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强教育实证研究,提高教育科研水平
——“第二届全国教育实证研究专题论坛”及“全国教育实证研究联席会议”成果览要
2017-02-24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
(华东师范大学,上海 200062)
加强教育实证研究,提高教育科研水平
——“第二届全国教育实证研究专题论坛”及“全国教育实证研究联席会议”成果览要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
(华东师范大学,上海 200062)
一、前言
2016年10月29-30日,由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部与全国教育科学规划领导小组办公室、光明日报教育研究中心联合主办的“第二届全国教育实证研究专题论坛”在华东师范大学举行。来自全国有关高校教育科学学院(学部)、各省(市、区)教育科学研究院(所)、各教育类期刊、媒体等千余人参加了论坛。一个主要讨论教育研究方法的大会能吸引上千报名者参加,这在教育学术界的活动中是十分罕见的,可见人们已经越来越接受了一个观点,那就是中国的教育研究需要更多的实证研究。本次举办的教育实证研究论坛,有助于共同扭转长期以来对教育研究的不信任,共同推动教育科学的繁荣发展。本次论坛聚焦于具体的实证研究方法,通过16位嘉宾和专家提供的高水平实证研究案例,向与会者全面而深入地阐述了教育实证研究应该“收集何种数据”“如何收集数据”以及“如何分析数据”等问题。
为了更好地服务国家教育改革的发展,进一步提高中国教育科学研究的水平,2017年1月14日,由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部发起,国内14所大学的教育科学学院(部)长、32家教育研究杂志主编以及全国教育科学规划领导小组办公室、光明日报教育研究中心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等负责人共同参与的“全国教育实证研究联席会议”在华东师范大学隆重召开。与会专家学者认为,教育的科学决策有赖于教育的实证研究,教育的实证研究有助于发挥教育学科的学术影响力,有助于推动教育研究的实质性进展。与会代表还共同议定并发布了《教育实证研究华东师范大学行动宣言》。
本篇刊发18位知名学者在会议发言和报告基础上形成的笔谈,作为两次会议重要成果的综述式发布,以飨读者。为进一步发挥两次会议对我国教育实证研究的引领和推动作用,《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以两次会议优秀论文为基础,将本期(2017年第3期)确定为教育实证研究专刊,并于首篇刊发了《教育实证研究华东师范大学行动宣言》。本篇最后对专刊体例作了简要说明。
二、笔谈
加强教育实证研究,提高教育科研水平,是教育研究界和教育学术期刊的共同使命。教育学术期刊应与教育研究界一道,积极顺应全球教育科学研究发展趋势,推进教育实践的创新发展,共同承担起推动中国教育研究范式转型的责任和义务,培育基于事实和证据进行教育研究的新范式和新文化,努力实现当代中国教育研究的新发展和新突破。《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在“第二届全国教育实证研究论坛”和“全国教育实证研究联席会议”召开之后,约请了部分与会专家学者在会议报告和发言的基础上,就“教育实证研究”的话题展开笔谈。在本篇笔谈中,学者们就“教育实证研究”在中国当前教育科学研究中的必要性作了分析,呼吁加大“教育实证研究”在教育研究中的比重;或就教育实证研究的理论建构、方法规范等发表了重要的见解,并就某些具体问题谈了如何进一步加强教育实证研究;另外还有一些来自其他学科的著名学者,结合他们自己的学术工作,分享了他们对实证研究的卓见以及对教育学科加强实证研究的建议。
(一)郭戈:没有科学的教育研究,就没有教育科学
新年伊始,气象更新。2017年初由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部发起,诸多大学教育学院和教育学术刊物等共同参与的教育实证研究联席会议,积极倡言和推动实证研究,促进教育研究范式转型。这是一件很有现实意义、也很有社会担当的创举,对于完善教育科学研究方法体系,提升教育研究质量和水平,促进教育学界进一步转变学风,建设高素质、专业化的教育科研队伍,扩大教育学科的学术影响力等,都具有重要的作用。而且,对于教育专业的研究机构、学会组织和出版单位等,也都是很好的启示。
改革开放以来,伴随着我国社会经济、文化教育事业的突飞猛进,教育学界也迎来了新的春天,步入了一段史无前例的黄金期,但也存在一些不尽如意的地方,特别是理论与实际“两张皮”、教育研究“空对空”和简单化的问题,还需要下大决心、下大力气加以解决。2013年初在北京召开的全国教育科研工作会议明确提出了“没有教育科学,就没有科学的教育”的重要论断;同样,没有科学的教育研究,也就没有真正的教育科学。现代科技飞速发展和学科分化整合,不仅使教育科研方法的数量日益增多,而且也使其质量在不断提高完善。科学史也证明,每次思想方法的变革都带来了科学研究的新发展。为了促进教育事业科学发展,使教育科研在办好人民满意教育的过程中发挥创新理论、服务决策、指导实践、引导舆论的重要功能,提升教育学人的自觉,践行教育实证研究,规范教育研究范式,无疑是行之有效的破解路径和策略方法。
如何全面理解加强实证研究?我赞同既将实证研究作为一个研究方法或方式,即基于事实证据,提出理论假设,进行实地观察,获得科学数据,得出正确结论,接受重复检验;又把实证研究视为一种思想方法、学术风范和科研准则,与思想研究、理论研究或哲学研究并行不悖、相得益彰,注重历史文献、注重调查统计,注重实验创新,强调规范程序,以此作为指导所有教育研究者的行为准则和基本要求。在当下,迫切需要教育研究者尤其是教育理论工作者走出书斋,面向实践,深入学校和教学第一线,深入开展实验或试验,坚持定性研究与定量研究相结合,改变以单一方法为主、以思辨方法为主、以描述概括为主的现况。开展起来的实证研究,也要按照严密和规范的科学方法和程序去进行,进一步提高研究质量和水平,努力增强学理性、创新性、说服力,尽量避免表层化、一般化和抽象化。此外,关于思辨和实证研究的来龙去脉、功过是非,以往已有不少评论,个别学科研究过度定量、一味追求数据的教训也值得记取,因此,对待实证研究也要避免绝对化、简单化。总之,无论什么方式方法的研究,都要运用科学的理论与方法,遵循一定的科学研究程序,通过对教育现象与事实的解释、预测和控制,揭示教育现象的本质及其客观规律。要发扬理论联系实际和实事求是的学风,坚持研究方法多样化和独特性相结合,积极探索教育规律、创新教育理论、服务教育实践,为建立和完善中国特色、中国气派、中国风格的教育科学体系作出贡献。
关于如何促进教育实证研究的发展,大家都提出了许多建言。这里我再从培养人才的角度提几点具体意见,仅供参考。首先,要把好入口关。教育学院招生可以文理兼收,研究生录用也可适当倾斜。其次,培养好后备人才是关键。除了已提出的增加实证研究方法的课程和教学之外,建议还要恢复或加大心理学科在教育学院各专业课程设置中的分量,进一步筑牢教育学的科学基础。我以为,目前的课程设置主要有两方面的不足需要弥补或完善:一是心理学科,如教育心理学、儿童和发展心理学、普通心理学、实验心理学等;二是教育政策,如基础教育、高等教育、职业教育、继续教育、教育法制等。这件事看起来似乎与实证研究方法没有直接关系,但实际上与我们上面关于实证研究的理解颇有关联。再次,作为教师和专业研究者要在践行实证研究上走在前面,不仅将实证研究作为一种研究方法和科研素养加以熟练掌握,而且还要作为一种研究习惯和工作方式来做好学术研究,并影响和带动一批青年学子。一言以蔽之,通过改造我们的课程、提升教师的水平、培养合格的学生,为深化教育科学研究和推动教育学科学化发展奠定坚实的基础。 (郭戈,人民教育出版社党委书记、研究员,《课程·教材·教法》主编,《中国教育科学》辑刊主编)
(二)刘贵华:时代呼唤教育实证研究
近二十年来,思辨研究是我国教育研究的主要方法。实证研究虽呈现逐年上升趋势,但比例很小。在2016年评选的第五届全国教育科研优秀成果奖中,实证研究的成果不到10%。由于实证研究结论的缺失,某些对策建议往往沦为大话、空话和套话。强调基于事实和数据的实证研究,推动我国教育研究范式转型,既是时代使命,更是提高质量、弘扬学风的历史担当!
如何恰当运用实证研究,使科研在描述、规范、解释、批判四种功能循环中推出高质量成果,需要重视如下四个问题:
一是要善于发现真的中国问题。“问题决定方法,方法影响结论。”在目前的研究中,实证研究方法运用相对娴熟的学者通常具有境外学习或研究的经历,但在研究国内问题时常常采用西方理论框架和模型,不同之处就是用中国的证据。这些研究可能有助于验证国外理论假设的普遍性,但对于解决中国自身问题却捉襟见肘。
二是要进行全面的、不带偏见的实证研究。最近哈佛大学社会学家威尔逊教授(William J. Wilson)拿到的一个课题,是关于21世纪美国种族不平等的多维度研究,资助经费1000万美元。为什么要这么多钱?因为“美国的政治家和决策者需要一项全面的、不带偏见的研究,以帮助解决长期以来的种族不平等问题。”这种实证精神和学风,值得我们学习。只有开展长期的、全面的、不带偏见的真研究,才可能得出“真结论”,提出“真对策”。
三是要善于利用适切的研究方法。由于教育问题的复杂性,我们不能单纯依靠一种方法来认识所有教育现象,而是需要通过多种方法的相互验证来提高研究结论的科学性。近几年来,国内外学术界都开始重视定量和定性相结合的混合研究方法,这种研究方法可以实现定量和定性的三角互证,相互补充、相互启发,从而拓展研究的广度,挖掘研究的深度。
四是要避免陷入实证研究的误区。在当前的教育研究中,需要以实证研究推动研究范式转型,但同时也要避免陷入误区而沦为伪实证研究的帮凶。在强调实证研究的情况下,一些研究者盲目相信数据和指标,玩弄数字,倒腾模型,只关注数字之间在统计学意义上的关系,而忽视了对数据背后现象的分析和数据结论的恰当运用。信息获取是基础,科学分析是关键,合理解释才有价值。教育的主体和对象都是活生生的人,一些冷冰冰的数字和指标尽管有助于我们对教育的认识,但难以全面揭示复杂教育现象背后的本质。我们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的认识,努力提高自己的理论思维水平,更好地让实证研究为研究问题服务,最终形成代表国家水准、具有世界影响,经得起实践和历史检验的优秀成果。(刘贵华,全国教育科学规划办常务副主任,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教授)
(三)马宪平:我们愿为实证研究鼓与呼
为推进我国教育研究质量和影响力的大幅提升,加强实证研究、促进研究范式转型,以华东师范大学袁振国教授等为代表的一批学者做了大量工作,体现了我国教育研究者、学者的责任与担当,展现了他们企瞻世界教育研究发展前沿、力推我们教育研究范式变革的勇气和魄力。为助推我国教育研究范式转型,我们愿为实证研究鼓与呼。
1. 提倡用真数据解决真问题。实证研究最早源于自然科学研究,后来自然科学研究的实证精神贯穿到社会现象研究之中,对社会科学研究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影响。当今国际教育研究的主流话语和主要方法是实证研究,这也是提高我国教育科研水平,更好地发挥教育研究探索真理、资政育人作用的迫切要求。虽然学界对实证研究持有不同观点,特别是教育现象的复杂性、教育问题的实践性、教育对象的主体——人的思维的活跃性和复杂性给教育实证研究带来了不少困难,但这并不影响教育实证研究的巨大作用。实证研究是思想与方法的统一,是过程与结果的统一,更是对一些重要的教育思想、观点、教育政策制定的证据的阐述与提升。我国的教育实证研究不是多了,而是少得可怜。所以,我们应大力提倡教育实证研究,重视教育科学研究中科学方法的应用,重视用证据说话,用数据说话,发现真问题,研究真问题,岀真证据、真数据,解决真问题,由此来应对我国教育科学研究低水平重复和国际影力低弱的问题。
2. 重视教育实证研究的“中国表达”。改革开放以来,我国教育改革与发展的成就令世界瞩目,我们办着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教育。但是,由于不同地域社会经济发展水平的差异,各级各类学校组织的复杂化、结构的多元化,老百姓对教育的个性化诉求等给教育发展带来了巨大挑战。解决我国的教育问题,不是从西方引进几个观点、套用几个模式那么简单。我们必须在借鉴吸收世界各国成熟的教育经验、紧跟世界最先的进教育理念的同时,深深扎根在我国教育实践的沃土中,用科学的实证研究,把西方思想与中国文化有效融合,创造中国教育实证研究的“中国表达”。几十年来,我国也有许多教育学者在进行着这方面的积极探索和不懈追求,如叶澜教授的“新基础教育实验”、李吉林老师的“情境教育”等就是教育实证研究最好的“中国表达”。我们需要通过教育实证研究来推出我们的教育理论、教育思想、教育方法和教育模式。当我们国家的教育实证研究蔚然成风时,当我们通过实证研究扎扎实实地推进教育改革时,当我们不再盲目地追求功利和虚荣时,基于事实和证据的教育实证研究将为中国教育新发展插上助飞的翅膀。
3. 媒体要打造教育实证研成果的推广平台。教育类学术期刊承担着传播教育思想,推出研究成果,凝炼先进经验,引领实践发展的学术使命。多年来,教育科学研究者以及诸多在研的博士生、硕士生等为我们提供了众多研究成果,许多成果对实践有积极的指导意义。但客观地说,有的文章确实存在着晦涩难懂、围着概念打圈圈、绕着定义作解释等问题,缺乏创新意识与实证精神,教育研究中的假、大、空,低水平重复现象还较为严重。我们编辑每年要审阅几千篇来稿,有一个突出感受就是许多文章缺少数据和证据支撑,缺少第一手资料的实证,运用的研究方法也不够科学严谨。我们愿为教育实证研究鼓与呼,愿为广大教育研究的专家学者、一线实践者提供展示成果的平台,我们期待看到更多更好的教育实证研究的成果涌现。我们将持续关注教育实证研究的不断深化,积极培育和弘扬基于事实和证据的教育研究的新范式、新文化,推进中国教育研究的新突破。(马宪平,《中国教育学刊》编委会编委,编审)
(四)朱旭东:文献的实证研究——以教育学的文献综述为例
教育学的进步有赖于教育学的学术研究,而学术研究又依赖于方法论和方法的进步,但教育学的学术研究方法论和方法无论怎样进步都绕不过一个必不可少的研究环节,那就是“文献综述”(literature review),它是学术评论的一个重要内容,尽管学术评论还包括书评(book review)、会议评(symposium review)和论文评(essay review)等。问题是何谓文献综述?它有什么价值?教育学研究者如何做文献综述?
关于何谓文献综述,有关教育研究方法的著作都有回答,我们这里理解的文献综述是指教育学研究者对教育研究文献的知识图谱、知识谱系和知识史建构的一种学术实践活动,它是教育学的学术评论的一种重要类型,它体现在教育学研究的整个过程之中,体现在教育学的学术研究课题申报、研究过程开展、研究成果撰写、研究成果报告和研究成果发表(我们称之为“5P”)的全过程中。从教育学的学术成果发表规范来看,尤其应该强调的是,教育学的学术成果发表中应有一部分专门反映文献综述的内容。我们应该达成共识的是,若没有文献综述就不应该发表,倘若能够做到这一点,我们则可以期待中国教育学的进步。
教育学文献综述具有全面了解一个研究领域、专题等的学术进步的价值,它通过知识图谱的建构使人们了解教育学的学术研究的时间、空间、人物的分布,了解教育学的学术主题状况;它通过知识谱系的建构使人们了解教育学的学术思想和观点的新进展,了解教育学的学术研究者之间的关系,还可以明确教育学的学术思想和观点的“所有权”;它通过知识史的建构使人们了解教育学的学术思想和观点的历史发展脉络,了解教育学的学术思想和观点的历史传承,确立起不同历史时期教育学的学术思想和观点的地位。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一位教育研究者不一定是教育史学者,但一定都是知识史建构者。无论是谁,只要进入到教育学学术领域,都应该接受过知识史建构的训练,这就是文献综述的价值所在。客观地说,教育学的学术思想和观点由于没有知识图谱、知识谱系和知识史的建构而无法得到有效确认,这也是改革开放以来教育学的学术积累虽然已经非常深厚,但却没有形成学术思想流派的现实原因。
为此,我们需要做好教育学的文献综述工作,但问题是如何做好文献综述。我们认为开展文献综述工作可以有两种路径:一是问题逻辑的演绎路径,二是主题逻辑的归纳路径。问题逻辑主要确定“是什么、为什么和如何”三个核心问题,主题逻辑主要确定内涵、特征、价值、功能、途径、方法、策略等。这两种路经都需要通过罗列、分类、概念化和理论化的四个步骤,也就是基于问题逻辑和主题逻辑进行罗列、分类、概念化和理论化,由此我们可以判断文献综述的层次和深度。从这个角度来看,文献综述对于研究者而言不仅是一项基础性研究工作,是一个“门槛”性研究工作,而且是培养研究者基本学术能力的研究工作,它是人类对于抽象世界、符合或概念世界的分类、对比、比较的思维能力培养的重要途径。
从教育学的学术研究方法论和方法来认识文献综述的属性,我们可以把文献综述理解为文献的实证研究,教育学的学术文献的计量分析、话语分析和词频分析等都可以视为实证研究。可以说,做好文献综述的基本规范对于形成中国教育学的话语体系、概念体系、思想体系和理论体系具有基础性、先导性和决定性作用。(朱旭东,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部长、教授,北京师范大学教师教育研究所所长,《教师教育研究》副主编)
(五)陈向明:质性研究的中国本土化探究
在质性研究的国际格局中,中国一直处于边缘地位。作为西方引入的“舶来品”,质性研究在过去一个世纪中国社会政治局势的大起大落中几经周折,远方播来的种子在根植于中国土壤之后,其生长必然遭遇阻抗。
我国传统的社会科学研究范式以思辨为主,使用哲学沉思、逻辑推理和个人洞见来产生和验证理论。定量研究于20世纪初引入中国,主要用来评估城市贫困和边缘人群的生存状态,以对抗传统的精英知识。然而,1949年之后,定量研究与质性研究都因其与西方文化的勾连以及它们的城市中心的资产阶级取向,遭到了严厉批判。1980年代后期,随着国家的改革开放,定量研究作为“科学”“客观”的方法,被再次引入中国;质性研究也于20世纪90年代被重新系统引入我国社会科学界。不过,因其非概率抽样和解释主义取向,质性研究被认为很难像定量研究那样“科学”地讨论效度、信度和推论问题,其研究结果过于“主观”“印象化”“不具代表性”。
更为复杂的是,一些在西方社会普遍适用的实施质性研究的规则,在我国却不太适用。例如,研究者必须使用知情同意书获得被研究者的书面同意之后,方可开展实地调研。在一个人际关系被认为比法律协约更可靠的社会里,找一个朋友或熟人作为中间人往往更容易建立研究关系;而如果一开始就让被研究者签署知情同意书,往往会把对方吓跑。此外,一些管理机构向研究者索要知情同意书之类的“红头文件”,主要也是为了保护自身利益,而不是为了被研究者的利益。因此,大多数中国学者目前都认为,知情同意书在当今中国社会并不适用,可以暂且不予考虑。
又比如,质性研究要求研究者做非常细致的实地笔记,批判性地分析原始资料,反思自己作为研究者的反身性以及与被研究者之间的关系——而这些要求对大多数中国学者来说也十分困难。中华本土知识观特别重视对世界的整体性感知,信奉“天人合一”的宇宙观。虽然质性研究在西方主流学界被认为过于“主观”和“含混”,但是在很多中国学者看来,它仍旧过于“条分缕析”,将资料“五马分尸”,“失去了我们中国人最看重的整体、朦胧、诗意的美”。因此,如何在整体性思维和分析性思维(整体直观与逻辑推理)之间保持平衡?如何尽量使用精确的、可观察的甚至可测量的语词来记录研究者脑中生动的整体画面?如何在研究者作为独立的自我还是关系的自我之间斡旋?——这些考量对我国质性研究者而言都是不小的挑战。
此外,汉语中有很多表达意象的成语,能够唤起中国历史上经典故事的丰富内涵,如“黔驴技穷”“塞翁失马”。而且,中国人还喜欢使用表达身体部位的四字成语来表达自己的内心感受,例如,用“推心置腹”来表达相互之间的坦诚,用“刻骨铭心”来表达永恒的感恩。如果仅从字面上看,这类成语很难被外人理解,而很容易导致“境生于象外”,不同情境会唤起多种不同解释。因此,在西方主流学者看来,使用这类过于文学化、象征意味过浓、意涵过于晦涩的语言,是写质性研究报告的“大忌”。然而,在中国学界,使用这类成语却表明作者受过良好的教育,拥有一定的“文化资本”和“象征资本”。
作为中国的质性研究者,近年来,尽管我们做了很多本土化的努力,但仍旧面临一个困境:总是遭遇来自“左倾”和“右倾”不同阵营的“夹击”。国内的思辨研究传统认为质性研究过于“西化”和“形式化”,因此将其归入“右倾”的阵营;而定量研究范式却认为质性研究“不够科学”,因此将其划到“左派”阵营。西方的质性研究主流“右派”认为中国的质性研究“太松散”“太随意”,将其推至“左派”;而西方解释主义范式则认为中国的质性研究“太中立”“不够政治化”,又将其归入“右派”。中国的质性研究真可谓腹背受敌,四面作战,在复杂的国内外范式大战中努力寻找并确立自己的身份和立场。
不过,如果我们不那么在意被不同阵营贴上“左倾”或“右倾”的标签,完全可以自信地说,我们的努力已经产生了积极作用,即通过中国这样一个处于边缘地位国家的经验,丰富了国际学术界对质性研究的理解。质性研究虽然源于西方,但其精髓与中华文化传统很类似。中国的质性研究完全没有必要像西方那样与实证主义激烈抗争。我们需要做的是重新确认自己的文化传统,参与到质性研究国际化的对话之中。
具体而言,中华文化传统与质性研究不仅有至少三个方面的契合,而且能够为质性研究的国际化做出独特贡献。第一是整体的世界观。这种方法论不再将现实看作一个“实体”,而是一个由关系网络构成的整体;理论建构的任务不是为了追求其使用的普适性,而是为了界定其情境性。第二是阐释的传统。质性研究虽然讲究结论要有实征(empirical)资料的支持,但也不排除研究者在阐释资料时运用个人的洞察和想象力。正因为此,中国数千年的文本阐释传统能够为国际质性研究界提供来自东方的历史渊源和文化视角。第三是择宜的实践推理。中国人“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的原则不仅与质性研究“视情况而定”(It depends)的原则高度相似,而且其内涵更加丰富。中国当代社会复杂多变,很多问题都无法用西方的理论来解释,中国的研究者必须根据当下情境做出自己明智的判断和决策。
总之,做质性研究是一种反思性实践,充满了不确定性、主体间性、价值冲突和权力博弈。而中国的质性研究还受到西方理论与国内占统治地位的思辨研究和定量研究范式话语的夹击。我们不得不掂量各种利弊,采取此时此地最合适的立场,以协商出一块有利于质性研究发展的智识空间。因此,我们不得不思考如下重要问题:如何在中国本土情境与国际规范之间达成共识?如何在实证主义“右倾”和解释主义“左倾”之间进行平等对话?如何在知与行、认知理解与情意感知、严谨与适切、理性分析与个人洞察、分析性思维与整体性思维之间保持平衡?更为重要的是,面临当前传统迷失、文化断裂的现状,中国的质性研究如何寻找新的、更有生命力和超越性的精神资源?(陈向明,北京大学教育学院教授,北京大学教育质性研究中心主任)
(六)刘海峰: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
实证研究是基于事实和证据的研究,即中国古话所说的“言之有物、持之有据”,这是做学问的基本要求。这次我来出席“全国教育实证研究联席会议”,我们厦门大学教育研究院乐意参与联合发布《教育实证研究华东师范大学行动宣言》,就是因为觉得提出加强教育实证研究很有必要。
《行动宣言》中指出:“实证研究具有多种类型和不同层次,实验研究、调查研究、访谈研究、考古研究、文本分析、案例研究、观察记录、经验筛选、计算机模拟等等,都可以做出高水平的实证研究。”我认为概括得相当全面,过去我们一直说要用事实说话,用数据说话,其实就是实证研究的精神。中国学术史上也曾有过实证研究的传统,例如,清代的乾嘉学派注重考据学,梁启超曾指出,考据学治学之根本方法为“实事求是”“无证不信”。桐城派古文提倡义理、考据、辞章三位一体,即要将思想观点、事实材料、文字表达三者相统一。考据实际上就是一种古代的实证性研究方式,如校勘、考证、释义,主张“无一字无来历”,强调用证据和材料说话,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胡适曾写过一幅书法,对此又有所发展,内容是:“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有七分证据不说八分话”。因此,过去的学者都十分重视资料的搜集。著名国学大师陈垣说过,搜集资料要费百分之九十七八的功夫,撰写成文则仅费百分之二三的功夫而已;傅斯年则说学术研究要“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
然而,曾几何时,中国教育学界对实证研究、对学术论文的引证不够重视。20世纪90年代初期以前,不少教育学刊物发表的部分论文甚至连一个注释都没有。我就曾遇到论文发表出来的时候文中所有注释都被删去的情况,追问之后说是要控制篇幅,或者是要让论文更为通俗易读,所以删掉所有注释。这让我这个历史学出身的人感到很不适应,因为中国古代史论文特别注重引文出处,1985年我在《厦门大学学报》上发表的一篇一万多字的隋唐史论文有99个注释。现在教育学刊物都已经规范化了,也已经日渐重视引证和注释,而且越来越强调实证研究,这是令人可喜的现象。
当然,目前我们所说的实证研究主要还是指量化研究或定量分析,即用数量关系揭示事物的根本特性,通过精确测定的数据和图表反映事物的现状和性质,从而使不确定的、模糊的事物变得相对确定和清晰。在量化研究方面,我指导的博士论文中,尤其是研究科举学的博士论文,有许多特别注重量化的研究,例如做清代一些省的乡试研究,必然要分析举人的数量变动、地理分布等等,须做许多统计分析。香港科技大学人文社会学院院长李中清教授带领的团队,前些年发表的《无声的革命:北京大学、苏州大学学生社会来源研究(1952-2002)》论文和后来出版的同题著作,应该说是教育学或者说人文研究中采用量化研究比较成功的典范,也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前几年李中清教授已经跟我们联系,请我们加入近代中国士人数据库的研究工程,主要是清代举人数据的整理研究和录入工作。相信经过多年的努力,我们一定能推动这一巨大的人文和教育实证研究工程取得硕果。(刘海峰,厦门大学教育研究院院长、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
(七)顾建军:重视实证研究的独特价值,提升教育研究的知识生产力与问题解决力
教育知识的高水平生产和教育问题的有效解决离不开科学的教育研究方法,而实证研究又是教育科学研究方法体系中至为基础、至为关键、极具挑战性和发展性的方法。在当下信息技术日新月异、知识生产方式转型升级之际,发挥实证研究的力量对提高教育研究的知识生产力与问题解决力更具有一份特别价值与特别使命。
首先,实证研究是教育研究科学化的支撑点。德国教育学家威廉·奥古斯特·拉伊早在20世纪初论述教育学的科学性时指出:“旧教育学依靠知觉、内省观察和观察别人进行研究,可是这些方法本身是不完善的”,“教育学只有运用了这新的方法(周密观察、统计、实验等),才能成为新的教育学,才能成为一门真正独立的科学”。教育现象的发生、发展规律寓于纷繁复杂的教育过程与表象中,而其复杂性的本质在于教育主体与客体即人的丰富性、多变性以及环境的多样性,这里不仅包含着较易确定的一般性,而且也包含着一定的偶然性,即事物的随机性。这些偶然性因素、随机性现象对发现和挖掘教育规律、促进教育知识生产具有独特作用,这就必须采用实证研究的方法从众多随机性和复杂性的事实与依据中寻求共通性、一般性和规律性。因此,教育研究的科学化离不开实证研究的支撑。
其次,实证研究是教育研究现代化的突破点。近二十年来我国教育领域的教育研究意识空前强烈、教育研究队伍空前壮大、教育研究成果空前丰富,涌现了很多优秀成果。但同时一些“跟着感觉走”的教育研究,也常常给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之感,一些囿于“六经注我、我注六经”的教育研究也常常给人隔靴搔痒之困。教育研究的现代化是以具有现代性的知识生产和精准的多样化教育问题解决为目的,以思想的前沿、方法的领先、技术的先进为标志的。教育研究的突破,既需要思想观念的突破,也需要方法手段的突破。实证研究融思想、方法、技术、态度于一炉,是教育研究现代化的重要突破点。目前我们正处于一个以云计算、大数据、人工智能、虚拟现实等技术高速发展的时期,信息采集技术、数据挖掘技术、机器学习技术、模式识别技术、远程控制技术、大数据分析技术等为实证研究方法与手段的革新带来了无限生机。嵌入现代理念与技术的实证研究所带来的知识生产的丰富性、深刻性以及问题诊断与处理的精准性与快捷性,不仅成为需要,而且成为可能。
再次,实证研究是教育研究国际化的联结点。林毅夫曾指出:“要将中国社会科学的研究提升到国际化,最重要的是方法论的规范化。”实证研究是自欧洲文艺复兴以来不断发展、不断普及的研究方法,它对近现代科学问题的提出与知识生产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我国的教育研究要形成国际影响、要融入人类命运共同体,就必须高度重视实证研究这一国际教育研究的主要方法及基本准则,形成教育研究走向国际的对话基础。
最后,实证研究是教育研究组织化的凝聚点。实证研究基于事实与证据,关键在“证”,精髓在“实”。相对于单一的思辨研究和“散兵游勇式”个人研究的人员间“单子关联”来说,实证研究一般都需要合作伙伴和多要素的“多元关联”。而高质量、高水平的实证研究更需要团队作战、协同研究,更需要研究的自组织化,且对教育研究的团队建设与知识生产能力建设具有重要作用。凝聚于事实与证据的高度组织化研究也更有助于找到“真问题”、面对“真情境”、形成“真知识”。
当然,重视实证研究的价值并不意味着对其他教育研究方法的排斥。正如美国教育研究方法专家詹姆斯·H.麦克米伦、萨利·舒马赫所说:“在后实证主义和定量研究尤其是实验研究中,更加强调采用不同方法的黄金法则”。在加强实证研究、提高实证研究水平的同时,合理选择、综合运用各种研究方法也必将会起到“五味调和百味香”的奇特功效。(顾建军,南京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院长、教授)
(八)范先佐:大数据时代的到来,要求更加注重实证研究
我们己进入了大数据时代。按照《大数据时代》一书的观点,大数据时代最大的转变,就是从追求“因果关系”的旧思维方式向追求“相关关系”转变,也就是说只要知道“是什么”,而不需要知道“为什么”。这就颠覆了千百年来人类的思维惯例,对人类的认知和与世界交流的方式提出了全新的挑战。大数据时代的到来,要求我们的研究要更加注重实证研究,一定要有自己一手的数据和案例,这是确定无疑的,这也是由实证研究的优势所决定的。
首先,实证研究的资料来源具有可靠性。实证研究注重研究者亲自到现场调查,获得第一手数据和案例。研究者可以直接接近和感知研究对象,所获得的是直接的、具体的、生动的感性认识,并形成对问题的真实感觉,能掌握大量的第一手数据和案例,而且有数据和案例作支撑,从而使得研究的信度大大增加。以本人为例,我2006年和2013年曾在《教育与经济》杂志先后发表过《农村中小学布局调整的原因、动力及方式选择》和《义务教育均衡发展与农村中小学教师队伍建设》两篇文章,文章发表后,不仅被国内不少期刊转载,而且受到国外一些期刊的关注。前者被美国M.E.SHARPE出版社出版的Chinese Education and Society杂志2013年第5期全文翻译放在首篇发表;后者被俄罗斯权威期刊《国民教育》2014年第6期全文翻译成俄文转载。两篇文章之所以受到国外一些期刊的关注,关键在于文章是在大量调查研究的基础上完成的,所有的数据和案例都是一手的,文章的观点与结论都是根据一手数据和案例得出的。
其次,实证研究的社会认识具有广泛性。实证研究能突破时空的限制,在广阔的范围内,对众多研究对象进行调查,调查内容非常广泛。比如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开始,随着农村学龄人口不断减少和城镇化水平不断提高,我国农村地区特别是中西部农村地区不少中小学校生源不足,学校布局分散、规模小、质量低的矛盾日益突出。面对这一新的问题,我国农村地区开始了中小学布局的大调整。为了客观把握我国农村地区中小学布局调整的真实情况,全面了解中小学布局调整的经验及其存在的主要问题,探讨科学、合理的农村地区中小学布局的途径和方法,提出一套科学、合理的农村地区中小学布局方案,华中师范大学“中西部地区农村中小学合理布局结构研究”课题组受教育部的委托,在英国政府双边赠款“西部地区基础教育研究”项目的资助下,历经3年多时间,对中西部地区的湖北、河南、广西、云南、陕西、内蒙古等6个省(区)38个县(市)177个乡镇的中小学布局调整情况进行了广泛、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该研究的成果不仅引起相关领导部门、学术界和实际工作者的广泛重视,而且引起英国、澳大利亚、俄罗斯、泰国及我国台湾、香港等国家和地区的高等学校、教育科研机构和世界银行的高度关注。其最终成果《中国中西部地区农村中小学合理布局结构研究》还荣获第六届全国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人文社会科学)一等奖。
此外,实证研究的结论具有客观性。实证研究要求研究者运用一定的研究技术对研究对象进行大量社会调查,收集相关资料来检验理论假设。因此,实证研究必须有一套标准化、规范化的操作程序,以便提供科学、精确的解释,有效地描述并解释各种社会事实,而不仅仅是表达主观性的、缺乏证据的和不可检验性的论述,更不是“拍脑袋”或“想当然”。所以,实证研究是一条艰苦的路,也是一条负责任的路。
总之,在大数据时代,要寻找各领域事物之间的相关关系,探寻“是什么”的问题,根据其本身固有的优势,实证研究必然会受到重视和得到广泛运用。(范先佐,华中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授,《教育与经济》常务副主编)
(九)熊庆年:推动教育研究的科学化,学术期刊责无旁贷
教育学科是个“未成年”的学科,学科成熟度不高,科学化程度不够,尚不够成一门真正的“科学”,所以,不被一些知识界人士看得起。因为按照科学的逻辑,知识应当是可验证的,可重复实验的,它有一套属于本学科的独特范畴、概念和知识体系,有专属的方法。教育学科显然还够不上这个标准,于是乎不能为部分科学家所待见,这种情况在中国和外国都一样。我亲耳听到过某位曾经主管学位工作的官员、也是大学校长的院士,声言教育学科根本不能称之为学科,“他们做的那些研究,我稍花点时间也能做出来”。此言当然很过分,但细想一下也不是全无根据。我们已有的教育研究,有多少科学的成份?有多少是其他学科不可替代的发现?有多少是非教育专业训练所不能为的内容?扪心自问,各位教育研究工作者应当是有数的。前一段时期,国内有些高校的教育学院被撤并,有些高校高等教育研究所被解散,部分原因是这些高校的领导觉得教育学院、高等教育研究所无用。诚然,这里有一级学科评估中极端功利的考虑,有学科偏见,也有这些院、所的研究“产品”得不到信任的原因。
记得曾经有一位德国学者在他的《教育哲学》中为教育学的不成熟辩护,他认为,教育学是研究人的教育活动的科学,人是世间最复杂的对象,关于人的知识发展最困难,因此教育学科的研究比其他学科的研究要困难得多。这也是事实。但我们不能因为复杂和困难就放弃科学的原则,不能因为科学不是教育学的唯一追求而放弃科学的探索。就人类现有的知识体系而言,教育学的主体部分必须要走科学化的道路,才能在人类知识的殿堂中占一席之地,才能屹立于学科之林。教育学科的成熟,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不懈努力,才能实现。我们得老老实实承认,目前很多教育研究不讲究科学,不讲究方法,“产品”没有具备多少真正的知识属性。要改变这种状况,不妨从推动实证研究开始。因为实证研究作为一种方法,具有明确的科学属性。
新近读到陈瑶所著的《美国教育学科构建的开端》,我就明白了,美国的教育学科构建也经历了不受待见的历史阶段,甚至到现在还时时会遇到尴尬的情形。无论是作为知识形态的教育学科,作为组织形态的教育学科,还是作为研究形态的教育学科,都遇到过诸多的挑战。但是,美国的“教育学科”终究还是确立起来了,靠的就是研究的不断科学化,而实证研究取向在其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尽管学科的成熟度与其他科学学科相比仍然还比较“青涩”,然而它的科学对话能力、实践引导能力,都已经得到社会承认。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提高中国教育研究的科学化水平,可从推动实证研究入手。
学术期刊是学术发表最重要的载体之一。有人认为学术期刊也是知识共同体存在的“无形学院”,言之有据。在学术发展史上,一些重要的学术思想、学术流派的集聚和形成,往往都与学术期刊有关。因而,在推动教育研究的科学化进程中,教育学术期刊责无旁贷地要担当起提倡、导向和促进作用。《复旦教育论坛》自2003年创刊之始,就提倡实证研究,并得到众多学者的响应,使实证研究的教育学术文章刊发日渐增多。目前,这类稿件已经占到刊发稿的四分之一左右,但我们认为还不够,稿子应该多些、再多些,同时,稿子应该好些、再好些。已有的实证研究整体上的规范性还差强人意,还需要提升实证方法运用的水平,期待有更多科学而且严谨的作品出来。
也许可以这么说,中国教育实证研究蔚然成风之时,就是中国教育学科“成年”之日,也就是中国教育学科可以与其它学科平等对话之日,就是中国教育学科可以在国际教育研究界取得话语权之日。(熊庆年,复旦大学高等教育研究所所长、教授,《复旦教育论坛》执行副主编)
(十)史静寰:如何看待和推进教育实证研究?
实证研究何时、何以成为教育研究领域吸引众多研究者关注和讨论,甚至要专门发表《行动宣言》来加以确认和推进的事情?这是自今年一月中我去华东师大参加“教育实证研究联席会议”至今,始终在我脑中萦绕,让我困惑和思考的问题。
实证研究如果就是指“研究者亲自收集观察资料,为提出理论假设或检验理论假设而展开的研究”,我想教育研究界众多学者一定会说,这不新鲜,我们一直在做。但是如果进一步说,实证研究的准则是“从经验入手,采用程序化、操作化和定量分析的手段,使社会现象的研究达到精细化和准确化的水平”,那就不一定是很多中国教育研究者所从事、甚至充分认同的研究了。
当然,实证研究方法与实证研究范式不同,前者内涵狭窄,范围清晰,是指运用数理统计、定量或实验研究方法,分析和确定有关因素间的数量关系和作用方式,揭示复杂环境下事物的相互联系和影响方式。后者的涵义则丰富得多,按“教育实证研究联席会议”的说法,“既是一种方法,也是一种思想”“一种学风”,是“当今国际教育研究主流话语和主要方法”。在概念的内涵上,我赞同“教育实证研究联席会议”的广义理解和定位,从思想、学风和研究范式上全面建设,在具体操作上,我建议从狭义的方法训练入手,将实证研究真正落实在具体教育研究的设计和实施层面,体现于教育学院、系、所人才培养的课程和训练中。
记得30年前(1986-1989年间)我在教育史专业做有关西方教会大学史的博士论文时,尝试使用口述史的研究方法,对燕京大学的校友进行访谈,还设计了校友调查问卷,回收量占当时还在世的3000多校友的10%左右。针对论文研究的核心问题,我利用当时有限的数据统计软件,对校友调查数据进行分析,得出了一些有意思的研究发现,成为博士论文的亮点。引用这个例子是想说明,实证研究不受学科局限,问题驱动的实证研究离我们并不遥远。
2002 年我从以教育理论研究见长的北师大调入理工氛围浓厚的清华大学,这里的工作经历使我对教育实证研究又有些新认识。在师范院校,不少人质疑以定量为特征的实证研究,理由是“教育问题那么复杂,仅用数据计算怎么说得清楚”。而在清华,正是因为教育问题复杂,研究才更需要坚实证据(evidence)。要说服老师们改进教育教学,除了宣讲教育理论外,还要提供令人信服的实证研究发现。从2007年起,清华大学教育研究院首先在清华,进而在全国推进大学生学情调查研究,使用科学稳定、有很好信度和效度标准的大学生学情调查工具;通过科学抽样,系统采集具有总体代表性的大学生学情数据;运用现代技术手段和多种研究方法,对我国不同区域和院校类型、不同专业或年级(群体)的大学生学习发展情况进行分析。项目至今已发展成为“中国大学生学习与发展追踪研究”(CCSS),积累了全国50万左右大学生学情调查数据,形成以学习者为中心,涵盖学生成长背景、学习经历、就业和发展为一体的数据采集和分析系统,不仅为推进教育实证研究奠定了坚实基础,也为有针对性地进行教师培训、改进院校教育教学提供了有说服力的材料。
中国的教育学研究具有根深蒂固的思辨传统。此次,在中国师范教育重镇——华东师范大学召开“教育实证研究联席会议”很有意义,参加者共同商议并发布《教育实证研究华东师范大学行动宣言》,代表了中国教育研究界对传统研究范式的深刻反思和寻求改变的强烈愿望。让我们就从这里和这时开始,实质性地推进教育实证研究并真正带来教育研究范式的转型。为此,我认为需要做好三方面的工作:一是把实证研究的方法训练、能力培养、学术范式养成,真正纳入大学教育学院、系、所的课程体系和实践过程,使其成为新一代教育研究人员的必备专业素养;二是把识别、发表和传播有份量的实证研究作品作为教育期刊杂志、教育成果评奖的重要工作,注重发现新人、新作,支持跨学科、多方法研究,鼓励学术争论、研究创新;第三,也是特别重要的一点是,在整个教育研究界,树立和营造有利于实证研究发展的学术风气和规范,形成有助于实证研究成长和壮大的学术环境与氛围。如此坚持下去,教育实证研究必成气候,传统研究范式自然会转型。(史静寰,清华大学教育研究院常务副院长、教授)
(十一)陈鹏:教育学实证研究范式转型与中国教育经验的国际传播
通过理论思辨研究教育问题、揭示教育规律,是我国教育学人习惯的研究范式。这种理论偏好可能与我国人社会科学研究的传统有关,也与我国的独特的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生态有关。多种因素交互影响,使学界形成了从经典著述中寻找理论解释、分析教育问题的惯性。概览我国各种教育期刊以及相关教育学的著作,理论思辨研究无疑占据绝对统治地位。
实证研究不论作为一种哲学思潮、研究范式还是作为一种研究方法,在西方有着悠久的历史,从孔德、穆勒、斯宾塞等的实证哲学,到库恩的范式理论以及众多实证研究者的推动,实证的理念与方法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被广泛应用,取得了一系研究成果,尤其是经济学界已有多位学者运用实证的方法取得重大的理论与实践突破而获诺贝尔奖。实证研究作为一种研究思潮、方法在悄然改变着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范式,传统的理论思辨研究则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
从世界范围内看,教育学的研究也经历了从理论思辨到实证研究的范式转变。《美国教育研究杂志》(American Educational Research Journal)是美国教育研究协会(AERA)主办的、在美国教育学术界最有声誉的综合性教育学术期刊,近十年来,它刊载的95%以上的学术论文采用了量化、质性或混合研究的方法。虽然当前西方学术界已经开始反思和完善实证研究,但无论如何,用实证理念、方法研究教育问题已经成为西方教育学界主流的价值取向。相比经济学、社会学等学科,我国教育学的实证研究相对起步较晚,实证研究的理念没有形成共识,研究方法不够成熟,研究的结果也难以得到学界认同,因此,实证研究尚处在艰难的起步阶段。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坚持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教育道路,坚持将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与中国教育实践相结合,包容开放,吸纳人类一切文明成果,创立了独具特色的教育制度,形成了具有中国气派、中国风格的教育理论与教育经验,为国家的民主富强奠定了雄厚的人力资本基础,成为国家发展、民族振兴的策源地。但客观地讲,我们没有足够的教育自信向世界传播与推广中国的教育理论、教育经验。多年来我们已经习惯于借鉴发达国家的教育经验来探寻我国教育中存在的问题与不足,习惯于运用各种西方教育理论或思潮来分析中国的教育现象,这种研究范式虽然在一定意义上也促进了我国教育改革发展与教育理论创新,繁荣了教育科学的研究;但在另一方面,我国独具特色的教育实践、教育制度与教育理论作为人类文明的一部分,也需要为世界各国认知、认同与推广。因此,教育理论工作者的使命之一,就是在教育媒介上与国际接轨,按照国际规则与研究范式发出中国的声音,展现中国在国际教育舞台上话语权。由此,我们对教育学领域实证研究的倡导,不仅是从方法论的微观视角对传统的理论思辨研究进行反思,更是从战略的高度,把其作为繁荣教育科学研究,推进我国教育国际化的国家决策。
因此,国内的高水平教育期刊有责任引导、推动教育学研究范式的实证转型,采用更多规范的实证研究论文;相关教育研究学会应充分发挥学术共同体的示范作用,通过学术年会或专题研讨会等形式,形成实证研究的氛围;更重要是教育学人应尽快树立实证研究的理念,熟练掌握国际通用的实证研究范式,在国际舞台上展示中国特色的教育理论与教育经验。(陈鹏,陕西师范大学教育学院院长、教授)
(十二)孟万金:我国教育实证研究的挑战与机遇
我国教育的科学化程度和实证研究水平都与我们教育大国的形象严重不匹配。究其根本原因,就是我国还没有形成独具中国特色而又被世界认可的、能主导中国当代教育改革发展方向的教育科学理论体系。而导致这种被动局面的直接原因就是教育实证研究深度、广度不够,数量、质量不够。
所谓实证研究,就是通过对研究对象大量的观察、实验和调查,获取客观材料,从个别到一般,归纳出事物的本质属性和发展规律的一种研究方法。中国人重直觉、重辐合(综合)的思维定势至今限制着教育实证研究的发展,可以说构成了我国教育实证研究面临的第一个挑战。所谓直觉思维,是指通过综合的整体判断,以直接领悟的方式对客体所作出的迅速把握,其间不经过严密的逻辑推理过程。国民思维的这种直觉性特点鲜明地体现在意会客体、把握主体所凭借的内省、顿悟的思维手段上。老庄的“道”,玄学家的“自然(元)”,理学家的“太极”,以及天、地、阴、阳、气、理、心、性等范畴,都是直觉思维的结果,必须通过内省、依靠悟性才能体会到。直觉思维的孪生子是综合思维,,它同样也不重视分析和逻辑。这与西方实证研究强调的逻辑思维、分析思维形成鲜明对比。从中西文明史中不难发现,中国在中医学、道德哲学、气功学、全息论等领域拥有自己特殊的优势,但却始终没有产生出亚里士多德的形式逻辑、培根-穆勒的归纳逻辑、布尔的逻辑代数、弗雷的命题逻辑公理系统等等。究其原因,应当归结于我国重直觉、重综合,轻逻辑、轻分析的思维模式和思维传统。日本著名思想家中村元博士指出:“东方人,尤其是中国人和日本人的思维方式具有直觉(直观)特征,而西方人的思维准则是逻辑的(推理的),长于系统和条理。”要大力推进教育实证研究,改变传统直觉思维定势是我们的首要任务。
大数据时代的来临,将彻底改变现有实证研究范式,这是我国本来尚未强壮起来的教育实证研究不得不面临的新的时代挑战。实证主义所推崇的基本原则是科学结论的客观性和普遍性,强调知识必须建立在观察和实验的经验事实上,通过有限经验观察或样本的数据和实验研究的手段来推导出普适性的一般结论,并且要求这种结论在同一条件下具有可证性。可见,实证研究的关键是选定具有代表性的一定量的样本,获取相关数据,用统计学手段揭示出能推延到更大时空对象的一般性规律,其关键就是分析、推导,尽可能保证高信度和高效度。而大数据,由于其超乎想象的样本量,以及数据之间的自动优化组合,能随时呈现现有实证研究对象所无法比拟的庞大样本自然情况下所共有的特点和规律。因此,大数据所提供的实证研究范式,重点不再需要逻辑推导,也不需要人为控制变量,一切都在自然积累到庞大数量之后,按优先序列选择即可,其信度和效度也远比人工实证手段高得多,从而使实证研究的重点转向了数据挖掘、激活和分析。因此,人们的实证思维即逻辑推理、分析思维也会相应减少。这种“互联网+”带来的深刻变革,需要我们提前做好思想和能力的准备。
当然,从问题的另一方面看,劣势可以变成优势,挑战也可以变成机遇。比如,实证研究的一个重要元素,就是用证据和数据说话。证据和数据本身不能说话,因此,就必须由人去概括和命名,而这就需要发挥国人的直觉思维优势。大数据所提供的直截了当的规律或特点,实质上也吻合了国人直觉思维的习惯和优势,尤其是数据分析结果的理性命名和概念构建更是国人发挥直觉思维优势打造中国特色和普遍意义的学科体系的机遇。国人移动用户和智能手机庞大的数量和业务量,已为大数据积累、挖掘和活化提供了独特优势,给基于大数据的教育实证研究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历史机遇。(孟万金,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心理与特殊教育研究中心主任、教授,《中国特殊教育》杂志社社长)
(十三)饶从满:重视教育研究的问题意识与学理意识
我们今天聚集在这里是为了讨论如何有效地在我国推动教育的实证研究,以提升我国的教育研究质量。与规范研究以一定的价值判断为理论前提有所不同,实证研究则强调客观性与科学性,追求的是一种基于证据的“科学”探究。因此,教育的实证研究也等于所谓的教育的科学研究。那么,什么样的教育研究才算是教育的科学研究呢?美国全国研究理事会(The National Research Council)设立的“教育研究科学原则委员会”(Committee on Scientific Principles for Education Research)曾经于2002年提交了一份题为“教育中的科学研究”的研究报告,提出了被学界广泛认可的教育科学研究六大指导原则:(1)提出重要而且可以加以检证的问题;(2)将研究与相关理论联系起来;(3)运用可以对问题进行直接检证的方法;(4)提供一个一以贯之、清晰明确的推理链;(5)复制和推广研究;(6)公开研究以鼓励专业审查和评判。就一个独立研究过程本身而言,这六大原则中最为重要的是前四个原则,而前四个原则进而又可以概括为三个方面:问题(原则1)、学理(原则2和4)和方法(原则3)。这就是我们常说的研究者需要有问题意识、学理意识和方法意识的缘故。关于方法意识,人们关注和谈论的比较多,而针对我国教育科学研究当下存在的问题,我想重点强调一下问题意识和学理意识:
第一,问题意识。谈到实证研究时,我们往往首先想到的是方法的改变。其实,我觉得对于当下的中国教育研究来说,首先需要重视的是问题意识。问题是一切研究的前提,没有问题,就没有研究。没有好的研究问题,好的研究也无从谈起。我们的许多论文,往往看不到研究结论。所谓的“结语”也往往都是一些可有可无的话。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就是因为作者缺乏清晰明确的研究问题。一些论文尽管也有研究问题(question),但是没有触及这个领域中的难题(problem),研究的重要性(significance)没有得到足够的彰显。也有一些论文虽然提出了清晰明确而且很有意义的研究问题,但是无法通过该研究加以检证。若对这些问题不给予足够的重视,不加以解决,教育的实证研究则无从谈起。
第二,学理意识。教育实证研究在推行过程中会遇到一些反弹或阻力,而这种反弹或阻力部分源于对我们已有的一些教育实证研究成果的不认可。而不认可的重要原因之一在于,我们的许多实证研究成果学理性不够。学理性不够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研究设计未能与已有的相关理论建立起必要的联系。研究是在已知与未知之间架桥的过程,而理论作为一种相对体系化的“已知”,不仅可以帮助我们在纷繁复杂的现象中梳理出有价值的研究问题,而且可以为我的研究设计提供概念框架(conceptual framework)。二是研究结果分析未能与已有的相关理论建立起必要的联系。科学研究需要推断(inference),而推断绝非像数学运算程序那样可以简单完成的。我们通过实证的方法获得的“结果”(results)或“发现”(findings)并非直接就可以成为研究的“结论”(conclusion)。由“结果”到“结论”之间需要经过一个分析和讨论的过程,而在这个过程中,结合相关理论的分析非常重要。其重要性不仅体现在它为我们分析“结果”提供了一种视角或框架,更重要的是它把我们在特定情境下开展的研究放在更大的背景中进行审视,从而可以更好地明确我们的研究到底在哪些方面为知识的积累做出了贡献。由于学理性不够,我们的实证研究成果的深度和宽度不够,进而导致其对教育知识生产的价值难以获得认可。(饶从满,东北师范大学国际与比较教育研究所所长、教授,《外国教育研究》杂志主编)
(十四)周兢:从真问题出发进行实证研究——基于语料库的儿童语言发展研究反思
在人类社会科学研究中,儿童语言发展问题是一个比较专门和独特的研究领域,它跨语言学、心理学和教育学等几个不同学科,从一开始起它就注重采用传记日志等实证研究的方式方法来记录儿童语言。在将近两百年的历史沿革中,儿童语言研究不断受到录音技术、计算机技术的革新推动,现在已经到达多媒体数据库阶段,在研究方法上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反思这些年基于数据库方法的汉语儿童语言发展研究,我认为从真问题出发的实证研究十分重要。
1. 从真问题出发需要站在中国立场开展实证研究。我们的研究从母亲与儿童的语言交流互动起始,聚焦汉语儿童学习语言和进行交流过程,发现中国儿童早期语言交流行为的发展速率与美国儿童相仿,但是发展的模型有差异。在研究的各个年龄段,汉语儿童语用交往倾向和言语行动类型的扩展速度、使用不同语言交流行为类型的频率、语用清晰度的增长情况,以及语言交流行为的核心类型的存在状况,均与美国儿童基本相似。这样的结果反映了人类儿童语言发展的共同性。但是,在儿童与母亲的互动交往情景中,汉语儿童有一些语言交往倾向类型和言语行动使用频率大大超过美国儿童;另一些类型的使用频率则低于或大大低于美国的同龄儿童。与美国儿童相比,汉语儿童较早出现“讨论当前关注问题”的交往倾向类型,并且使用的频率很高;但是使用“协商当前要开展的活动”的类型比较少;同时在“讨论当前关注问题”时,汉语儿童较多使用的是“肯定回答”“陈述解释”等言语行动类型,而较少使用疑问质疑的方式来参与讨论;而儿童在交往过程中“主动协商”“大胆否定”和“善于质疑”的行为形成受到了互动过程中母亲语言运用的影响。这些结果告诉我们,在中国文化和语言环境中成长的儿童,呈现出在一定社会文化环境中成长的语言运用特征。从这个研究出发,我们团队做了各种不同情境、不同对象和不同语言角度的研究,构建了国际范围内最为庞大的汉语儿童语料库。
2. 从真问题出发的实证研究应当可以回应教育实践需要。在研究儿童语言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不仅需要思考什么是儿童语言发展具有核心价值的问题,有的时候还需要选择什么是优先研究的问题。在2000—2005年之间,有关汉语儿童“早期阅读”是否等同于“早期识字”的争论十分激烈,诸多商业行为推波助澜,蒙骗具有教育焦虑感的家长送孩子去进行超前识字教育。我们认为,需要研究发展规律并用实证性的研究结果来支撑发表教育主张。我们在原有的平面语料库基础上,通过新增加眼动仪等设备方法,研究3—6岁汉语儿童早期阅读和读写能力发展过程,发现了汉语儿童早期阅读和读写能力发展的四个视觉认知关键点:视觉关注水平、关键信息捕获水平、视觉解析水平和视觉表现水平。从前书写到书写,汉语儿童经历了涂鸦书写—图文书写—象形书写—完整书写四个阶段,在此基础上汉语儿童经历从图像到文字的发展过程,因此,早期阅读教育应让汉语儿童阅读丰富的图画书,允许儿童自然地经历从图像到文字的阅读和读写发展过程,帮助儿童发展起上述四种能力,做好成为一个熟练的文字阅读者的读写准备。本研究对当前我国幼儿园早期阅读和语言教育有着关键指导作用,对儿童阅读困难的早期干预亦有一定的启示。
3. 从真问题出发的实证研究需要直面教育政策的难题。我国政府近年十分重视少数民族地区学前儿童的双语教育,在《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与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中,新疆这个多民族地区的学前儿童双语教育被纳入国家计划,得到了政府的重点支持。然而,国内外对于中国少数民族儿童汉语与本民族语言教育问题一直存在政治和文化上的认识歧义。在关于中国文化环境中的少数民族儿童语言与教育研究中,鲜有少数民族儿童语言与读写能力发生发展过程的成果,更未有清晰的实证研究信息提供给教育实践。因此,我们的研究团队综合采用语料库研究法、眼动和脑电等教育神经科学研究法以及教育行动研究法,通过与当地教师、幼儿园的密切合作,探讨新疆学前民族儿童维汉双语发展过程和基本规律特点。通过研究发现,新疆学前双语教育符合国际儿童发展与教育的大趋势,少数民族儿童在学前双语教育情景中可以获得汉语和母语的共同发展,同时双语学习可以预期与提升儿童的入学认知准备水平;研究还发现目前新疆学前双语教育环境存在的问题,通过提供双语阅读资源并对教师进行干预,促进和改变了儿童双语发展的成长模型。这个项目获得了多个方面的研究结论,为新疆学前双语教育提供了来自实证研究的政策建议。(周兢,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授)
(十五)虞永平:用联系的眼光看待实证研究
1. 实证研究是教育学科和教育实践发展的呼唤
社会科学里面的学科众多,即便是同一学科,面临的学术问题的性质也各不相同,因此需要多样化的研究和适宜性的方法。从这个意义上说,研究方法不存在高低贵贱之分。就教育学科而言,思辨性研究方法具有悠久的传统,也曾经是主流的方法,因而,在教育学研究领域,思辨成了惯性,成了主要的研究方法,思辨水准也就成了衡量研究水准的尺度。今天的教育学科,有十多个约定的和自设的二级学科,还有很多的研究方向或三级学科,以及不少较为成熟的交叉学科。这些学科关注了不同阶段、不同性质的学术问题,因此它们的学术视野、学术问题差异很大。今天的教育科学研究,除了要继续关注教育基本原理的问题外,还必须面对教育改革和发展过程中出现的现实问题,并对这些问题作出科学的回答。要回答这些问题,需要用数据说话、用事实说话、用效果说话,需要有效地回应教育实践的呼唤。因此,思辨的方法显然不能解决所有学科的所有问题。让每一个学科和每一个学术问题找到适宜的研究方法,让每一种研究方法发挥其应有的效用,是我们面对教育学科的发展和教育实践的发展时所必需保持的立场和态度。教育学科研究已经进入研究方法的选择与组合的时代,实证研究走向教育学科研究的前台是历史的需要,也是历史的必然。
2. 实证研究不是一种孤立的方法
在教育学科研究中,实证研究和思辨研究不是研究方法的两极,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事实上,两者是紧密相关的。教育研究甚至整个的社会科学研究一直是史论结合的。其中“论”固然是思辨研究方法的主战场,而“史”是以事实为支撑的,历史研究是典型的实证研究。就是思辨研究中的“论”的研究,也经常需要“案例”的论证。因此,思辨与实证有紧密结合的传统,它们相互结合,寻求学术问题的答案。当然,今天的实证研究远远超越了历史事实的研究,它的外延已经扩展到数量的和案例的研究了。从教育研究的现实看,一方面,实证研究的结论,经常会成为思辨研究的重要论据,或者说,实证研究的结论经常是引发理论思辨的源头。例如调查研究表明,留守儿童数量巨大,出现了那么多的伤害案例,能引发我们更深入地研究教育公平和儿童权利维护等问题。另一方面,不是所有的实证研究都具有同样的价值。有些实证研究用大量时间、大量金钱、大量数据以及大量的版面说明了一个大家早已非常清楚的问题,整个研究无非是方法和工具使用的练习,虽然在研究方法上似乎无懈可击,但并没有多大的学术价值。这意味着,研究什么有时比如何研究更重要。而研究什么,固然需要在大量的文献研究的基础上加以发现,但也需要以思辨研究的成果为基础,加以价值判断。在很多好的实证研究中,我们能看到研究者的理论功底和思辨水准。因此,思辨研究和实证研究不是相互割裂或势不两立的,而是相互依赖和相互支撑的。
3. 实证研究关注数据并超越数据
总体上看,思辨研究是演绎性的研究,而实证研究是归纳性的研究。要归纳,就要有数据和事实。因此,依照一定的方法寻求数据和事实是实证研究的重要步骤,用适宜的方法处理这些数据和事实是进行归纳或得出正确结论的关键。从这个意义上说,实证研究不能没有数据,但实证研究不是简单呈现数据,而是要用科学的方法实现对数据的超越,得出深层的结论。什么是适宜的方法?这与研究问题的性质、研究的假设和数据的特性等有关,选择具体的、适宜的方法和工具是实证研究得以达成目的的关键。实证研究是一种科学方法,实证研究不是数字和例子的堆积,实证研究结论的表述不是简单的举例说明,因为不是所有例子都是案例,就如同不是所有的数字都具有研究数据的意义。不能泛化甚至降低实证研究的科学规定性,不能曲解实证研究的内涵。因此,普及实证研究的方法是非常有必要的。实证研究的发展方向就是在充分利用现有的众多实证研究方法的基础上,根据教育学科的特点,提高实证研究方法的有效性,形成实证研究的适用范型,甚至开发更多具有学科特征的研究工具。(虞永平,南京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教授,《学前教育研究》副主编)
(十六)杜鹏:社会学视域中的实证研究——以中国老年人受教育程度的队列分析为例
1.问题的提出
在社会学研究中,教育是一个重要的分析变量。了解人口受教育程度及其变化对于认识中国社会发展有着重要意义,也为人们把握社会变化提供了新的视角。对于中国人口受教育程度的分析通常有两种定量研究方法:第一种是根据人口普查数据了解全体人口的受教育程度,另外一种是分析老年人口的受教育状况。但是,上述两个指标都受到人口年龄结构的很大影响。例如,整个人口年龄结构会影响到平均受教育年龄,而文盲人口中以老年人口为主,年龄越大文盲率越高;另一方面,现在60岁老年人的受教育状况也并不代表十年后60岁老年人的受教育状况。那么,该如何解决这个研究视角的问题?因此,我们在对不同年龄人口受教育状况进行横断面研究时,引入了队列分析的方法。例如,在完成正规教育之后,50岁人口的教育状况及其到60岁时出现的变化,本来应当不大,但实际上的结果确实是存在差异的,这从另外一个角度也可以证明受教育程度对存活率、健康等方面产生的影响。
2.中国老年人受教育程度的队列分析
从2000年到2010年,中国老年人口受教育的总体情况以没有上过学为主的人口向以受过正规教育为主的人口转变;受教育程度存在显著的性别差异,但性别差异在缩小。这是利用人口普查数据可以分析得出的状况及变化。
那么,用队列分析视角进行研究又会有什么样的新认识?队列分析首先必须有分年龄数据作支撑。在我国2000年及以前的人口普查数据中,受教育程度的分年龄单岁数据只到64岁,65岁及以上的老年人口受教育程度没有单岁数据。受到数据的限制,研究者只能用“截面分析”方法分析老年人口受教育程度随着年龄增加所发生的变化。“截面变化”是指某一年各年龄组老年人口受教育程度与同年的上一个n岁年龄组相比发生的变化。2010年的普查数据显示,随着年龄的增加,老年人口中未上学的比例逐步增加,小学、初中和高中及以上文化程度的老年人口所占的比例在逐渐减少。但是这种差异并不完全是由年龄因素造成的,因为新进入老年期的人口出生于1949年之后,拥有相对较多的受教育机会。
由于“截面分析”不能排除时代特征和老年人口代际更替的影响,因此,这种比较方式并不能准确反映年龄对老年人口受教育程度的影响。为了更好地分析老年人口受教育程度的年龄效应,就需要引入“队列分析”方法,跟踪同一年龄队列人口受教育程度的变化情况。在2010年人口普查数据中,受教育程度的分年龄单岁数据到84岁,为队列分析方法提供了数据支持。队列分析可以有效排除社会经济条件、教育资源和老年群体代际更替等因素的影响,突出年龄对老年人口受教育程度的影响。队列变化是指从t年活到t+n年的老年人受教育程度与n年前相比发生的变化。例如,2010年70-74岁年龄组的老人就是2000年60-64岁年龄组的老人活到2010年的队列,比较这两个年龄组受教育程度的差异,来分析年龄对老年人口受教育程度影响的效应。从“截面变化”来看,老年人口受教育程度随着年龄的增加在降低,但从“队列变化”来看,老年人口受教育状况随着年龄增加在提高。同一队列老年人口受教育状况随时间变化的提高,可能是由于受教育程度较低的老人先于受教育程度较高的老人去世引起的,这也从一个实证角度反映出受教育状况对老年人口的健康状况和生活质量有重要意义。
3.对教育学领域实证研究的建议
教育学领域的实证研究有多种形式,如果说它们的目标之一是分析受教育群体的现状与变化,并进而分析教育对各年龄人口产生的社会经济影响,最后提出相关的政策建议,则实证研究非常必要并能发挥重要的决策咨询作用。从社会学研究视域来看,以下建议可以供教育实证研究者参考:
第一,充分了解和使用大规模社会调查数据。在全国人口普查、全国性社会调查中,已经收集了许多与教育相关的数据,同时有许多是纵向调查数据,系统了解和使用这些现成的数据库可以为教育实证研究提供丰富的基础数据。换句话说,实证研究不一定非要自己收集相关数据,也可以尽可能先利用已有的社会调查数据。
第二,在实证研究中充分重视人口的队列变化,仅仅对整体的教育情况进行分析只是研究的开始。中国社会正在急剧转型中,教育事业在迅速发展,每一代人都在面对极为不同的教育机会,他们成长的社会环境和教育给每一代人带来的影响都是很不一样的。从上面的队列分析中可以看出,基于队列分析与基于横截面分析所得出的判断可能是不一样的,这对提出的政策建议也会产生影响。
第三,不断加强对实证研究设计和分析方法的培训。实证研究的重要内容之一是甄别主要影响因素及其影响路径与影响大小,这就要能够较好地运用大规模数据分析中的多元统计方法等,这样才能进一步明确需要什么样的统计指标和数据,反过来才会更加有效地进行实证研究设计。(杜鹏,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老年学研究所所长,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
(十七)徐勇:政治学视域中的实证研究——以“国家惠农政策的效应”为例
政治学是一门偏重理论规范研究的学科。随着国家越来越多地介入经济社会生活领域,特别是通过公共政策来调节社会发展,因此,对实际材料进行收集和分析的实证研究成为了政治学的重要研究方法。
在传统时期,农村发展主要依靠农村社会的自我调节。20世纪以来,国家愈来愈广泛和深入地介入农村社会。21世纪以后,国家废除农业税,对农村实行“多予少取放活”的政策,其中的一个重大举措,就是出台了一系列惠农政策。国家惠农政策的效应如何,是否真正惠了农?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进行实地调查,用数据来说话。为此,我们利用“百村观察计划”进行了专项调查。该计划在全国抽样选取300个村、5000家农户,进行每年定点跟踪观察,目的是及时掌握全国农村状况及动态。该计划于2006年试调查,2009年全面启动。
调查的第一步是抽样。考虑到调查目的、性质、可操作性、经费承受能力以及抽样误差等因素,我们根据2004年统计数据,以全国691510个行政村为总体目标,在95%的简单随机抽样条件下,初步估计出村庄样本数量为196个;同时,考虑到由于各种原因而造成调查人员难以进入、进入成本过高或者进入之后无法获得所需信息的情况,经过无效样本修正后估算得到的样本量为198个。确定好样本容量之后是分配样本。为了合理有效地配置样本,以达到预期的效果,我们采取复合分层抽样的方法对样本量进行分配,首先是按照省区指标进行分配,然后根据地理特征和经济类型对各个省份的抽样样本进行再分配。之后根据抽样软件确定到县,再由调研员到当地抽样确定调查村庄以及调查农户,最终确定县、乡、村、户四级调查网络。
调查的第二步是进入现场。为了了解惠农政策是否真正惠了农,我们根据国家出台的系列惠农政策,将其分为农业生产类惠农政策、生活发展类惠农政策、保障类惠农政策、基础设施类惠农政策,并根据政策的参与度、受益度以及满意度等内容制定指标,设计问卷。问卷确定后,由我们自己培养的调研员亲自去样本村庄采集数据,保证数据的完整性和真实度。
调查的第三步是核对。数据采集结束之后,调研员需要将纸质问卷中的数据录入数据库系统,通过后台人工的两次审核,方可正式进入数据库。整个流程都由调研员亲力亲为,在最大程度上避免数据误差。在对数据进行专业审核、整理和剔除之后,数据方可用来分析。
在调查基础上,我们进行如下数据分析:其一,客观性结果分析。一是惠农政策给农户带来了一定的收入效益;二是从发展的角度而言,农民的消费需求不断释放;三是农户的机械化水平有一定提高。其二,主观性态度分析。我们将农民的主观评价列入惠农绩效的一部分,用李克特量表5分法问卷调查。农户对惠农政策的评分均值为3.87分,接近4分,表明农户对惠农政策整体持“比较满意”的态度。其三,区域比较性分析。由于惠农资金是中央与地方共同投入的,所以经济相对发达的地区,惠农政策的落地效果明显好于欠发达地区。以农业补贴为例,我们通过相关分析以及弹性分析,发现2011年的六大区域中,华东、东北等地区的补贴水平相对较高,并且这些地区惠农补贴对于农民增收和生产投入的拉动作用相对明显,东北、华东、华北地区农业补贴投入1元钱,农民收入增长大于1元钱;而在西北和西南地区,1元钱投入只能带来0.5元的增长。其四,专门类别性分析。对于家电、汽摩下乡的生活类惠农政策,农民需求较大,但是下乡产品价格定期统一招标,招标价格跟不上市场更新换代的速度,导致下乡产品无法与非下乡产品竞争,农民担心受到厂家和商家联手欺骗,“惠商而不惠农”;此外,因为销售利润较低,一些商家也会回避下乡产品。其五,未来预期性分析。通过连续几年的分析我们发现,国家惠农政策的惠农效益难以递增,主要有以下表现:一是整体效益逐年削弱;二是收入贡献仍处低位;三是消费刺激仍显不足。其六,原因性分析。一是政策设计的偏差。政策实施是以村庄为单位,对于一些特殊群体或困难群体难以覆盖全面,扶持对象也缺乏针对性。二是政策执行的漏洞。25.13%的农民认为政府惠农政策的监督不到位,23.9%的农民认为惠农政策宣传的少,还有20%的农民认为“惠农政策下来就变味了”。
根据以上分析,我们得出了相关结论,并根据结论向政策制定部门提出建议。我们的建议引起了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的重视,于是,后来的国家惠农政策便有了适当调整。通过这个专题调查,我们的体会是:实证研究大有可为。做好实证研究要注意以下要素:一是强烈的问题意识,二是科学的实地调查,三是分类分层的数据分析,四是有根据的结论,五是有价值的政策建议。
长期以来我们的教育学也偏重规范研究。同理,随着教育在社会结构中边界和功能的变化以及学科的发展,也有必要大量运用实证的方法进行研究。我们国家注重政策制定和实施,缺乏政策监督和反馈,其政策效应不能及时有效地反馈到决策部门,从而及时修正、调整和完善政策,以致于出现了严重问题以后才引起重视。这种情况在教育等其他领域也同样存在。我们期待教育科学能更多更好地运用实证研究的思想和方法,推进教育事业和教育学科的科学发展。(徐勇,华中师范大学中国农村研究院院长、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中国政治学会副会长。)
(十八)刘志远、李林、郭秀艳:心理学视域中的实证研究——以后悔情绪和欣慰情绪的研究为例
传统心理学的实证研究模式主要涉及两个方面:一是人们对自身状态的主观意识和感受,二是客观行为模式。主观意识状态的报告往往受限制于问卷工具,或受到掩饰等倾向的影响;但客观的行为指标则不太受到此类困扰,可以通过较高的精度和频率进行测量和分析。为了理解人性的本质,仅仅依赖以上两方面指标仍然是不够的。无论是主观状态还是客观行为,都依赖中枢神经系统,尤其是大脑的功能活动。近20年来,现代物理、电子与计算技术的迅速发展对脑功能成像技术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出现了一批功能强大的无创性的脑功能成像手段。大量的脑功能成像研究结果均支持了大脑功能模块化的基本思想。在确认特定脑区与某一心理过程存在联系之后,就可以超越这种结构与功能的简单对应关系,使用统计技术来进一步考察与复杂心理活动有关的脑功能环路,帮助分析某项复杂心理活动中所包含的更基本的过程。现在,越来越多的心理学实证研究致力于把三者结合起来,试图从神经机制、认知机制和行为改变等多个层面,更完整地阐述人的心理状态和认知加工。
下面以近期我们课题组正在进行的一项关于后悔情绪和欣慰情绪的研究为例,来说明自评报告、行为测量与脑数据分析如何结合在一起,以此阐释两种不同的主观心理状态之间的真实差异。从心理机制层面来讲,后悔和欣慰都是反事实思考之后产生的主观心理状态,即:如果自己选择的结果比另外一种没有选择的结果差,就产生后悔;反之,产生欣慰。后悔和欣慰可以通过自评报告进行测量。早期的研究基本上仅仅是通过自评报告对后悔和欣慰进行界定,但是,作为两种常见的社会情绪,后悔和欣慰的状态也与不同的行为模式联系在一起。例如有国外学者通过研究发现,如果个体产生了后悔情绪,那么在后续的行为决策中,会更多地考虑产生后悔规避的行为。在我们的研究中,个体的主观状态和行为模式被结合起来,共同界定后悔和欣慰。在一项连续风险决策任务中,被试一方面通过自评量表来报告自己感受到的后悔和欣慰程度,另一方面被试后续的行为变化也被记录下来,以验证后悔和欣慰情绪是否在行为上产生了不同的效应。我们发现:对后悔和欣慰的主观报告分别受到不同的客观因素影响,后悔主要受到错失机会的影响,而欣慰则受到收益和错失机会的共同影响。此外,后悔和欣慰的主观状态,与不同的后续行为模式相联系。如果个体越后悔,那么在接下来做决策时就会越冒险;如果个体越欣慰,那么后续行为就会越保守。最后,结合脑功能成像技术的数据指标,我们发现:随着主观报告的后悔程度增加,有更多的颞上回激活;而随着主观报告的欣慰程度增加,有更多的纹状体激活。由此,我们推测参与后悔加工的大脑区域为颞上回,而参与欣慰加工的大脑区域为纹状体。在这项研究中,我们还从多个层面探究了做决策时听建议与不听建议对后悔程度的影响。在主观报告的结果上,我们发现,同样是得到不好的结果,人们在做决策时不听别人建议要比听别人建议时有更低的后悔体验。而在脑功能层面上,我们发现在不听别人建议时有更多的背侧前扣带回激活,而背侧前扣带回被认为参与了认知控制的加工。通过结合自评报告和脑功能两个层面的数据,我们的研究解释了人们不听别人建议时后悔程度较低的原因,即不听别人建议、根据自己的想法做决策时,虽然结果不好,但是通过背侧前扣带回的认知调控,后悔程度也降低了。在这项研究中,我们分别在主观状态、行为指标和脑功能数据三个层面对后悔和欣慰进行了分离,最终描绘了有关后悔和欣慰之间区别的较全面图景。
教育科学研究更多指向更宏观的群体,心理学研究则更多落实在个体上的。但心理学对个体的研究,最终希望得到的是多数个体的共性规律;而教育科学对群体的理解,也需要回归到具体教育实践中针对个体的策略和方法。因此,心理学实证研究中将个体主观状态、行为指标乃至脑功能数据进行结合的趋势,或将为教育科学研究者深入理解人类个体的共性和差异打开一扇窗户。在教育科学研究中,完全有可能把自评报告、行为测量和脑功能数据这三个层面结合在一起,推动理论和研究范式的创新。随着大样本、大数据研究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在群体层面实现自评报告,行为测量和脑功能数据的结合也越来越有现实的可能性。这些研究可能丰富甚至重塑我们对于教育的理解——教育的结果大致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学生行为和知识的改变,二是这些改变背后的脑功能和脑结构的变化。教育科学研究的那些经典议题,如创造力的培养、社会合作和品德的教育、特殊人群的教育、同伴关系和师生关系等,都有机会也应当尝试从更为整合的多个层次进行实证研究,努力构建能够连贯起主观感受、行为特征和脑功能及结构变化的新理论、新模型。实证研究技术的进步和研究视野的扩展,将更有效地提高教育体系的效率和品质,促进受教育者的全面发展。(郭秀艳,华东师范大学心理与认知科学学院教授;刘志远,华东师范大学物理与材料科学学院博士研究生;李林,华东师范大学心理与认知科学学院副教授)
三、专刊体例说明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17年第3期是“教育实证研究专刊”。专刊是以“第二届全国教育实证研究专题论坛”及“全国教育实证研究联席会议”优秀论文为基础组织而成的,可以说是两次会议重要收获的全景式展示。
专刊于篇首刊发了《教育实证研究华东师范大学行动宣言》,并由“特稿”“笔谈”“专题一”“专题二”“综述”“国际对话”“权威发布”等七个栏目组成。
“特稿”刊发的袁振国教授的《实证研究是教育学走向科学的必要途径》,是一篇论纲性、总领性论文,兼具专刊导论与序言。“笔谈”《加强教育实证研究,提高教育科研水平——“第二届全国教育实证研究专题论坛”及“全国教育实证研究联席会议”成果览要》,是两次会议议程的主要内容和成果的综述式反映。“专题一”5篇,侧重于对教育实证研究的研究;“专题二”6篇,侧重于用教育实证研究方式来研究。“专题二”中有几篇,对人们所担心的实证研究方法在思想、道德、价值等“软性”层面是否能应用的问题进行了某种回应,与另外几篇对相对“硬性”的教育现实问题的实证研究相呼应,试图全方位呈现教育实证研究的广阔图景。“综述”2篇,基于文献排比分析,概述欧美等国教育实证研究的缘起、现状与未来走向,以期为我国教育实证研究的发展提供镜鉴。“国际对话”1篇,邀请了当代德国著名教育学家底特里希·本纳教授就德国教育实证研究的发展,与中国学者展开对话,为读者展现教育实证研究的“德国视野”和“德国经验”。“权威发布”栏目连续刊发的国际经合组织(OECD)授权发布的研究报告中文版,为读者提供教育实证研究的优秀案例。
需要说明的是,“教育实证研究专刊”在策划和组稿过程中,得到了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部副主任李政涛教授、教育学部科研部主任柯政教授的大力支持。
(责任编辑 童想文)
10.16382/j.cnki.1000-5560.2017.03.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