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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心话语的独特呈现
——鲁迅日记的内涵与形式片论

2017-02-24张高杰

关键词:文体日记鲁迅

张高杰

(解放军信息工程大学洛阳校区,河南 洛阳 471003)

【艺文寻珠】

内心话语的独特呈现
——鲁迅日记的内涵与形式片论

张高杰

(解放军信息工程大学洛阳校区,河南 洛阳 471003)

鲁迅日记是一个极为简略但又系统完整的叙事文本,其中既没有对外在社会环境的记载,也极少个人真实感情的倾露,这迥异于现代日记文体常态,也违背读者的阅读期待。事实上,鲁迅日记的表层话语形态与深层作家主体精神之间存在复杂的映射关系。鲁迅日记作为“写给自己看的”文本,体现了内心的最大真实,即对世界的虚无与绝望。而其日记写作的心理动因在于依靠这样的具体行为来反抗虚无,确证自己的主体存在。鲁迅对日记文体的独特定位及其背后所蕴涵现代性话语,是鲁迅日记迥异于其他现代作家日记的根本原因。

鲁迅日记;反抗虚无;文体意识

《鲁迅日记》是极为简略但很系统完整的叙事体,其中蕴含了丰厚的、多方面的内容。现有研究多限于对其中所记人物和事件的考订、说明等;对内容的研究也有不少,主要是对所记事件的追根溯源,将这些事件在鲁迅生平传记中加以应用,或者用日记中所记某事对一些问题加以印证等等。然而将日记本身作为一种“叙事文本”来研究,却做得很不够[1]。本文试图对鲁迅日记写什么和为什么这样写等本体问题加以解读,帮助读者认识鲁迅日记的价值,进一步了解鲁迅日记与其个性精神和文化心理结构的关系,也为我们重新认识现代日记文体提供新的视野。

一、鲁迅日记的文本形态

鲁迅先生的日记可以分为三种类型。

其一,原生状态的日记。日记起于1912年5月5日,讫于1936年10月18日,采用普通毛边纸印成的有黑色或红色丝栏的稿纸,每年合订一本,共25本,其中1922年日记在日寇1941年12月逮捕许广平时失落,现据许寿裳录存的片断补入[2]。这是一般意义上的日记,也是许多人都在记的那种日记。如1912年5月5日日记:

上午十一时舟抵天津。下午三时半车发,途中弥望黄土,间有草木,无可观览。约七时抵北京,宿长发店。夜至山会邑馆访许铭伯先生,得《越中先贤祠目》一册。

其二,供发表用的日记。鲁迅生前发表过3篇这样的日记,即《马上日记》《马上支日记》和《马上支日记之二》(后均收入《华盖集续编》),包括1926年6月25日、6月26日、6月28日、6月29日、7月1日、7月2日、7月3日、7月4日、7月5日、7月6日、7月7日和7月8日等12天的日记。试举6月29日这一天的日记为例:

早晨被一个小蝇子在脸上爬来爬去爬醒,赶开,又来;赶开,又来;而且一定要在脸上的一定的地方爬。打了一回,打它不死,只得改变方针:自己起来。

记得前年夏天路过S州,那客店里的蝇群却着实使人惊心动魄。饭菜搬来时,它们先追逐着鉴赏;夜间就停得满屋,我们就枕,必须慢慢地,小心地放下头去,倘若猛然一躺,惊动了它们,便轰的一声飞得你头昏眼花,一败涂地。到黎明,青年们所希望的黎明,那自然照例地到你脸上来爬来爬去了,但我经过街上,看见一个孩子睡着,五六个蝇子在他脸上爬,他却睡得甜甜的,连皮肤也不牵动一下。在中国过活,这样的训练和涵养功夫是万不可少的。与其鼓吹什么“捕蝇”,倒不如练习这一种本领来得切实。……

其三,用日记形式写成的文学作品,例如他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单看题目就知道是日记体。日记体小说发源于18世纪的欧洲,历经数百年,久盛不衰,至今仍独具魅力。中国古代的小说很少有日记体的,鲁迅是借鉴了外国的文体形式,开启了五四文坛日记体小说的先河[3]。

一人而有三种类型的日记,这在现代作家乃至现代知识分子中间是绝无仅有的。这说明了鲁迅对日记文体的极大兴趣,以及对日记文体特征的准确把握。当然他的后两种日记是写给别人看的,是文艺创作;只有第一种是“写给自己看的” 是“日记的正宗嫡派”[4]308。这二者之间肯定是大不相同的。“写给自己看的”意味着是与自己的内心交流对话,是最关乎自己的灵魂的。本文以鲁迅原生状态的日记作为讨论的主要对象。

事实上,《鲁迅日记》是超出读者的阅读期待的。鲁迅写给自己的日记纯粹是“流水账式”的,完全没有郁达夫等现代作家日记的趣味。如果我们的关注点仅停留在《鲁迅日记》的表层文字,肯定会觉得味同嚼蜡,无法卒读。鲁迅在《马上日记·豫序》中说他的日记“写的是信札往来,银钱收付,无所谓真面目,更无所谓真假。例如:“二月二日晴,得A信;B来。三月三日雨,收C校薪水X元,复D信。一行满了,然而还有事,因为纸张也颇可惜,便将后来的事写入前一天的空白中。总而言之:是不很可靠的。但我以为B来是在二月一日,或者二月二,其实不甚有关系,即便不写也无妨;而实际上,不写的时候也常有……”[4]308其实,在现存《鲁迅日记》手稿中,并未发现倒填日月的痕迹,只不过确实记录的是信札往来,银钱收付之类的事情。许广平关于鲁迅日记也有详细说明:“日记虽然‘写的是信札往来’,有时也不全写,例如很托熟时常来往的人,和他通信,日记里是不大找得到的,《两地书》的信札往来,日记就不尽写出。又如有关政治的人物和他通信或见面时,他也不一定写在日记里。这理由很简单,自然是防到文字狱发生时的不便。至于‘银钱收付’,据我观察所得,付出方面,倒不一定记载,而收入以及别人归还的,就比较不大肯遗漏。这缘故大约是付给人的,并没有以债主自居的态度,不必斤斤于账目。所以有时同是一人,并不见写出付欵年月数目,而等到归还,就总写出的了。因此我们可以得一概念,他的日记写的大约是不大不小的事。太大了,太有关系了,不愿意写出,太小了,没有什么关系了,也不愿意写出。”[5]59许广平的解释除了让我们看到了鲁迅性格中慷慨善良的一面,更让我们看到鲁迅记日记并不是率性地涂鸦,而是一种理性的行动。有很多人强调,鲁迅把记日记的重点放在书信往来、银钱收付上,是恶劣的社会环境使然。这种思维路向,恰恰遮蔽了对鲁迅思想性格的发现和再认识。

鲁迅日记的显著特点是,只记述与日常生活有关的事宜,而丝毫不涉及社会时政的内容。也就是说当时社会发生的众多重大事件,在鲁迅日记中见不到任何的反响,这与其他作家的日记有着很大差异。如五四运动期间的鲁迅日记:

(五月)四日 昙。星期休息。徐吉轩为父设奠,上午赴吊并赙三元。下午孙福源君来。刘半农来,交与书籍二册,是丸善寄来者。

(六月)三日 晴,下午昙。同徐吉轩往护国寺一带看屋,晚大风一陈后小雨。

鲁迅当时任职于北洋军阀政府教育部,身处于五四运动的中心,而日记中没有留下任何有关记录。再看1927年“四·一二政变”,鲁迅日记载:

(四月)十二日 晴,午后骤雨一陈即霁。

而郁达夫日记对“四·一二政变”的记载是:

1927年4月12日 ……天气很好,午前伏处在家里,心里很不舒服,窗外的枪声时断时续,大约此番缴械冲突须持续到一昼夜以上,我颇悔昨晚不去南站,否则此刻已在沪杭道上了。

午后去访友人,谈及此番蒋介石的高压政策,大家都是敢怒不敢言。……

1927年4月22日 ……蒋介石居然和左派分裂了。南京成立了他个人的政府,有李石曾、吴稚晖帮他的忙,可恨的右派,使我们中国的国民革命不得不中途废止了。……

不仅是不记录社会时政,鲁迅日记中也极少见内心情感的流露。鲁迅是一个常以超人的毅力将自己内心的矛盾痛苦和紧张感压抑到灵魂最深处的人,看他的日记,这一印象也特别强烈。这里我们来看鲁迅日记中关于“弟兄失和”的记录。鲁迅与其弟周作人自幼年起就感情深厚,心灵相通,志趣相投。自鲁迅赴京任事以后,5年间和周作人的通信,各人都在300封以上。鲁迅不但与周作人书信往来,还亲自向北大校长蔡元培推荐,使得周作人有机会到北京工作。鲁迅在北京又与兄弟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一起经历五四新文化运动。这种友好的关系一直持续到1923年的上半年。然而1923年7月14日,鲁迅和周作人的妻子羽太信子发生了一次严重的冲突,随之和周作人闹翻了。究竟是什么事情使鲁迅和周作人夫妇之间产生矛盾,到现在还是个谜。不过弟兄俩从此绝交却是事实。鲁迅为此深受伤害,他搬出了兄弟聚居的八道湾十一号,另觅屋居住,并且大病一场,连续十几天发烧、咳嗽,还吐了血。对于这样的内心创痛,鲁迅在自己的日记没有任何记载。他仅仅在7月14日的日记中写下一句话:“是夜始改在自室吃饭,自具一肴,此可记也。”

鲁迅对政治生活的重大事件在日记中不予记载,并不说明他害怕反动势力的迫害(许广平称为“文字狱”)。众所周知,鲁迅在自己的小说、诗歌、杂文等各种形式的文艺创作中,对黑暗势力的种种倒行逆施都进行了猛烈的公开谴责。公开场合的指责都不怕,还会害怕在日记中记下这一切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那鲁迅在日记中对政治事件失语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兄弟失和”的阴影整整地影响了鲁迅的后半生,7月14日日记中的“此可记也”这4个字就足以说明此事在鲁迅的心目中占据何等重要的地位。既然如此,为什么鲁迅又不愿在日记中流露半点痛苦的情绪呢?用“家丑不可外扬”似乎很难自圆其说。因为鲁迅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从没打算拿出来示人。再者说,与许广平女士恋爱的书信他都敢公开发表,这事又算什么呢?

我认为,要想揭开鲁迅日记的这些谜团,必须探究鲁迅最真实的思想和灵魂状态。否则一切解释都是似是而非的。因为正如鲁迅所说,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是最靠近其内心深处的,最能够反映他的潜意识状态的文本。

二、对虚无的体认与反抗

在探讨鲁迅的日记与其思想精神的关系之前,我们首先来分析一下鲁迅的真实观。鲁迅非常看重日记的真实性,这体现在两篇文章中,一是《怎样写——夜记之一》,一是《孔另境编〈当代文人尺牍钞〉序》。在《怎样写》中,他以《越缦堂日记》为例,专门对日记和小说的真实性特征作出分析:

《越缦堂日记》近来已极风行了,我看了却总觉得他每次要留给我一点很不舒服的东西。为什么呢?一是钞上谕。大概是受了何焯的故事的影响的,他提防有一天要蒙“御览”。二是许多墨涂。写了尚且涂去,该有许多不写的罢?三是早给人家看,钞,自以为一部著作了。我觉得从中看不见李慈铭的心,却时时看到一些做作,仿佛受了欺骗。翻翻一部小说,虽是很荒唐,浅陋,不合理,倒从来不起这样的感觉的。

鲁迅先生的结论是宁要小说中的“假中见真”,而不要日记的“真中见假”:

幻灭之来,多不在假中见真,而在真中见假。日记体,书简体,写起来也许便当得多罢,但也极容易起幻灭之感;而一起则大抵很厉害,因为它起先模样装得真。[6]24

鲁迅还曾将日记和书信并论,更形象地说明日记因“隐身听者”的存在而难以避免的文饰倾向。他说:

日记或书信,是向来有些读者的。先前是在看朝章国故,丽句清词,如何抑扬,怎样请托,于是害得名人连写日记和信也不敢随随便便。……

一个人言行,总有一部分愿意别人知道,或者不妨给别人知道,但有一部分则不然。然而一个人的脾气,又偏爱知道别人不肯给人知道的一部分。……这并非等于窥探门缝,意在发人阴私,实在是因为要知道这人的全般,就是从不经意处,看出这人——社会的一分子的真实。……

写信固然比较随便,然而做作惯了的,仍不免带些惯性,别人以为他这回是赤条条的上场了罢,他其实还是穿着肉色紧身小衫裤,甚至于用了平常绝不应用的奶罩。话虽如此,比起峨冠博带的时候来,这一回可究竟较近于真实。所以从作家的日记或尺牍上,往往能得到比看他的作品更其明晰的意见,也就是他自己的简洁的注释。不过也不能十分当真。有些作者,是连账簿也用心机的,叔本华记账就用梵文,不愿意别人明白。[7]414-415

鲁迅对日记真实性有如此精到的认识,应该是与他的阅读和写作体验有直接关系。鲁迅自己就有用于发表的和写给自己看的两种日记。用于发表的日记因为要面向读者,进入公共空间,自然在写作时有很多文饰和隐讳,与内心的真实状态相差较大;而写给自己看的日记,鲁迅是绝不肯轻易示人的,生前也没有任何出版的想法,因此可以说是反映了鲁迅的主观真实思想,是鲁迅思想观念的真实流露。如果说那些“流水账式”的日记只是鲁迅闲来无事的碎笔,与自己的生命存在无涉,那他不可能从1912年5月到北平时起,一直记到临逝世的前一天而不间断。“偶尔因为特别事故,如‘一·二八’战事发生,只身出走,中间经历了一个多月,待到市面稍稍平静,重回旧寓之后,他才能拿笔补记,记虽简略,奇怪他就有本事逐天的排列回忆起来,一些不错,看了真令人惊服的。”[5]58再说这样的日记应该没有任何不可告人之处,而当鲁迅生前知晓有人偷看他的日记却气愤异常,足见日记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和价值。正如许广平所说:“这日记是最真不过的了。”[5]59

我们知道,鲁迅的灵魂中潜藏着深重的虚无感。对启蒙事业的悲观和失望,对骨肉亲情的幻灭,尼采哲学的影响以及骨子里根深蒂固的怀疑精神,都可能是他产生虚无感的直接原因。譬如早在《新生》流产时,鲁迅就“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而“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6]455。1920年,“五四”学潮发生一年多了,他还这样说:“比年以来,国内不靖,影响及于学界,纷扰已经一年。世之守旧者,以为此事实为乱源;而维新者则又赞扬甚至。全国学生,或被称为祸萌,或被誉为志士;然由仆观之,则于中国实无何种影响,仅是一时之现象而已;谓之志士固过誉,谓之乱萌,亦甚冤也。”[8]369《野草》是人们公认的鲁迅隐秘的内心世界最充分和最深入的展示。在《野草·希望》中,鲁迅明确说出了自己彻底的幻灭:“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而这些都空虚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9]鲁迅甚至在给许广平的信中直接说:“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8]20

可以说,由于私人情感生活的困境和社会性生存价值的渺茫,鲁迅的灵魂一直都为一种绝望、幻灭和虚无所包围、所纠缠。但他又“不愿将自己的思想,传染给别人”。正如他在《两地书·二四》所说:“我为自己和为别人的设想,是两样的。所以者何,就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但究竟是否真确,又不得而知,所以只能在自身试验,不敢邀请别人。”[8]79对于日记文体的写作,鲁迅区分了为自己的和为别人的两种。写给别人看的3篇《马上日记》内容丰富多彩,而写给自己的日记只记单调的生活琐事。其实在鲁迅的内心深处中,他认为只有这些生活琐事是真实的,表明自己还在生活着,还与这个世界保持着联系。其他的一切都是虚无的或无聊的,没有任何书写的意义和价值。一句话,鲁迅日记中枯燥单调的生活事件的陈述,是他灵魂中无法完全排遣的绝望和虚妄意识的折射和反映。

接下来,我们要追问的是这种日记写作活动本身对于鲁迅有什么意义?鲁迅坚持记私人日记,历经20年而不辍,且风格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作为一种习惯,我们可以感到的是他超于常人的毅力和坚持,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值得深究的地方。但是考察一些极端条件下的情况,也就是说,考虑到鲁迅在疾病、暮年特别是死亡的威胁状态下仍然顽强坚持记日记的行动,我们或许会发现更深层次的问题。许广平曾经提到过鲁迅疾病沉重时所处的那种“无欲望状态”:“成天靠着藤躺椅,不言不食,随便什么东西,勉强呷一两口就不要了”,后来“情状更不佳,无论牛奶,桔子水等通通不要食,真是危急万状的样子”,然而,“他仍然每天支持住不断他的日记”[5]13。除了偶然或短期的间断外,鲁迅将日记一直坚持写到了逝世的前一天。1936年10月18日的日记记载实际上只有五个字:“十八日 星期。”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天即10月18日的日记也是鲁迅的绝笔,虽然它只是五个字,而且看来又似乎毫无意思。仔细想来,虽然最后一天日记的内容没有什么有效信息,但这一行为本身却是足以引起我们重视的事件。正如吴俊先生在其著作《鲁迅个性心理研究》中所说:“鲁迅是这样一个热烈、躁动和不安定的人,即使是在他的所谓‘无欲望状态’中,只要鲁迅还活着,只要他的生命还在继续,只要他还有意识活动,他就一刻也不会安宁,一点也不会停顿。如果疾病迫使他无法行动,那么他的精神和他的心灵则仍将活动,甚至比身体能够行动时更富有一种活动的欲望。我认为这种心灵的或心理的因素才是鲁迅坚持将日记记到最后一天的根本动因,也是他对于躯体的‘无欲望状态’精神、心灵和生命本质的反抗。”[10]吴俊先生得出的结论是:鲁迅先生大病之中坚持记日记是“投射着他的生命意识”象征性的行为。如果吴俊先生的观点能成立,那么我们更自然而然地想到,其实鲁迅一生从不间断写日记的活动,更是他的生命意志的体现。沉重的疾病固然伤害了鲁迅晚年的健康,使他处于“无欲望”状态;其实早在他身强力壮的时候,他已经被虚无和幻灭的精神状态包围着。这种对人生的无意义和无价值感,更早就决定了他人生的“无欲望”状态。鲁迅的可贵之处却在于,他的理性并没有沉睡,他要寻找生存的支点,确证自己主体的存在,不让自己跌入虚无的深渊。记日记的活动在某种程度上符合了这种主体的精神需要,因此才有这样历经二十年而不辍的执著的行动。我们可以肯定地说,鲁迅潜意识中把写日记当成了一种生命存在的标志和体验,一种反抗绝望与虚无的人生仪式。

写到这里,很自然地让人想起了法国思想家、文学评论家莫里斯·布朗肖。他在分析西方现代作家的日记写作时曾说:“日记往往是由作家在作品中所遭遇的孤独所引起的恐惧和焦虑写成的。求助于日记表明,写日记的人不愿放弃实实在在的、一天接一天过日子的那种幸福、惬意。日记使写作的活动立足于时间,立足于有日期记载因而受日期保护的每日的卑微琐事之中。也许,日记所述并非肺腑之言,也许日记所讲的东西欠真实,然而诉说的是事情,这乃是尘世中的种种事务、事端、交易,属于一种积极的现时,也许毫无任何绵延的意义,但却是无返回的,即那种超越自身事情的努力,它走向明天,并永远向着明天。”[11]这段话也许有助于我们对鲁迅日记的理解。其实,鲁迅先生也说过类似的话。还是在经历那场大病的“无欲望状态”之后某天,身体状况略微好转,他半夜醒来,看见“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我开始觉得自己更切实了,我有动作的欲望”[7]601。这难道不是他内心里试图通过抓住熟悉的日常生活以抗争现世和生存的黑暗与虚无的最明确的暗示和象征吗?

三、日记文体与现代性意识

现代性概念是对“近代以来随着宗教改革、工业革命、启蒙运动而出现的现代社会的一种描述”[12]。现代性在20世纪的中国语境中直接呈现为两个问题:一是个人的存在意义问题,二是建立民族国家的问题。现代知识分子对这两个问题的思考和表述即为个人话语和民族国家话语。自从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之后,西方人体会着最大的价值虚无,面对着没有意义的世界,他们必须为自己的生存找寻意义。中国现代知识分子虽然没有西方人那样强烈的宗教信仰,但是在近代文明的冲击之下,传统的安身立命的价值体系丧失殆尽,他们遭遇着与西方人同样的虚无感。在东方落后国家,现代化进程中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建立民族国家的问题。先进的知识分子作为启蒙者和社会的良心,他们考虑的是民族和国家的命运和前途,因而往往成为民族国家的代言人。质言之,中国现代知识分子面临着双重处境:一方面要为自己寻找安身立命之本,一方面要为民族国家承担起历史责任。日记文体正是在此基点上与现代性问题紧密联系起来的。

鲁迅直面着生存的真实,深味着人生的虚无。面对虚无,他又试图抓到什么。日记无疑是书写这种个人体验的文本。另一方面,作为典型的启蒙者,民族国家又为他的生存提供了意义场。鲁迅把对这种意义的书写让渡给小说、杂文等其他文体。日记与其他文体被赋予了不同的功能内涵,典型地体现了鲁迅挣扎于有意义与无意义之间的生命真实。有人说,中国传统文人往往存在两套写作话语:一套对外,文采飞扬;一套对内,严谨理性。鲁迅亦不例外,鲁迅日记是他的内心话语,是他精神存在的一种方式,也是他以个人化的形式所作的自我叙写。鲁迅日记体现着他对个体生命的思考和对现世存在的体验,也是他对现代性问题的一种回应和探索。鲁迅的私人日记应该和他的《野草》《两地书》等一样,以本体论的地位进入我们的研究视野,而不应该仅仅作为其他文本的补充资料而存在。鲁迅是有强烈文体意识的作家。他对日记文体的选择或者创建,所涉及到的并不仅仅是一个形式体制的问题,而与其文化身份的自我认同、话语方式的个人兴趣等密切相关。“艺术家们选择什么样的形式,如何运用某种形式,都不是与思想意识无关的小事。形式的选择与运用往往反映了时代的、阶级的意识形态,也充分地体现了艺术家个人的感知现实生活的方式和对生活的认识的深度和广度。”[13]

与鲁迅不同,胡适是位典型的乐观主义者,对人生意义的追问在他不成其为问题,因此日记成为他表达民族国家话语的最便利的方式。而对于郁达夫来说,个人存在意义与民族国家建立这两个问题是纠缠在一起的,因此他的日记既有对人生意义的追寻,又有对建立民族国家的渴望。吴宓崇尚新人文主义,其日记中集中体现着其用传统来解决现代性问题的渴望与困惑。詹明信说:“第三世界的文本,甚至那些看起来好像是关于个人和力比多趋力的文本,总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来透射一种政治:关于个人命运的故事包含着第三世界的大众文化和社会受到冲击的寓言。”[14]这似乎也是大多数现代作家日记的共同特征。对现代性不同的体认和把握方式,应该是鲁迅日记迥异于其他现代作家日记的根本原因。

[1]彭定安.鲁迅学导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51.

[2]陈漱渝.时代的剪影 生活的实录[J].鲁迅研究月刊,1998(6):28-30.

[3]顾农.鲁迅先生的三种日记[EB/OL]. (2008-04-20)[2017-04-10].http://news.guoxue.com/article.php?articleid=10355.

[4]鲁迅.鲁迅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5]许广平.十年携手共艰危[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6]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7]鲁迅.鲁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8]鲁迅.鲁迅全集:第1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9]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77.

[10]吴俊.鲁迅个性心理研究[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193.

[11]莫里斯·布朗肖.文学空间[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11.

[12]李茂增.现代性与小说形式[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8:16.

[13]童庆炳.文体与文体的创造[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292.

[14]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429.

TheUniquePresentationofInnerDiscourse—On the Connotation and Form of Luxun’s Diary

ZHANG Gao-jie

(LuoyangCampusofthePLAInformationEngineeringUniversity,luoyang471003,China)

Luxun’s Diary is an extremely sketchy yet systematic narrative text in which Luxun neither recorded the external social environment nor revealed his genuine feelings, which is different from the normal keeping of diary and also against the reader’s reading expectations. In fact, there is the complex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superficial discourse form and deep subject spirit of the writer in “Luxun’s Diary”. Luxun’s Diary, holding on the diary style firmly and being the text “written for himself to read”, reveals his true inner-world of despair and nihility toward the world. And what is valuable in Luxun lies in that he fight against nihility to affirm his subjective existence by depending on diary writing.

Luxun’s Diary; fighting against nihility; stylistic awareness

I206.6

A

10.15926/j.cnki.hkdsk.2017.05.007

1672-3910(2017)05-0034-06

2017-03-10

张高杰(1972— ),男,河南固始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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