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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置

2017-02-24竞舟

山花 2017年2期
关键词:蚂蚁

竞舟

车门没关好,A就火急火燎催促开快点。出租司机一手握电话,另一只手系安全带,发动车,握方向盘。A说你快点行不行,要赶时间。司机颇不高兴,匆匆结束电话说,催什么催,出租车能怎么快?你还不如去打飞机呢。A心想,这个司机倒是有点特别,我都打飞机去了,你还不失业。

司机一踩油门,车子蹿出去,过大行宫,拐上中山东路,像子弹射向靶心。马路上监控摄像头闪了一下,司机说,看到没有,摄像头一闪就是两百。你们这些人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估计在单位里肯定不这样。A低头操作手机,没听到。街景像布景从车窗外滑过。司机打开音响,音量调到让人不舒服的高度,噪音把甲壳虫大小的车身撑得庞大无比,龙卷风一样横扫城市街道。

出中山门,窗外豁然開朗。到处草木森森,马路在高大笔直的梧桐树中间延伸,通向绿荫深处。路两边垂柳,草坪,纵横交错的鹅卵石路,宁静而空旷。每到傍晚,夕阳把长长的树影投在草地上,附近居民会来这里散步,享受城里人无法企及的环境福利。今天,这里却不同寻常。好多人朝着城墙根下的公共绿地聚集,一些衣着另类的人在搭建场地。人群中除大批穿制服的警察,还有便衣混迹其中。他们与那些留长头发、剃光头的人简直就像针尖和麦芒。躁动的气氛在绿地广场上弥漫。

车刚出城门就被堵在了路中间。不管司机怎么按喇叭,人群没有丝毫松动迹象。人们仰着脸,咧着嘴,跟在一个身高超出常人半个身量的人后面,听他说着什么。一个女人怀抱玫瑰花,见人就送。A从车上下来,向人群吆喝让道,没人理会。她把人群往人行道上推,刚推开几个,又涌上一群。细汗洇湿了妆容。

各种车辆眨眼工夫已经从城门外堵到城门内。警察过来,围成半圆形把人群往人行道和绿地驱赶。A手里被塞了一支花。她向送玫瑰的女人打听这里在做什么,女人说,在举办本市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行为艺术展。没有预先广告,不允许拉横幅,也没有宣传册页,观众都是慕名而来。女人说,老百姓需要艺术,需要启蒙。你不妨停下来看看,机会难得。艺术展只举行半天,选择时间也有讲究,下午一点到五点,这个时候,人们都在上班上学。好玩吧?

女人语速极快,面色潮红。A很想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帮她试试体温。相比之下,A的兴奋寂静无声,是一团微暗的火。她摆脱掉这个喷火的女人,准备回到车上,却发现自己乘的出租车已经调头,任她怎么在后面跺脚呼喊,逃也似的向城门内开去。还有这样的事,赌气连车资都不要了。

看看时间,已经迟到一个多钟头。若放在之前,K早就告诉她说他有事要出门去,但是今天不同,他持续短信安慰她,说会等到地老天荒。

A在路中间徘徊,不知该退到城里找车,还是再往前走等过路车。今天真是鬼打墙。早上起来就觉得事事不顺,总有股力量阻止她去踩那个钟点,让她错过,甚至把这个时间从这一天中挖去。她可不是那种遇事轻易放弃的人。好在路已经不远,她决定走着去。

【装置1】

一个踩高跷的人被众人围在中间,穿戏服,面部涂了油彩,大红大绿,像乡村剧团演员。他边走动边用话剧腔说大段台词,双手伸向天空,无助绝望的样子。人群随着他,已经从鹅卵石小路走到了快车道上。

你们这些芸芸众生啊,浮游生物,你们知道什么是生活,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爱吗?你们不知道。你们只知道一日三餐,你们的一切知觉都在你们的口腹中,皮肤上,在商场货架上。哦,天地间那些孤独的灵魂啊,它将永远孤独下去,直至上帝为它造出另一个孤独的灵魂。可是,上帝已经死了。人群发出哄笑。踩高跷的人接着说,你,你,你,在万丈红尘中,在更深夜静时,你们敢说自己不孤独?你们不敢。诚实的人都不敢。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所以我们要去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可是我们终将是在孤独中死去。有人接话说,嗨!你就一踩高跷的,你的孤独只在于你比我们多了截木头,就像猪鼻子里多了截大葱,所以你孤独。

踩高跷的人继续他的演讲。这时,人群中冷不丁冲出来个女人,照着高跷就是一脚。高跷上的人猛烈摇晃几下,脸朝下扑倒在地。人群跟着踉跄不定,附近树上窸窸窣窣落下些暖黄色的树叶。踢他的女人叉着腰,对踩高跷的人说,寻找另一半!你也不嫌丢人,人家那是艺术家,你算个屁呀,也跑到这里来鬼混。让我在医院累死累活照顾你妈,你倒轻松。赶紧起来,去医院。我还有事,不伺候了。女人说完,扒开人群扬长而去。

踩高跷的人大概摔得很重,趴在地上半天没动静。众人围上来,问他感觉怎么样。一个戴棒球帽的光头男人嬉笑着问,这回不孤独了吧?踩高跷的人闭着眼,轻声说,看到了吧,这就是当代艺术家的困境。

一个年轻女警官挤进人群,弯下腰看他一会儿,问,你没摔坏吧?他说,还好。女警察说,起来吧,你老婆已经走了,你该去医院照顾你妈了。她伸出手,踩高跷的人仰起脸,看到了那张带微笑的漂亮脸蛋,还有白皙修长的手,合体的制服,他把自己的手伸过去。起来后,并不立即松手,而是紧紧握着女警官的手说,姑娘,我很感动,留个电话吧。

唿哨声让天上的云纷纷向四周散去。

胆子太大了,敢跟警花要手机号。

什么艺术家,还是套路,没有新意。

踩高跷的人说,你们懂什么,这就是生活。

A的高跟鞋在盲道上走得飞快,身边黄绒绒的街景仿佛也在出汗,有种不清爽的浓艳。穿过高架桥时,脚踝一软,疼痛让她几乎虚脱。试了几步,不能再走了。咬着牙挪到公交站台。三轮车电动车自行车行人,断断续续从面前经过。她眯起眼睛,觉得自己此刻的存在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睁开眼睛,甩甩头发,会发现自己过着另一种生活,是另一个人。包括自己脚上的疼痛,都是来自某种臆想,所以才来得如此的巧。只要动动身子,换个姿势,这些都不存在了。就连K的短信也不对劲,过于殷情,虽然这是她需要的,但不真实。A已经不相信自己的直觉,而选择相信感官,感官里有他的目光,他的体温,他的短信。这些才是唯物主义者的现实世界。

早上,A被手机铃声惊醒。看看时间,快八点了。B还在床上睡着。

她带着朦胧睡意走进厨房。顺便看了下女儿房间,床空着,被子凌乱。厨房操作台上空锅压着一张纸条:下学期坚决住校。女儿习惯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不容多想,她把纸条压在饭桌更显眼的地方,开始做早饭。昨夜睡得不好,到天快亮时才睡去,梦见自己在沙漠里跋涉,现在仍感到双脚沉重。女儿什么时候起来都不知道。

她双手像带着钩子,炊具被撞得乒乒乓乓响。脑海里有根时针走得飞快。从昨天到现在,这根指针已经无数次从其它任意刻度,快速移动到十点位置,定住不动了。就像一个轨迹精确的桌球,无论途中转多少个弯,撞多少次头,目标就是那个球袋。

过了一会儿,B也起来了。A有些诧异,今天这么早。

你昨晚翻来覆去,几乎没睡。

是你自己。

B把沒洗的锅碗往边上推了推,眼睛盯着女儿写的纸条说,天天牛奶鸡蛋,能不能换换花样,吃完饭也不洗碗,女儿都不想在家待了。

A觉得有点烦。平时不论她在哪个房间,他与她共处一室从来不超过五分钟。今天邪了,杵在她面前不走。她把第三只鸡蛋倒进盘子里,然后把桌上碗筷收进水槽,洗刷起来。B拿碗,冲奶粉,举筷子,把煎鸡蛋夹起来,放进嘴里。A说,你好像比我还忙。

我今天有事。

你能有什么事。就那么点工资,里外不管事,叫你去店里帮我进进货,看看店,你偏不肯,整天游手好闲。我一个人忙里忙外,上厕所都要小跑,你连碗筷都不帮我拿。

B不吭声,闷头把牛奶喝得呼噜噜响。A想起自己还没有洗漱,赶紧去卫生间,把水池旁边的瓶瓶罐罐轮流使用过之后,正准备打开化妆盒,手机又响了。结束通话,她的动作更加变形。面霜从台面掉到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碎了。她抽一叠手纸把地上收拾干净。从卫生间出来,直接进卧室,打开衣柜。

你干什么,慌里慌张的。B在厨房里嚷。

货到了,我得去一下。

不是说好明天吗?

人家已经到了,我有什么办法。

不是我说你,就你朋友那种画,办一百个画展也照样卖不出去。故弄玄虚,垃圾。

A打开衣橱,里面挂着的叠着的,看上去不少,春夏秋冬一分配,就不多了,能配出款式色调的更少。B吃完饭,也走进卧室,看见床上堆着衣物,A手里还提着两件。

就接个货,用得着这么隆重吗。A不吭声,B又说,你今天,能不能不出门?

为什么?

不想让你太辛苦。再说,也该给女儿做点像样的饭了。我们这个家,虽说不富裕,但三顿饭还能保证。折腾没了,挺可惜的。

我折腾?我不折腾我们大家都喝西北风去。

B坐在床边,把本来就有点乱的衣服堆得更乱。夜里失眠让他看上去很苍老,肩膀含着,一高一低,长长的脑袋像风干的天麻。如果这时A抬头看看就会发现,他的目光中有种莫名的激动被狠狠压抑着,像炉膛里的火苗,只要掀开那层铁盖,它便会窜出炉膛,酿成火灾。A没时间看,她把床上衣服叠好收进衣橱。

好吧,知道拦不住你。

B迟疑片刻,走过去抱住A的腰,脸贴在背上。A站在那里,浑身僵直。B把她的身体扳过来,头埋向她的嘴唇。A把脸偏到旁边,望着敞开的衣橱门。腰上的手慢慢下移,停在腹部,突然去扯她的裤子。A猛地推开他,跑到阳台上,直到他走出去,才回房间。他拉开家门时,A问了句,你去哪?门“砰”地一声关上。

A加快动作,梳头,换衣服,房间和走道里卷起阵阵旋风。路过餐桌时,她又看到那张纸条,心如乱麻。用过的碗筷丢在水池里,煎鸡蛋已经凉透,生活乱得理不出头绪。她走出厨房,挎上硕大的布艺包包。刚走到楼下,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化妆,又回去,拿几件化妆品装进包包里。

【装置2】

绿地广场中心位置,一条宽幅白布沿四棵树在草地上围出三面墙,形成相对独立的空间。中央放一张桌子,两只凳子,桌上有酒,酒杯。白布拐角处有台投影仪。一个女人坐在桌旁喝酒,照镜子,理头发,抹口红,左顾右盼,看上去百无聊赖。随后她站起来,扯出块三角彩旗,来到围观人群中挥舞。在别处游荡的人都围过来,女人收起彩旗,回到白色空间。桌子边已经坐进一个男人。见她进来,他笑笑,说了句什么,然后打开瓶盖嗅了嗅,两个人都笑了。他们只动嘴,不出声,投影仪把他们的对话用字幕打在白布上,像默片。女人把两只酒杯斟满。两个人对酌,聊天。开始都是生活琐事,渐渐出现一些情感词汇,字幕越来越快,词汇越来越热烈。当酒瓶倒空之后,两个人已经面红耳赤。白布上出现时间和地点,二人手拉手走出空间。女人挥手,目送男人离去。

回到空间,桌边坐着另一个男人。女人跟他打招呼,拿出未启封的酒,两个人对酌,聊天,字幕在白布上移动,生活琐事,感情词汇,字幕越走越快。酒喝完,字幕上显示另一组时间和地点,显然这段对白不是之前的简单复播。

两个人站起来拥抱,这回是女人离去。留下的男人把一个站在门口向里张望的女人邀请进空间。他们喝酒聊天,女人端着酒杯走到对面,坐到男人腿上。字幕上出现时间和地点,男人站起来,送女人离开。回到空间,又与另一个女人对酌,聊天。

观众慢慢散去,哑剧仍在不断重复。剧情、对话相同,只变换演员和字幕上的时间,地点偶尔变化。

A赶到时,小型货车已经停在小店门口。是D。她问他这几年怎么总没见过来。D没接话,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地盯着她。A说,昨晚熬夜了?D看这招不管用,换了副表情,笑着说,是老朋友见面分外眼红。

不是定好明天吗?

我连夜赶过来的。

A打开车门。车内经过改装,驾驶座后面的座椅全部拆除,里面放着各种尺寸的画框。她拿出订货清单逐一核对。验完货,A撂下脸来。这几个边框纹饰不对,这几个尺寸不对。差不多有三分之一不是我要的,怎么办?

D说,哦,大概是前面那家卸货的时候拿错了。有多大事,还不是一样用,人家看的是画展,又不是画框展。

你赶紧想办法把我要的规格发过来,这几天就要用。

想什么办法?

这样吧,不为难你,我直接跟你老板说,用快递发货,不用你再跑。

等等,你别打电话。我明天还有事,不能让老板知道我现在已经到了。你都不知道我最近有多背,等会儿你听我跟你慢慢说。

我没时间。你赶紧去跟前面那家换货。

小姐,我都一夜没睡觉了。要不这样,你就在这里买,钱我付,总可以吧?

A想想也行。就把卷帘门打开,让D帮着把画框卸下来。D说,我只负责送货,老板从来就没有要求过我要帮忙卸货。

你还是那样。你老板开你是对的。

D懒洋洋起身,帮A卸货。付款时,两个人又争执起来。A说只能付部分货款,D说,刚才她已经把所有画框都卸下来了,等于全部验收合格。A这才想起来,刚才稀里糊涂把那些不合符要求的画框也卸下来了。

你帮我装回去。

凭什么。

装不装?

可以。不过我要歇会儿,这不过分吧?

A强忍住不让血液太快涌上脸颊,却禁不住时针在心里滴答滴答走个不停,面部肌肉微微颤抖。她知道,现在两人的生物钟并不同步,这个正跟着缓缓启动的火车奔跑,那个是刚刚在火车上坐定,逍遥得很。

我没工夫跟你耗。

手机亮了一下。A拿起手机,没料到这时D突然跳起来,夺过手机举在半空说,你敢过来我就让你手机报废。最恨你们这种人,来不来就告状。A说你干什么,我没告状。再无理取闹我可要喊了。话音刚落,哗啦一声,卷帘门被拉下。小店死寂,两双眼睛像磷火在黑暗中扑闪,对峙。汗水顺着脊背流下来,衣服粘在身上。A打开灯,瞥一眼墙上镜子,脸像白纸浮在空气中。真奇怪,她想,全是鬼样。

【装置3】

女艺术家穿着大花蝙蝠衫,宽松牛仔裤,嘴里叼着烟,整个人泡泡松松,像团揉皱的报纸。在她工作时,不断往头顶上方排放着烟雾,像报纸着了火。她正给手里粗钢丝弯成的太极八卦图形喷黑色油漆。喷完漆,她让助手拿着,自己从身边帆布包里掏出个透明塑料罐子,罐子像所罗门魔瓶,里面有黑色气流在涌动。当她把盖子轻轻拧开,无数蚂蚁烟雾般从罐子口弥漫出来,爬到罐子外壁,爬上艺术家手臂。围观的人惊叫着后退。女艺术家不停换着手,把臂膀上的蚂蚁甩掉,嘴里咝咝地抽着冷气。她让助手把钢丝八卦图形放平,然后沿钢丝把蚂蚁倒上去。只有少量蚂蚁沾在油漆上,多数漏到地上,疯狂逃窜。观众再次惊叫后退,更多人凑过来围观。掉到地上的蚂蚁因为慌不择路,开始向上攀爬,爬到人身上,被惊慌的人们撸下来就地正法。遍地黑芝麻粒。还有一些蚂蚁,仿佛天生知道如何趋利避害,它们绕过所有高出地面的物体,经过可以充饥或做窝的碎屑时也绝不流连,从各式男女鞋子缝隙中穿过,如同神授般向草地涌去,不知所终。

至于那些粘在黑漆上的蚂蚁,就不去说了。它们只能在油漆里蠕动,并很快死在那里,倒也省却了选择的烦恼。

人们拍打着身上的蚂蚁,不停感叹,真是太残忍了。女艺术家笑笑,露出满嘴烟熏的黄牙。她指着说话的人说,这就對了。今天你们算幸运的,还可以明明白白看到它们的命运是如何被决定的,还可以当面骂我,谴责我。她用夹烟的手指着钢丝上的蚂蚁说,看看它们,还有我们,以及今天所有在场和不在场的人,我们找谁说去?

艺术家说完,蹲下来,在地上找那些夺路而逃的蚂蚁,找到一只就用两根手指捏起来,丢到钢丝圈上。最后,她把钢丝太极八卦图形用一条绳子系在身边的树上,开始清理拍打身上的蚂蚁。撸起袖子,抚摸被蚂蚁蜇得红肿的胳膊,自嘲说,看来当上帝也不是件轻松的活儿。

艺术家的助手说,你什么上帝,就他妈撒旦。

女艺术家耸耸肩,我是什么,这不重要。

钢丝圈上,个别没粘牢的蚂蚁经过挣扎后掉到地上,已是断胳膊少腿,歪歪斜斜在苍茫大地上寻找出路。

多年以后,在某些恍惚的瞬间,A还能看到自己那天不顾一切穿过城市街道的样子。风把头发吹起来,竖在头上。她一半是走,一半是在飘。身后超市外墙上悬挂的巨幅广告画被大风吹到半空中,发出巨大声响,仿佛一片天空正寻着她落下来。广告上外国女人坐在欧式白色雕花椅上,手里举一杯红酒,也荡到半空中,那暗红色巨幅裙摆飘得铺天盖地。A感觉自己那天就像是基因优良的马哈鱼,正顺应本能召唤,进行着生命中最后的单向旅程,心中充满了悲剧式的庄严。即便过那么久,她仍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知道必须那样。她得以最快速度穿过整个城市,这就是全部。

出租车停在路边,她打开车门重重地把自己摔进去。起步价。从车上下来又冲向地铁口。

上上下下的乘客,进进出出的鞋子。有座位空出来,她一个箭步冲过去,在几个屁股中间,使劲把自己的身体插了下去。坐定后,从布艺包包里拿出镜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梳妆。眼影,粉底,面红,唇彩,睫毛膏,最后在发鬓两边各编出两个细细的辫子,用彩色头绳扎好。动作间隙,还要不断回应手机。车身轻微摇晃,她的动作频率倍增,让人眼花缭乱。

化完妆,她长长舒口气,开始观察无所事事的双手。指节粗大而变形,只有生活艰辛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手。她下意识地揉搓起来,十根手指渐渐发红,变紫。K曾在各种光线下画过,他说它比细嫩洁白的双手更富于表现力,让人想起丰乳肥臀的母系社会,女人负责养家和繁衍后代,男人负责走婚。

【装置4】

艺术展上并没有出现预想中的混乱,只是不时有喧嚣声响起。小商贩闻风而动,在绿地周围架起炉子,旺鸡蛋羊肉串煮玉米烤红薯,热气腾腾,还有人挑竹筐卖水果。绿地上空盘旋着大批鸟群,呼啦啦落在无人走动的地方觅食,又呼啦啦起飞,落在另一处。一些展位因为参观人少,已经早早拆除,留下满地狼藉。持续的喧哗来自东南角。远远就看见一副金属支架下站着一个古代武士,身穿盔甲,没有武器,胸前有块牌子,上写:我孤独,请抱紧我。盔甲里面是一个医用人体模型,露出的脸部还注有人体医学名词,身体其他部位都挡在粗制滥造的青铜色盔甲后面,双臂抬起,做出拥抱的姿势。一只色彩艳丽的非洲鹦鹉站在金属架上,用金属链拴着。当人们嘻嘻哈哈上前拥抱武士时,非洲鹦鹉会用怪腔怪调的普通话对拥抱者说,我爱你。引来阵阵惊叹。有人拥抱之后还不肯离开,在武士的脸上作秀,涂抹口红,画一颗心,两串眼泪,一支香烟。无论人们做什么,只要金属架晃动,鹦鹉会立即大声说我爱你,来者不拒,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人群外围有个女人,她已经站了很久,看了很久,既不笑,也不参与,脸上却有好几辈子的故事。当她准备离开时,一个长发男子跟了上来。他在不远处观察她有段时间了。

女士请留步。长发男子说,冒昧问个问题,你可以拒绝回答。请问你恋爱过吗?

当然。

失恋过吗?

女观众皱皱眉。长发男子说对不起,问多了,我只是想请你帮我完成这件作品。对,这是我的作品。我是K。

女观众眉毛挑了一下,上下打量他,心想原来传说中的艺术家就是这样的。双手半插在牛仔裤小口袋里,眼神飘忽,既自卑又自负,灵魂藏在背后,像油锅里的面点,永远上下翻滚,没有稳定的时候。这样的人生该多么痛苦。

很简单,K说,你去抱住那个人,就把它当成那个曾让你欲罢不能的爱人,随便你对它说点什么,或做点什么,都可以。

女观众很不屑。演戏?

不。正好相反,我不希望演戏,而希望看到你的态度,你的思考。明白我的意思吗?

女观众用心理解着K的话,经过了有点漫长的犹豫之后,向武士走去。她轻轻抱住它,头贴着它的肩,一副沉醉的样子。当鹦鹉发出同样声音时,女观众双臂收紧了些。鹦鹉及时准确地大声说,我爱你。我爱你。

身后传来笑声,她也自嘲地笑笑,松开手臂。定了定神,把武士身上的外衣抓在手里。所谓铠甲,其实是纱布上挂着排排青铜色长方形硬纸片,鱼鳞似的。她回头说,我还以为它真的刀枪不入呢。

三声击掌,缓慢而有力。显然,K对她的表现十分满意。但是,接下去的一幕却让他始料未及。女观众问K,可以吗?K含混地点点头,他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女观众不等他发问,突然用力撑开双臂,随着一阵噗噗声,手里布片裂成两半,硬纸片滚落系在地。身后有人大声呵斥,说游戏还没结束,他们还没得着参与机会。女观众继续撕扯,到有人前去制止,盔甲已经散在地上,看不出形状,而那个武士则露出密密麻麻的人体器官医学名词。

与此同时,鹦鹉站在剧烈摇晃的金属T字架上,慌乱地调整双脚,维持平衡身体,最终还是从金属架上掉下来,倒挂在半空,发出高分贝怪叫,听上去像开怀大笑。

现场效果完全超出预期。作为策划人,K应该高兴,可他却双颊塌陷,脸色晦暗,手指紧紧捏住下巴,样子恰好与鹦鹉形成反差,一明一暗。

A从电梯里走出来,已经正午过后。她顺了顺气,拿出钥匙,习惯性地看看身后。看见了对面门口那个白发老太太。老太太也在注視她,目光遥远,苍茫,表情安详。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她了。A总是莫名地对她感到放心,知道她什么也不会说。对她来说,A和路边的树木花草无异,和一张旧照片无异。A还注意到,老太太走路身体不稳,向一边倾斜。她想,那是膝关节或脚关节有骨刺,不能受力所致。老太太进门后,她也推开门,跨了进去。

客厅是暗厅。两个房门都关着。借着从厨房里照过来的一点光线,A看到客厅比平常更乱。桌子椅子鞋架全都不在原来位置,脏衣服扔满地。K不在家这些天,她来过,整理过房间。是了,她想,他出去半个月,回来自然会有些乱。简单把桌椅理顺,地上衣服收拾起来送洗衣机。走过卧室时,她停下来,用手指轻轻在门上叩了两下,里面没反应。她知道,他在等她。即使隔一堵墙,也能感觉到男人脉搏的剧烈跳动。她对紧闭的房门说,亲爱的。

房间里传来织物摩擦的轻微声响。手机亮了,看到短信:一定要相信我对你的爱。她感到柔软的心痛,许多日子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来自墙那边的短信,让她有种不同寻常的珍惜和亲切。她复:我回来了。

推开房门,里面漆黑一片,窗帘紧闭。凭借皮肤对空气温度的感知,她确信血液正在他体内燃烧,双眼如炬。

半个月,度日如年。她说。

房间里有电动窗帘移动的声音,像大幕缓缓拉开。强光从窗帘缝隙里喷薄而出,整个房间被照亮。她看到了床上靠着的那个人,静静地保持着守株待兔的姿态,肩膀一高一低,脑袋像只风干的天麻。

午休时做了个长长的梦,A感到疲乏。到这把年纪,疲劳就像牛皮癣,每时每刻贴在身上,甩也甩不掉,举手投足都是对体力的透支。起床后,她去菜场买了几样菜,放在小拖车里,慢慢摇晃到家。初冬还在延续深秋的温暖天气,她穿得不厚,依然行动吃力笨拙。电梯也像她一样老了,吱吱嘎嘎升上来,吱吱嘎嘎开门。整个小区都老了,院子里走来走去全是老人,像敬老院。

A摸摸索索找钥匙。明明记得放在外套口袋里的,却怎么也找不到。一回头,看到对面门口站着的年轻女人,画眉描唇,发鬓两边有几条细细的辫子,扎着彩色头绳,正拿钥匙开门。A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看见她,她们算老朋友了。每次四目相对,年轻女人总是小心地笑笑,脸上有种梦幻的表情。她们总是同时进门,然后轻轻把门合上,不发出任何声音,好像怕惊扰了对方。

A把小拖车放在门边,先坐下休息。房间全是熟悉的老房子的气味,一种由内而外的安逸弥漫全身。她解开薄棉袄的扣子,看见自己肥胖臃肿的身躯。墙上挂钟滴答滴答,已经指向五点,该做饭了。她摇摇头,把刚才那个女人的身影驱散。稀疏的白发垂下来,露出粉色头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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