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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似的轮廓,不同的精神
——论沈从文小说《松子君》的特异性

2017-02-24

关键词:松子情书沈从文

欧 艳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相似的轮廓,不同的精神
——论沈从文小说《松子君》的特异性

欧 艳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恋爱小说创作风行一时。沈从文对此种风潮有过严厉的批判,这不仅体现在他的文论之中,甚至还在他的小说《松子君》中也曾出现过相关的评论。这篇小说虽然也是在这种风潮影响下所诞生的作品,但是沈从文的笔触却并没有聚焦于对青年男女情欲的描绘之上,而是试图在这篇小说中呈现小说与故事的区别、恋爱小说的本质以及现代都市的生活模式等诸多更为复杂的内容,而这也使得这篇小说乃至沈从文的都市小说书写具有了不一样的气质。

沈从文;松子君;恋爱小说

1930年3月10日,沈从文在《新月》上发表了《郁达夫张资平的影响》一文。在此文中,他严厉批判了惯写多角恋爱及性心理小说的张资平,认为其小说创作虽然产量颇高但不过是自我模仿,虽然迎合了市场,可也“造了一个卑下的低级的趣味标准”,[1]129而这实则是他对畅行于二三十年代的恋爱小说风潮的批判。

当时,随着“五四”自我解放思潮的继续推进,在文学作品中大肆描写年轻男女的性经历、性心理被视为了解放自我的一种形式,也成为了诸多小说的所谓“卖点”,就连沈从文自己也曾写过不少这一类型的作品,如:《松子君》(1926)、《长夏》(1927)、《一件心的罪孽》(1927)、《天福先生》(1928)、《第一次作男人的那个人》(1928)等等。这位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第一位职业小说家,在步入文坛之初的数年间,因生计所迫,不得不将自己的创作精力付与一大部分于这他所厌恶的风潮小说的创作上,并因此也受到了同样的批判。①但沈从文的批评是否与他的创作形成了矛盾之处呢?当细读文本时会发现并非如此,尤其是在《松子君》一文中。以这篇文章为观照点,读者能看到的是沈从文是如何在风尚潮流的影响下保持着自己对文学创作的思考与探索,从而将自己的作品从单纯的恋爱小说的类型化、市场化中脱离出来,最终呈现出不一样的精神特质。

一、文本中的文评:《松子君》与同时期小说的差异

《松子君》这篇小说的特别之处首先体现于它在小说开篇不久便插入了对当时市场上流行的三部小说的评价,文中的“我”对这三部小说的看法如下。

《情书二卷》,即《情书一束》,②“我”认为这部书不过是借用了书信体的方式在进行“象是复杂实则极其简单的描写”,③看似是在对年轻男女的性心理进行呈现,实则只是用文学的方式让青年人在对情欲的遐想中得到满足,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也并不典型,只是“一个淡淡的类乎烟子的轮廓”,小说本身并不成功。

《性史》,“我”认为它与《情书一束》是相辅相成的,是在为年轻人遐想情欲的过程助力,它们都是迎合风尚并在书商的运营之下所成名的书,与作者本身的创作能力高低并无关系,这类书籍在市场上的盛兴对整个出版行业有害无益。

《兰生弟日记》(即《兰生弟的日记》),此书虽在当时的学术圈中享有较高的声誉,但它的销量并不理想。[2]5此外,受恋爱小说风潮的影响,这本书也被归于这一类型之中,导致普通读者们对它产生了误解。所以,《松子君》中“我”在“想起目下中国买了书去看的人主旨的所在与其程度之可怜”时生出了“小小愤慨”。

以上言论可以视为是沈从文作为文评家的一次文论表述,他借“我”之口勾勒出了二三十年代恋爱小说的市场概况。因为,以上三部书在当时或是在市场上受到读者的追捧,如《性史》和《情书一束》的销量就非常可嘉,前者常居书店销量排行榜的前列,后者则一版再版;又或是受到社会较为广泛的关注与讨论,周作人几度在报刊上对《性史》进行公开探讨;而《兰生弟的日记》则受到学术圈的高度评价,朱自清的《新文学纲要》将《兰生弟的日记》列为专节之一,故而“《兰生弟的日记》因此得以与郁达夫、沈从文、老舍等大家的小说并列”。[2]6

它们在作品元素的构成上也十分相似:都是以受过一定教育的都市年轻男女为主角,写的是他们难以控制的情欲;期间还涉及到同性恋、乱伦、多角恋爱关系等敏感题材;小说的形式常常是书信体、日记体等便于剖析个人内心的文体,而这都是恋爱小说最为显著的几个特征。当沈从文身处这样的场域之中时,《松子君》的主体故事的内容看似与它们似乎并无太大的差别。松子君在文中所述的周君的故事,仍是一个内敛天真的二十二岁的国文系大学生与自己三表哥的姨太太之间背德的爱欲纠葛,故事主人公的身份甚至与沈从文所批判的张资平于1927年所出版的《苔莉》有着雷同之处,后者讲述的也是商科大学的大学生谢克欧是如何与自己表兄的三姨太苔莉在情欲中纠缠,最后双双殉情的故事。

然而,《松子君》的叙述方式却与《兰生弟的日记》《情书一束》《苔莉》等有着鲜明的区别。虽然在小说中,松子君在叙述故事时也运用了《情书一束》所使用的日记体、信函体、心理描写等方式,但是整篇小说的重点不在于松子君所讲的故事内容是如何的精彩,而在于松子君讲故事时态度的变化所蕴含的意义,以及他与故事的主人公、听故事的人以及作者这几者之间的关系所呈现的沈从文关于小说的思考。

从松子君说他讲的故事是还未经过修饰的一个人的“一段生活史料”,到他认真地考虑着“应当取一个略略近于庄严点的”题目再去报社发表,及“我”还“劝他也取一个类乎《情书二卷》的字样”这样能更好地获利等细节上,可以看到的是本应充当小说内容主体的爱情故事的重要性已退居其次,叙述者叙述故事的功利性与目的性已凌驾于他所述故事的感人性之上,因为作品在报社发表需要得到编辑的肯定,书籍能否畅销取决于是否抓住了目标读者群的审美趣味,即无论是松子君还是“我”,他们潜意识中都已将他者的态度作为作品最终形成的一个关键因素来考虑,而这一行为背后潜藏的其实就是作者的趋利心态。沈从文从描绘这二人对待虚拟的他者的态度上,揭示了迎合市场的恋爱小说与分享个人真实经验的作品间的本质区别。

另一方面,小说中的“我”原本是在等待松子君带来夹杂了他个人意见的“《晨报》同《顺天时报》上得来的政事消息”,然而这一次后者却带来了一个有关于朋友的八卦,并且讲到最高潮时就戛然而止并随即离去,只留下“回头再来谈罢,文章多咧”的悬念,让“我”比往常更为期待松子君的到来。而到第二日,松子君再来到时,他却并没有直接续上昨日的故事,反而是絮絮叨叨地“故意扯淡”,同时又始终不肯丢开“我”对他的关注,在彼此的拉锯之中将“我”的好奇心引到最高处,他才乘兴将整个故事一口气全部讲完。期间,“我”认为无论是松子君这些“故意扯淡”还是要将这“一段生活史料”起个“庄严点的题目”再发表到《话片杂志》的说法,这些话都可视为“补白”,而“补白”的作用正是“用来填充报纸或期刊的空白的短文”。[3]116

不难看出,松子君讲故事的方式与民国时期的作家在报纸杂志上连载小说的方式有着明显的相似之处,尤其在与读者进行互动这一点上。在《松子君》中,松子君的读者就是“我”,“我”在倾听他讲故事的同时也在给松子君以创作的意见,作品的最终成型是由讲述者和听众一同完成的。并且,松子君故弄玄虚的讲述方式使得故事的讲述也具有了连载小说的气质,而正如连载小说往往直到结尾才是小说最终高潮的特征,松子君的“补白”与连载小说作者在高潮到来之前故意铺陈诸多对于情节并无用处的话语来增加篇幅的做法有着本质的相似,前者是为了保持“我”对他的持续关注,后者则是报社为了提升报刊的销量及作者能多赚取稿费共同运作下的结果。总之,读者为了知晓结局故而不得不忍受这些于故事无意义的内容,并最终形成了一种常态。

明晰了这样的设置,也就使得恋爱小说那因对个人内心深处隐秘心理的剖析以及日记体、书信体所天然赋予小说的真实意味被消解殆尽,读者明白了这些“补白”的内容都是创作者的一种手段,是其与书商一起合谋通过贩卖情感来制造销量获取更高利益的行为的掩饰。于是,就在这“极不符合小说常理”[4]169的《松子君》中,沈从文将畅销小说的架构模式通过松子君说故事的方式进行了一次有意味的复现,它揭示了这一类热衷于写年轻人“灵与肉”的类型小说的实质——即“我”所说的“书店老板同作书人同小书贩各以相当的权利取赚一些钱去用”的工具,远非是对“心理的正确的忠实的写述”。

此外,相比较《兰生弟的日记》中作者与小说主人公的高度统一和《性史》那采自民间真人真事的“真实性”,以及《苔莉》《情书一束》这类作者将虚构与真实进行两相结合所创作出来的小说,纵观《松子君》,能看到是这篇小说的作者与小说叙述者还有主人公这三者间进行了有意识的分离,即“我”(小说叙述者)、松子君(故事主人公)、周君(松子君所述故事中的主人公)、T君(松子君所写文本中的主人公)这四个人物之间是形成了一张互为牵连的关系网:松子君为“我”带来周君的故事,“我”鼓励松子君将它写下来,于是便有了T君的故事;T君的故事为“我”的生活带来乐趣,但周君第一次到来时,松子君将“我”看热闹听故事的心理公之于众,使“我”在周君面前窘迫难堪,揭穿了以“我”为代表的“看客”心理的松子君自己却洋洋自得,并获得了快乐;而等到“我”再与周君相见,才知道原来松子君所说的故事全是他捏造的,“我”和周君都成了他戏弄了的对象;等松子君自己真正陷入苦恋之后,三人之间的关系又出现了“反转”,“我”与其他人的生活因为没有松子君的活跃而变得无聊,于是又开始怀念往日的松子君,他们之间的关系再次呈现出一种新的发展可能。这篇小说就是在这四个人物的关系变化中逐步推进,并在结尾处达到了高潮,且留下了悬念。

作为一位善于讲述个人经验的“讲故事的人”,在《松子君》中,沈从文却是描绘了一个人是如何捏造一个故事后又将其变为小说并意图进行发表的过程。当松子君作为一个述说者时,他讲的故事的内容并非再来自“口口相传的经验”,[5]96而是来自于他在阅读过这一类风尚小说后所形成的想象。当“我”在等待松子君这个从他处而来的人带来新兴事物与新闻时,“我”的身份也已不再是一个“听故事的人”,而是有着相同的现代经验的读者,毕竟,阅读过《情书一束》《兰生弟的日记》等恋爱小说的“我”对于松子君所述的内容并非再是一无所知。

因而,《松子君》这种在小说中嵌套小说的方式,无论是对于小说中的读者还是正在阅读这篇小说文本的读者而言,都不再是简单地感受一个真实个体的经验,而是通过文本的复杂构造,在无形中也要求读者自己具备能在阅读过程中对小说的写作技法、情节构造进行分析的现代小说的阅读能力,从这个角度而言,《松子君》其实完成了对“小说是如何诞生的”“文本、读者、作者、市场”相互间的关系等问题的表述。相比较《情书一束》等这一类的恋爱小说,《松子君》的目的不在于给读者带来通过文字描绘满足情欲幻想而体验到生理快感,而是试图让读者在看“我”听故事的过程中了解恋爱小说的市场化过程,明白其本质究竟是什么。

二、文本中的文本:一种现代都市生活的描摹方式

虽然周君的故事最后被证实不过是松子君的虚构,但不容忽视的是,松子君之于“我”的意义不仅是一个故事讲述者的身份,而是他始终肩负着联通“我”与都市的关联。因为,松子君不仅带来了《性史》《情书一束》《兰生弟的日记》等城内最新的流行书籍,以及现代社会所特有的时政新闻,“我”通过他还了解到了城内的新风尚,并在与他的互动中完成了现代社会中人际关系最为重要的一个部分——社交。

在《松子君》中,松子君的衣着打扮被“我”戏称为“戎装”:“白色的翻领西服”、早上刚刮过的脸、“白的皮鞋上”配着“一双浅肉色的丝袜子”,松子君这一身隆重装束的特点在于干净与崭新,而这种“漂亮透了”的装扮正是体现出一种高雅性。相比较旧衣服会透露出穿着者的生活习惯、经济状况、社会地位等个人情况信息,“高雅性是某种为着‘其他人’的东西,是一种社会的概念”,换言之,人是能通过这样的装扮获得他人的尊敬、羡慕,从而获得较高的社会地位,并且“这个概念是从受到普遍承认而得出它的价值的”。[6]178在日常生活的人际交往中,自我与他者都会通过恰当的言行、得体的衣着来给对方留下良好的影响,欧文·戈夫曼在《日常生活的自我呈现》中将这种行为称之为“印象管理”(Impression Management),而每个人在表现个人形象时,既有显性之处又有隐性之处。显性是指通过直观的交流、打扮由自我主动所给予他人的,这一部分主要受到自我的控制,但隐形说的却是个体如何在将“个人形象”给予他人时的另一种努力,即当言行、衣着都经过修饰之后,个人还是要想办法去塑造一个更为“真实”的“我”。因为只有完成它之后才会使得显性的个人形象所传达的一切让被给予者真正所信任,而最终来自他人的信赖反馈到自身处则才更有助于个人对“自我”的认识与对个体的社会地位的确立。虽然,某种意义上这就是社交中的“表演”,但是这种表演的目的不一定是为了欺骗对方,而是为了“使互动维持下去,使互动双方(或诸方)的‘情景定义'不至于发生公开冲突”,甚至为了这种表面的和谐,还要“对对方的一些无控制流露(或称表演失误)装作视而不见”,[7]8-9但是社会性即是社交活动的特质所在,自我与他人的互动必须紧紧围绕其展开,否则便无法顺利进行。

所以,当“我”称赞松子君时他自称已经老了,并说漂亮、美都是“你们年青人一堆的玩意儿”时,“我”心知“松子君是怕人说到他老的”,他的这番言语只不过是故作姿态,“我”也并不拆穿他,随即还以询问“有什么新闻”来开启下一个话题。因为,照往日的惯例,松子君会“将他从《晨报》同《顺天时报》上得来的政事消息,加以自己的意见,一一谈到”,这样,不仅“我”能获得最新的资讯,松子君也会由对时政畅快地发表个人见解这件事上获得愉悦与满足,从而使得二人都达到社交的目的。

另一方面,虽然周君的故事的确让我着迷,但在聆听周君的恋爱经过时,松子君对于周君一家人在北京时的生活的叙述也让“我”所感兴趣。松子君说道:他们一家人到了北京之后“每天到公园去吃冰柠檬水,荷花池边去嗅香气,大家随意谈话,随意要东西吃,十点多钟再出门”;去北海划船,却是已知公园的规矩,在折花之前就“先将罚款缴到管事人手上”;表姊妹们会时常结伴出去跳舞,而他们姨表亲戚之间也常相聚,正是在这相聚间,周君与三表哥的姨奶奶有了近距离的接触机会。

公园、舞会、冰柠檬水,周君一家人在北京体验到的正是都市中的小资产阶级中所盛兴的生活方式,但从去公园折花的行为以及舞会的参与者多只是自家的亲人而难以邀请到他人的这些细节上,又可以看出这一家人的素养远远未达到上流社会所具备的标准,他们仅仅只是在模仿一种时兴的、潮流的生活方式。这样粗野的模仿行为表现出来的是他们在面对现代都市时“在内心里和在内容方面不能独立自主,有依靠的需要”,但又通过模仿快速融入了都市生活,使得“微不足道的人成为一个整体的代表”,由此提升了个人的社会地位和自尊心。[6]152这也可视为是沈从文对于都市人的一种隐晦讽刺。

松子君的“戎装”,“我”与松子君之间的社交,周君一家人在北京生活时的方式,通过这些细节描写,沈从文描绘出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都市生活的情态面貌,而这正是他对于现代都市生活的敏锐观察与细微体验。相比较早前的湘西书写时对个人童年经验的情感上的依赖,沈从文的都市书写则较早展现出了对个人经验之外的呈现与观察,从而使得他的都市书写的作品更具备了现代小说的性质。

三、文本中的“时间”:沈从文小说中的城乡对立

时间感也是这篇小说中的一个显著特征:在夏天时,“我”的生活有一定的规律,因为“我”已经形成了每天午休的习惯,并且很少“在三点以前自己会醒转来”,而“朋友松子君,每日是比车站上的钟还要准确,在四点三刻左右的当儿走来的”;等到了秋天天气渐凉无法再午睡时,“我”本想通过看书消遣午后的时光,但因为《情书一束》与《性史》的庸俗无趣使我丧失了阅读的兴趣,“我”因此“看看手上的表”,发现它“还才只是两点又十五分”;在松子君谈周君的事情时,也说到他们一家到了北京是“十点多种再出门”;松子君讲故事讲到一半就离去,并在胡桃树旁边留下了他的白色藤手杖,因而“我”以为他会再回来,但从吃完晚饭时的日落山头等到“温夜书的当儿”,松子君都没有来,“我”在这期间,从“我”对身边事物细微变化的观察上可以看出“我”在这一时间段落中因等待感受到了时间的漫长;而到了第二日,松子君续上昨日未完的故事给“我”继续讲述,因为他的投入,故事讲得十分精彩,引人入胜,待他离去时,“我”才发觉“已是十一点了”。

可以看到,“时间”在《松子君》中呈现出线性的、清晰的变化与移动。不同于乡村时间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约定俗成,都市中的时间有着清楚的界定。在北京这样的一个大都市中,时间已经由“车站上的钟”、手表、小钢表这样的计时工具来对其进行精准的形容与规范,无论是“我”的作息、松子君的访友还是周君与家人的出游,每个人的生活都依照计时工具所形成的规范而展开,不可违背。这反映出在工业社会中,因为对行业职责与城市功能的分化与设定,人与人之间的时间早已被“平行”起来,彼此的交叉必须发生在一定的前提之下才能达成时间与空间的双重重叠,这确保了城市运行的规范与有序,同时也造成了这一空间领域中时间的不可回溯与不可重复。

而作为现代文明的主要发生及展示场所,“时间”之于都市与它之于乡村已有了鲜明的区分。乡村在恒久的历史变迁中一直都在传统习俗、节气、时令的规律中重复循环,人们通过自然界中其他生物的变化来感知时间,并由此安排个人乃至群体的生活与生产,但都市却因为发明、创新等理念的推动,使得新事物此起彼伏地发生,从而有了永不停止的变化,那来自异域的陌生人的不断涌入也在给都市带来持续的冲击和被赋予各种新可能。故而,都市中的人看似通过计时工具对时间的变化了然于心,实际上,他们早已因为时间指向未来及不可回溯的特质而始终无法摆脱掉迫切感并由此常常引发焦虑感,这也是为什么“我”在放下《情书一束》和《性史》之后感到燥热的原因——这是由于预定活动的取消导致“我”接下来一个时段的时间都失去了填充内容所产生的焦灼感。

因为,正如齐美尔所观察到的那样——与农民是由公鸡打鸣等自然节奏为时间标志不同,“便携式的时钟或手表帮助城市居民创造了一种精神生活”。[8]73它们使得每个人的生活可以有序进行,从而使精神获得充盈,在年、月、周、日、时、分、秒这样对时间一层层的有序规划之下,每一个生活在都市里的人都清晰地认识到,已发生过的时间不会再回来,正在进行的时间短暂而易逝,因为它们都将被即将发生的时间所覆盖。当乡村时间指向的是过去时,都市时间指向的却是未来,由于后者因与“新”这一特征紧密相关,所以身处其中的人生活又充满了未知与挑战。

依赖计时工具来感知时间是现代都市人最为显著的都市体验之一。《松子君》中,呈现时间的意义不仅在于表现这种特别的都市经验,在沈从文呈现的过程中,它还可以与他的湘西书写形成鲜明对照,展现他作为一个小说创作者对于不同经验的思考和处理,更为深入地表述他的“城乡二元世界”的内在差异,也正是由此,沈从文的小说得以与章衣萍、张资平等这一类作家所写的恋爱小说真正区分开来。

小结

《松子君》作为沈从文都市书写的早期作品之一,虽然它的诞生与二十年代恋爱小说创作浪潮的影响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但这篇小说并没有聚焦在男女情欲的书写上,而是将笔触延伸到了关于小说的创作与市场运营的思考以及对都市经验的呈现上。就如同沈从文在四年后谈张资平时所说到的那样:“我们现在应当承认张资平的小说,是还能影响到一般新兴的作者,且在有意义的暗示中,产生轮廓相近精神不同的作品的。”[1]129返观1926年,当沈从文自己还是“一般新兴的作者”,这篇“轮廓相近精神不同”的《松子君》已使他呈现出了不一般的特质,从而也为其后的创作奠定了总的基调。

注释

①韩侍桁批判沈从文为他“所刻薄张资平先生的话,全是可以说向他自己的身上”,见《沈从文研究资料》(上卷)中的《一个空虚的作者——评沈从文先生及其作品》第169页,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②章衣萍的《情书一束》第一版是在1926年5月出版的,而《情书二束》是出版于1934年,《松子君》作于1926年11月,因此可知本文中的《情书二卷》并非是指《情书一束》和《情书二束》的合集,而是单指《情书一束》。

③文中关于小说《松子君》的引文皆来自沈从文:《松子君》,《沈从文全集》第1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具体页码不再另行标注。

[1]沈从文.沈从文全集:16卷[M].太原:北岳出版社,2002.

[2]徐祖正.兰生弟的日记[M].北京:海豚出版社,2011.

[3]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 [Z]. 6版.北京:商务印书馆, 2012.

[4]刘洪涛,杨瑞仁.沈从文研究资料(上卷)[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

[5]阿伦特.启迪:本雅明文选[M]. 张旭东,王斑,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

[6]齐美尔.社会是如何可能的[M].林荣远,编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7]欧文·戈夫曼.日常生活的自我呈现[M].黄爱华,冯钢,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

[8]约翰·哈萨德.时间社会学[M].朱红文,李捷,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Class No.:I206.6 Document Mark:A

(责任编辑:蔡雪岚)

Characteristics ofSongziJunWritten by Shen Congwen

Ou Yan

(School of Humanity and Communication,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34,China)

The creation of romantic novel is popular during the 20s and 30s of the 20th century, Shen Congwen severely criticized the phenomenon in his novelSongziJun. Although this novel was written under the condition of that fashion movement , Shen Congwen didn’t focus on the description of sexual, but on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novel and story, the intrinsic nature of romantic novel and the life style of modern city which makes this novel have a unique characteristics.

Shen Congwen;SongziJun; romantic novel

欧艳,在读硕士,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1672-6758(2017)05-0128-6

I2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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