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湘西世界的今生与前世
——论于怀岸的小说创作
2017-02-23龙永干
龙永干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长沙 410205 )
书写湘西世界的今生与前世
——论于怀岸的小说创作
龙永干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长沙 410205 )
于怀岸的文学世界建基于湘西的今生与前世。他以严峻深沉的笔触写出了当下湘西的粗陋与愚蒙,也对湘西人山外世界的求索与困窘给予了应有的关注与反思;同时,他借湘西“巫师”这一原始宗教的末代形态对历史蜕变进行了独特的表现,也借此对价值关涉涣散的现实投注了自我的忧患。
于怀岸;湘西;巫师;今生与前世
湘西,自古就是一块神秘蛮荒的化外之地,也是一个满蕴着光华的诗性国度。从屈原的浪漫之思到陶渊明的桃源梦想,从沈从文笔下优美健康的自然人性到孙健忠笔下时代蜕变中的悲欢离合……它一直都是中国文学进程中独特的一个部分。湘西,这一块神奇的土地赐予了于怀岸生命,也给他以心灵的牵系与诗性的召唤。从青春年少时的乡土书写到人到中年的历史回溯,从山村生活的愚昧盲动到时代蜕变的迷惘彷徨,于怀岸的文学世界总是聚焦于湘西儿女的命运与精神,总是瞩目湘西世界的前世与今生。他不仅踵武前人续写湘西世界的文学形象,更借助湘西世界的书写表现出自我对生命的体验与世界的感悟。
一
湘西,因其与众不同的民情风俗,得天独厚的自然景观,总能在书写者笔下或呈现出斑斓的色彩,或氤氲着浪漫的诗意。沈从文更是将其作为人性的希腊小庙得以建基的土壤,并将其所蕴藏的精神血脉与文化心理视为民族与国家重造的源头活水。但于怀岸笔下的湘西世界却无斑斓的色彩,也无浪漫的诗意,弥漫其中的是人性的冷硬与粗糙、生活的浊重与混沌。这种冷硬与浊重浑是湘西生活的现实,也是生于斯、长于斯的于怀岸的真切感受。
若就个人经历而言,生于1970年代的于怀岸的生活没有传奇也不曲折。从高考失利到南下打工,从偏僻乡村到沿海城市,从离开永顺再回到永顺,他的人生普通而平凡;但这种普通而平凡的人生却让他能够真切地展示底层湘西人生的种种样态,也让他能洞悉湘西生活的混沌与愚昧、坚守与迷惘。作为交通闭塞、文化落后的偏僻之地,湘西世界在时空悬隔的状态中可能呈现出飘渺而隐约的诗性,但一旦真实面对它时,其粗陋与贫乏、浊重与混沌也就显得格外的真切。这里有着重男轻女、漠视教育的陋习,有着看重物质、无视生命的蒙昧,有着暴力横行、本能充斥的蛮性……《屋里有个洞》中,李有东、周小群在男儿传宗接代意识的钳制下,为生一个男儿而陷入了生活的困境。吵闹、饥恶、劳累、紧张、恐怖让原本应该恬静的生活毫无可爱可言。《你该不该杀》中,猪脑壳陈二在屈辱与愤懑的冲击下,杀死了与妻子通奸的陆少华。虽说其中有着原始强力抗争的血性意识,但围观的众人则无不让人想起鲁迅笔下的种种“看客”的无聊与麻木,让人有一种难于呼吸的浊重。与这种麻木愚昧、混沌沉重的生活相对应,于怀岸更多地是表现本能欲望对生命控制与驱使时,那种近似于原始状态的人性的浊重与粗糙。《夜游者》《白夜》《放牧田园》《幻影》等作品就是在表现湘西生命因过多地受制于自然本能而混沌颟顸的生活状态。
《夜游者》中,退休乡村教师谢家旺和寨子里的多个女人都有着性爱关系。他与年轻女教师,与赵秀秀、廖红梅、苏小妹之间的爱欲,并不是婚外情感的发展,也不是身体的占有的强制性,而只是出于身体的基本的需要。这里没有道德清规的约束,也没有正常爱情的成分,它纯粹只是表现一种源自身体本能的需要,但底层生活的匮乏与生命的粗糙混沌由此可见一斑。本能成了生活中的重要因素,但将满足本能的需求作为人生的一切,那么生活也就因此会黯然。《白夜》中,乡村少年的偷鸡摸狗、游手好闲,乃至胡作非为,让先前被人们所称道的“自然人性”在其迫近的真实情境中展示出野蛮与狂乱的一面。黄鳝、泥鳅、臭鱼和“我”,个个青春年少,但浑身上下并没有点滴积极上进、浪漫天真的青春色彩,而是充满着蛮性精神与流氓习气;他们四个人将整个宁静的村庄搅和得一塌糊涂。非但如此,他们更在自然本能的驱使下走向了罪恶的深渊。虽然最终黄鳝、泥鳅、臭鱼因想去强暴王小娥而被“三只手”劈杀,但乡村生活的枯燥与空虚、人性的野蛮与混沌,让人们见到了湘西生活“自然人性”中所混杂的破坏性与盲动性的一面。与《白夜》相似,《幻影》同样是写青年在本能驱使下而陷入了“偷窥”的梦魇之中。少年三货在黑夜里无法驾驭本能冲动的驱遣,偷窥女子洗浴来满足性的渴望成了他自我发泄的途径。他几乎看遍了村子里女人的裸体,并将背上有着一颗红痣的女子视为梦中情人。当知道淳朴单纯的小兰正是这样一个“背上有着红痣”的女人时,他失声痛哭。这种痛哭中包含着他回归自然与心灵欠然的复杂体验,更反映出湘西世界无从让自然人性获得正常发展的贫乏与荒芜。
《放牧田园》同样是写湘西青年生活的混沌与盲动。“我”在故乡的山野之间放牧,生活简单而又空洞,年龄里潜伏的青春冲动,让人如野兽样四处逡巡。虽说二宝与菊妹超越了乡村道德偏见而结合,但三多、二嫂等人被爱欲所蒸腾的状态,让原本可能有着牧歌色彩的田园散发出粗鄙而浊重的气息。可以说,与《边城》中傩送、翠翠之间那种氤氲着朦胧而纯净的诗性爱情相比,三货、谢家旺、三多、鳝鱼等人心中啃啮他们灵魂的是本能冲动。这种自然本能无法升华成为爱情,也没有指向可能的压制强力而形成应有的抗争意义,而是在对象匮乏的状态下盲目放纵,因此,它不可能蜕变为富有爱的力量的人格。“爱”主要是一种“给予”的积极力量,“正是在‘给予’行为中,我体会到自己的强大、富有、能干,这种增强了的生命力和潜力的体验使我倍感快乐。我感到自己精力充沛,勇于奉献,充满活力,因此可欢欣愉悦。”[1]但在三货等人那里,人消极地被本能控制,整个意识中充斥着的是占有与放纵的蛮性。
二
当然,于怀岸在书写湘西世界的冷硬与浊重之时,并没有闭锁于大山环绕、落后荒僻的湘西本土,而是将目光投注到了山外的世界,去书写那些走出湘西、楔入时代的湘西人的生存状态与命运轨迹。《台风之夜》《南方出租屋》《远祭》《别问我是谁》《青年结》等,可说是写出了时代蜕变特别是市场经济大潮泛滥中湘西人求索、热望、抗争、无奈与困窘的种种态势与命运。
湘西如何实现自我的蜕变,走出大山无疑是湘西人最为切近而便利的方法。20世纪90年代初于怀岸因高考失利,与广大劳工一样,南下成了他去寻求别样人生的选择,而这种经历也成了他创作题材的重要来源。市场经济大潮泛滥中的精明算计、自私欺骗、功利无耻与山民与生俱来的淳朴单纯、鲁莽蒙昧、戆直冲动等有着天然的矛盾与冲突,但在这种冲突与矛盾中,于怀岸并未如沈从文那样直接将目光回转湘西,将其塑造成“自然人性”的生命高地,而是紧贴他们的人生轨迹与精神脉动,去描写他们蜕变的苦楚与更生的惶惑。这些山民,从山村进入都市,在为都市的繁华眩惑时,也为城市中人性的卑劣、自私、残酷与冷漠而不解,更为城市中的暴力、色情、吸毒等泛起的沉渣而紧张惶惑。《台风之夜》中,海二、志高、大头和“我”在暴风骤雨的黑夜中遭受欺骗、歧视的经历,显示出金钱魔力让人性变得坚硬而残酷的真相。《南方出租屋》中,“我”更是在出租屋中见了城市繁华表层下所隐藏的种种罪恶——吸毒、暴力、卖淫,物欲横流,金钱至上。
面对物欲的泛滥与经济大潮的席卷,湘西山民如何获得自己的财富梦,如何实现自己的价值,无疑是于怀岸严峻思考的问题。因知识文化水平的低下,综合素质与整体能力的不堪,出卖廉价的劳动力成了他们直接的选择。《台风之夜》《南方出租屋》《别问我是谁》等作品中的人物要么承担环卫、保安、机工等简单的工作,要么则是将身体乃至生命作为换取金钱的资本,在失去自我身体与心灵的尊严时候,也就陷入了无从摆脱的苦难命运的泥淖。《远祭》中的二百六为了让弟弟有钱变更工作,而将手放进了锋利的裁机。自残的方式虽换取了几千元的赔偿,但尔后却要担负起更为苦难与不幸的生活。《别问我是谁》中小花、陈艳在娱乐城做招待,人生混沌而龌龊。《南方出租屋》中李麦香用身体做交易,获取了省电台的职位;李祥为了致富铤而走险,干起了贩卖毒品的勾当。对物质财富的渴望是人的一种本能,但以身体与生命为代价去换取,无疑是人性异化的迷障与妄念。人,作为生命的主体,在追逐与获取财富的时候,应当保持其自身的自由性与社会性,将金钱作为手段而非目的,“曙光在头上,不抬起头,便永远只能看见物质的闪光”[2],便永远只能匍匐在地上爬行。如何获得物质财富,如何构建健康而合理的人生,湘西人在市场经济发展的大潮中的失落与迷障所酿成的悲剧,无疑给其发展以某种警示。
与表现都市繁华背后的堕落与黑暗相比,湘西人在外漂泊的复杂情感心理与生命体验在于怀岸笔下更为感人与真切。《落雪坡》中,陈永为赚取生活在南方打拼而陷入歧途。当拥有财富之时,道德与灵魂的罪疚让他夜不能寐。直到回到故乡,在母亲身边,在熟悉的恬静的乡村他才得到了“一个久违了十年和香甜的睡眠”。即使在人世弥留之际,他内心最为温柔而美丽的地方依然是“落雪坡”。眷念故土,漂泊无根,让在外漂泊的“湘西人”陷入了悬浮状态,而外在世界中的不平与罪恶,也激活起了湘西人天性中的正义良知与抗争意志。《骨头》中的江小江,恪守着湘西人固有的自尊与道义,宁愿饿死不失人格。《不要问我是谁》中的李小牧,虽身为保姆却善良真诚、有情有义。《回家的路如此漫长》中,李小柱为保护刑警而英勇牺牲,平凡生命身上散发出如泥土样朴实而坚韧的气息。可以说,对良知正义的朴素坚守,快意恩仇的粗犷激情,无不表明他们与湘西土地血脉相连。
湘西人在外的漂泊体验与面对现实苦难与罪恶的抗争命运,在长篇小说《青年结》中得到了最为典型的体现。在这篇小说中,于怀岸不仅表现了城市与乡村的冲突,经济大潮泛滥与道德精神追求的矛盾,更写出了底层青年在追寻最为基本的生存时所遭受的苦难不幸;不仅写出了底层所担负的难以承受的苦难不幸,更写出了他们最为朴素而原初的抗争意志与反抗精神。
李大春高考成绩极为出色,是县里应届的理科状元。他原本可以拥有白领的安稳人生,但因无法忍受欺凌而暴打了烟草收购站站长王有德,从而不仅失去了高校深造的机会,更开始了自己的悲剧人生。虽然他辛勤劳动、忍辱负重,但始终无法摆脱贫穷的梦魇。他无所畏惧,坚韧抗争,但始终无从维护生命的尊严。他在工厂里勇斗小偷,不愿向人摇尾乞怜而失去了工作,在宏鑫塑料厂又因事故失去了右手。在痛苦与悲愤中,他走向了“复仇”之路,刺伤了惨无人性的仑厂长。回到猫庄后,他竞选村长,发展教育,修复“天眼”,反击贪污腐化。他不仅扳倒了烟霸站长王有德,还将乡长王有道赶了下台。凭着坚韧的血性意志,他抢夺枪支杀死了王有道。最后,他在工地开枪自杀,结束了自己短暂而悲剧的一生。可以说,赵大春是一个从失败走向失败、从失败走向毁灭的乡村青年,他与沈从文笔下敏感脆弱、有着浓郁的现代知识分子气息的“乡下人”不同,也与老舍笔下祥子的堕落与朽败不同,他如泥土样朴素、森林样蓬勃,有着与湘西大地紧密相连的不息的生存意志;他也与路遥笔下的孙少安、孙少平不同,他有着朴素而强烈的平等意识,更有着一种野蛮而雄强的反抗精神。
可以说,李大春是中国新文学形象中的“另类”农民形象,他有着传统农民朴素而单纯的一面,也有着现代农民的平等意识与人格追求,更有着源自底层民众深处最为深浓的平等意识与正义精神。旷新年认为“赵大春追求的不是‘文明’,不是‘进步’,而是人性和正义”[3]。的确,赵大春追求的是正义与平等,他走向毁灭的悲剧,不是简单的青年在复仇火焰中毁灭的悲剧。言为心声,这是于怀岸虚构的一个与残酷现实对抗的故事,因为在他看来,“与这个强大世界对抗的最好办法, 就是建造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虚构的世界”[4]。同时,赵大春的内心蕴蓄着时代发展中乡村与底层所承受的无法言说的牺牲与付出的悲愤与苦难,也是时代发展中生命对自我尊严予以维护时所表现出的最为原初广漠的抗争意志。
三
于怀岸在瞩目蜕变中湘西世界的种种命运与态势的同时,心灵深处也始终萦绕着湘西既往的时光与久远的历史。这是湘西既往对他的召唤,也是他不断拓展自我文学视界的需要。“我需要历史,以便摆脱我个人的主观性并在我自己之中和自己之外体验人的存在(menschsein)。”[5]走向久远的历史时空,去与先人的精神在审美的世界遇合,去感悟湘西世界的前世与今生的诗性冲动让于怀岸走向了湘西历史的书写。
《断魂岭》是于怀岸较早的作品之一,也是他展开湘西历史叙事的篇章。作品虽意欲叙写曾发生在故乡土地上的“剿匪”战斗,但其成功处不是历史感的复杂与厚重,而是恐怖紧张氛围的营造。后来,在《一粒子弹有多重》和《一座山有多高》等作品中,于怀岸试图对自己的世系与家族进行溯源,但这种溯源并非传统史传方式,而是文学的想象和虚构。外公不爱学习,但胆大过人,在少年时期就击毙过三个土匪,做军官后和女学生(外婆)相恋并结婚生子。两个儿子在沅州保卫战阵亡,有知识又有浪漫气息的女儿则嫁给了一个农民。时代变迁,形势逆转,外公外婆的“英雄历史”转入潜在状态,外婆的身世更是充满着神秘气息,甚至连她的女儿都不得而知,外公的家族史只是通过“我”的猜测和想象来建构的。虽说其中有多处断裂与可疑,但其寓意所在是历史叙说的多种可能性。由此来看,于怀岸在书写湘西历史时,并不借重所谓的重大历史事件的支撑与意识形态观念的评判,而是注重湘西独特文化的发掘与人物命运的书写。这种意识在《猫庄史》与《巫师简史》中得到了最为典型的体现。
《猫庄史》出版于2009年,《巫师简史》出版于2015年,就两者主旨、题材等的关联来看,《巫师简史》可说是《猫庄史》的加强版(为论述方便,本文主要以《巫师简史》为对象来展开论述)。在这部作品中,于怀岸不仅寄寓了对故乡历史与命运的回溯与反思,更为故乡桃源梦断和巫觋失落唱出了一首深沉复杂的安魂之曲[6]。与先前作品不同的是,《巫师简史》有着较大的时间跨度,从辛亥革命到军阀混战,从国民革命到抗日战争,从解放战争到新中国成立……中国近现代重大事件都或隐或显地在作品中有所体现,但作者所关注的重点是村庄——猫庄的历史变迁。因而,这些重大的时代事件只是猫庄演变的背景,猫庄始终是文本的中心所在。猫庄众人遵循着不当兵、不为匪的族规,安守本分,勤勉劳作,渴望建构属于自我的“桃源世界”,过上安稳而温饱的日子,但这种生活的念想却在矛盾重重中轰毁。表面看来,梦想的轰毁是源自匪患的破坏和时代的冲击,但其真正的渊薮则是来自猫庄自身的顽疾与死症,那就是固化的文化心理与现代理性的蒙昧。
猫庄虽地处湘西,但却并非苗家原生态山寨,也不是毕兹卡的自然村落,就其社会结构来看,它是典型的宗法家长制村庄。赵天国是猫庄的族长,也是猫庄的巫师。作为族长,他所遵循的是宗法礼教;作为巫师,他履行着天人沟通的职责。虽说这种“天人沟通”带有湘西之地所特有的“巫风”,但其内在精神则是儒家的孝悌仁爱、勤俭本分。这样一种“外巫内儒”的社会结构与精神心理,在匪患猖獗与动乱频仍的时代有着迷人的魅力,它可以让庄众以族群为扭结,结成暂可依托的屏障以消除外来的冲击,但它的弊病与落后也是显而易见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宗亲观念让赵久明驱逐龙天福父子,宗法伦理的狭隘与残酷让赵长梅不敢澄清自身的清白,父权的逼拶与高压直接酿造了长春和武芬的悲剧,等等。与宗法伦理一体同在的是现代理性的蒙昧。现代理性的缺失,让赵天国短视而盲目,建造石头房子以防匪患,却恶化了居住的条件;想以罂粟的种植获取利益,却给社会带去了灾难;为了所谓的家族尊严,他残忍地反对长春与武芬的自由爱情;他苦苦经营猫庄世界,却对村外世界不闻不问;为保全自我家族,却消极地回避时代的发展的洪流……其实,人作为社会的主体,在矛盾与冲突中去砥砺与锻造自我,才能有着适应时代与社会发展的能力,才能在时代蜕变中获得顽强的生命与蓬勃的生机。
于怀岸曾说:“我从小就对湘西的历史有着强烈的兴趣,对自己家族的历史更有一些了解,我总想探究一下生我养我的那块土地上到底发生过什么,我的那些去世了的先人们曾经是怎么生活的。”[7]“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对湘西历史的这种回溯,并不是仅仅从村庄史视角对湘西的时代蜕变进行反思,还应在“人们曾经怎么生活的”遇合中去思考湘西世界与人类的命运,这一点在赵天国作为猫庄的“末代巫师”这一角色的塑造中得到了复杂而丰富的表现。
作为巫师,赵天国是猫庄的主心骨,更是能够预知猫庄福祸兴衰的先知。他借助法器——一块羊胫骨——在火中焚烧所呈现的裂纹与颜色向上天卜问吉凶兴衰。这或许就是赵天国作为巫师最为神秘的所在,通过他的这种“天人沟通”的职能,可以直觉到的是浓烈的忧患意识与崇高的牺牲精神。文本中有一“有意味”的细节:赵天国及其先祖成为巫师的那天开始,都能预先从神水里看到自己“死亡”的结局。从这个意义上说,此处的巫师,没有沈从文《凤子》《神巫之爱》的浪漫与诗意,反倒有点如存在主义所说的“向死而在”的意味。在明了自己的“向死而在”的同时,他们更多地是承担如何救赎村庄与族人命运的重任,这让他们的命运先在性地有着浓重的宿命感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剧精神。
与前任巫师不同,赵天国是猫庄的末代巫师,他身上有着更多的悲剧感:法器在他担任巫师时被毁坏,他不仅无法履行巫师职责,也无法给猫庄带去应有的庇护。在彭武平击碎法器之前的20多年之间,赵天国公开借助法器卜问吉凶预测未来的次数只有两次:一是他继承巫师一职后的公开打卦,一次是猫庄遭逢大雨后的卜问。前者让他及时获得神谕,带领族人躲过了白水寨土匪的纵火;而后者却卦意不明,让他无从应对。法器灵验度降低,小到无法与天神对话,这是末代“巫师”不可避免的宿命。这种宿命与其说是赵天国无从与天神沟通的结果,不如说是其无法预知与把握村庄的命运;与其说是无法获得神谕,还不如说是猫庄人心离散矛盾重重的预示。猫庄面临的不仅是外来的土匪,更有时代的动荡;不仅是人心的邪僻,更有自我的蜕变。一切都在意料之外,无法预测,也无法把握。正因前途不明,使得命运的茫然感、生存的忧患感陡然倍增,作品的悲剧意蕴也因此更为深浓与丰厚。这种悲剧意蕴来自文本本身,也来自我们当下阅读的背景。
面对现代社会物欲横流、精神离散、孤独与日俱增、心灵阴晦黯淡,丹尼尔· 贝尔渴望建立新的宗教,认为“宗教能够重建代与代之间的连续关系,将我们带回生存的困境之中,那是人道与友爱的基础”[10]。在《巫师简史》中,我们见到了“巫师”这一原始宗教的末代形态,更见到了民胞物与、怅望千秋情怀的乱世余脉,但它给人的思考却是投向将来的。个体如何在时代蜕变之中结成心灵相通、价值关涉、理性健康的群体,如何在惶惑与迷惘中寻找共同的价值信靠与意义归属,无疑是始终缠绕于怀岸,也是所有人心灵深处的“天问”。
[1] 弗洛姆.爱的艺术[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19.
[2] 鲁 迅.随感录·圣武[M]//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56.
[3] 旷新年.后启蒙时代的叙事[M]//于怀岸.青年结.北京:金城出版社,2010:1.
[4] 于怀岸.用虚构与世界对抗[J].理论与创作,2008(5):77.
[5] 保罗·利科.历史与真理[M].姜志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17.
[6] 龙永干.桃源梦断与巫觋失落的安魂之曲:论于怀岸的《巫师简史》[J].百家评论,2016(3):98.
[7] 于怀岸.还原历史中的爱恨情仇[N].文艺报,2015-05-06(03).
[8] 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M].北京:三联书店,1989:76.
责任编辑:黄声波
WritingAboutthePastandPresentofwestHunan:OnYuHuai’an’sNovels
LONGYonggan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 Hunan Fir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 410205, China)
Yu Huai’an’s literary world is based on the present and past of west Hunan. He writes out the crudeness and ignorance of the people in the present West Hunan, and also gives due attention and reflection to the search and embarrassment of the people who went to the world outside West Hunan. He makes a unique manifestation of the historical transformation by describing the “wizard”, which is the last form of the primitive religion of West Hunan, and also expresses his worries about the reality of the value concern.
Yu Huai’an;West Hunan;wizard;present and past
10.3969/j.issn.1674-117X.2017.05.002
2017-05-25
湖南省社科基金项目“湖湘文学的现代性谱系研究”(15YBA109)
龙永干(1974-),男,湖南醴陵人,湖南第一师范学院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
I207.42
A
1674-117X(2017)05-000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