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规范化与“十七年”长篇小说编辑行为*
2017-02-24刘成勇
刘成勇
(周口师范学院文 文学院,河南 周口 466001)
汉语规范化与“十七年”长篇小说编辑行为*
刘成勇
(周口师范学院文 文学院,河南 周口 466001)
编辑对“十七年”文学语言尤其是长篇小说语言的生成及文学风貌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们不仅处理文字技术层面的问题,更主要的是从词汇、句法、风格等方面对语言进行加工整理,同时也对语言进行政治性的“洁化”处理。但编辑所做的文本修改并不被作家和文学批评家看好。在讨论秦兆阳修改《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的座谈会上,编辑进一步明确了自己的基本任务,那就是应该对作品的语言文字负起规范的责任,为汉语规范化作出贡献。
汉语规范化;“十七年”;长篇小说;文学编辑
“十七年”长篇小说作为新中国意识形态的美学话语,其生产、流通及消费过程受到意识形态直接或间接的制约和操控。五十年代的汉语规范化既是一场政治主导的语言规划运动,也是意识形态领域内的思想净化运动,最终成为作家创作的语言背景。那么,作为文学“清洁工”和“把关人”的文学编辑,依循汉语规范化的要求,对作品语言文字所做的调配和删削,必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十七年”长篇小说的文本生成及文学风貌。
一、汉语规范化与文学编辑新任务
处理语言文字是编辑的基础性工作,也是编辑成长的起点。冯雪峰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时,非常重视文字的质量,除校对科外,还设立了书稿整理科,要求稿件发排之前还须经过整理科的技术加工,纠正语法不顺之处,改正错字和标点符号之类。[ 1](P212)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龙世辉就因为没有经历文字校对严谨规范的训练导致编发《林海雪原》时出现一百多处错误,引起校对科工作人员的不满。[ 2](P335)据罗常培介绍,当时在报刊和出版社的编辑部和校对科,编辑耗费大量人力处理语言规范问题。[ 3]
“十七年”期间,对语言文字进行规范化处理不仅是编辑的技术性工作,更是政治性任务。1955年10月26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号召全社会注意汉语规范化问题,其中对于出版物做了这样的要求:“文化行政部门也应当采取一些措施加强广播、舞台、电影和出版物语言的规范化,特别是要注意……在出版机关加强文字编辑工作。”[ 4]张志公也以语言学家的身份对编辑提出了规范语言的要求:“编辑工作者在汉语规范化工作中负有非常重大的责任。”[ 5]五十年代的语言规范化既是语言自身逻辑发展的结果,更是国家语言规划使然。新中国建立伊始,无论是政治教育、经济发展,还是社会交流、文化教育都亟需对语言进行规范,以达到普及文化、传播知识的目的。从语言本体的角度而言,对于秩序的调整和价值的统一首先要从语言着手。规范化的语言造就的是一个整体、有序的世界,这恰好吻合了新中国从混乱中创建新的秩序和价值的迫切心理。在这种意识形态背景下,语言问题迅速上升为思想态度问题、政治立场问题——章伯钧、罗隆基、陈梦家等对汉语规范化表示怀疑和反对意见的知识分子不仅因此被定为右派,有的甚至为此付出生命代价。因此,无论从职业道德还是政治形势,编辑都不能不重视语言的规范问题。
建国初期的汉语规范化以语言政策的形式对整个社会生活产生了重要影响,对作家和文学作品提出了更为严格的要求,作家的语言观念和创作实践因此而改变。作家成为“语言规范的宣传家”“推广普通话的示范者”,文学作品则成为规范语言的重要载体。无论是语言学家还是文学界领导,都对文学作品在汉语规范化中的作用寄予了很大希望并提出了严格的要求,而普通读者也经常因文学作品语言的不规范迁怒于编辑,期刊也会以编辑部的名义进行检讨作为对读者批评的回应。因此,汉语规范化给编辑带来了极大压力,当然,也赋予编辑介入作品的极大权力。据楼适夷回忆:“作为一个编辑,在工作上,自己所发挥的权力,也是有点可怕的。我们好像一个外科大夫,一支笔像一把手术刀,喜欢在作家的作品上动动刀子,仿佛不给文章割出一点血来,就算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这把厉害的刀,一直动到老作家大作家,甚至已故作家的身上。”[ 6](P19-20)除了鲁迅的作品一字未改(根据上级命令,删过大量书信),郭沫若、茅盾等作家的作品几乎多多少少都被编辑改动过。
当然,编辑对文学作品的大面积介入还与作家自身文化素质有关。“十七年”长篇小说除了极个别的几部之外——如杨沫的《青春之歌》、王林的《腹地》、周立波的《山乡巨变》、李乔的《欢笑的金沙江》等,几乎大部分都有编辑对作品的语言修改,有的甚至是代写或重写。
普遍而言,建国后成长起来的一批作家文化水平偏低,他们有着丰富的生活经验和强烈的写作意愿,但缺乏基本的表达能力。雪克自陈“连标点符号都不大会用”,[ 7]曲波也称自己文化水平低,写作《林海雪原》时“深感心有余而力不足之苦”。[ 8]极端的如高玉宝、陈登科、乌兰巴干等甚至连一般的文字书写能力都成问题,更谈不上语言表述和写作技巧。因此,作品中出现句子、句式、词汇方面的常识性错误比较常见。这种情况,在作家手稿中比较突出。如《保卫延安》“陇东高原”一章有句子:“他割完稻,坐在水渠边背靠树干……”,手稿中将“树干”写作“树杆”,又用斜线将“杆”划去改为“幹”;1954年版印做“幹”,1956年版改为“干”。 (DG010102-1-BY403)类似这样不规范的写法还有“了解”的“了”改为“瞭”(DG010102-1-BY386)、“彭付总司令”的“付”为“副”的别字(DG010102-1-BY099)、“背着手”写成“揹着手”(DG010102-1-BY099)。手稿中还有许多异体字和生造字。如将“尽”写作“侭”(DG010103-1-BY422)、“拿”写作“”(DG010102-1-BY355),“帒我去択仇”(DG010107-BY099)中的“帒”是“袋”的异体字,“択”是“报”的俗讹字。如此等等。*《保卫延安》手稿存中国现代文学馆。本文所引手稿资料均出自此处。括号中字母及数字表示该页代码。这样的情况多出现在汉语规范化之前,1955年后虽然大为好转,但并没有完全杜绝,如柳青《创业史》第二部下卷,有将“咀”改为“嘴”、“付主席”改为“副主席”的地方;《红旗谱》对同样的词汇使用有前后不一致的地方,如“上排户”和“上牌户”虽表达同一意思,但两者并存在文本中。同样的还有张雷《山河志》中“合议”与“和议”不分、杨茂林的《新生社》中“勾”和“抅”不分。
手稿中使用不规范的还有助词“的”“地”“得”,大都以“的”代替“地”和“得”。标点符号的不规范也比较常见。《保卫延安》手稿DG010102-1-BY333中有一句删去的话:“你呢。读书的兴趣还不高?”此处的句号和问号用法错误。句法方面的错误更是比比皆是。如DG010102-1-BY355一页有一段话:
句式的混乱、句子成分的缺漏非常明显,造成句意表达的含混不清,即使是修改之后,也仍有许多明显的错误,如“一种巨大的力气”“抖着右臂”搭配不当,“力气”和“力量”的使用不一致等,没有完全做到句式的通畅。很显然,这样的作品不适合也不可能照实印发。在这种情况下,编辑的介入不仅必须,而且很有必要。
二、编辑修改与长篇小说风貌的变化
面对一部稿件,在思想主题正确的前提下,编辑首先考虑的就是作品的语言问题。在修改中,编辑需要处理的不仅仅是不规范的简化字、错别字和用错的标点、断句以及名词、术语的统一等文字技术层面,更主要的是从词汇、句法等方面对语言进行加工整理。
在词汇方面需要处理的是同义词、生造词、缩略词等,不好把握的则是方言词汇。自晚清以来的语言运动都是要建构超越方言的现代汉民族共同语。尽管在民族共同语的空间里为方言预留了一席之地,但它是以丰富和补充的功能出现在民族共同语的建构过程中。当然,在某一特殊语境中,比如抗战,方言因其是“人民的语言”“大众的语言”而大受青睐,但也仅仅在文艺实践中获得合法性地位,多少带有权宜之计。毕竟从现代文学创作实际来看,方言土语既是纠正“学生腔”的利器,也能体现出作家的创作风格,同时也可以增强人物形象塑造的真实性。但当这种特殊的语境压力解除,方言与共通语之间的裂隙再次显现。新中国成立之后,政治、经济、文化的大一统局面使得民族共通语的建构再次提上文字改革的议事日程,方言土语的去留成为语言文字工作者和官方共同关注的话题,他们在警惕方言滥用的同时也承认方言在民族共同语中的合理性存在。但文学界尤其是一些在各级文字改革机构中担任领导职务的领导如叶圣陶、茅盾、老舍等对方言土语持明显反对态度。
因此,方言土语能不能用、用在哪里、用多还是用少,编辑也是不好把握,在处理方言土语时也因人因事而异。有的编辑本着通俗易懂的原则,尽可能在避免晦涩的基础上允许方言土语在文学作品中出现。萧也牧在修改《红旗谱》时,因为一句方言拿捏不准,委托河北蠡县的同事王扶回家时找人请教确证。也有编辑对方言土语戒备过甚,以至于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作品的生动性。巴人给浩然的信谈到了《喜鹊登枝》里面的方言缺乏普遍性,于是将其改为普通话里常用的词汇,比如将“今个”改为“今天”。应该说,“今个”并非是特别偏僻生涩的方言,没必要对其进行修改。从巴人的修改行为也可以看出规范化语境下对普通话词汇的亦步亦趋。也有编辑因为地方性知识不足而对方言土语进行了不伦不类的删改。龙世辉在一次讲演中举例说,在校对欧阳山的《三家巷》时,文中写了一道菜“竹生”,因为这种菜一般人没见过,于是校对员校样时三次自作主张将其改为“竹笋”。
在句法方面,编辑主要是修改作品中冗长、啰嗦或者语法错误、逻辑不通的句子。《林海雪原》原稿第1至3页,有五个自然段是何政委的讲话,比较啰嗦重复,秦兆阳将其删掉一半。再有原稿第4页:
田副司令,一个具有标准军人风度的魁梧体姿和那干脆果断的作风。……
这句话存在成分残缺(缺少谓语)、宾语搭配不当(“体姿”和“作风”与“田副司令”不属于同一范畴)、词语不规范(“体姿”)等语病,经秦兆阳修改后为:
田副司令,是个体态魁梧作风果断的军人,……
除此之外,手稿中还有“耸他那俊俏的眉毛”、“兴奋的心中,增加着光荣在身的沉重。”“这一段好像有点规律。在这点规律的线索中……”、“直到祸不单行,仇还没有报,杨子荣又遭到残害。”等等,秦兆阳对它们或删或改,顺畅许多。
现代汉语中,欧化句式比重比较大,如“被”字句、“把”字句等,这就和建国之后语言的口语化、民族化风格相冲突,因此,对欧化句式的修改也是编辑常做的工作。《林海雪原》原稿比较欧化,如长句、被动句式、虚词、抽象名词的大量使用。据姚丹分析,秦兆阳对《林海雪原》语言欧化的修改主要从以下两个方面进行:一是修改原稿中的被动句。如将“两个人的疲惫完全被驱逐了”改为“两个人立时忘了疲倦。”二是虚词的修改。“着”的使用是欧化的一种表现,表示继续的意思。曲波对“着”的使用比较频繁,如“建波在盼望着他的成功;也在担心着他的饥饿和安全”、“欢欣着他的新发现”、“窥视着这个家伙的秘密”等,秦兆阳将这三句话中的“着”全部删去。*姚丹:《“革命中国”的通俗表征与主体建构——〈林海雪原〉及其衍生文本考察》,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1页。本文所引《林海雪原》手稿文字,均见此书。但问题是,经过几十年的语言发展,所谓的欧化已经内化为汉语的有机成分,很难泾渭分明地说哪些是欧化用法,哪些是汉语用法,也就不可能将其去除殆尽。比如复音词、语序的变化、插入语的位置、状语及状语从句的位置乃至于标点符号等成为现代汉语的常见形态。因此,“十七年”长篇小说中的语言欧化现象仍然或明或暗地存在,即使经秦兆阳修改过后的《林海雪原》也并非如侯金镜所说的“极少有知识分子或翻译作品的洋腔调”[ 9],在少剑波的语言及心理活动中仍然有主语重复、“着”的高频率使用、长状语、排比句式、复述等欧化现象的存在,这也反映出秦兆阳修改得不彻底。
应该说,编辑的语言修改提升了作品的艺术水准。以巴人修改于胜白的长篇小说《王大成翻身记》为例,小说“原稿是用钢笔写的,巴人则用毛笔细加修饰,有的部分几乎把原稿的空白处全填满了。”如下面一段:
第二个任务,在西河套里竖着一棵四五丈高的大杆子,杆子头上扎着一个像窗户大小的方框框,那就是手榴弹打靶场,你每天白天要抽两个钟头的时间去练习扔手榴弹,等你什么时候把这假手榴弹,练得很准确了,什么时候就发给你一个真的。以上这两个任务,若能完成的很好,我保你会做个文武双全的革命战士!怎么样可以么?
这段话开头一句是一个长状语“在西河套里竖着一棵四五丈高的大杆子,杆子头上扎着一个像窗户大小的方框框”,使整个句子头重脚轻,不适合口语表达;“打靶场”显然不是这个状语所描述的对象,属于用词不当;“你每天白天要抽两个钟头的时间去联系扔手榴弹”,表达不简洁、拗口;“怎么样可以么?”属于语义重复。巴人对其进行了修改:
第二个任务,西河套有个手榴弹打靶场,那里竖着一棵四五丈高大杆子,杆子头上扎着一个像窗户大小的方框框,是手榴弹的靶子。你每天白天要抽两个钟头,拿这个木头手榴弹去掷这个靶子,等你这么的练习一个时期,投出去可以拿准了,那时候我们的武器也就该补充下来了,再发给你一个真手榴弹。你看怎么样?[ 10](P93)
修改之后的文字更为顺畅连贯,语意表达也更清晰,最主要的是很口语化。类似的还有张羽对《红岩》的修改。1985年,张羽撰文回忆了和罗广斌修改《红岩》时的状况:
他写了“浓烟和火舌不断卷来”,我给他补上“冲进鼻孔,烫着皮肉”,他写了“一排子弹,穿透了丁长发的身体”,我又补上一句:“丁长发踉跄了一下,咬着牙,一手捂着胸膛,一手举着铁镣,朝特务的脑门,狠狠地〔他把“狠狠地”三字改为“奋力猛”〕砸下去,咔嚓一响,特务闷叫一声,脑花飞溅,象一只软绵绵的布袋,软绵绵地〔他又写上“倒在丁长发的脚下”。〕”(感谢画家为这段描写绘了精彩的插图)他写了“余新江正想夺取特务丢下的冲锋枪”,我给他补上:“在他前面,一只敏捷熟练的手,又把枪拣了起来,还没有看见他的面孔,只见他把枪抱在怀里,略一瞄准,就扫射起来。……子弹跟着敌人的屁股和后脑勺,发出清脆的音响。”[ 11]
罗广斌的文字只是在叙述层面滑动,勾勒出事件的经过。而张羽补充的更多是描写性文字,文字形象更为鲜明、生动,“冲进鼻孔,烫着皮肉”能起到使阅读者感同身受的效果;用词更为准确,“穿透”表明子弹威力之大以及丁长发所承受的痛苦;画面感强烈,丁长发中弹之后能给特务以反击,从听觉和视觉两方面营造了紧张的搏斗氛围。相比较罗广斌粗枝大叶的叙述,张羽补充的内容更为丰富、细腻。
三、语言“纯洁化”与主题思想“净化”
汉语规范化不仅仅是语言自身建设问题,还有着强烈的意识形态价值诉求。既要从技术层面消除语言的混乱,还包括语言使用的“纯洁”和“健康”。就像五十年代初期一篇文章所言:“不可能设想一种语言表达了反人民的立场,而能保持它的纯洁和健康,也不可能设想撇开语言所表达的立场,单从词汇、文理、结构等技术方面去下功夫,就能达到语言纯洁和健康的境地。”[ 12]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纯洁语言也就是纯洁思想,语言健康意味着思想的健康。因此,建国初期的语言规范化还是带有政治色彩的语言“净化”运动。作为文学作品的“把关人”,编辑在语言的“净化”方面起到了关键性作用。
首先是语言的洁化,也就是对表现人性人情以及性语言的修改。秦兆阳删去了《林海雪原》中诸如“焕发、悦耳、欢悦、称赞”等表示少剑波激昂欢快的词语。有论者认为:“修改者的用意很清楚,新人形象,不能和旧式情调相关,要考虑的是道德的洁净和思想的无暇。”[ 13]韦君宜写信告诫马识途:“现在不准流泪,你就暂时不流吧”。马识途“为保安全”,删去了父女相见时流泪的描写。[ 14](P449)中国青年出版社的王维玲以编辑室的名义建议吴强对《红日》序言里有关爱情描写的一些论述和书中的一些爱情描写作适当删节。[ 15]龙世辉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书稿整理科工作时,第一个任务是校订开明版的《子夜》。龙世辉不仅订正了错别字,在涉及到两性关系描写的地方也一并标注。初版第十五章中有玛金和苏伦的对话:“呀,扫兴!你有工作,我们快一点,十分钟。”龙世辉在此贴上了“此处黄色描写,应改!”的纸条。[ 16](P20)
其次是语言的意识形态化,增改一些政治性话语,提升作品的政治境界。据何启治回忆,在准备重印《铜墙铁壁》时,编辑部根据柳青返回的校样认为尚有若干字句“感到还可改进”,其中有一处是189页(按,在第十四章,新版书第162页):“……大自然的暴风雨顿时阻止了人类的暴风雨。”编辑部认为可将“人类”改成“阶级搏斗”。 但柳青认为改了之后虽然概念更准确一些,但语言却生硬起来。折衷之后,将“人类”改为“人间”。[ 17](P9)在帮助修改《红岩》时,张羽建议并修改了徐鹏飞宴请许云峰的一段话:“表达中国革命者对赫鲁晓夫的抗议,对国际共运的见解,向全中国、全世界人民宣告:‘斯大林还活着!’”增写了胡浩的入党申请书中结尾的一段话:“倾诉了期待天亮(即解放)的献身感情。”[ 18]出于“提高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的目的,荒草从三个方面修改《高玉宝》:一是“突出地写出劳动人民的勇敢斗争精神和他们在斗争中的聪明与智慧”,二是表现出“中国共产党及其所领导的抗日民族解放战争的影响”,三是批评“那些意志消沉的人们”。经过修改、扩充后,改变了原稿“悲惨”“消沉”的精神格调。[ 19](P209)
巴赫金在论述长篇小说的文体时说过:“小说语言中每一个分解出来的因素,都在极大程度上受这一因素直接从属的那个修辞统一体所左右。……这个关系最近的修辞统一体,决定着每一个因素(词汇、语义、句法等因素)的语言和修辞面貌。与此同时,这一因素又同自己最亲近的修辞统一体一起,参加到整体的风格中,本身就带有该整体的色调,又参与形成和揭示整体统一的文章。”[ 20](P40)词汇是构成语言的基本单位。作为整体性修辞的一部分,词汇的规范会影响到整个语义系统和修辞系统的标准化表达。在这方面,黄侃的表述比巴赫金的说法更有逻辑性。黄侃说:“夫缀字为句,缀句为章,字、句、章三者其实相等。盖未有一字而不合一句之义,一句而不合一章之义者。”[ 21](P181)因此,词汇的变化势必会影响到文学作品主题表达及整体氛围的营造。
作为意识形态载体的规范化语言具有极强的排他性,也就是对文言、外来语和方言土语的排除和规训。在没有意识形态和权力机制做保障的情况下,文言、外来语和方言土语等这些“杂语”基本上失去了对规范语的冲击力量。其结果就是,承载意识形态的革命话语不仅排除了杂语进入文学作品以构成对话的可能性,也统摄了文学作品内部种种杂语生成的可能。于是革命生活成为“十七年”长篇小说中唯一的生活方式,现实生活世界的丰富和广阔被有意屏蔽。在论述杂语如何进入文学作品及其文本效果时,巴赫金指出:“作者语言、叙述人语言、穿插的文体、人物语言——这都只不过是杂语藉以进入小说的一些基本的布局结构统一体。其中每一个统一体都允许有多种社会的声音,而不同社会声音之间会有多种联系和关系( 总是在某种程度上构成对话的联系和关系) 。不同话语和不同语言之间存在这类特殊的联系和关系,主题通过不同语言和话语得以展开,主题可分解为社会杂语的涓涓细流,主题的对话化——这些便是小说修辞的基本特点。”[ 20](P41)但“十七年”长篇小说中作者语言、叙述语言、人物语言达到了高度的统一。或者说,“十七年”长篇小说中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官方的声音。借助于意识形态的威权,这种声音掌控、裁决着人物性格、命运和故事情节的发展。在失去了杂语对话的可能性后,意识形态独语造就的是思想主题的统一和直白。
作为日常交流的工具,词汇规范化有其必要,因为日常交流需要词语意义的明确和稳定。但日常交流中的词汇进入文学作品,其意义会随着语境的不同和位置的不同而出现意义增殖或种种功能的变化,从而形成不同的文体。但当日常词汇进入文学作品中不受语境的制约而按其本义出现的话,就会影响到作品的表达效果。比如,等义词的规范、词汇褒贬色彩的固定、词汇意义的固定乃至于汉字简化就会影响到文学表达的细腻程度、人物形象的塑造、情感抒发的直接和直白、文学审美张力的消失以至文本意蕴的缺失。
四、政治与文学:编辑修改的两难
较为尴尬的是,编辑根据汉语规范化要求所做的文本修改并不被作家看好,甚至诸如标点符号等的修改都可能引起作者的反感。*据舒乙回忆:“父亲看中自己的语言,他为文字花了很多心血,下了很大功夫。写东西很慢,字字推敲,每天两千字,不超过三千。一些编辑改了他文章中的标点符号,他反感,说千万不要改,你改了,我要骂人。有的老编辑就说,老舍先生怎么这么狂?”见陈徒手《人有病 天知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110页。在1957年4月30日和5月6日召开的北京文学期刊编辑工作座谈会上,王蒙、严文井等毫不客气地指责编辑任意删改作品,希望编辑能够尊重作家的劳动,不要随意改动作家文稿。一个叫杜方明的作者在《文艺报》发文,批评编辑任意将其作品中的方言土语一一改为符合规范化要求的语言:“我写一个农民很怕老婆,老乡们管他叫‘见天儿顶灯的’,这‘见天儿顶灯的’是北方话,自然不合‘规范化’,因此蒙编辑同志改为‘非常怕老婆的人’。至于‘压根儿’就给改为‘根本’,‘咱们’就给改为‘我们’,‘赶明儿’就给改为‘明天’,‘有朝一日’就给改为‘将来会有那么一天’……如此这般,语言倒是完全‘规范化’了,既没有方言土语,也没有半文不白的词句了,可是全都干燥无味,像个瘪三。”[ 22]
文学评论者也从创作角度批评编辑的教条主义做法。以群指出,编辑工作者如果“单从文章规范或文法的角度来要求文学创作,那就必然会导向文学语言僵化的恶果。……如果书籍或刊物的编辑者用既成的规范来限制文学语言,那就不仅会阻碍文学语言的发展,也会阻碍了文章规范和文法本身的发展。”[ 23]茅盾也认为:“拿起汉文法规范化的尺度,非要把‘我哥哥的帽子’改成‘我的哥哥的帽子’不可,非要把‘我这儿子,真叫人又好气又好笑’,改成‘我的儿子的行为,真叫我又好气又好笑’不可,那我也只好说不敢苟同。”[ 24]臧克家说,有些年轻同志改老作家的文章:“去一个‘的’字,添一个‘了’字,自以为更合‘文法’些,更通顺些,实际上是把一个作家的风格破坏了。”[ 25]
面对作家的发难,编辑一方面自我检讨,另一方面也是大吐苦水。韦君宜抱怨道:“刊物上登出什么文章出了毛病了,就怪编辑部。甚至在批评某篇有错误的文章时,根本不提作者名字,只提是在某某刊物上登出来的。”[ 26]韦君宜的话道出了五十年代编辑的尴尬处境。政治要求语言必须规范,作家希望自由的书写;既要对作者负责,也要对读者负责;既要注重作品思想性,又要考虑作品的艺术性——具有“助产士”“清洁工”“守门人”“把关者”等多重身份的编辑很难平衡两者之间的关系。一方面拥有修改作品的无上权力,另一方面不得不承受着来自各方的责备和批评,于是在面对具体作品时,编辑也是举棋不定、左右为难。编辑不是不懂文学的创作规律,他们中有许多就是非常出色的文学评论家和创作者,如秦兆阳、韦君宜、龙世辉等。很多情况下,他们也并不是一味的遵从政治主题正确而编发作品。《红岩》最后定稿之前,全国几家重要报刊拒绝连载或选载,理由是“只有政治语言,没有文学语言”。[ 27](P147)龙世辉认为萧军的《五月的矿山》充斥的是口号和抽象的概念而拒绝发稿,而他对《林海雪原》中爱情片段的添写则丰富了作品的文学色彩。但强大的政治并没有给编辑留下太大的文学空间,就像《出版总署关于公营出版社编辑机构及工作制度的规定》所要求的那样,编辑部要“对每一本书稿都应负政治上和技术上的责任”。[ 28](P201)编辑对文学作品的删改或多或少、或显或隐受到政治的牵制和影响。尽管有龙世辉的抗议,《五月的矿山》在毛泽东的直接过问下仍得以出版。也因为政治形势的紧张,龙世辉不得不删去《林海雪原》中的爱情描写。
两难中的编辑寻找着政治与艺术之间的平衡点。1957年的北京文学期刊编辑座谈会上,秦兆阳提议今后对稿件实行“文责自负”:“除请作者自己修改外,编者一律不作修改。”秦兆阳的提议得到了与会编辑的共鸣,但仍有部分作家认为这样做也是编辑部不负责任的体现。与秦兆阳这种比较极端的提议相比,多数与会编辑认为,错字别字、错的标点符号以及语法不通、逻辑成问题的地方还是得改,但作者的风格和文体以及作品思想内容不应该改,如果必须要改,应征得作者的同意。应该说,这次座谈会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编辑和作者之间的关系,也使编辑进一步明确了自己的基本任务,那就是应该对作品的语言文字负起规范的责任,为汉语规范化作出贡献。
其实,有些作家,比如老舍、叶圣陶等,他们既是作家、文艺界的领导者,同时也是汉语规范化的组织者和推动者,出于规范语言的目的,也希望编辑对文稿认真修改。尽管老舍对编辑修改自己的作品不满,但还是希望“编辑有责任纠正稿子,让它规范化一些”。[ 29](P685)柳青在给责任编辑王维玲的信中希望编辑部能将小说中“不恰当的词汇,难解的句子,还可以改善的地方,一一标出……”[ 30](P409)叶圣陶也希望编辑遇到意思模糊不清的句子“就应该动手来改一改”。他提醒编辑“一定要为读者着想。读者读的时候容易糊涂的,我们要尽量说得明白一点,让读者少受累。‘出门不认货’的态度是不好的,‘货’拿了出去,读者读得懂读不懂,我们不能不负责,这是群众观点的表现”。[ 31]
但就像座谈会上《人民文学》编辑葛洛所说:“文学作品的语言文字和思想内容、人物形象,以及艺术风格都是很难完全分开的”。[ 26]从文本发生学角度来说,编辑的语言修改势必会影响到文本表达效果。当编辑依循汉语规范化的要求对文本进行语言的修改和增删时,更是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和决定了作品的主题思想和艺术特色。从汉语规范化的角度出发看“十七年”长篇小说的编辑行为,可以见出汉语规范化对“十七年”长篇小说潜在的但却是根本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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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陈义报]
On the Chinese Standardization Movement and the Novels Editing during the “Seventeen Years”
LIU Chengyo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Zhou kou Normal University, Zhou kou 466001, China)
Editor played a vital role for the generation of literary language and literary style for seventeen years, especially novels. They not only deal with the problems in the technical aspects of the text, but also pay attention to the use of the vocabulary, syntax, style and other aspects of language, and at the same time they do Cleaning of the language from the political aspects. But the editing of the modified text is not accepted by writers and literary critics. In the forum of discussing A Young Newcomer in the Department of Organization which has been modified by Qin Zhao yang, editors further defined his basic task which requires the standardized use of language in works, and it will make contribution to the standardization of Chinese.
The Chinese Standardization Movement;the “Seventeen Years”; Novels;Literary editor
2016-11-11
2013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汉语规范化与十七年长篇小说关系研究”(13YJC751030);2013年河南省高校青年骨干教师资助计划“语言运动与十七年文学关系研究”(豫教高〔2013〕984号);2016年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广播与当代长篇小说传播研究”(2016BWX025)。
刘成勇,副教授,文学博士,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I247
A
1009-1734(2017)01-007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