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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不必记下

2017-02-24聂小雨

山花 2017年2期
关键词:日记

聂小雨

近来与朋友聊起日记,想想那是我二十多年前的热衷,有时候一天鬼画符上好几页,一股脑儿泼粪式地,宣泄完毕便束之高阁,日记里的哀乐从此进入冬眠。朋友肯定地说,日记是我写作的源起。也许吧,我无以反驳。内里,我从未将那些日记与写作挂上勾。倒不在写作有多神圣,而是发泄与写作,实在有些径庭之遥。一大摞日记,几经辗转,一直携带身边,十多年来却一次也没有翻动,无论我拥有大片大片的静谧,无论我如何深陷绝望,无论我怎样决心四起……对过去,我几乎没有过留恋。

此时的我,一切就绪,回眸与期待,不必停顿在意气之中。倒是朋友的话,他人的角度,令我有所思,于是从顶层的衣橱拎出那个尘封的布袋。十一本日记,清一色的硬皮本,条纹的,纯色的,人头像的,齐整,陈旧,并不精致,它们见证过我的青春,最主要,见证过我的忧伤与疼痛,而今,已然时间的遗物,阳光或阴影,皆落不到它的上面。随便翻开一页,那密密麻麻、歪歪扭扭、需要稍加辨认的文字,重复,堆砌,呻吟,稀里哗啦,了无新意。读它三行五行,厌倦得很,一半是羞愧,一半又是好笑,这好笑到底是认了真的,全无好赖悲喜。陌生而陌生,二十年,十年,恍若隔世。记下的情绪,我既无好奇,更不视之珍宝,所有的所有,昨天的昨天,为的是赶赴今天的太阳。而今天的我,比昨天更深更彻底地咀嚼着人世的苍凉与圆缺。

当我无意中发现最后一篇日记是2000年8月19日,还是略略一惊。

那时,正值我与他相遇。他刚从遥远的新疆抵落深圳,不到一个月。在我,每一次相遇,每一个起点,无不义无反顾,勇往直前。而日记,开首到末尾,每一字每一句,无不弥散着鲜明的孤独。那些小小大大、不为人知的忧伤与疼痛,好似我青春的全部,只因于我,幸福是理当的,从来不必记下。

他总说自己是个粗人。这背后,歉意与骄傲,大概并存。这样的说法,多是相对我偶尔从书店买回几本文学书籍,至于后来,极度低落之下开始机械的码字,连我自己也在完全的预料之外。埋首伏案、一往无前的我,哪管上帝会将自己带向哪里。而他读得最多的是《参考消息》和《环球时报》,每次出门,他都要带回这两份报纸。再有,就是地图。三本厚重的地图——《广东地图》《中国地图》《世界地图》,放在顺手的位置,没事他就翻来翻去,还这里那里,自言自语。他看得最多的则是体育新闻和国际新闻,尤其球赛,常常通宵达旦。五花八门的球队与球星,长长的拗口的名字,他滚瓜烂熟。

他的粗或许更在于,我们几乎没有过思想交流。我和他所有的在一起,都付诸一样样具体的行动——买菜做饭,下馆子,逛超市,看电视,洗澡睡觉,凡事奔着明确的目标而去。至于散步看电影旅行石头剪刀布之类,有关心灵的行动,一律是没有的。就算聊及某个同事朋友邻居,就算打电话,也是言简意赅,有事说事,毫无废话——他的潜意识里,大约所有的梦想所有的情话都是废话,而我,且如此被动,只愿相随。即便,我明明是极喜赤身相对、无所不谈的。最后那篇日记里提到一次长达三小时的通话,显然是初识的铺垫,彼此过往的互通有无。多是我问他答,他曾说我每天都有一个问题要问他——那时候,我想知道他的所有,来龙去脉。而他从不问我有关前男友的点滴,即便我追问他的事,他一五一十地对答。我的故事他真的不在意?抑或他要的仅仅是现在?

所有的形而上,止步于我和他。按说,这多少是个隐患。

然而起初,我并不以为然。在他大刀阔斧的外表下面,是真的善良,善良到软弱,软弱到令人心痛。那些马路边天桥上超市外跪求路费的人,他会一百一百地给。同事开口借钱,他不假思索地将亏了的股票抛出。逛商场看到一双皮鞋,他眼不带眨地替他的老乡买下,而头天的饭桌上,这老乡差点和他大打出手。一想到几千公里之外守着零碎日子的老父老母,他就神情凝重。醉酒的深夜,他用泪水复述着自己背上行囊踏上火车的镜头……

而为保护新来的戴眼镜的高材生,他一声怒吼,公然与号子里的老大为敌。遇到不诚信的老板,他也是先礼后兵,仁至义尽,万不得已,才带上兄弟,用对付流氓的手段“×你妈”。交朋结友,是他的事业,似他的全部。对待这份事业,他如此耐心。我的疑惑在于,他总能迅速将新朋结为兄弟。总裁、工程师、律师、公务员、无业游民,甚至江湖骗子,他一概收入麾下,称兄道弟。这样一个英雄,一个热血沸腾、有情有义、无可救药的英雄,无不令我动摇。

况且,上天赋予他魁梧,英俊。当然,上天的造化,他不当回事,他必须不当回事,否则,他不会来到我的碗里。倒是我,常常趁他熟睡之时,将发呆的目光停留在他轻轻的呼吸,噗——噗——一具信誓旦旦、没有过去只有未来的躯体,如此完好,一时间,我所有的担心化为乌有,化作欣然。

善良与英雄,覆盖他的同时,将我覆盖。

他的信誓旦旦,首先是大男人的信誓旦旦,所谓赚钱,成功。我纵然对此深信不疑,我更深信不疑的是,他会的,他会把他能够给予我的全都给予。我的担心在于别的——我和他从不交流的部分——那些被他当作废话、并不实际、形而上的部分。我还来不及清晰,在亲密的关系当中,它到底重不重要,如果重要,到底有多重要。我通过他,通过善良而英雄的他,不断地摸索自己,究竟,什么样的生活才让我最接近上帝。

有了深信,其他自然无以阻挡,我试图证明,爱足以抵挡一切,那缺失的部分并不重要。为此,我作着相应的努力,固然,所有的努力必须找到匹配的适合我俩的方式。

凌晨,我被电话吵醒,他在附近的八卦二路喝酒,让我去接他。迷糊之中,我穿好衣服,冷水洗了把脸,速速赶去热闹的酒肆。面对满桌子生疏的面孔,我在他身边坐下,像只安静的优雅的兔子。陌生的面孔接二连三地“嫂子好嫂子好”,我微笑着,矜持地检阅着兄弟们的问候。他有些腼腆地看我一眼说,你们嫂子是个文化人,一般不出门的。平日,他从未当面言及我的好与不好。那时候,我尚未寫下一个字发表一篇文章。我不置可否,微笑继续保持,和他的距离也继续保持。差不多了,我向服务员招招手,买单。我就事论事,配合着他的骄傲,配合他完成一个社会上的大哥应有的光辉形象。第二天起床,将近午饭时间,他洗漱完在沙发上坐下,喝下一口刚刚煲好的汤说,这下舒服多了,继而问我昨晚他是不是喝多了。这句话在他,是抱歉的意思。“对不起”三个字,他一次也不曾说出,我却时时感到他的歉意。我回瞋他一眼。他便潦潦地告诉我那帮兄弟中某某做某行够哥儿们等等……他外面的兄弟,我了无兴趣,我的兴趣只在于他,或者,我的兴趣在我自己,一意孤行地,我认准他这个兄弟。待他说完,我只问他一会儿要不要出门。出门的话我得给他准备衬衣和裤子——熨衣服是我不大喜欢做的,每每拖到他临出门,不能再拖。

我还一次次去邮局和银行,给他的家人和朋友汇款,一次几千地汇。那间小小的八卦岭邮局,总是挤满了打工仔打工妹,两百三百五百,拽在手心,好像一年上头的日子,全都寄望在这每月一张的红色汇款单里。有两三次,我趴在台面填写汇款单的时候,不觉间就有一身臃肿的中年妇女靠过来,胳膊肘陡然往我身上一碰,眼睛指着我脚下一个鼓鼓的钱包,神秘兮兮地问是不是我掉的,我即刻浑身鸡皮泛起,魂魄有所不附,连忙下意识地捏紧钱包,怯怯地移步另外的台面。这之后每每路过深圳的大小邮局,我都刻意远离,仿佛绿色的邮局四周全是陷阱,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我跟他讲起,他厉声道,有这样的事情,下回我跟你去,看看谁的胆子大。轮到下回,照样是我独自去邮局,从进门开始,一刻也不能松懈,警惕地排上一两个小时的队,仿佛做贼的是自己。

有一段时间,我真想买下租住的公寓,几次找房东打听,又几次未遂。他嫌公寓太小,好像大大咧咧的我们天生应该住进阔绰的房子。他还正儿八经带我看过几处样板房,南山,上梅林,皇岗……那是百无聊赖又心血来潮的周末。梦幻般的样板房,毫不掩饰地张扬着它们的完美,每次看房,他似乎是满意的,后悔的却是我,看房会不会令他压力倍增?一去再去,他像是欠下我一套大房子。回来之后,他该干嘛干嘛,喝酒喝酒,猜拳猜拳,百事不探的样子,我的心似乎可以稍稍放下。

打听,看房,似乎有了真真切切的举动,生活就在前进,我和他就有了未来,不致日复一日,死水一潭。事实上,一咬牙一切齿,也是可以的,真正打退堂鼓的是我自己。当语言退避三舍,我直想躲进属于自己的角落,聊以自慰,这自慰原本就是掩耳盗铃,慰藉不了任何。待他些微张口反对,我立刻将自己粉碎。我宁愿把看房当作他忘乎所以之后,对默待家中的我的陪伴,亦算道歉的一种。我每天做饭吃饭等待,他不回来我就一个人寥寥地吃。有时饭做到一半,有人约他出去,他便推迟一刻半会,貌似安心地坐下来,吃上一碗端上来的饭菜,并说还是家的饭暖胃。在我看来,这同样是他在向我表示抱歉。

越到后来,可供我们说的话越少。我不再有问题想问他,我每天每刻的身体力行,更是可触可感。于是他问我怎么啦。没什么。我的回答千篇一律。自然而然,“怎么啦”也就消失了。难道他真的不知晓,我并不希望活在他永远的抱歉之中。得过且过,咬牙切齿,日子也可以过,很多人就是这么过的,但那不是我的生活。再怎么样,我不能背叛自己。

同床共枕,还有什么不能说出。我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崩塌的泪水,我只许它在一个人的时候奔流,正如小时候。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扔掉那些狗屁自尊,想哭就哭,想道歉就开口,想爱就亲吻,不爱就挥一挥手?

疲惫,疲惫的深圳,我多希望他就是我爱的那个人,我多想懒懒地,永远地终止在他的怀抱。我再也不要看到他不言不语的抱歉,我更不忍看到自己的失望。

“失望”两个字,一旦从意识中跳出,一切就覆水难收。

码字,当是失望的开始,但并非无可挽救。

不知从哪天起,待他出门,我便端坐电脑前,写日记一样,写下第一个流水的中篇,字里行间,是诉说,也是倾听。当小说意外发表后几个星期的一天,他靠在床上读完,一句话也没撂下,便出门了。我猜,那是他长久以来读过的最长的一篇文字,两万多字。其中的真实与想象,对照下来,他会怎么想?沉重,冗长,冗长的沉重,是现实,决非虚构。

接下来,是一个长篇,文字的丛林,足以抵御现实的风吹雨打。渐渐地,我享受起这样的独处,甚至期盼他早早出门。晚上回来,知道我在电脑前噼噼叭叭敲了一天,他还是那样,聊几句新近蓬勃的业务,以示他是这里的家里成员。我听着,也随便问几句,然后洗澡看电视傍着他躺下。

写完最后一行,我趿着拖鞋来到阳台,对着高远的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知多久,我没有凝望远方,那棉花般洁白的云朵,大团大团,奇形怪状,飘移着,变幻着,与我遥遥相对。我去市场买菜,做饭,他喜欢吃的,满满一桌子。他哪会知道,这一天,我的心情为何这般晴朗。

我把厚厚的长篇打印出来,交到前男友手上——他做过编辑,是我在深圳认识的唯一与文学沾边的人。他的惊诧在于,一来我突然与他联络,二来我写起了小说。不久后的夜晚,他开着奔驰来楼下找我,我坐上副驾,兴奋地聆听他的读后感及修改建议,没料他话锋一转,问我现在回去和他结婚怎样。我愠怒地拉开车门,一声再见也没有丢下。刻下的伤,怎能当作不曾刻下。

他还没有回家。此时如若,他向我张开怀抱……

男人,是无法比较的,他们走着各自的路,毫无疑问的路,千真万确的路。如果真要比较,过去和现在,他们先后经过我,我从他们照见了自己,一天天变化的自己。相对过去,现在的我活得越发光明,然而,更加透彻的光明,仍然是我的期待。

从清晨,到黄昏,我似乎期待着,期待奇迹般的一刻……每天上午,他带着歉意出门,下午或深夜,他带着歉意回家。真正相爱的人,若是已经各尽所能,为什么还要心怀歉意。不回家,为的是躲避。我们的相处从来如此,而且,永远如此。生活的智慧什么时候才能来到我们中间。

奇迹终是奇迹,只在天堂上演。而我,身处烟火的人间。

又一个春天,我决定暂离深圳,去到百多公里之外的汕尾朋友公司帮忙。暂离,同样是躲避。海风吹来,整个小城洋溢着一股潮潮的咸味。有时,白天的大街也异常清冷,更别说天黑以后,迎面而来的人全都和我一样,孑然一身,形迹可疑。人们似乎关起门来,在各自的火柴盒里,喝茶打牌带孩子,热火朝天,所谓的理想,无不四散在这安适的生死存亡里,自成一体。异乡的汕尾,我无法涉足,身心两地。我依然兜转在深圳的大街小巷。

每两个星期,我回深圳一次。看上去,一切如故。我将灰尘的屋子打扫一遍,洗衣晒衣,和旧邻说说话,逗逗走廊上跑来跑去的孩子。剩下他一个人,呆在屋里的时间应该更多一些。一想到这,我的心就会显著地刺痛。

一个深夜,他来电话,告诉我他刚刚读完我的长篇。那是小说出版半年之后,我差不多将它遗忘——一则它仍然是宣泄的产物,二则我的日常并未因小说出版,从此与写作关联起来。不知是否之前那个中篇留下的后遗症,出版社寄来的样书就在近旁,他迟迟不理不睬。是否我的文字对他,是个地雷。孤寂的黑暗中,我由衷地躺好,打算洗耳恭听,迎来的却是他连珠炮似地冷嘲热讽——这是很久以來,他对我说话最多的一次。不等他说完,我摁下电话,眼泪唰唰直流。是的,他同样在意,在意我的曾经,在意小说里亦真亦假的我。我该为此欣喜?与此同时,这在意,意味着万劫不复。

至此,如果挽救,也将是徒劳。我想,与一个善良的人谈挽救之前,更应该谈谈什么叫做宽阔。善良与宽阔,是两个词,两个相距遥远的词。仅仅从善良出发,一味从善良出发,不能抵达宽阔。

除了共同的善良,我和他,更像两个极端。放弃,是最好的结果。这样的一天,我想象过无数次。冷嘲热讽,也算是一个灿烂的死心塌地的结果。

为什么我总是需要如此漫长的岁月,才能走向自己。

后来另外的朋友告诉我,酒后的他每每提起我,感慨良多,归结起来,意思就一个,我是个好姑娘,他高攀不上。好与不好,我出现在他的生命,本就是个异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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