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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兴小说的宗教性书写

2017-02-23王桂亭马芳芳

关键词:信仰命运小说

○王桂亭 马芳芳

王文兴小说的宗教性书写

○王桂亭 马芳芳

受西方存在主义哲学思潮、现代主义和新批评等文艺思潮影响,王文兴小说体现出强烈的孤独、悲观、荒诞等现代主义特征。早中期小说《十五篇小说》《家变》《背海的人》等,主要关注“人生”问题,可以称之为“泛宗教”小说。个体欲望的挣扎,人与社会的紧张关系等,成为早中期王文兴小说关注的重点。对世俗社会的否定,蕴含着某种“神圣追求”,也让王文兴超越一般现代主义作家。王文兴以《剪翼史》完成了“超越”之旅,《剪翼史》可以称之为狭义的“宗教小说”。主人公贺宗诚在经历了欲望挣扎、世俗争斗、信仰质疑之后,选择皈依天主教。王文兴借贺宗诚形象,表明了信仰对于个体生命的价值。王文兴小说可以看成是作者“宗教的自我追寻”过程。

王文兴小说;宗教性;现代主义

20世纪60年代,台湾“反共”文学甚嚣尘上,但围绕白先勇等主编的《现代文学》作家群,不满台湾保守、严酷的政治现实,试图通过对文学主题和文学语言的改造重塑台湾文学。这批作家包括白先勇、陈映真、王文兴、七等生等,在台湾文学史上常被命名为“现代主义”作家。台湾现代主义作家引入西方“现代主义”,反抗台湾官方意识形态,开启台湾文学新面向。

台湾“现代主义”文学受存在主义哲学思潮影响,具有强烈的存在主义风格。“第一,是一种质疑的精神,或者说是一种否定的精神;第二个特色,是浓厚的思考精神。”*康来新:《王文兴的心灵世界》,台北:雅歌出版社,1990年,第126—127页。如果说“现代主义”文学更多受无神论存在主义影响,专注于否定,强调虚无的话,那么王文兴的小说更多受有神论存在主义影响,发现了“有”,强调“破中有立”,因此不能仅仅从“现代主义”角度来解读。在王文兴看来,宗教和文学在最高层面上是一致的,都关注“人生”问题。王文兴《剪翼史》之前的小说,表面上看符合“现代主义”精神,实际上蕴含了宗教性观念,可以称之为“泛宗教小说”。

张诵圣认为,“无疑地,王文兴的小说主题富含宗教意味。”*[美]张诵圣:《当代台湾文学场域》,镇江:江苏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97页。所谓“宗教意味”或“宗教性”,从个体生存角度看,指的是人天然具有试图超越有限性束缚,朝向绝对性生存的形而上学的冲动。无论个体在实际生活中是否持有特定的信仰对象,每个人内心都包含某种宗教性的超越追求。王文兴的小说是一种“宗教性书写”,体现了作者摆脱生命有限性而寻求生命完满性,探索人生终极意义的努力。

一 生存之境:“神性之维”的陷落

王文兴认为人生残缺的现象是普遍的:“人生就是这样,你总不可能每件事都是完美的。我是各方面都能接受残缺,人生大大小小的事情、人跟人的关系等等,我都相信残缺是必然的,非接受残缺不可……残缺的现象根本就是普遍的。”*王文兴:《偶开天眼观红尘——王文兴访谈录》,台北:台大出版中心,2013年,第47页。王文兴凭借对个体生命和人类生存境遇的深刻认识,在小说中反复展现个体内心世界的困惑,描写人生种种困顿和荒谬,揭示世俗世界人的真实处境和悲剧性存在,隐含了对人生终极意义的探索。王文兴小说主要通过对人与自我、人与人、人与社会关系的描摹来透视“人生的残缺”。

1.个体生命的性欲困惑

王文兴的小说很多都涉及人的本能欲望,由此折射真实复杂的人性。王文兴常将个体生命置于灰暗阴郁的氛围中,通过书写性爱欲望,传达作者对原初人性的困惑。王文兴小说大致涉及三种性态度:性幻想、性挣扎和性放纵。《母亲》中,猫耳对吴小姐的爱恋,恰是恋母情结的移植。《践约》中,林邵泉与死党采用“成年礼”的方式解决性压抑。《背海的人》主角“爷”也陷落在性的漩涡中,意欲以性换取心灵安定却更加焦躁不安。性对于“爷”是“精神食粮”,是“爷”生活中重要的一环。“爷”明知嫖妓换来的不是满足,是虚无和焦虑,但仍流连于茶室、沉溺于性。《大地之歌》描述一个大学生,偶然目睹一对情侣亲热画面后的“羡慕嫉妒恨”复杂心态。小说篇名取自马勒名曲《大地之歌》,更暗示小说中的大学生和马勒一样,饱受焦虑忧郁之苦。《寒流》描绘了正值青春期的黄国华对玻璃店的裸体女人彩色像的情欲。

王文兴小说对性欲的描写除了具有反现代性色彩外,更多地是揭示了个体存在的痛苦与困惑。由此,王文兴超越了一般的现代主义作家。现代主义一般仅仅展示“上帝死亡”之后,人类无路可走的悲哀与荒谬,或者耽于感官主义的无聊与无助。但王文兴在描绘人性的缺陷的同时,自觉或不自觉地告诉读者,似乎存在另一条拯救之路,不过这条路还不够清晰。

王文兴在《最快乐的事》中记载一个慵懒的年轻人在一次做爱后,临窗望向始终冰冷、空洞、灰蒙、麻痹的景物,“最快乐的事”在他的感受中竟是“how loathsome and ugly it was”,是令人厌恶和丑陋的,于是,“这年轻人,在是日下午自杀”。*王文兴:《十五篇小说》,台北:洪范书店有限公司,2006年,第27页。王文兴特别用209个中文字、7个英文词,勾勒出青年初次体验性行为之后的空虚感和失落感。青年以自杀对抗虚无和荒谬,给读者留下巨大的问号。年轻人在性行为后体验到的不是“最快乐的事”,由此表明在感觉主义之外人应该有更高的超越性需求,但路在何方? 早期王文兴小说并没有明示。联系王文兴新近的《剪翼史》,这条路就是宗教救赎之路。

2.迁流虚伪的人际关系

现实社会,人成为关系网的一个节点,是各种关系的“构成物”。在人与人的关系中,王文兴小说相对集中描写了父子间的冲突,夫妻情的虚妄,个人与群体的疏离以及儿童与成人的对立。在王文兴笔下,人与人的关系充满了彼此争斗,相互冷漠,甚至互相仇视。王文兴的小说否定传统伦理价值,颠覆了传统伦理关系,但是这种否定和颠覆并没有给人带来自由和解放,相反陷入了内心的煎熬,步入一种伦理的困境或者自由的悖论,人反而陷入无尽的孤独与虚无。小说批判的视角深入世俗社会的人与人之间关系,揭开了人与人之间温情面纱,颠覆了传统世俗伦理,试图探寻一种“宗教性生存伦理”。

《家变》主要叙述范晔成长过程中父子关系的改变。小说以“现在”和“过去”两种叙事模式交叉进行,字母编号的章节以“现在时”方式叙述范晔尽责人子的寻父过程,数字编号的段落则以“过去式”方式描绘儿子对父亲及孝道伦理秩序的厌恶,这种结构模式本身隐喻一种冲突与分裂。在现当代小说中,一般是描写子女不满家庭对个体的压抑而出走,《家变》正好相反,写一个父亲不堪“家暴”而离家,最后不知所终。《家变》让读者感受到了具有强烈“弑父情结”的儿子,在追求所谓个体独立过程中内心的煎熬。“家变”也是“世变”,《家变》是对传统家庭伦理的解构,问题是儿子逼走父亲,并没有获得真正的自由和独立,而是陷入无尽忏悔之中。

王文兴小说很少写爱情,那种男女平等、自由和谐、忠贞专一的童话式爱情故事,在王文兴看来也许不符合真实,无法揭示生活本质。对于男女之情,王文兴更关注两者性关系和婚姻关系。前者表现了人性内在自然的张狂,后者强化了对外部世界的关注。婚姻是爱情的世俗化,写夫妻关系强化了世俗生存意识,更能逼近生活的本真。《家变》父亲和母亲的争闹是范晔最为痛苦、印象最深的经验,家笼罩在阴愁悲哀的气氛中,成为冲突不断的战场。短篇小说《两妇人》也透露出夫妻关系的紧张和人性之恶。《两妇人》中的阿玉夫妻因自由恋爱走向了婚姻,但没有如读者所愿走向沟通理解,而是相互欺骗和暴力相向,冲破家庭伦理底线成为彼此痛苦的来源。

《玩具手枪》塑造了一个“孤独者”胡昭生形象。胡昭生陶醉在艾略特诗歌里逃避现实压力,成为一个“精神贵族”,但是参加朋友聚会,让他暴露在现实困境中,社会的围攻把胡昭生逼入了“绝境”,他最终选择了抗争,但是结果却不是凯旋,而是更大的失败。社会的围攻和自我挫败,进一步加深了胡昭生的孤独感。孤独成了现代社会个体的宿命,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是一个游离者。

与成人相比,王文兴在情感上趋向于儿童,在他看来,“就是小孩的罪恶,也都是良善的。小孩即使有欲望,也是小之又小的。至少没有色欲和土地欲。”*王文兴:《星雨楼随想》,台北:洪范书店有限公司,2004年,第109页。因此,《欠缺》和《黑衣》这两篇小说通过儿童的视角揭示出成人世界的伪善和虚荣,反映出儿童与成人对立的关系。儿童与成人的对立关系也是“完美”与“欠缺”、“美好”与“邪恶”的较量。

3.虚无荒诞的世间相

长篇巨作《背海的人》透过“爷”的叙述,以喜剧形式刻画深坑澳的荒诞,剖析人的存在境遇,逼视人生本质。“深坑澳”和“近整处”的极端环境,绝不是“不知魏晋”的桃花源,而是令人感到窒息的封闭空间。在生存情态日益物化,生存方式逐渐技术化,生存时空渐趋扁平化的现代社会生存空间,何尝不是一个个“深坑澳”?在这种极端封闭的环境中,人更能呈现其本真性,人们忙碌着毫无意义事情,用无意义的行为填补内心的空虚,人的存在意义变得更加虚无化了。人空洞的灵魂始终无处寄放,只有通过一些“病态”的言行来确证自己的“存在感”,如此循环往复。

《背海的人》引导读者思考及反省:面对人性世界的欠缺、堕落、苦难以及罪恶,如何能够克服之、完善之、提升之?如何超越人的有限性存在带来的困境和沉沦?人是一种精神动物,除了现实生存需要外,还有超越追求,渴望实现自己的最高价值,即终极关怀。不过,是采用扩张自我进行内在超越,还是借助某种外力进行外在超越,王文兴在早中期小说中没有给出明确答案。但是对人本主义的批判,对人生意义的质疑和对超越的追问,已经使其小说具有某种宗教意味。

二 天人之际:未知命运的探索

对于人类来说,命运一直是个谜。命运充满了偶然性,存在人们无法领会的东西。偶然性往往与某种神秘力量相联系,并作用于人们情感,而具有了宗教意味。关于天命、人的命运、天人之际等存在的问题,一直是王文兴思考与探索的重点。王文兴在接受单德兴访谈时谈到命运:“我在二十几岁时,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怀着希腊人的宿命观,都认为命运大得不得了,而且没办法了解,它想怎么支配你下一步,怎么支配,你不知道,你的will(意志)等于不存在,一直有这样的看法——觉得人实在非常渺小。”*单德兴:《锤炼文字的人——王文兴访谈录》,见黄恕宁主编:《偶开天眼观红尘—王文兴传记访谈集》 ,台北:台大出版中心,2013年,第231页。命运永远是未知且难以对抗的,人的自由意志在命运面前,似乎无法发生任何作用。王文兴小说中,主要通过死亡意象、自然意象以及算命师这一独特形象来探讨未知的命运。

1.死亡与命运

“悟生了死”是宗教得以产生的基础,也是文学常见的主题。对人的生存来说,最基本的事实莫过于终有一死。死亡作为原初事实,构成了有限生存无法回避和勾销的问题。在死亡面前,人或可选择抗争或恐惧顺应。对待死亡的不同态度就是对待命运的不同态度。王文兴早期小说表现出对死亡的恐惧,对人生比较悲观,相对于永恒来说,人的一生显得渺小无力。在他的短篇小说《日历》和《命运的迹线》中,着力表现主人公体悟到命运和死亡时的霎那间的震撼、恐惧与焦虑;在中篇小说《龙天楼》中,描绘了昔日的沙场“猛将”在死亡面前对生命脆弱的深刻体会。

《日历》以极短的篇幅,描写十七岁的黄开华模仿日历,在一张大白纸上刻画未来的年岁。他不知疲倦地,兴奋地写着一年又一年,一日又一日,直到写到2015年的9月,他应该72岁了,但此时纸面已经写满了。他开始想他从来没有想过的事,“这就是生命的终点了吗?”“突然,这个快乐的大孩子,伏到案上,呜呜地哭起来了。”《命运的迹线》的主角高小明,是个体弱多病的13岁孩子,因为生命线短,他被看手相的同学断定只能活到30岁。为了自己能够活得长久一点,高小明选择用刀片拉长了自己的寿命线。高小明进行了偏激而徒劳的反抗,试图用自残方式来改变命运,逃避死亡,这一结局令人沉思。

中篇小说《龙天楼》叙述一群国共内战的将士,辗转撤退至台湾,数十年后在台中龙天楼齐聚一堂,讲述他们逃奔的故事。相较于先前的《日历》与《命运的迹线》,《龙天楼》透过四段保命故事,直接表现了命运对人的掌握。“死亡的威胁”不断地在《龙天楼》中现身,各个军官分别被宫刑、被灭门、被战友出卖,目睹兄弟牺牲。《龙天楼》不只是一部战争小说或恐怖小说,王文兴把故事放在战争这一特殊环境中,以此说明命运的偶然性。或生或死都不是个人能够把控,造化弄人,世事难料,冥冥之中似乎有个未知的力量在操控。只有直接面临了死亡,才能明白命运的无常与残酷,也才能感受到个人之于命运的无力和无奈。

死亡是对生命的彻底否定,引发人的畏惧,把人抛向了虚空。但是死亡就像一种起点,激励着人们去彻底追寻命运,也正是这一点上,命运显示出了其不可抗拒的强大威力。海德格尔认为只有真正认识到死的必然性和不可替代性时,才能将个体从异化状态中解救出来,才能真正懂得怎样去生。“死所意指的结束意味着的不是此在的存在到头,而是这一存在者的一种向终结存在。死是一种此在刚一存在就承担起来的去存在的方式。‘刚一降生,人就立刻老得足以去死。’”*[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282页。畏死是人存在的根本情态。“畏死不是个别人的一种随便和偶然‘软弱’情绪,而是此在的基本现身情态,它展开了此在作为被抛向其终结的存在而生存的情况。”*[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289页。只有在“畏”和“死”的情态中,人才能领悟“存在”的意义。只有“向死而在”的人,个体才会将存在独自承担起来,走向本真自我整体自我的道路。海德格尔力图为在没有上帝的世界上的生活探索一种人生的意义。死亡是每个人无法与逾越的限度,为了克服死亡的恐惧,寻找另一种希望话语成为必然,宗教成了“希望话语”的重要形态。

2.自然与命运

自然往往超越了具体和有限,象征着命运,常带给人恐惧与震慑。王文兴的《大风》类似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写的是人与自然的奋力搏斗。《大风》运用意识流的手法,通过车夫的内心独白,详细写出了人与凶恶的自然环境对抗的过程,侧面反映了底层小人物的生存环境,凸显了人在命运面前的渺小,也是一种对于命运的强烈观照。

《草原底盛夏》视野通天达地,宏阔无垠,天地人浑然一体。王文兴在小说中大篇幅描写自然景状,大地、天空、草原,河流以及活动在其中的动物植物。这篇小说的故事性不强,写一队士兵进入草原,在草原中进行操练的一天。小说以高空俯瞰的远景镜头观照行进的队伍,队伍即成了“蚂蚁似底人”。青年面对军官的要求可以“以骄傲抗拒骄傲”,但对于大自然的烈日或暴雨,则是连反抗的机会也没有,大自然象征着人无以改变的命运。王文兴在自然的推动和激发下,感知和体察着命运。

东西方文化对待自然的态度并不完全相同,但东西方文化中都从自然中寻找慰藉,他们发现自然现象由于表达了神圣而具有了超出自然之外的意义。西美尔认为个体生命对待自然会产生不同的情感:“我们周围的自然一会儿激发起我们的审美享受,一会儿激发起我们对于崇高的超验力量的震惊、恐惧的感受……产生这些激情时,我们有时感到紧张或兴奋,有时感到委屈或感激,有时感到攫住,仿佛有个灵魂通过其对象向我们言说。”*[美]米尔恰·伊利亚德:《神圣的存在:比较宗教的范型》,宴可佳,姚蓓琴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9页。

伊利亚德在《神圣与世俗》中指出,对宗教而言,超自然性与自然性是恒久地联系在一起的,自然也总是表现出某种超越。这种神秘感受可以通过对神圣力量某一方面的揭示所引起。这种对神衹敬畏有加的感情自我呈现为某种“完全另类”的东西,这是最基本的而与其他的体验完全不同的东西,它既不像人类生命也不像宇宙存在。面对着它,人类感悟到自己的玄远空无,感到了自己仅仅只是一种生物。换言之,正如亚伯拉罕向上帝陈述的那样,人类只是“灰尘”*[德]西美尔:《现代人与宗教》,曹卫东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89—90页。。路易吉·朱撒尼认为,个体生命并不是无动于衷地面对海洋、大地、天空以及大自然中的一切。大自然中的万事万物紧紧抓住个体生命的意识,使个体生命感知另一物的存在。个体生命被所见的一切鼓励着、推动着、感动着,而这内在动力让个体生命开始寻找那“陌生的东西和永恒的他者”*[意]路易吉·朱撒尼:《人的宗教性》,靖保路译,新北:城邦印书馆股份有限公,2016年,第3页。。

人们常把自然看作超验的异己力量,怀着宗教的虔诚情感,对它顶礼崇拜。自然是个神圣的整体,充满着高高在上的神衹(隐而不显)的精神力量。就宗教意识而言,“自然”表示“神圣”的显现,远在人类文化所能控制之外。整个宗教史中,“自然”常被视为引发它与人类之间的关系者,这关系是人类生存与福祉的根基。基督宗教对自然的描述集中呈现在《创世纪》中,自然是上主奇妙的化工,也是天主的德能之彰显,圣神以其生命力充满了自然界,小说《大风》《草原底盛夏》也传达了类似观念。

3.命运的预言者?

相命在中国极为普遍,不相信宿命论,就不可能相信相命。王文兴曾表示,他接受了希腊人的宿命论,对fortune-telling(算命)的兴趣无形中和希腊的oracle(神谕)相契合。只是《背海的人》反而采用反讽的形式,倒转过来用。*单德兴:《锤炼文字的人——王文兴访谈录》,第232页。《背海的人》中,透过“爷”这位算命师——“命运的预言者”,探索命运的不确定性。

“爷”本身是个胡说八道的相士,深坑澳的居民却把“爷”奉为活神仙,甚至对其求医问药。对靠海为生、看天吃饭的渔民而言,所谓的天意、命运、生命之存在是如此难以掌握与理解,人的存在是如此渺小。这些渔民企图藉着相命术,掌握命运,趋吉避凶。人不仅仅满足于活在现在,还渴望明白自己的过去,掌握自己的未来。命运似乎真正主宰着人的贫富贵贱、生死寿夭、成败得失。如何获得命运之神的眷顾?如何预知和摆脱厄运的降临?假若有人在这方面宣称可以为苍生指点迷津,人都愿意去试一试。

《背海的人》本意不在于抨击相命术,而意在揭示“爷”以及深坑澳居民面对命运的心理。王文兴设计“爷”这个半路出家的相命师作为命运的预言者,完全以他的意思随意判断别人的命运,是否也暗示着所谓的命运本身的荒谬?《背海的人》篇末,“爷”在黑暗中被一群不知名的人围殴,呼天抢地的大喊“救命,救命!”。在深坑澳迷信无知的民众眼里料事如神、预知未来的“爷”,最终也未能预卜自己悲剧性的命运,爷的死不过是荒诞命运最终极的一次体现。

王文兴早期小说对命运的探索,正反映了作家的心路历程。无论小说主人公对待死亡和命运采取何种态度,其中都蕴含了作家对未知力量的敬畏和思考。当然,王文兴最终摒弃了悲观绝望的宿命论,在天主教信仰中体认出命运的真实面貌不过是可以值得依赖的神。

三 超越之路:宗教的自我追寻

王文兴早期小说宗教观念常隐而不显,但从长篇小说《背海的人》到最新发表的宗教小说《剪翼史》,对宗教观念都有直接书写。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王文兴小说所体现出来的宗教态度的转变:由最初对宗教的质疑到对宗教信仰的皈依。

1.质疑信仰

在《背海的人》中,主要出现了两种宗教,一是佛道等在地传统宗教,另一种为天主教。“爷”对这两种宗教基本都持反叛和否定的态度。“爷”对宗教的批判主要集中在人穷神富,信仰体系以及教义制度三个方面。妈祖庙与天主堂是两个宗教的地景代表。在地理上,妈祖庙位于深坑澳破烂污秽的民宅之中,是整个港村里最华丽富美的一个建筑物。庙宇的富丽堂皇对比当地居民的落后贫穷,爷对此调侃:“港穷庙富,人穷神富”。深坑澳的居民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妈祖庙,妈祖庙是用信徒每个人的“信心”构建而成,爷对这样的“信心”感觉“可怕”。

深坑澳的妈祖庙里佛道共处一室,既供着佛,也供着人,“这等的的个杂七杂八,乱绞到一气的的个花招子,玩玩儿调调什么的的个名堂儿,既非佛教,亦不是,道教,应该称之作为:希腊多神教。”*王文兴:《背海的人(上)》,台北:洪范书店有限公司,2010年,第91页。因此,“爷”笑称妈祖庙是“深坑澳第一观光大酒店”。居民信仰妈祖的仪式礼节也成为爷嘲弄的对象:善男信女对着泥塑的神佛菩萨揖香行拜,引发了他一番所谓“实体物”与“精神物”的辩证思考;接连用多个比喻来形容老婆婆的三步一拜九步一拜行为,竟是“身手高明的猿猴”“像是在跳芭蕾一样伏地健身健康柔软操”。

在《背海的人》中,爷一共三次进入“有点可望而不可及,高高在上”的天主教堂。“爷”在爬山的过程中一方面隐隐约约地体会到宗教的神秘,相信宇宙有一位创造生命的上帝,另一方面指责教会并无实际用处,难道它可以改变山下人们的生活吗?在天主教堂,王文兴安排了一场“爷”与神父的对话。“爷”问神父:人为什么受苦,上帝既然是万能的,为什么不能够让人类少受这么多的苦楚?“爷”与神父讨论宗教问题,背后的主要目的是讨好神父,向神父借钱,但“爷”所提出的困惑,确是整部小说“爷”批判宗教、拒绝接受宗教的主要原因,更是所有宗教要解决的核心命题。透过“爷”,王文兴再度丢出了他对宗教的思考:人类的一切,是天定,抑或是个人的自由?今生与永生,究竟何者较重要?到底灾难,是上帝派遣过来的,还是魔鬼遣送下来的?关于这三个问题,小说描绘了“爷”的正反思考,神父并未解答。神父的回答,事实上,也只不过是空话,他只说了人类不是上帝,所以必须受苦,并不能为“爷”生命中的苦楚做任何解释。

现实世界的苦难种类繁多,无处不在。人们反对上帝存在和诅咒宗教的最有力的证据就是人世间的受苦和不幸。为什么无辜者常常不得不承受不公平的待遇?为什么作恶者反而不受惩罚?为什么信徒也要遭受肉体的痛楚和心灵的折磨?“宗教和哲学在陈情人的受苦的同时,也力图说明和解释人的受苦,然而人的受苦是无法说明的。人的哲学一直力图解释但实际上并没有解释人的受苦问题。”*刘小枫:《十字架上的真》,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49页。

2.皈依信仰

《剪翼史》是一本宗教小说,以文学的形式再现王文兴皈依后的信仰,“严格讲,(《剪翼史》)是一本宗教小说,但是这个宗教不是传统的宗教,是融化在生活里的宗教意识。这宗教也很简单,就是生活里对神的认识——其实我以前小说里多少已经出现了。但以前出现,只是对命运掌握人生的体会。现在,命运的体会更深一等,变成对神的一种认识,且把它融化在日常生活里。从这方面看,所以是本宗教小说。”*李时雍:《语言本身就是一个理由—王文兴访谈录》,见黄恕宁主编《偶开天眼观红尘—王文兴传记访谈集》 ,台北:台大出版中心,2013年,第356—396页。与《背海的人》中的爷一样,贺宗诚对信仰也经历了怀疑、反叛和挣扎,但是《剪翼史》的主人公贺宗诚在经历信仰质疑和世俗欲望斗争之后,选择了真正回归天主教,走上了依靠的道路。

《剪翼史》对于信仰礼仪、教义教规较少叙述,强调的不是宗教神秘莫测的玄秘色彩,而是现实中天主教徒宗教信仰的“生活化”,也就是祈祷,感恩和赞美。“表现神之可以依赖。但并非表现在某一重大神迹上,而是表现在无数生活过程上,就如盐化在水里,水里有盐。”*李时雍:《语言本身就是一个理由—王文兴访谈录》,第 297页。贺宗诚的信仰日益牢固,他走上了一条“艰苦疲难的宗教之路”。

《剪翼史》主要围绕大学教授贺宗诚的校园晚年生活而展开,在整篇小说中,我们可以处处看到贺宗诚为生活中的大大小小的事祈祷,比如身体上的各种不适,给学生上课、生活上所遇到的难题以及参加学术研讨会,系里的会议,同学聚会等等。其中,作者对贺宗诚的两次祈祷有比较详细的叙述,一次是面对女学生徐慧芳的追求,另外一次是听闻佣人沙蒂的不幸遭遇。贺宗诚坚信不疑地接受天主在他的生命中所做的安排,在生活中不断活出信仰。

贺宗诚的晚年生活遭遇了种种不顺遂,身体不适、婚姻失败、与系上当权者不合,连选课学生都越来越少,贺宗诚身心面临全面的危机,天主教信仰的皈依也没有消除他的痛苦,但是,他从痛苦中领略生命的意义,对信仰依然保持忠诚,对生命依然保持憧憬,对天主的依靠和信赖日渐加深。同事何忠圣的事情带给贺宗诚很大的感触,贺宗诚意识到何忠圣所遭遇的可能就是他的遭遇,但正是他的疾病使他脱离了危险,他深刻地感悟到他的疾病反而是天主所赐予的丰厚的恩宠:这一个病,这一个疾病,反倒是,天主的——厚恩呐。面对这天主的特恩,——这神秘——,他,觉得——不可思议。*王文兴:《剪翼史》,台北:洪范书店有限公司,2016年,第123页。疾病成为他获得宗教救赎的契机,他后来也归纳了生病和信仰之间的关系,他认为一方面生病让他在天上获得了功劳,另一方面生病使得他能够亲近天主。基督宗教认为,虽然痛苦从根本上说是罪恶的结果,但是痛苦也不是没有意义的。痛苦帮助人的内心与天主更接近,痛苦是通往幸福的必经之路,唯有经历痛苦,人才可以寻求得到自由的生命和完全的救赎。

贺宗诚在参加教堂弥撒时,认真研读了一篇经文:耶稣在沙漠里三十日抗拒魔鬼的诱惑的故事。他具体指出这三种诱惑即是“饥寒起盗心”,“饱暖思名利”,“倨傲疑天主”。贺宗诚在这里把耶稣作为“人”的三次受诱引申为人类最基本的三种诱惑。透过贺宗诚的解读,我们看到他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人本身,深刻地认识到人的渺小、残酷、卑劣、傲慢和丑恶,并且在生活中发自内心地为自己过往所犯的罪而忏悔。与《圣经》的交谈,与信仰的相遇,使他惊醒到人必须摆脱世俗的罪恶,面对有限的自我,真正实现个体的生存之自我理解,进而改变自己的生存品质。

《剪翼史》中令贺宗诚最愧疚的一件事是五岁时对妹妹所造成的伤害。“这触电的一击、教他亮开了眼目。”在黑冥中,他开睁着眼睛,想到他还有许多日常躲避不掉——不敢想——的罪:——如万秀梅,小微,……还有更多更多——假如他想下去来的话——后面,将打开一个豁大的瀚渊。这些这些——构成了他的一生——恐怕此——就是——他长时年,体身遇咎的头源——他长时间的苦历是洵有原因的。现在,他知道了——想到想到,迨不及以后,他就睡着了。*王文兴:《剪翼史》,第176页。贺宗诚作为一名高级知识分子,在天主教信仰中,敢于叩问、解剖、审视自己的灵魂,敢于面对真实的内心世界,自我反省,自我否定,并走上神性救赎的道路。

3.自我追寻

从早期的《十五篇小说》到新近出版的《剪翼史》,呈现出王文兴建立在个人体悟基础上对信仰的独特思考。西方宗教、现代主义思潮与现代派文学,东方禅学以及作家对“真正的生存方式”感悟,共同强化了王文兴小说对社会的批判力量和“宗教意味”。在朱立立看来,台湾现代派小说家,命中注定会对宗教产生浓厚的兴趣,这和文学思潮影响有关,同时也反映了他们现实的真正处境,他们通过文学来宣泄内心的挣扎不安,并且在个体书写中注重自我反思。因此,“走向宗教就成为现代派小说家超越现实困境的一种可能,也是他们理解历史命运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维度。”*朱立立:《论台湾现代派小说的精神世界——战后台湾知识分子的认同建构与自我追寻》,福州: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论文,2002年,第11页。

多年对基督教神学的潜心研究,佛道儒耶兼容并重的宗教思想,西方现代文学的浸染以及“偶开天眼观红尘”的独特思考,为王文兴在文学作品中展开与基督宗教的对话提供了深厚的思想文化资源。王文兴以“文学形式”完成了宗教的自我追寻,正如他在《星雨楼随想》所写:一切宗教经验都是刹那,短暂,不可能长远,像美感经验一样。若要长远,你需一次又一次,不断的追寻。*王文兴:《星雨楼随想》,第102页。

克尔凯郭尔说,信仰是轻盈的“跳跃”——就那么一瞬,信与不信的鸿沟便在“当下时刻”形成了。*王齐:《看、听和信——克尔凯郭尔和尼釆视域下的信仰》,《哲学研究》2015年第3期,第77页。46岁的王文兴在1985年复活节领洗,结合小说作品,我们看到皈依天主教信仰之后的王文兴对于生死,理性,信仰,人性,善恶等等有了重新的理解和认识。我们隐约窥见作者从一个怀疑者到天主教徒嬗变的心路历程:从一开始的人性理性方面的质疑与反叛,到最后感性方面的依靠和仰望。“超乎自然的神迹我不曾经验,平常感受最真切的奥秘莫过于‘人事’的安排与变化。明明是山穷水尽、无路可通了,突然就柳暗花明,峰回路转,让我确信必然还有一个更高的存在。”*康来新:《谱读神曲——王文兴教授的新里程》,见黄恕宁主编:《偶开天眼观红尘:王文兴访谈录》,台北:台大出版中心,2013年,第87页。《背海的人》中不断追问生存意义的“爷”,《剪翼史》里那个身处困境却时常依赖信仰的贺宗诚不正是王文兴的写照!

【责任编辑陈 雷】

ReligiousWritingofWangWenxing’sNovels

WANG Gui-ting,MA Fang-fang

Influenced by the thought of Western existentialism,modernism and new criticism,Wang Wenxing’s novels show strong modernism characteristics of loneliness,pessimism and absurdity.His early novels focused on the question of life,which could be called a broad religious novel,such as the struggle of personal desire,the conflict between men and himself,the tense relationship between man and society.The negation to the secular society and a certain “sacred pursuit” have made Wang Wenxing surpass the general modernist writers.Wang Wenxing completed his journey of “transcendence” with his “History of Cutting Wings”,which can be called “Religious Novel” in narrow sense.After experiencing desires struggles,secular battles,and questions of faith,He Zongcheng,the main character of the novel,chose to return to Catholicism.With the help of He Zongcheng image,Wang Wenxing expresses the belief value to individual life.Wang Wenxing’s novels can be regarded as the author’s “self seeking process of religion”.

Wang Wenxing’s novels;religion;modernism

王桂亭,华侨大学海峡传媒研究中心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文艺与媒体、艺术传播、对台传播等。马芳芳,华侨大学文学院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I207.4

A

1006-1398(2017)05-0116-09

2017-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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