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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德:作为暴力形式的理性

2017-02-23陈春莲

关键词:弗洛俄狄浦斯蒂娜

陈春莲

(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100871)

【艺文寻珠】

萨德:作为暴力形式的理性

陈春莲

(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100871)

萨德在其小说中通过对伊甸园中堕落和惩罚神话、古希腊俄狄浦斯神话的隐喻和反讽,彻底否定了基督教的道德。他认为在人的理解力不可企及之处,人对上帝的信仰是荒谬的,人不过是按照自然所赋予的禀赋气质而生活,通过理性的思考而行动。由于启蒙运动对基督教信仰的削弱,理性不再受到上帝信仰的指引和约束,因而释放出其暴力的一面。理性为恶服务,成为暴力的工具,这一危险和灾难早在阿里斯托芬的《云》中便已萌发,到了萨德这里,它成了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宣教。在信仰衰落的时代,我们尤其要对人类理性的暴力保持警惕。

萨德;理性;信仰;恶

格尔佛特(Hans-Dieter Gelfert)对恶在文学中的功能和效果曾经给出过很有说服力的解释:“爱和恶是戏剧和虚构文学大多数情节的驱动力量,如果说不是全部的话。对于恶的二元对立的反面,一个人会期待善而不是爱。但是正如每一个读者从经验中知道的,善并不产生多少审美满足。美学关心的是感官知觉的愉悦和不快,这依赖于我们唤起水平的升降;因此,期待和满足是精神愉悦的两个基本来源。很容易看到,无论多少和以什么形态,善都不会唤起多少期待,因为以我们的感官去欲求我们的良心迫使我们去要求的东西,并没有什么意义,当它真正发生时,它产生的任何满足感仅仅是确认了我们对世界的道德秩序的信念,而对于恶,事情就不一样了。无论我们欲求它来反对我们的良心,还是真地害怕它的迫近,它都会把我们激发到一个很高的水平,当它真地发生,它产生的满足感要么是倒错的愉悦,要么是我们的道德信念净化后的剧变。”[1]

在西方思想中,恶是历史发展的驱动力量,善是一种宁静和谐的静止状态,如果没有恶的介入及其造成的冲突,善无法实现自己的目的。不同时代的人们都可以看到和发现恶,但是对恶如何阐释,将恶导向哪里,其间的差别就造成了古典和现代的差异,也就是格尔佛特所说的它带来的是得到满足的倒错的愉悦,还有道德信念净化后的剧变。萨德显然是以一种对古典善恶的颠倒的方式来对待这一问题的。他对恶的审美效果和戏剧冲突有和格尔佛特意思几乎相同的表述:“当美德胜利时,事情便如其所应是的样子,我们的眼泪还没开始流下就已经干了。但是如果美德已被极严峻的磨炼所考验,我们最终看到它被邪恶击倒,那么我们的灵魂将必然被撕裂,而这个作品会无限感动我们,正如狄德罗指出的,让我们的心暗地里流血,它就不能不创造出唯一保证成功的那种趣味。”[2]11-12美德被恶德打败的悲剧性结局无疑会带来更为强烈的戏剧冲突和更为激烈、持久的情感冲击,但是如果二者以伦理上颠倒的方式成为作品中被阐述的哲学,它就远不是一个审美效果的问题了。

萨德在早期创作了很多中短篇小说,有两篇非常值得注意。一篇是《法克斯朗热,或者野心的错误》(以下简称《野心的错误》),另一篇是《弗洛维尔和古瓦尔,或宿命》(以下简称《宿命》)。

在《野心的错误》中,女主人公法克斯朗热小姐和远亲戈埃先生暗中相恋,但最终被自称弗朗罗男爵的骗子和强盗所骗,抛弃了恋人戈埃先生,嫁给了弗朗罗男爵。事实上弗朗罗年轻时嗜赌如命,挥霍无度,早早败光了继承的遗产,因为不甘忍受贫困和牢狱之苦,他加入了强盗团伙。法克斯朗热小姐此时远离家乡,求告无门,只能含羞忍辱度日。而她的恋人戈埃先生因为早就感觉弗朗罗男爵可疑,一直追查他的身份和行踪,最终带领龙骑兵杀死弗朗罗,救出法克斯朗热小姐。故事情节非常简单,人物关系也不复杂。法克斯朗热是一个意志软弱的被诱骗者,弗朗罗是诱骗者,戈埃既是法克斯朗热背叛的那个人,又是最终拯救她的人。这样的情节和人物关系让我们很容易想起《圣经》中的夏娃被撒旦引诱从而导致人类堕落的宗教故事。《圣经》中对此叙述较为简单,中世纪教会出于宗教训诫和教育信徒的目的,有很多关于这一故事的改写。比如非常重要和有名的朱尼厄斯手抄本(Junius Codex)中的创世纪故事和基督与撒旦的战斗故事,其中有具体入微的情节和细腻的心理描写,还有大段的人物对话,详细刻画了撒旦的邪恶和夏娃的软弱与动摇。在萨德这个故事中,法克斯朗热小姐同样被弗朗罗的财富和殷勤迷惑了,最终与戈埃分手,如同夏娃被毒蛇诱惑、违背了上帝的不可吃智慧树上的果子的诫命,并背叛了亚当。弗朗罗伪装成继承了巨额财产的男爵,其实是杀人越货的强盗。《圣经》中对蛇的引诱一笔带过,朱尼厄斯手抄本中却细致地描写了撒旦是如何用美好动听的言辞打动了夏娃。戈埃虽然被背叛,却一直没有放弃追查真相,最终救出法克斯朗热小姐,他被背叛和抛弃,但也拯救了背叛自己的人。上帝被夏娃违背诫命,但是仍然献出自己的儿子为人类受难,神子耶稣进入地狱用镣铐锁住魔鬼,救出了人类,包括夏娃。

尽管萨德一再辩称自己描写恶德并不是为了宣扬恶,但是他的真实意图却在作品的情节和人物描写上暴露出来。《圣经》中撒旦没有机会为自己辩解,中世纪大众神学中的各种宗教故事为了教化信徒,大量渲染撒旦的邪恶和狡诈以及他后来受到的惩罚。但是在萨德的故事中,弗朗罗为自己辩护道:“一个人在年轻时挥霍掉继承的财产铸成过错,因而不得不在悲惨的贫困境地中过着四五十年行尸走肉的生活,遭受可怕的折磨作为惩罚,一个正义的政府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这是正确的吗?一个轻率的行为足以毁掉他,剥夺他的荣誉,不是吗?仅仅因为他倒霉,他就应该被逼得无路可走、只能遭受公开羞辱或者被投进债主的监狱中?如你所见,夫人,这样的观念把人变成了罪犯,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2]85弗朗罗认为,他不应该因为年少轻狂时犯下的错误而终生遭受惩罚、并至死过着悲惨的生活。这种严重的惩罚令人绝望,才激起了冒险和反抗,与其顺从而受苦,不如索性做个坏人反而有可能过上享乐的生活。

在《圣经》中,上帝作为至善和全能的神既是惩罚者又是拯救者,同时还是善恶的裁判者。人类既会犯罪,也有悔改的可能,上帝给予他们获得拯救的机会和希望。夏娃接受诱惑,希望用自己的眼睛看这个世界,运用自己的智慧判断这个世界,在她堕落之前,她是非道德的,即不可用善恶判断的,她是一个意志软弱的中性形象。但是撒旦作为纯粹的恶的主体,他遭受的是永罚,而且必须是永罚,才能保证人类获得拯救。在《野心的错误》中,上帝消失了,一个掌握绝对权力的形象也就消失了。无论是作为善的象征的戈埃还是作为恶的象征的弗朗罗,都无法成为具有绝对权力的主体。法克斯朗热小姐既非善也非恶,是一个缺乏道德力量的软弱形象。因而故事中真正的矛盾和冲突是在没有多少直接接触关系的戈埃和弗朗罗之间发生和展开的,恰如上帝和撒旦的关系。尽管最后弗朗罗被击毙,但是戈埃也没有取得真正的胜利,作为一个失去了神的绝对权能、和恶完全对等的力量,戈埃最终也死在战斗中。而法克斯朗热小姐与其说是善良和纯洁的,不如说是愚蠢的。她在面对弗朗罗伪装的富有时失去了判断力,从而也失去了对自己感情和心灵的判断力。夏娃和撒旦的罪都在于骄傲,或者认为自己有能力判断世界,或者认为自己和上帝一样智慧,这本身就反映了他们的愚蠢。作为一个善的象征,戈埃的死亡泯灭了人的希望,作为一个肉体凡胎,他不能像救主耶稣一样从死里复活,更不能永远镇压恶,因为法克斯朗热小姐和弗朗罗的孩子仍留存人间,他们三人无论善恶全以死亡告终,但是愚蠢和邪恶却在人世间留下了他们结合的产物。

《野心的错误》不是一个简单的对《圣经》中堕落故事的仿写和隐喻。当绝对的善从故事中消失的时候,它和《圣经》故事的对应也随之结束,也就是说,它对于圣经的隐喻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反讽。如果人类自身是那个遭受永罚的角色,他就在夏娃之外同时扮演了撒旦,而善仅仅微弱地留存在意志软弱的夏娃身上,隐喻的终止和反讽的开始意味着善的否定。这个萨德创造的世界是一个真正邪恶的世界。这个世界有自己存在的理由,弗朗罗为自己遭受永罚的抗辩词几乎和弥尔顿《失乐园》中撒旦的不满如出一辙:“他的厄运激起了更多的愤怒,而现在想到那失去的幸福和永远的痛苦,他便饱受折磨。”[3]弗朗罗和撒旦的反抗也就是成为一个罪犯的理由是:不能为一次错误遭受永罚。但是人类被驱赶到这个世界就是一个无止无休的惩罚,弗朗罗的抗辩既是以撒旦的身份对上帝的挑战,也是以人的身份对生存于受苦的世界的挑战。在他的眼里,人间变成了善恶对战、强者胜出的摩尼教的世界。

如果世界是恶的,弗朗罗认为自己也并不是恶的始作俑者,他不过是恶的链条上的一环。他这样质问道:“如果法律没有让赌博成为犯罪,那它本也不该对我们在树林中抢劫旅人时犯下的类似的罪行施以如此残酷的惩罚。当结果相同时,为什么犯罪的方式就很重要?”[2]85弗朗罗认为如果法律没有在源头上禁止一种恶,就不该严厉地惩罚由这种恶引起的另外一种恶,作恶的性质是一样的,只不过作恶的方式不同罢了。法律应该保证游戏双方处在平等的地位。

弗朗罗在此对法律的质疑就是基督教中一直聚讼纷纭的对于恶的来源的质疑,法律是上帝的化身。基督教中正统观点一直坚持恶是人的堕落引起的,尤其是奥古斯丁认为人类具有自由意志,可以在上帝和撒旦之间做出选择。反对者认为如果上帝是全能的,无论人类有什么样的自由意志都无法躲避上帝的洞察和智慧而犯罪。如果人类有堕落的机会,那就是上帝默许的。上帝为什么会为他默许的事情而惩罚自己创造的人类呢?上帝是人类的立法者,弗朗罗所质疑的正是这个立法者和他的法律。撒旦向上帝索要平等,弗朗罗向法律索要公平。如果同样是作恶,而他没有选择那表面上正义一方的机会,比如合法抢劫人们财产的银行家,因为这都是注定的,那么他就要反抗这一切,通过作恶来改变这不公平的惩罚。通过这一逻辑,弗朗罗颠覆了上帝的法律和道德,让自己成为新的规则的制定者和道德的阐释者。信仰在《野心的错误》中几乎没有出现,萨德用对《圣经》中人类始祖的堕落和受罚这个故事的隐喻和反讽,否定了基督教的道德。

在《宿命》中,萨德用另外一个隐喻更彻底地对上帝信仰予以否定。弗洛维尔经历坎坷,和古瓦尔先生结婚。故事直到最后才揭示出已有身孕的弗洛维尔经历的真相:他的情人就是古瓦尔先生的儿子、她的亲哥哥塞内瓦,她杀死的是她和哥哥生下的儿子圣安吉,那个因她作证而被处死的女人则是她的妈妈,最后嫁的并怀上他的骨肉的男人是她的亲生父亲!这是一个纯粹的俄狄浦斯式悲剧。

弗洛维尔比俄狄浦斯犯下的罪行更多、更严重,她犯下了俄狄浦斯所犯的一切罪行,而俄狄浦斯没有犯过的罪行她也犯下了。她不但用自己的证词把母亲送上了断头台,还和自己所有的男性亲人乱伦(或者几乎乱伦),和父亲结婚怀孕、和哥哥生子、和儿子相爱,她没有和儿子发生乱伦的关系是因为一种神秘的宿命引起的强烈恐惧使她拒绝了儿子的求爱,却又在慌乱中杀死了他。和俄狄浦斯一样,所有这些罪行都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和俄狄浦斯一样,他们两个都不是坏人,恰恰相反,俄狄浦斯是个勇敢、富有智慧和牺牲精神的人,弗洛维尔也是个善良、纯洁、充满了虔诚的宗教感情的人。二者的差异仅仅在于俄狄浦斯是个高贵的王子和英雄,弗洛维尔是个无依无靠的普通女孩儿。

萨德的用意当然不会是把这个古代英雄的悲剧改写为现代普通人的故事。在表面相同的命运和情节中,萨德巧妙地完成了一个对俄狄浦斯悲剧根源的颠倒。俄狄浦斯是他的时代最富有智慧的人,他解开斯芬克斯之谜意味着他祛除了神的神秘性,破坏了神的权威性。当他认为可以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征服一切灾难时,他就变成了一个不敬神者。所以,他的悲惨命运是神灵在他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开始谋划的一个惩罚,这也是神灵的智慧至高无上的证明,任何人都不能在神的面前傲慢和亵渎神灵。因此,遭受了这一系列残酷打击的俄狄浦斯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中,他最终向命运和诸神低头,以一个最有智慧的人的身份回归到对于神灵的信仰和宗教的虔诚。这是人的智慧的失败和神的力量的胜利。

但是弗洛维尔大不一样。她不仅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与俄狄浦斯最重要的差异在于她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给神,听凭上帝的安排。然而,恰恰是阴差阳错的命运使她在不知不觉中犯下了人类所能犯下的最可怕的罪行。萨德在一篇回应韦勒特克攻击他的文章中说:“‘弗洛维尔和古瓦尔’的宿命允许犯罪胜利了吗?这里所有无意中犯下的罪孽都仅仅是命运的作用,这正是古希腊人给予他们的神灵的武器。难道我们每天没有注意到那折磨着俄狄浦斯和他的家人的同样的不幸了吗?”[2]317确实,故事中的所有人物都以悲剧结局告终,罪犯也没有得到胜利。但是这种毁灭一切的命运并不是上帝的正义的实现。如果俄狄浦斯因为对自己智慧的自信而对神灵犯下了傲慢的罪行,神灵对他的惩罚促使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和人类智慧的无力,最终回归信仰,那么,自始至终谦卑、虔诚、顺从地匍匐在上帝脚下的弗洛维尔为什么得到了这样残酷的命运?古希腊神灵用命运这个武器来打击骄傲的俄狄浦斯,上帝却用命运来打击一个谦卑虔诚、无依无靠的孤女吗?如果弗洛维尔既没有骄傲又很虔诚,她就不应该承受上帝设计的这一命运。而她承受了这一命运,那就证明上帝是没有正义可言的。人类的罪孽没有胜利,这是萨德表面上展示给世人的。他背后隐藏的话语是:这是上帝的罪孽的证明。一个至善、全能的神怎么会让这样不正义的事情发生呢?唯一的解释是,上帝并不至善也不全能。从萨德的逻辑自然而然得出的结论就是:要么上帝存在,但他是邪恶的,而不是正义的,要么上帝并不存在,一切都是大自然的无情法则在起作用。因而,俄狄浦斯从对人类智慧的自信转向对神灵的信仰,在萨德看来,这是一个失败的、错误的转向。弗洛维尔的悲剧在萨德笔下变成了一个纯粹的信仰的悲剧。

从这两篇小说中,我们看到了萨德对基督教道德和信仰的全面攻击。他既否定了上帝对人类的永罚的正义,也否定了信仰的根基。也就是说,无论对于邪恶的坏蛋比如弗朗罗还是虔诚的信徒比如弗洛维尔,上帝都只显示了他的冷酷无情。如果说萨德的自然是冷酷无情的,这个自然也并不比上帝对待弗朗罗和弗洛维尔更冷酷无情。如果如基督教所宣称的那样,上帝是仁慈和施予人类恩典的,而他的仁慈和恩典又没有在任何方面向人类显现和证明,那么这个上帝的存在就相当地可疑。在一篇发生在神父和临终者之间的哲学对话中,萨德把他在小说中既出于文体风格又出于社会压力而显得尚有几分含蓄的思想给予了清晰明确的表达和论证。

对话的开始是神父询问临终者是否要为自己的一生因软弱犯下的罪行而忏悔。临终者承认感到后悔,但是他的后悔和神父所谓的忏悔在本质上大相径庭。他所后悔的是“没有完全像我本可以做到的那样承认她的全能,我只遗憾我适可而止地使用了她给予我为她服务的才能(在你看来是犯罪,在我看来再普通不过);我有时候还抵抗她,我对此后悔”[4]165-166临终者所说的她是指自然(Nature),世界的一切都是她创造的,她也创造了人并赋予人确定的气质倾向。人的行为是被自然所赋予的气质倾向决定的,为实现自然的设计和意图而行动,人的一切都是必然的、被决定的,而不是出于自由意志的、可选择的。萨德否定了自由意志,并因此否定了神父的上帝。因为一个全能的神如果知道可能发生的一切,却还允许人犯罪,这是不可思议的,临终者反问神父道:“所以你的神是故意把他的工作搞糟,就为了诱惑或者试探他的创造物吗?”[4]166如果按照神父的说法人类是无法揣测和洞察上帝意图的,那么,临终者就有理由拒绝接受这样的神,因为“相信一个人并不理解的东西,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在理解力和信仰之间必须存在直接的连接。理解力就是信仰的根源;理解力停止的地方,信仰就死了”[4]167。在临终者眼中,只要掌握物理学和完善人的理性,这个世界就会变得很简单,很容易解释。在这样一个物理的世界,没有毁灭和失去,只有不断的转化,所以这个临终者和维尔肯夫人面对死亡和来生具有相同的态度:“世界上没有什么毁灭了,也没有什么失去了;今天是人,明天是虫子,后天是苍蝇;这难道不是稳定地持续存在吗?”[4]173

萨德否定了基督教和基督教道德之后,建立了一套自己的解释世界的哲学。在他的哲学中,第一,自然是世界和人类的创造者,它赋予人类气质倾向;第二,人类只是实现自然意图的工具,没有自由和自主性;第三,人类作恶或者行善不过是按照自然赋予的气质倾向实现自己的命运,人不应该为自己无法决定和选择的行为负责,因而也不能对其进行道德评判。这样的哲学也在他最著名的小说《朱斯蒂娜,或德行的磨难》中通过朱斯蒂娜的遭遇阐发出来。在这篇小说中,朱斯蒂娜和朱丽埃特姐妹生于富足的家庭,从小在修道院中长大,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在朱斯蒂娜12岁、朱丽埃特15岁的时候,父亲破产,父母先后去世。因为无法付给修道院费用,于是,姊妹两个离开修道院,开始了人世间的冒险历程。萨德的人物几乎都是定型的,自始至终人物的品德和性格几乎不会改变,而且人物的品性几乎是天生的。尽管是同胞亲姐妹,朱斯蒂娜善良、贞洁、坚忍,无论遇到什么样的磨难都从未改变对上帝的信仰和虔诚,而姐姐朱丽埃特却从离开修道院开始就以为了生存、为了过上富足奢侈的生活可以不择手段为人生准则。朱斯蒂娜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坏人,被逼着偷窃、杀人,被强奸、虐待、陷害,三番五次命悬一线、危在旦夕,都没有屈服于邪恶。然而,求仁得仁,朱斯蒂娜虽然最终逃脱了坏人的掌握,却没能免于自然的无情打击,以被雷劈死结束了她极为悲惨的一生。与之相反,为了利益和欲望而不择手段的朱丽埃特却很快过上了她想要的奢侈纵欲的生活。

在这部作品中,每一个对朱斯蒂娜作恶的人都给出了长篇大论为自己的行为辩护。这些作恶者的哲学观点惊人地一致,基本没有超出《一个神父和一个临终者之间的对话》一文。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一般来说,色情文学是通过语言描述诉诸于读者的感官的,作为一个色情文学作家,萨德没有必要让自己作品中的作恶者向受害者解释和证明自己作恶的正当性。从小说艺术的角度来讲,作恶者的高度雷同,朱斯蒂娜终生不断地遭受厄运,也缺乏具有说服力的叙事逻辑和合理性,只能说,这全来自于作者萨德的故意设计。因为对于萨德来说,小说的目的不是向读者传达感官的刺激和快感,而是表达他的哲学。德勒兹敏锐地洞察到了所谓的色情作家萨德对色情文学通常的定义表现出来的差异和偏离,那就是萨德令人惊讶地发展了语言的论证性使用。对语言的论证性使用的目的,德勒兹明确指出不是为了说服,既不是为了说服读者,也不是为了说服小说中的受害者。德勒兹认为:“说服的意图仅仅是表面上的,事实上没有什么比说服、劝说的愿望,简言之教育的愿望对萨德主义者更异质的东西了。他所感兴趣的是某种非常不同的东西,即推理本身是一种暴力形式,而他无论多么冷静和富有逻辑,他都站在暴力的一边。他甚至并不打算向任何人证明任何东西,而是完成一个本质上与它的作者的孤独和全能相关的证明。这一运用的要点是要表明论证是与暴力同一的。由此可知推理并不一定与对之说话的那个人共享,就像快感并不意味着与它所来自的那个对象共享一样。加诸受害者的暴力行动仅仅是论证所证明的更高的暴力形式的反思。”[5]18-19对于萨德来说,理性即论证,是他对抗加在他身上的囚禁和暴力的一种重要武器。

在基督教的思想和历史中,受难是人类取悦上帝的一种方式。很多圣徒为了获得来世的拯救和幸福会无情地压抑和毁灭自我。他们不仅禁欲,而且刻意地让自己受苦,在荒野沙漠中生活,仅仅保留维持生命的食物,自我鞭笞、自我否定、自我弃绝。如齐奥朗所说:“对圣徒而言,苦难的终结等于恩典的失落。”[6]朱斯蒂娜的受苦恰如圣徒遵从上帝的自我折磨,只是施加磨难的不再是圣徒心中的上帝,而是朱斯蒂娜遇到的那些作恶者。上帝与人类是一种惩罚和顺从的关系,人类因为一次错误而且是始祖的错误便被永恒地流放和驱逐,这是萨德无法忍受的。所谓的来世恩典和救赎,因为其不可感知也显得虚无缥缈。所以弗朗罗的抗辩就是萨德自己的抗辩,他必须反抗和否定上帝。当上帝被否定之后,他取代了上帝的位置。

朱斯蒂娜的施虐者们用理性取代了信仰,如果上帝是通过信仰的方式实施暴力统治,那么朱斯蒂娜的施虐者们就是通过理性的暴力实施统治。在《宿命》中,莱瑞斯夫人说:“亲爱的弗洛维尔,是在我们的心里而完全不是在我们的理性中我们才能发现上帝的无法逃避的真实性,他存在于一切事物中并被一切事物所证明。”[2]114莱瑞斯夫人把信仰诉诸于一种强烈的宗教情感,但是在萨德的施虐者那里只有两样东西:理性和本能。情感在萨德的任何一个作恶者那里几乎都不存在。按照萨德的观点,如果一个事物不能被理性所解释和理解,那么这个事物就是不可信的。这是他拒绝信仰的工具,也是他建立理性统治地位的工具。在没有了神的世界,神秘的自然赋予人类本能,理性是为人类按照本能行动辩护的。在萨德的世界中,人类按照力量的强弱分为强者和弱者,而不是按照善恶划分为好和坏;对于豺狼来说,吃掉羔羊是它的本分,羔羊被豺狼吃掉也是羔羊的本分,这是自然按照其法则实施的整体计划。而善恶不过是软弱的人发明出来的一套压抑强者、保护自己的说辞。在《卧房里的哲学》中,作为一个快乐的纵欲者,圣安吉夫人说:“当问题是像我这样一个人,天生放荡,那想要强加限制或者约束在自己身上是没有用的,强烈的欲望会立刻把它们一扫而光。”[4]186所以他们会遵从天生的本能和生命力来生活。这不是反道德,而是非道德。从萨德那里我们可以看到尼采的影子。尼采对基督教道德的批判,在萨德这里都可以找到踪迹。

德勒兹认为:“色情文学首先以使语言面对它自身的限度、面对某种意义上的‘非语言’的东西为目的(暴力不会说话,色情保持缄默)。然而这一任务只能通过语言的内在分裂来完成:命令和描述的功能必须超越自身朝向一个更高的功能,个人的元素通过对自身的反思转向非个人的。当萨德诉诸于普遍分析的理性(Reason)去解释欲望中极具体的东西时,我们不仅把这看作是一个18世纪的人的证据,具体性和相应的错觉肯定也表达了纯粹理性的观念。”[5]22-23对萨德来说,只有普遍的纯粹理性的观念才能取代上帝的道德,那是他真正的目的。色情如果在萨德的作品中具有意义的话,那就是:如果他所鄙视的耶稣可以和圣女们举行神婚,让那些虔诚的女性信徒成为他的新娘,那么他也可以通过对女人身体的掌握占据耶稣的地位,当耶稣的新娘们只有经历了虔诚的受苦才可以和耶稣结合时,他也可以通过让他控制下的女性忍受痛苦来获取愉悦。因而,萨德被认为是形而上学者,并且是通过受难和冷漠来进行思考的形而上学者,这是非常有洞见的[7]。人们把他看作色情作家,很大程度上是对他的误解。

颇为诡异的是,受害者朱斯蒂娜和施虐者(包括萨德)对理性和信仰之间关系的理解相当不同。朱斯蒂娜向被自己的父亲罗丹蹂躏的罗萨莉宣讲基督信仰的时候,认为罗丹是因为在激情的支配下陷入疯狂状态才会做出放荡残忍、枉顾人伦的事情,当这样的人一旦恢复理智,他们就会深感痛悔。她认为:“人类理性部分的心灵在每一瞬间都向我提供神圣者存在的证据。”[4]549对她而言,理性的存在是为了证明上帝的存在。可是对于萨德和他的那些作恶者而言,理性的存在是要否定上帝的存在。施虐者们是在相当清醒的情况下按照理性严密地设计和实施他们的罪恶的。林中的圣玛丽修道院中的僧侣以一套严格的管理制度豢养被他们抓来的无辜女子,圣安吉夫人和多尔曼斯设计了7天的教学课程诱惑和培养原本纯洁可爱的处女尤金妮变成一个放荡、凶残的女人。在朱斯蒂娜和施虐者们的眼中,理性的功能完全处在对立的位置。理性在此表现出了它的两面性和工具性,它可以把人引向两个不同的方向。

萨德生活在经历了启蒙运动之后的法国,又亲身受到法国大革命的冲击,他对启蒙理性和启蒙精神有深刻的理解。奥尼尔(John C.O’Neal)认为萨德“利用了它表面上的模糊性,把某些启蒙观念接受或者推到极端,并拒绝了其他的观念”[8]。这种取舍在于萨德自己的倾向性,而他能够实现这种选择,依赖于理性本身的两面性和启蒙思想家的“自然”观念的模糊性。这为萨德提供了重新阐释自然概念的余地和工具。因而他能够做到“复活启蒙思想家已经小心翼翼地掩盖的自然的残酷一面。尽管启蒙的自然和文化的混淆产生了普遍的积极结果,萨德却表明这种结合恰恰会多么危险”[8]。萨德在《朱斯蒂娜》开头说,哲学就是要为了实现天意为人类设计的目的而发展她的手段,为悲惨的两足动物演绎出合适的行为规则。萨德在此所强调的两点即哲学和理性,我们在苏格拉底那里同样看到了。苏格拉底认为人类必须通过哲学才能追求真正善的、幸福的生活,也只有通过理性的话语才能获得真理和智慧。他说:“一个人没有比憎恨说理论证更大的恶了。”[9]哲学和论证对萨德和苏格拉底具有同样的重要性,为什么两人走向了截然相反的生活道路呢?这就是理性本身的两面性造成的后果。事实上,柏拉图对话中的人物几乎没有谁可以做到苏格拉底那样。阿里斯托芬在《云》中所揭示的就是苏格拉底的哲学和理性方法的危险一面,斐狄庇得斯最后的堕落和反伦理倾向便依仗于他所掌握的逻辑的、理性的知识,他就是古希腊刚刚显示雏形的萨德,萨德则是充分发展成熟的斐狄庇得斯。苏格拉底声称他是依靠哲学和理性生活,这是相当可疑的,正如很多后来者包括尼采已经指出的那样,他依靠的很可能是他的本能,他天生就具有知道真理和谬误、善和恶的能力,并且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实践他所知道的真理。如果这样,这恰恰证明萨德是正确的:人只能依靠本能生活,满足自然赋予人类的欲望,实现她的目的。

理性的危险从来没有消失过,这是它与生俱来的性质。无论是否拥有宗教信仰,人类都需要运用自己的理性。对于柏拉图式的理性认识论来说,理性最终会走向怀疑主义和虚无主义,因为每个人有不同的理性和不同的认识起点;对于恩典认识论来说,当耶稣死后,门徒和其他追随者就需要运用自己的理性判断自己应该往什么道路上走,这最终回到理性认识论面临的困境中来[10]。

苏格拉底式的理性乐观主义实际上在康德那里得到了继承,并且他的理性本身也蕴藏了萨德式的危险。夏特莱指出了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中一个有趣的现象:“在左边一页里,康德重提了形而上学家的推理,读它的时候,人们相信世界在空间上是有限的;在右边的一页里,人们看到同样令人信服的推理证明世界在空间上必然是无限的。”[11]从逻辑上来说,这两个推理都是没有问题的,形式上是和谐的。这就给萨德从康德理性中的出场打开了一扇小小的后门。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朱莉埃特或启蒙与道德》一文中分析了康德与萨德之间隐秘的关联,指出了启蒙理性的弱点:“因为理性没有设定实质性的目标,所有的感情与它同样地疏远。它们仅仅是自然的感情。”[12]正是因此,它才为萨德带来了可能性。理性具有自反性,它可以消解一切,也可以为一切辩护,恰如萨德所做的那样,也正如萨德所暗示的专制和极权暴力所证实的那样。

[1]Hans-Dieter Gelfert.The Aesthetics of Evil[EB/OL].(2011-09-17)[2016-11-11].berlinbooks.org/brb/2011/09/the-aesthetics-of-evil/.

[2]Marquis de Sade.The Crimes of Love:Heroic and Tragic Tales[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

[3]John Milton.Paradise Lost[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19.

[4]Marquis de Sade.The Complete Justine,Philosophy in the Bedroom,and otherWritings[M].New York:Grove Weidenfeld,1990.

[5]Gilles Deleuze.Coldness and Cruelty[M]//Gilles Deleuze,Leopold von Sacher-Masoch.Masochism.New York:Zone Books,1991.

[6]E·M·齐奥朗.眼泪与圣徒[M].沙湄,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75.

[7]Lode Lauwaert,Erica Harris.The Enjoyment of Pure Reasoning:Gilles Deleuze on Marquis de Sade[J]. Philosophy Today,2015,59(2):191-206.

[8]JOHN C O’Neal.Sade’s Justine:A Response to the Enlightenment’s Poetics of Confusion[J].Eighteenth Century Fiction,2009,21(3):345-356.

[9]Plato.Plato:Complete Works[M].Indianapolis/Cambridge: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1997:77.

[10]谢文郁.信仰和理性:一种认识论的分析[J].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3):71-82.

[11]弗郎索瓦·夏特莱.理性史[M].冀可平,钱翰,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128.

[12]Max Horkheimer,Theodor W Adorno.Dialectic of Enlightenment:Phillosophical Fragments[M]. 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70.

Sade:Reason as a Form of Violence

CHEN Chun-lian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Peking University,Beijing100871,China)

Sade radically denies Christian morals by metaphor and irony of myths of falling from Eden and Oedipus.He thinks that it is ridiculous to have faith in God without possibility of understanding it,and mankind just live with disposition endowed by Nature and take action with rational thinking.Due to Enlightenment undermining Christianity,reason has not been directed and bound by God so that sets free its violence.Reason becomes tool of violence.Aristophanes has pointed out its danger in the Clouds,and Sade undisguisedly expresses his thought about violence of reason which people should raise the alert and reflect.

Sade;reason;faith;evil

I565.06

A

1672-3910(2017)04-0045-07

10.15926/j.cnki.hkdsk.2017.04.008

2017-01-15

陈春莲(1975—),女,江苏宿迁人,博士生,主要从事美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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