心血和汗水,才换来这点钱,我总觉得不划算,何况现在样样事全指望你一双手;看到你弯腰挥锄的时候,心里不禁隐隐作痛,玉珍,听我一句吗,别再这么吃苦受累了,行吗?”牛玉珍第一次听男人当面说出这么疼人的话,虽说有些肉麻,但还是有些感动。她转眼又想:一个正在追女人的男人,人没到手之前说甜言蜜语是男人惯用的伎俩,等把婚一结,就恨不得你没日没夜地做才满意。她敷衍一句:“种田人哪有不吃苦的,做惯是一样。”她说着身上却言不由衷地感到累,能一样吗?她挖了三天山芋,累得骨头跟散了架似的,手举不到头顶,睡床上遍身酸痛。她现在的身体绵软无力,勉强撑在这儿,若就她一人,或许洗澡上床睡了。不过,她那时不时皱一皱眉头、漫不经心嚼着食物的神态,以及软绵绵的、显得十分吃力的语气,都告诉李安云她此时此刻身上有多难受,又是多么需要休息。他脸上露出怜悯的神情,深深吸口气说:“你地里的山芋,就不要管了,交给我来挖。”她不信似的笑笑,嘴里却很认真地说:“你有你的事,哪有空管我地里山芋?还是让我慢慢挖吧。”李安云没接她的话茬,很快吃完饭,殷勤地帮她收拾好桌上的碗筷,接着还想帮她做点什么,遭到牛玉珍的拒绝,就说句“多谢你的晚餐”的客套话,转身走了。
2
牛玉珍洗好锅碗,把厨房收拾干净。她烧一盆水,美美地洗了个热水澡。跨进儿子房间,儿子坐灯下看书,看得很专心,连她走到身后也没察觉。儿子叫刘志鹏,是个响亮的名字,而他的学习就如他名字一样响亮,成绩在同年级四个班名列前三。她不想接触李安云的首要原因是担心儿子有想法,如果因此给儿子带来情绪,耽误了儿子的学习,那才是最大的痛苦、最大的不该,至于别的都无关紧要。
她在儿子身后站了五分钟,见儿子没反应,转身欲走,听到儿子问:“妈,你有事吗?”没想到儿子知道她站身后,只是等她先开口说话而已,她有些意外,被儿子问得找不出合适的话,一时口讷,略微一冷静,便开口:“喊你李叔在这儿吃饭,是他帮我家拖山芋迟了,怕他回家饭已吃过,你不介意吧?”志鹏放下手里笔,扭头含笑说:“介意什么,喊他吃饭是应该的,他是帮我家做事,何况他还买来卤菜。”志鵬停下嘴里话,皱了皱眉头,继续说,“有一点我不大理解,他要帮你去挖山芋,你怎么不同意?你一人挖到哪天才能挖完?”牛玉珍感到惊讶,当时忌讳他说这话,也是怕引起儿子反感,谁知儿子反而怪她没接受他的好意;不过那也是他说说而已,真要答应,他哪来工夫,只不过嘴上做个人情,倘若他真说到做到,帮她挖山芋,别人见了会怎么想?她沉思着说:“山芋在地里一时坏不掉,种小麦时间宽余着,我也没什么别的事,迟几天挖不要紧,再说他来帮忙挖,该怎么谢人家?”
志鹏把头扭了回去,目光落到书上,自言自语:“见你每天累一身汗,我心里有些难过。”她心里一酸,喉咙哽了哽,眼里便注满泪水,强噙住没让流出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字正腔圆地说:“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但种田人哪天不是一身汗,想我身上没汗,不要饿死;我告诉你,你要想以后不像我这样整天流一身汗,只有好好念书。”刘志鹏回头乜斜他妈一眼,说:“你老是这样,我只有停学去帮你做事了。”牛玉珍心里一惊,大声说:“不许这么想!你要是念不好书,妈就等于白累了。”刘志鹏说:“这个我懂。”牛玉珍说:“懂就行,我睡觉了,你也别熬深了。”
牛玉珍确实很累,能用“疲惫不堪”来形容,睡觉是要紧的,可躺到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两个问题,在脑海里上下翻腾,又像陀螺似的旋转,她被折腾得在床上如同烙饼似的翻来覆去。第一个问题,答不答应李安云的求婚?这个问题,她一直犹豫不决,答应,不太称心如意,这不在相貌上,而在性情方面,总觉得他不够踏实,有些浮躁,像他说的把地里山芋交给他挖,听上去就是酒话,几亩地的山芋,没几天工夫挖不完,他能停下三轮车不开,去天天为她挖山芋?再是他眼眶高,口气大,说话做事有时让人接受不了,刚才算她地里山芋账,那口气把四千块钱跟说成四十块钱似的随便;还有说他见到她吃苦受累心就痛之类的话,听上去就是假言假语,令人起鸡皮疙瘩。不答应他求婚,她似乎于心不忍,刚接触他的人都夸他人不错,白净的瓜子脸,眼里的黑珠不停地闪动,薄薄的嘴唇会说话,说得人心里甜丝丝的;他脑子灵活,挣钱是把好手,开过豆腐店、卖过卤菜、做过油漆工,现在开三轮车,有人载人,无人拖货。他是第一个追她的人,也算是她的初恋,倘若不是一次食言,她当时嫁的人是他。她在家做姑娘,被兩个小伙子追求,其中一个是李安云,她当时喜欢的是他,但父亲看中的是刘尚信,她的前夫;父亲把两个小伙子的家境、性格和能耐,给她做了全面的分析和比较,最后得出值得嫁的人该是刘尚信。她不同意嫁给刘尚信,原因只有一点,就是李安云长得比他漂亮。那天她家浇水泥稻场(晒稻谷的地方),说好两人一早来帮忙,结果李安云没来,通过这件事,她对李安云的看法一落千丈,才跟刘尚信订婚,家里人怕夜长梦多,几天工夫把她嫁过去。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人的长相已不是那么看重,她只想嫁一个稳重、敦厚、本分的人过日子。她担心自己驾驭不了李安云那活泼的个性和那颗不安分的心,将来给自己带来痛苦和灾难倒是小事,要是给儿子造成伤害那将成为她一辈子的悔恨。
牛玉珍的心全在儿子身上,只要儿子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把儿子培养成为一个有用之才,吃再多的苦,受再大的罪,都不在乎。丈夫死后,她担心儿子会因失去父亲而影响成绩,经过一年时间的考验,儿子的心基本稳定,学习成绩不但没降还稳步上升,本想拒绝李安云的求婚和儿子相依为命地过下去,刚才儿子一句话,把她吓了一跳,冒出第二个问题:怎样才能消除儿子心里的想法?儿子见她一身汗有那么大的反应,真是个好儿子,想她身上不流汗,只有不下地劳动,她这辈子不和泥土打交道,几乎不可能。她有过不种田去外面打工的想法,又下不了决心,一则放心不下儿子,二则舍不得丢掉土地。她在外找工容易,自己也舒服,可儿子就成了留守儿童,没母亲在身边的孩子,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儿子才失去父亲,再丢下不管,心要受到伤害,学习会迅速下降。其次,她对那十几亩做了多年的土地,有种难以割舍的感情,五亩水田,土质优良,水利条件好,都靠近路边,便于管理,每季水稻产量都比别人家的高,她感到自豪;六七亩山地,也是种什么都有好收成,每茬庄稼都叫人羡慕、赞叹。刘尚信在世时说过,这十几亩土地,是组里最好的,每年要为家里多收许多庄稼,是最值钱的宝贝,想起就满心喜欢。不但他满心喜欢,她也是喜欢得不得了。刘尚信离开人世,她一人对付这些土地,重活、难活,和别人换工或花钱请人做以外,自己也吃了不少苦,即使累还是迷恋土地。儿子一句话,她不知如何是好。
3
牛玉珍是被李安云喊醒的。她睁开眼睛,朝窗口瞥了一眼,那儿灰蒙蒙,感觉还是夜色之光,但马上明白喊她做什么,便拉亮电灯,赶快起床穿衣。她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就那两件事在脑子里转着转着转迷糊了,即使迷糊了那两件事也依然在脑子里转,醒来感觉还留在脑子里。
天气好,家家抢着挖山芋。山芋是新鲜货,挖出来就要抓紧时间卖掉,这几天卖山芋的人很多,若不起早就得花掉一上午时间。她胡乱地洗了下脸,也没问这时是几点,就坐进他的三轮车。三轮车“嗵嗵”响着朝街上开。夜色模模糊糊,看不清三步以外的路,三轮车亮着灯才能行驶,她借着灯光见三轮车超过一辆又一辆板车。三轮车开到街上山芋收购市场,抢了个第二名,山芋很快过磅,但拿钱要等到天亮,说要过七点出纳会计才会来。出纳会计住城里,天亮乘班车往这儿赶。牛玉珍只好留下来等,农活再忙,也没结山芋钱重要。李安云说有事先走,并交代她结完钱乘吴村大宝的三轮车回去,说他到时用手机联系大宝。
东方天际像有条硕大的鲤鱼翻了个身似的露出白花花的肚皮。天越来越亮,街上的人也越来越多。牛玉珍望着街上来去匆匆的行人,想起家里的大堆事,心里不禁感到焦虑不安。她要是在家里,这时不是蹲塘边洗衣,就在家为儿子炒饭了。儿子每天吃过她炒的饭去上学,为给儿子增加营养,炒饭给饭里添两个鸡蛋。儿子喜欢吃蛋炒饭,几天后发现他妈也吃炒饭,要求一道炒;她找理由辩白,儿子不依,而且态度坚决,只好和儿子一同吃蛋炒饭,不过儿子碗里的蛋多,今天儿子只能吃方便面。她想到这儿,感到肚子有点饿,起早又到平时吃的时没吃。她站在结账的窗口,排在第二位,身后人接人排成老长一路,肚子饿想吃点东西,又不能离开,只有忍着,人一走别人就不认账,再从最后排耽误时间更多。太阳缓缓升起,柔和的光在清晨的微风里带着几分凉意,她身子不禁打个寒战,不仅仅感到冷还有些发急,三天只挖了一亩多地山芋,以前和丈夫两人,边挖边卖,六七天就彻底解决,现在靠她一双手,怕没半个月完不成任务,若再这样磨蹭下去,二十几天也挖不完。她望着东方渐渐升高的太阳,万分焦急,暗暗念叨:“发钱人,你快些来,给我结了账,我好快些回家、快些回家做事!”——她念了一遍又一遍,不知念了多少遍,终于把出纳会计念来。
牛玉珍把钱结到手,走出市场,刚踏上街道就听见有人喊:“嫂子、嫂子,在这儿呢,在这儿呢!”她顺着喊声望去,看到一个三轮车停在街道对面,坐玻璃后面的驾驶员朝她直招手。她曾经坐过他的车,却不知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管是不是李安云说的大宝,就向那儿走去。她近到车旁,驾驶员笑着说:“安云交代过的,等你有一会儿了,上车就走。”她笑道:“耽误你时间了,不好意思。”驾驶员说:“没事,安云老兄的话,就是耽误一个上午,也乐意。”
4
三轮车开到街道的尽头,马上驶入318国道时,牛玉珍不免紧张起来,是触景生情突然想到死去的丈夫,丈夫就是去年这个季节,也是卖山芋被辆大卡车撞死在这条路上。丈夫拖了一板车山芋,有七八百斤,儿子在后面帮忙推;市场山芋很多,丈夫的板车排在二十几位,儿子天亮去学校念书,丈夫把山芋卖掉,太阳已升上半空,丈夫为赶时间,拖着空板车小跑似的往家赶。她意识到三轮车慢慢停下,陡然收住思绪望去,见几辆大小车风驰电掣般驶过来,路况好,没有限制车速的监控录像,车速就无限制地往上提,车子就不要命地向前疾驰。“唉!”她叹口气,泪水涌出眼眶,丈夫当时要是也这样停一下,让那辆大卡车开过去,或者那辆大卡车稍微慢点,也不至于丧命。听目击者说丈夫过马路时,卡车大约还有三十几米,没想到车子呼啦一下就驶过来,把丈夫连人带车撞飞老远。她听到这个消息,天旋地转,昏了过去。丈夫是急着山上的山芋,才不管不顾地往前冲,这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她此刻要不是坐在三轮车内,也恨不得一脚跨到家。
牛玉珍进家第一件事是炒饭吃。头天晚上多煮些饭,已成习惯,是为节省时间,早晨点着柴禾烧热锅,把剩饭炒几下就能吃。她吃过饭,再把脏衣提到离家四十几步的塘里去洗。她衣服洗得很快,几乎每件都没洗清水就绞干放进竹篮,来不及洗净每件衣服,实在来不及,她心已急得像頭小鹿似的在胸膛窜来撞去,急得一个个殷红的大小不等的山芋像鸟儿似的在眼前飞来飞去。她快速晾好衣服,把屋里简单收拾一下,背起锄头,夹起蛇皮袋,匆匆出了门。她迟疑要不要拖板车,又否定了,昨天叫李安云不要开车上山他都把车开去了,今天她没说,肯定开车来接。走到半路,她暗自发笑,嘴上明明叫他别接近她,怎么又指望上他了呢?
她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头,大惊失色,看到的一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家山芋地里,八九个人在不停地忙碌,挖的挖,捡的捡,有一人赶着牛犁地。地里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她疑惑不解,地里山芋是她家的,没经她同意就来乱挖,莫非是那些来捡山芋的人(没地种山芋的村里人,到挖山芋的季节,有许多人跑来捡山芋)聚集到一起抢山芋?若这样,她一人可对付不了那么多人,回家喊人已来不及,就是拼命也要护住地里的山芋,她对几亩山芋付出了许多心血、寄托了许多希望,能轻易让人把山芋挖走?快走一段,几个熟悉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她一时没回过神来。真正明白怎么回事,是她看到蹲那儿捡山芋的李安云。她明白过来心里升起一股怨气,没征求她的意见就自作主张搞这么大的动作,这也太大张旗鼓、过于声张了吧?还没答应他的要求,他莫非想把声势搞大,让所有人知道他的意图,让她即使不同意、也没法回绝,弄她个骑虎难下?他要是这样想,那他的心就有些叵测,令人害怕。
她离地还有六七十米,发现李安云丢下手里活迎来。见他步快生风地赶来,她急切的心情竟然缓和下来,脚下的步子不由自主地放慢。随着他身体的接近,她感觉出一阵阵暖风带着热气吹过来,便驻足,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近到身边的他。李安云面带微笑地说:“你回去吧,回家好好睡一觉,这儿的事交给我。”她听了更来气,满脸通红地说:“你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过分,我俩还没确定关系,你搞这么大动静,别人会怎么想?起码要跟我说一下。”李安云笑嘻嘻地说:“不帮你挖山芋,别人也早已经知道我在追你,追了快十五年,坚贞不渝!”他略微停了下,接着说,“昨晚不是对你说过,剩下的山芋交给我来挖吗,怎么就忘了?”她有些吃惊,昨晚是听他说了这话,在她心里以为是他随口一说,或像多年前的那句谎言,根本没料到他这回说到做到,而且把动静弄得这么大。既然昨晚没彻底回绝,给他留下施展的机会,责任就不在他了,而是她大意或是说话失误。她沉思着想到另一个问题,遂问:“你一下挖这么多山芋,怎么处理?”他轻快地说:“这个你放心,我已跟鲁明亮联系好,傍晚他开卡车来把山芋运到街上山芋市场,过磅。”她怀疑地问:“那边会给你过磅?”他哈哈两声:“已经电话联系好了,那边也在运山芋,整天都有人。”她向前两步说:“我回去干什么,多双手多份力。”他为难地说:“是你的山芋,你在这儿一定要说东道西,会打乱我的部署,效率会受到影响。”她想想有道理,眼不见心不烦,就把这份心交给他操吧。她转身往回走,心想回去做什么,不会像他安排的那样回家睡觉吧?就是再困,白天也睡不着,不是想田里种块小麦吗,回去找牛工,看能否下午犁田。
5
两天时间,山芋被李安云挖完卖光,处理得既迅速又彻底,牛玉珍并没感到轻松愉悦,反而有些懊糟心疼。她不满意他的这种处理方式,土地的收入微薄,赚的主要是工夫钱,花钱请小工,到头来等于山芋为别人种的。种田说是季节性,但事情却是一环套一环,这事做完那事接踵而至,刚把山芋挖完接着就要种小麦,倒不如留着慢慢挖,一是种小麦不急,二是不用付钱给别人。不满意归不满意,人情还是要领,领他情不是钱和物能解决的,而是要用自己今后的半生去回报。对他求婚她没明显表示反对,也没明显表示接受,主要还是不放心,想对他进一步测试一下,若这样发展下去不尽快给个答复,连她都感到过意不去。她把那块单晚稻田请人犁过耙好,明天上街把小麦种和复合肥买来,下午动手种。种完这块田,再种山上的山芋地,又是一场不分白天黑夜的恶战。种田人一年四季一个战役连着一个战役,打得皮开肉绽。
牛玉珍收拾好锅碗,也洗了热水澡,准备关门进房。她关两扇厨房门,外面被死死抵住,手一松,门被推开,李安云扑闪着双眼跨过门槛。他进屋笑道:“来得正是时候,迟一脚就被关在门外了。”她正经八百地说:“你就不能早一脚来?”他脸上笑容陡然收敛,露出严肃的面孔说:“就这一脚早不了,十几年前是这样,现在依旧是这样,这是命,不过今天恰到好处,得快德福服装厂章厂长在外出差,提前十分钟到家。”牛玉珍不理解他的话意,懵懂地问:“来迟来早,跟章厂长有什么关系?”李安云抿了抿嘴,脸上显出浅浅的笑容,随即略显不安地说:“对不起,我做了件没征求你的意见就擅自做主的事,你要是不能接受,算我白跑一趟,没一句怨言。”她没听到事情的前因后果,扭身往堂前走。李安云跟她身后,也没顾及她的感受,只管絮絮叨叨:“我见不得你累得浑身湿透的样子,以前这样,现在这样,永远这样,我注意过你多年,心里早就想为你找份轻松点的事,曾经跟刘尚信提起过,他说种田踏实少操心,我跟他细细算过账,他依然不愿意,我就不好再三再四;你现在一人对付这些土地更是难上加难,不赶快从土地里退出来,会累坏身体;正好听王有林说他们厂缺个收发员,章厂长出差下午四点到家,叫我赶紧找,否则要被别人找去,就把车开到章厂长的家门口等,直到把他等回来,说妥这件事。”牛玉珍松了口气,还有点令人心动,做法有点过火,就算收发员被人抢去,也要跟她商量一下。她转身和他面对面地说:“你的一番苦心,真是白花了,我不想去做这份事。”李安云显出从没有过的惊愕神情,微张着嘴,眼睁得铜铃般大,脸上肌肉僵硬着,半天才问:“为什么?”她想到儿子曾透露过心愿,跟他说的几乎一模一样,还是郑重其事地说:“我舍不得土地,那些农活已经做习惯,不但不觉得累,还有几分乐趣。”这是她的真心话,要不早跟刘尚信一起到外面打工了,而他也不会被车撞死,现在人已不在,但他喜爱的土地还在,她真想边劳作在泥土上、边追忆故人的言行举止。李安云丧失了一贯保持的不急不躁、面挂笑容的优雅性情,抬高声说:“我这就有些不懂了,明知做工挣钱多又不累,而且就在家边,怎么非要把自己绑在土地上?”她没有理他,进了房间。她担心他继续大声说话,被隔壁房里看书、做作业的儿子听见,就把他往房里引。
在房间,李安云抑制住自己的烦躁和讶异,耐心做起她的工作。他说的那些所谓的道理,牛玉珍早已心知肚明,也深有體会,就是接受不了他替她做出的安排,觉得田里和地里有个影子在召唤她。李安云苦口婆心依然没做通她的思想,丢下句“你好好想想、明早来要答复”,就离开了。她知道他的耐心有限,怕在这儿待久了会被她的固执惹火,把事情搞得更僵。她还没有走出思念的阴影,刘尚信的影子盘踞在脑子里难以驱走,只要李安云出现在眼前,死鬼的影子也跟着来了。刘尚信在世对她的关爱无微不至,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她,一起相濡以沫十几年,忘不掉他也是人性的体现,但也不至于像个鬼魂似的缠住她不放,是不是神经出了问题?她有些害怕,心慌意乱地在房间踱来踱去,希望冷静下来,想出一个圆满的答案。
房门被推开,牛玉珍见是儿子,脸上表情立刻呈阴转晴。儿子脸型像她,因此她看到儿子就备感亲切,总想和儿子一起多待些时间,又怕耽误儿子的学习,弄得她十分矛盾。儿子找她,一定有事,就问:“志鹏,有事吗?”儿子踯躅在门口,神态有些忸怩。她清楚儿子性格,儿子是有话说,而那话是她不愿听的。她此刻是处在十字路口,什么话都听不见,又什么话都愿听,就鼓励儿子:“志鹏,在妈面前也学会吞吞吐吐,有话直说,就是指责妈的话,说了也没事。”儿子犹豫一下,边跨过门槛边咕噜句:“还是进房说吧。”儿子先把妈扶着坐到沙发上,自己在妈的旁边坐下,摆出一副中规中矩的样子。她心里纳闷,儿子今天怎么像个大人似的一本正经?还没容她去想这个问题,儿子开口了。儿子说:“刚才你和安云叔在堂前说的话,我全都听到了,觉得安云叔叔的话很有道理,你怎么就不同意?”儿子的话像一片树叶飘落到池塘的水面上,那是她思维的池塘,却没起一点涟漪。她料到儿子会这么说,只是为李安云多了个说客而有些沉重。她不愿儿子站到他那边,就语重心长地说:“田里土壤肥沃又松软,你爸挑了许多农家肥施里面,成方成块的,你爸在里面一锄一锄不知挖过多少遍,一时能放下吗?”儿子不满地说:“你不是舍不得那些田和地,是怀念爸。爸死,你在心里记住就够了,没必要连爸耕种过的田和地,也要种一辈子。”她觉得儿子年少,不理解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感受,可儿子毕竟怀着颗爱护母亲的心,便妥协似的说:“我去厂里做工,土地就荒掉了。”儿子说:“这个你尽管放心,安云叔他会安排好的。”她说:“你一口一个安云叔的,看来你很喜欢他。”儿子说:“我是很喜欢他,主要他对你特别好。”她吸口气,想到一个令她至今没弄明白的问题,她在家做姑娘,他也是这样对她特别好,怎么在考验他的关键时刻,就突然退场了呢?儿子见她没说话,用恳求的语气说:“妈,你就听了安云叔的安排吧,让我以后也能安安心心地学习。”她听儿子这么说,有些激动,眼里不知不觉潮湿了,嗓子哽得说不出话,使劲地点了几下头。
牛玉珍的身子歪在沙发上,有些犯困,两眼微闭,脑子在想:儿子强烈要求她放弃土地,接受李安云的安排,去服装厂上班,这是十分简单的事,点头同意,明天就可以去上班,关键是身后的事该怎么处理。李安云放出话来,等她摆脱土地就向她求婚,她心里还惦记着刘尚信,和他结婚能过得踏实吗?拒绝李安云的求婚,带着儿子独身过一辈子,她也不想那样,自己还年轻,又不是不喜欢他,再说一个妇人也难承受对儿子的培养。唯一的办法就是拖延,让时间来把她心里的毛糙磨平。她想着想着昏昏沉沉起来,迷迷糊糊,就这样似睡非睡地过了一个多小时,突然被个半梦半真的幻境惊醒,醒来恍惚看到刘尚信走出房间,细看房门关着,不禁惊出一身汗。
刚才出现的幻境,她感觉就像真的一样,刘尚信从房门那儿飘了进来,板着面孔问:“你这一年过得好不好、累不累?”她说:“好,不累。”他说:“别骗人了,你瘦多了,满脸倦容,就知你过得不容易。”她说:“只要儿子学习好,我再累心里也是快活。”他说:“和你十几年在田里地里,不分日夜地苦干,钱没挣多少,人却累得像个皮猴,你看看周边那些人家,拆了平房盖楼房,自家还是破旧的老房子,想想感到惭愧。”她说:“穷就穷点,只要一家人过得开心就行。”他说:“你别再犯傻了,没钱的日子,怎么会开心,你将来盖房要钱,儿子念书要钱,放弃土地去找份工做吧,那样比种田收入多,也不是太累。”她不解地问:“你真舍得放弃那些土地?”他说:“你的死板,是受我的影响,我对不起你呀,还是找个好男人重新开始你的生活吧!”他的话落音,转身向门外飘去。她慌忙说:“等会儿再走,你等会儿再走。”她马上睁开眼,见一个穿湛蓝色褂子的背影消失了,不觉惊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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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大早,李安云站在门外等着,厂里已经说好,今天人要到厂上班。牛玉珍拉开门,见他立在门垫上,惊问:“你怎么不敲门?”他说:“估计你快要开门了,怕敲门会扰乱你的心情。”他接着问她去厂里上班的事想好没有。她说已经想好。他一脸懵懂地望着她。她说:“你说什么时候上班就什么时候去。”他绽开一张笑脸:“真想通啦,上午七点,你和志鹏准备一下,我马上开车来接你们。”她暗想:还不是得亏儿子和那个死鬼,又不是你的功劳,你高兴什么?死鬼是关心她还是支持他?她没辨析清楚,随即想到那块种小麦的田,还有山上山芋地,便说:“能不能迟几天,等种完小麦再去上班。”他说:“不行,上班是厂里规定的,哪能依你家里事?不过你的田和地我已经替你找好了转包人。”她的心疼了一下,很不高兴地说:“又是你自作主张,我的事,你能不能先和我商量一下?”他含笑说:“不是不和你商量,是来不及和你商量,有些事是跟人说到话头上就随口搭上了,过后又忘了跟你说,抱歉。”她不满地说:“假如我不同意,你怎么向别人交代?”他说:“这件事,不是嘴上说说就成的,要订合同。”她心里忽然开朗许多,说:“这还差不多,你说说转包給谁,是怎么转包的。”他说:“山上的地跟种西瓜的杨金山说了,每亩每年三百,田和跟种烟叶的赵小新说过,一年四百块钱,比山地每亩多一百,都是这个数,不是你一家。”她觉得比较合理,只是担心,土地转包几年,土质变坏,再收回来,又得重新改造。
牛玉珍到服装厂上班一个星期,感觉不错,活儿轻巧,给开的工资也满意,早上李安云的三轮车把她送去,晚上他开三轮车去接,问题是晚上的饭,需要儿子放学回家煮,菜她倒可以早上烧好再走。她觉得每天这样送呀接的,太麻烦。李安云提出另一套方案,住到镇上去。房子是李安云一年前买的商品房,一百二十平米,两个月前就装潢好。住进去,三方都好,就是她心里憋屈,不大愿意。房子是他的,她和儿子住进去,不就等于答应嫁给他了?她要租房住。
李安云不同意,坚定地说:“我买房是为娶妻成家,如果你不同意住那房,就等于不同意嫁給我,我已经等你十几年,不可再失去你!”她说:“你买房为娶妻,是说你不一定娶我,怎么说等我十几年?”“不瞒你说,那房是刘尚信死后的第三天,我去买的。”李安云说,“否则,我不会买那么大的房子。”她说:“你就确定,我要嫁给你?”他说:“十几年前,被刘尚信把你从我手里抢走,我现在就是拼了性命也要把你娶到手。”她听糊涂了,不理解地问:“嫁给刘尚信是我和我家人同意的,怎么说是他从你手里抢走的?”他说:“这是秘密,他已经死了,还是给死人留点面子吧,就不说了。”她坚决不答应,威胁道:“你不说出事情真相,就别想娶我!”
李安云见她态度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暗暗责怪自己大意,把话说漏了嘴,既然如此,只得说出秘密。他一改平时欢快的语调,有些沉闷地说:“那天晚上说好明天帮你家浇水泥稻场,没想到半夜我爸的肚子突然痛得厉害,准备送他去镇医院,爸说不行要去县医院,打针吃药,当晚止住了痛,但白天必须给爸做全面检查。我说先回去,让妈带爸做检查,爸坚决不同意,非要我在那儿不可。我心快急飞了,却没法把信带回家,人像关在笼子里的鸟似的急得团团转,还只得装着平静的样子,否则爸会说我没良心。给爸照CT、验血、查大小便,忙了一上午,下午拿到检查结果,样样正常,医生说再观察一夜,到第二天爸的肚子没再痛,才出院回家。我进屋水没喝一口,放下东西就往你家跑,见你家稻场已经浇好,默默地转身离开,猜想不幸会等着我。果然是这样,你爸不愿听我解释,你不信我说的话,只隔了五天你就和刘尚信结婚,眼睁睁看着你成了刘尚信的老婆,我的心像被人挖走似的疼痛。”牛玉珍冷冷地说:“你谁也怪不了,我爸在浇水泥稻场之前就说过,要考察你俩的诚信,你正好遇到你爸生病,也活该我俩没有缘分。”李安云气愤地说:“你爸对我早有成见,想拆散我俩,刚好那次让他抓住了把柄,却不知那事是有人故意制造出来的,给我带来了人生悲剧。”牛玉珍睁大眼,惊讶地问:“有人故意制造?这怎么可能?”李安云叹口气说:“这事谁也没看出破绽,直到去年刘尚信被车撞死那天,我爸说了句话,才怀疑刘尚信和你婚事有些蹊跷。刘尚信被车撞死的消息传来,爸感叹:‘人就这命,不是你的得不着,还是要把老婆让给别人。当时,正在吃饭,我听爸的话里有话,追问:‘这话怎么说?爸略显忧愁地说:‘人已经死了,再瞒着那事不说对你不公平。那次半夜肚子痛是我装出来的。爸叹口气又说,‘我想你娶姚小妹,姚小妹的爸是我朋友,刘尚信也知道我当时的想法,那天晚上七点半的样子,他突然进了我的房间,你妈在洗澡,我以为他找你就说你早走了,他说找我,就问他什么事,他说安云想娶牛玉珍你知不知道,我说我不同意,他说你再不采取行动怎么也阻止不了了,我问怎么行动,他说明天牛家浇水泥稻场,只要不让他去帮忙就行,我说这好办,他说靠几句话是阻止不了的,我说这个你放心,他就放心走了,我就想出装肚子痛这招,还以为他是尊敬我、关心你才来献计献策,哪知他想娶牛玉珍,后来见你一心想着牛玉珍,宁可打光棍也不娶别的姑娘,才知自己做了糊涂事。我没说爸的不是,却感到很委屈,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场。这个刘尚信,还是朋友,还说他诚实,那天晚上我和他坐在你家堂前,他说去上个厕所,没想到是去玩阴谋诡计。”
牛玉珍听完他的述说,顿时变得呆愣愣,眼里泪盈盈,心里却感慨万千,至今还认为敦厚忠实的人,竟然耍阴谋手段,骗取了她的婚姻,有种被人玩弄的感觉。这时,她记忆里的刘尚信跟被一层雾霾罩住似的,显得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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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大白,牛玉珍心里彻底释然。对一个一直深爱着她的男人,竟然怀疑他的忠心,她感到无比愧疚,又特别羞惭,仿佛用她一生也报答不了他的恩情似的。现在住到他的屋里,她实实在在感到不好意思,想出一个下台阶的借口:“住不住你屋,还得征求我儿子的意见,他要是不同意,我也没办法。”
牛玉珍上班依然两头跑。李安云依然每天早送晚接。牛玉珍对他的感觉却彻底改变了,每次听到他的三轮车“嗵嗵”响来,如同一阵阵暖风缓缓吹过,身上感到无比温暖、无比舒适。
晚上七点,吃饭的时候,李安云当着牛玉珍的面问刘志鹏:“你和你妈住到镇上我的屋里,你同不同意?”刘志鹏想也没想,爽快地答道:“同意,完全同意,这样就不用两头跑了,我方便,妈也方便,你也方便。”牛玉珍白儿子一眼,想法倒比他死去的父亲实际得多,就不想想白住别人的房子脸红不红?李安云又问:“你妈嫁给我,你有什么看法?”刘志鹏还是张口就说:“我举双手赞成,妈这么年轻,不嫁人太可惜!”牛玉珍朝儿子瞪起眼睛,想说儿子没大没小,却被李安云抢先说了:“既然你已举起了双手,就这个星期天我和你妈举行婚礼,你看如何?”牛玉珍张口说了个“不”字,被儿子兴奋地抢道:“好,好,还有三天,再拖连我都等不及了。”牛玉珍双手捂住脸,脸上烧得烫手,这个儿子怎么像是李安云生的,可儿子是在她和刘尚信结婚以后的一个月,才发现怀孕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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