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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蜕变中底层尊严的诉求与失落
——论于怀岸的《青年结》

2017-02-23

关键词:底层湘西生活

罗 冬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长沙 410205)

时代蜕变中底层尊严的诉求与失落
——论于怀岸的《青年结》

罗 冬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长沙 410205)

《青年结》以单纯直进的故事与朴实迅捷的叙述,写出了底层命运的艰涩,也写出了当下社会生态的严峻。主要人物形象赵大春身上最为鲜明突出的意识是对自我尊严的维护,但因自我与时代的种种问题,让他的诉求失落。这种失落蕴藏着深沉的悲剧意蕴。

于怀岸;《青年结》;底层尊严

作为生于湘西、长于湘西的作家,于怀岸的创作自然与湘西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但很有意味的是,他并不像沈从文那样执着于湘西淳朴人性与边地风情的表现,也不像孙健忠那样瞩目时代发展中乡土新变的书写,而是以严峻的目光凝视着湘西世界的蒙昧与落后、问题与矛盾。在《断魂岭》《白夜》《放牧田园》《一颗子弹有多重》等作品中,于怀岸围绕“猫庄”塑造了一个滞后贫乏、苦难深沉的湘西世界。出版于2010年的《青年结》,可说依然延续着他的一贯的审美取向,但从题材到主题,从形象塑造到叙事风格,却又表现出了诸多的新变。

整体来看,《青年结》是典型的底层叙事,但它与一般底层叙事不同,文本中没有为草根阶层设置苦尽甘来的人生谎话,也未曾给予他们粗糙人生以无端由来的温暖和抚慰,而是以单线直进的线索与朴实迅捷的叙述,写出了他们命运的苦难沉重与蹇劣艰涩,也以严峻的立场写出了当下社会生态的问题与矛盾、弊病与乱象。

与以大跨度的历史时空为基本构架的长篇小说不同,《青年结》没有历史的纵深感,却有着极为开阔的生活界面。从湘西到南方,从乡村到城市,《青年结》联接起了大半个中国的社会面貌与基本状况。就其涉及的人群来看,它包括了当下社会的各个阶层。就整体来看,作品通过猫庄青年赵大春的命运,表现了底层草根生存的严峻与紧张。这种严峻与紧张,最为鲜明地体现在物质的贫困让底层个体无从改变自我的命运之上。

农村,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落后与贫穷。如何改变贫穷、重造命运,勤劳与知识无疑是其最为基本的依托,但在《青年结》中,命运的残酷与生活的无情最终让这种依托沉重地失落。作为农家子弟,赵大春天资聪颖,学习用功,成绩更是出类拔萃。他是当年全县高考的理科状元,考上了理想的大学,但数目不菲的学费如磐石般沉重地压在了他和父亲赵强的身上。烟叶的贱卖,父亲赵强的失足悬崖,让他无法凑足学费而被迫辍学。进入城市打工,他因欠缺文化与技术,只能从事保安、拉料员、加料员这类收入微薄的职业。更为悲惨的是,一次偶然的事故让他失去了右手,也让他失去了留在城市的可能。万般无奈下,他铤而走险刺伤仑老板,并返回猫庄。

非但赵大春,孙小波、石秀萍、贾春燕、尚艳艳等人同样也是因为贫穷而告别乡土,渴望在城市中找到财富与人生的转机的底层草根。因为各种主客观原因,他们也同样失去了自我:要么成为富人的玩物,要么成为奔走的奴仆,要么成为赚钱的工具。他们没有生命的尊严,也没有人生的理想。与上述离开土地进入城市的人们不同,陈晓康、赵强、陈伯平是土地的坚守者,但他们的生活同样是贫穷而艰辛的。陈晓康原本可以继续求学,但因为家庭贫穷而辍学,最终只能掩埋起自己的大学梦想;赵强与陈伯平勤劳节俭,但辛辛苦苦的操劳却无法满足日常的开销,两人都因过度劳累而惨死。同为烟农的赵小飞、赵志明、陈二龙、田文武等人虽然没有赵大春那样不幸与悲惨,但他们同样要面对物质的困窘和人生的无望,只是这种困窘与无望未在显性层面呈现而已。这种未曾放置文本中心的表现,并不是没有表现。其在喻示着底层草根生活可能性空间狭小的同时,也揭示出底层草根精神及心理的弊病与症结的普遍性。这种精神及心理的弊病与症结也是他们生存生态残酷与紧张的重要原因之一。底层民众因长期处于社会底层,物质的贫困、工作的辛劳与社会地位的卑微让他们不得不将人生诉求降低到最低限度,久而久之,他们身上就有了安于现状、短视狭隘、麻木健忘、隐忍自私、简单粗暴等种种缺点。当他们将自我的生活降至到最低点之时,他们不仅不能意识到生命的尊严与生活的意义,更是对自我的牺牲与付出麻木不仁,即使抗争也是那样的简单而直接,缺少应有的理性与高远的指向。这一点在赵强、陈伯平、陈晓康、张小波、赵一民等人身上有所体现,在赵大春身上也有所体现。赵大春主动放弃深造机会,供养妹妹上学,反抗王有德、王有道,刺伤仑老板等,有着其合理与可贵的一面,但打工后得过且过的生活态度,过多纠缠于个人恩怨的精神心理,过于简单粗暴的抗争方式等,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其自我的生存困境与命运悲剧。

物质的贫困与精神的症结,让草根阶层生存态势紧张而严峻,而基层官员的腐败与蛮横、企业主残酷的剥削与掠夺,更是恶化了阶层生活空间的社会生态。《青年结》分为三部,就其人物生存空间来看,乡村与都市的区间极为鲜明。无论是湘西猫庄,还是南方城市,社会生态都极为严峻。猫庄中,基层官员凭借权力肆意支配着乡村的经济与人事。烟站站长王有德随意设定烤烟的等级,以权谋私,以次充好,飞扬跋扈,蛮横无理。非但如此,他还假借政府名义设置关卡,控制烤烟的自由流通。他作为基层官员,完全忘记了为人民服务的职责,凭借手中掌握的权力,作威作福,肆意妄为,整个就是一副唯我独尊的“土霸王”形象。基层政权中的这种腐败,让原本近于赤贫状态的乡民不堪重负。

湘西猫庄的社会生态因乡村基层权力把持者的强横霸道而恶化,南方城市虽有着繁荣的经济与众多的就业机会,但生存生态同样不容乐观。与湘西猫庄基层权力把持者凭借权力巧取豪夺不同,南方企业主主要是通过雇佣关系对草根阶层进行剥削和压迫。作为打工仔的赵大春、孙小波、老胡等不仅要承受恶劣的工作环境、繁重的工作强度,还没有任何人格尊严可言。企业主不仅可以随时解雇他们,还常常对他们进行辱骂与毒打。非但如此,企业主还经常威逼利诱女职员,让其成为渔猎的对象。贾春燕、石秀萍都惨遭林志豪的蹂躏,尚艳艳也差点被老色凌辱。也正是在宏鑫塑料厂,高强度劳动让赵大春不堪重负,仑老板的粗暴让其在慌乱中失手造成了工伤。市场经济的发展,让农民获得了就业机会,但一些企业主凭借金钱肆意践踏他们的人格尊严,让他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青年结》的故事并不曲折,线索也较单纯,但其人物谱系却较为完整,可说囊括了中国社会的各个阶层。从底层农民到政府官员,从小商贩到企业主,从打工仔到大学生……在上述人物谱系中,赵大春无疑是《青年结》中最为成功的人物形象,他的出现让整个作品具备了一种特有的美学品质,他身上强烈而原初的平等意识、执著坚韧的抗争意志给读者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

当王有德将他和父亲精心烤制的烟叶踢落到水中的时候,他奋起反抗,将王有德打倒在地;在见到贾春燕父亲来找寻自己女儿时,良知让他帮助可怜的老人;当林志豪辱骂他时,他会以强力表明自我的尊严;在宏鑫塑料厂失去了右臂后,他毅然将羞辱他的仑老板刺伤。在赵大春的短暂而不幸的一生中,虽说贫穷阻遏了他改变命运的途程,但没有让他异化畸形。他身上散发着强烈而鲜明的平等意识与尊严意识。这种意识是人类最为原初的意识,它一边与赵大春热血沸腾的生命相联接,一边与湘西地域文化中那种“自然人性”相关联。在赵大春身上,我们可以见到沈从文笔下虎雏(《虎雏》)、贵生(《贵生》)的影子。

在苦难命运前,赵大春一面苦苦维持着卑微的生计,一面则勉力维护着生命的尊严。虽说有的论者认为“赵大春从一开始与乡长弟弟王有德结怨到最终枪杀王有道,显然是一个‘复仇模式’的结构框架。[1]”但这种复仇并不如《三王墓》《赵氏孤儿》《窦娥冤》那样指向道德值域与轮回宿命,也不是如《铸剑》《伍子胥》《复仇》那样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与哲学意蕴,它指向的是人类对正义的原初渴望与生命尊严的维护。复仇,“它的根子是扎在自卫的本能里,扎在推动动物和人进行抵抗的需要中,当他们受到打击时就会不自觉地予以回击。”[2]每当受到他人的欺侮与攻击时,赵大春都会唤起自我的抗争意志予以回击,这种回击是个体生命维护自我生存的原则,也是人性最为直接真实的体现。虽然说赵大春再度回到湘西猫庄后与王有德、王有道兄弟的斗争有着个人恩怨的因素,但我们很难说作者是在表现一种简单的私人恩怨纠葛。恰恰相反,作者着力表现的是一种原初性的生命意识、一种植根于人类血性精神中的尊严与自卫的本能。被警察逮捕后,赵大春断臂自残,忍着巨大的痛苦奋力挣脱狼牙铐,枪杀王有道后开枪自杀,显示出一种超乎寻常的生命意志。或许他的行为很难纳入到一般的个性解放与启蒙理性的范畴,也没有遵循现代法治的正当程序,直接粗暴,且带有原始本能色彩,但它有着美学的激情与艺术的魅力。我们看到,在赵大春身上所激荡的是一种源自草根底层最为朴素而宏深的生命意识、一种期望人格平等的强烈愿望。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见到,文本在塑造赵大春这一形象时,极为突出地表现了赵大春身上那种原初的血性意志与抗争本能,因而使赵大春这一主要形象有着某种简单与片面的嫌疑。也许正是为了排除这种嫌疑,文本在表现赵大春最为主要的性格特征时,也有意在叙事中展示他性格的复杂性与多样性。赵大春有着可贵的正义感与良知,因此他会帮助寻找女儿的可怜的老人,会帮助被老色纠缠的尚艳艳。他有着浓厚的乡土情义,有着群体发展的理念,因此他会捐钱维修村小,带领大家打“天眼”,改造水利。他精明缜密。在揭发王有德、王有道等人乱摊派、贪污返回款之时,他会将事实通过传单的方式散播,引起大家的充分关注;在选举村长之时,他会抓住大家所关心的问题,顺利地获得大家的信任。他务本求实,在当选村长后,他组织村民开展农田水利的改造,在改造过程中更是指挥得当、身先士卒。这些描写,既丰富了人物形象的性格,也体现出作者在塑造人物形象时注意了人物命运发展与人物性格之间的有机关联。虽然赵大春无法完成改造“天眼”的工程,并匆匆地结束了自己的人生,但他的命运却有着极为丰富的悲剧意蕴。“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3],它产生于时代的必然要求和这要求不可能实现之间的冲突。由此来看,赵大春的悲剧有着他自身的原因,也有着时代与社会的原因,他的失败和毁灭让人们不能不正视社会现实中的种种矛盾与问题。

于怀岸曾说:“与这个强大世界对抗的最好办法,就是建造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虚构的世界。”[4]于怀岸虚构的世界既不抽象,也不诡异;既不是唯美颓废的自我梦呓,也不是天马行空的诗性浪漫;它有着极具质感的生活,也有着严峻批判的立场。可以说于怀岸在《青年结》中所遵循的是现实主义的美学原则而非其它。

作为新世纪的作品,《青年结》没有所谓复杂缜密的结构,也没有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的气息,而是给人一种超乎寻常的朴素与真诚、坚固与厚实。这种朴素与真诚、坚固与真实来自作者所遵循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更源自于他对于底层生活的熟悉。作品在叙写烟农生活的时候,并不是仅仅将“烤烟”设置为一个空泛的能指,而是具体细致地叙写了“烤烟”的整个过程。从打烟叶、运烟叶、编织入竿到烤房上炕,从小火期到变黄期、定色期、大火期,叙述是如此的从容有度、要言不烦。这种叙述不仅表现了作者对烟农生活的熟悉,更表现出作者对劳动生活的深情和热爱。赵大春离开湘西猫庄进入到南方都市后,其工作不断变化,但叙述者的笔触却始终与底层劳动血肉相连。可以说,于怀岸当年南下打工的生活经历成为了他创作的绝佳题材,也让他的创作有着一般底层写作所没有的本色与质感。

于怀岸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与生活经验,但他在叙写生活之时,并没有照搬日常生活,也没有跟在生活之后亦步亦趋,而是对生活进行了精心的提炼与改造。对生活提炼与改造的方式有多种,在其中生成波澜演化矛盾无疑是最为基本的方式。这样原本自然散漫的生活也就被组织起来,成为人物性格的展示平台与情节推进的动力,作品也在这种矛盾与冲突中具有了应有的审美张力。当赵大春考上理想的大学时,学费却成了横亘其求学路上的难题;当烤烟成为全家的希望之时,王友德的恶意压制又让希望破灭;当工价不菲的保安工作让赵大春生活渐有保障时,却因同情寻女老人失去了工作失去了手臂;当顺利当选村长,成功揭露王有道等人摊派过期化肥、贪污烟农返回款时,没想到王有道等人却意外得到其刺伤仑老板的信息让其身陷囹圄……正是这种绵延不断的矛盾让生活具有了审美的张力,并让赵大春的命运朝着“毁灭”的结局推进。最终,赵大春不得不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目的,开枪打死了王有道,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所有矛盾冲突也到此走向高潮,情节到此戛然而止,给读者留下无限的余味。

与那种借助历史跨度来获取内涵的丰富性与厚重感的作品不同,《青年结》的时间跨度不大。与那种借助多重线索的交织来展示复杂性与深刻性的作品不同,《青年结》有着一种朴素明朗之美。这种朴素朗然之美首先来自作品迅捷朴素的叙事。前面说过作品中处处有着矛盾与冲突,这种矛盾与冲突都被叙事者组接在赵大春的命运之上,线索单一且明晰,情节在青春激情和抗争意志的推动下直进前行,迅捷明朗,毫无芜杂错乱之感。赵大春高考完返回猫庄——反抗后离开猫庄南下——抗争后返回猫庄——再度反抗,场景转换自然,叙述开朗疏阔、单纯自然,让整个作品有着一种在当下文学中所少有的朴素之美。

同时,这种朴素明朗之美还来自作品的语言。于怀岸的语言不是精雕细琢,而是偏于精细柔弱;不是新锐超前,而是散发着浓郁生活气息。具体来看,它的语言是底层劳动者的语言。他作品中的人物赵大春、王有道、孙一波等的语言几近于日常口语,自然通俗。人物语言如此,其叙事语言也少书卷气息,如同日常生活中的大白话。同时,作品中的语言还带有湘西独特的地域色彩,如“石磨不推,不会自己转起来”“角色卵”“双摸天”“鬼讲”等等,无不是具有湘西地域色彩的方言。

当然,《青年结》并非没有瑕疵,比如,叙事上它有着单线直进的简便与迅捷,却难于将当下生活中多样复杂的矛盾予以整体把握,因而在生活与人性的深入把握上也就有所欠缺;它在内容上有着集中紧凑的特点,但对鞋厂老板林志豪人生经历的叙述等一些情节片断与作品的主题关联不大,显得有些游离,等等。总而言之,这部作品并非是于怀岸的巅峰之作,但它是底层叙事的真诚声音,也是于怀岸执著求索留下的不可漠视的足迹。

[1] 赵 勇.底层悲惨世界的有力呈现[M]//于怀岸.青年结.北京:金城出版社,2010:283.

[2] 拉法格.思想起源论[M].王子野,译.北京:三联书店,1963:67.

[3] 鲁 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M]//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92-193.

[4] 于怀岸.用虚构与世界对抗[J].理论与创作,2008(5):77.

责任编辑:黄声波

DignityAppealandLossoftheUnderclassintheDevelopmentofTimes:OnYuHuai’an’sYouthKnot

LUODo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Hunan First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410205,China)

Based on simple story and straightforward narration, theYouthKnotwrote about the sufferings and misfortunes of the underclass,as well as the grim of current social ecology. The most striking and prominent consciousness of the main character Zhao Dachun is the maintenance of self dignity, but because of the problems of the self and the times, his appeal is lost. This loss contains deep tragic implications.

Yu Huai’an;YouthKnot;dignity of the underclass

10.3969/j.issn.1674-117X.2017.05.004

2017-05-25

罗 冬(1973-),女,湖南醴陵人,湖南第一师范学院讲师,硕士,研究方向为外国文学与湖南现当代作家。

I207.42

A

1674-117X(2017)05-001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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