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荒》的再发现
2017-02-23张瑞瑞
张瑞瑞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饥荒》的再发现
张瑞瑞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2017年《收获》杂志第一期刊登了最新发现的《饥荒》“最后十六段”全稿,打破了《饥荒》原有版本全文三十三段的固定结构,为再次解读《四世同堂》提供了重要资料。通过对《饥荒》哈考特版“最后十三段”和浦爱德版“最后十六段”的并置细读,可以辨析出后者在人物形象刻画、悲观氛围营造和对战争直接反思三个方面的突出特点。
《饥荒》;人物形象;悲观氛围;反思战争
《饥荒》是老舍《四世同堂》的第三部(前两部分别为《惶惑》《偷生》),由老舍1947年至1949年在美国创作完成,于1950年5月至1951年1月在上海《小说》月刊上连载前二十段。1966年老舍蒙冤离世后,《饥荒》原稿在“十年动乱”中散佚,这部著作的结尾由此成为谜点。1981年马小弥根据美国哈考特出版公司于1951年出版的《四世同堂》英文节译本TheYellowStorm将最后十三段“复译”成中文,补足了老舍“第一部容纳三十四段,二部三部各三十三段,共百段”的原计划[1]1。但哈考特版的《四世同堂》虽然结构完整,却在出版时对原文做了大量删改,这使“复译”后的《饥荒》“最后十三段”令人产生种种疑惑。
新发现的《饥荒》“最后十六段”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副社长赵武平根据浦爱德在哈佛大学的档案整理翻译而成。浦爱德作为老舍在美国期间《四世同堂》的翻译合作者,其档案中保存了这部作品的全部译稿,其中包括第三部《饥荒》。档案中的《饥荒》译稿全文共三十六段,赵武平根据资料判断它虽然超出老舍“三十三段”的原计划,但并非原作。在对两个英文译本进行比较后,他得出结论,“相比原作,老舍和浦氏合作译稿,所删只是枝节”“同哈考特版相比,可以很容易发现,英文版第三部分的‘后十三章’,系由这十六章压缩和删节而来”[2]。笔者对《饥荒》哈考特版“最后十三段”和浦爱德版“最后十六段”的并置细读后发现,《饥荒》两个中文版在故事整体结构和情节走向上具有一致性,但后者在此基础上主要补充了三点:丰富的人物形象、战争胜利前后浓厚的悲观氛围和对战争的直接反思。
一、丰富的人物形象
老舍在《四世同堂》中描写了生活在北平的各式各样人物,从官员、商贩、汉奸、洋车夫、诗人到地下工作者,可谓是一部写人的著作。哈考特版《饥荒》在保留故事情节走向的基础上,对人物心理、背景、环境作了大量删减,使人物形象扁平单一,性格转变生硬。浦爱德版的“最后十六段”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一缺陷,文中的人物形象更为丰富立体,这主要表现在作者对金三爷和祁瑞全这两个角色的塑造上。
金三爷作为《四世同堂》中的小人物,虽然爱财却有一身侠义精神。他敢在小羊圈胡同的人都沉默时向告密者冠家问罪,但也因为冠晓荷的一句“爸爸!别打!”就按照北平的规矩将此事不了了之。老舍在《四世同堂》的前两部《惶惑》《偷生》和第三部《饥荒》前二十段中对金三爷的描写让读者看到一位满身豪气的江湖侠客,同时也感受到了他身上残留的封建社会庸腐气息。在哈考特版的《饥荒》“最后十三段”里,金三爷在战争中生意兴旺,拥有了自己的产业,为了保住财产他越发胆小,还与日本人相交,这让他在无意间导致亲家钱诗人再次被捕。这时的金三爷已经变成了贪财好利之人,身上的侠气荡然无存,令人叹惋。其实,老舍对金三爷性格变化的描写并非是单一直接的,在赵武平“回译”的浦爱德版《饥荒》“最后十六段”中,金三爷对家人亲友的担忧、内心的自责与悔恨都让读者体会到他的豪情与担当。他对日本人友好是出于保护自己产业的考虑,出于其爱财的本性。当得知外孙被日本人带走后,金三爷焦急万分,悔恨自己相信日本人的谎话,甚至“用尽全力,狠狠的打了自己两个嘴巴”[3]。为了求日本人不伤害钱诗人和孩子,他甘愿像马戏团里的老虎一样,任人摆布,做尽蠢事。这些在“最后十三段”里被删减的部分是老舍对金三爷所代表的侠义精神的延续书写和同情,战争与侵略者的压迫让传统道义无法伸张,在人人自危的情形中,金三爷的转变是时代的必然结果。但是,他身上所保留的为义能屈能伸、为情甘愿自辱的豪情与担当是老舍对自己笔下小人物的同情,也是作者在战争摧残一切的时代背景下对传统精神的一丝留恋。
祁瑞全作为小羊圈胡同中最早的觉醒者、祁家最小的儿子,率先离开家庭参加抗战,以地下工作者的身份与敌人对抗。《饥荒》“最后十三段”中瑞全回到北平,负责暗杀已成为日本特务的昔日恋人招弟,并和钱先生联手参与了一系列地下抗战活动,延续了他一贯的果敢与勇毅。老舍虽未直接参与抗战,但熟知北平的一草一木,他以细腻精准的心理描写和真实的人物性格塑造有效地弥补了因陌生化而产生的隔离感。在浦爱德版的“最后十六段”中,祁瑞全暗杀招弟时并非决断果敢,而是在烦躁和反复犹豫中回顾与招弟相处的日子,认为她“毕竟还是一个人”“有些情感总还是不变的”“假若没有战争,假若没有战争,那该多好!”[3]与招弟相见后的动摇和犹豫,杀死她后为自己的野蛮而感到羞耻,都是作者让瑞全抛却抗日战士的身份,作为一个真实的“人”表露出其内心的痛苦。这些复杂的心理描写和故事情节在“最后十三段”中已经被删除殆尽,让读者难以完全体会到老舍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的用心。
二、浓厚的悲观氛围
老舍在美国期间已经全部完成了《饥荒》的创作,但他回国后并未让这部作品全部连载刊登,其原因引起了学者的纷纷猜测。随着哈考特版《饥荒》“最后十三段”的问世,老舍夫人胡絜青和儿子舒乙在《破镜重圆——记〈四世同堂〉结尾的丢失和英文缩写本的复译》一文中认为,小说结尾的悲壮氛围与抗战胜利后小羊圈的悲惨景象“和‘胜利者’似乎不太相衬,这可能成为删砍的原因”[4]95。在《饥荒》的两个版本中,战争胜利前后人物的命运走向都是一致的,忠厚的李四爷死在日本人手中,可怜的小妞子死于饥饿,钱先生也再次被捕,这一群善良正义的人物都在胜利前夕遭到迫害,让读者泪中带笑去迎接胜利的喜悦。而在浦爱德版的“最后十六段”中,老舍在文中营造的悲观情绪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愈加强烈。
首先,在日本人要求每家窗户都必须罩上黑布并配合空袭演习时,老舍对北平的夜这样描述:“北平总是安静的,可是现在北平似乎死了”“整个北平似乎在做恶梦”[3],渲染战时北平沉寂哀默的气氛。在哈考特版中被整章删除的第二十七段里,老舍描写了祁家人在抗战胜利前浓郁的悲观情绪,祁老人的连连叹气与消磨时间、韵梅为养家糊口的担忧和操劳、天佑太太的忍受压迫与苦苦挣扎、小顺儿和妞子的瘦弱无力,唯有瑞宣为宣传抗战的奋笔疾书和坚定的使命感是整个家庭透漏出的唯一的希望之光。其次,胜利前的妞子之死。在《饥荒》“最后十三段”中,妞子因吃共和面得病而死,这一寄托着国家未来与希望的幼苗在战争胜利前枯萎,令人悲痛不已。而在浦爱德版的“最后十六段”中,老舍对这一事件的描写更为细致,悲伤之情尤为浓烈。在祁老人抱着重孙女妞子的尸体走向住着日本人的三号门的过程中,作者把老人痛失孙女后对四世同堂的绝望心理展现得淋漓尽致。老人通过妞子的死感受到无法享受生之幸福的痛苦、对生活的绝望、对国家前途的担忧。最后,老舍对战争胜利后北平情形的描写。战争胜利后,北平到处是一派衰败的景象,人们并没有欢呼雀跃地迎接胜利的到来。年轻的男女想唱歌庆祝,但是他们八年来学到的都是悲哀的日本曲子;大人们想喝酒发泄长期积累的悲伤,却没有钱也没有酒;人们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就连庆祝胜利都是安静的,带着伤感的。这种充斥在胜利前后的悲观情绪使《四世同堂》的圆满结局并未带给人昂扬向上的战斗精神,独留下一种物是人非之感。
吴小美认为:“一位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家的才能,就是一种比其他人更敏锐、更深刻地认识生活和反映生活的才能。”[5]老舍在《饥荒》“最后十六段”中,没有描写大规模的战争场面,而是通过小羊圈胡同中北平百姓日常生活的变化,展示出在国家受难时人民生活的艰辛,以及在物质和精神上遭受到的巨大摧残。战争胜利前后浓厚的悲观氛围源于作者对北平百姓底层生活的真切感受,也是他作为一个现实主义作家和现代文人对国家命运的担忧。
三、对战争的直接反思
《四世同堂》中有不少对战争反思的片段,老舍通过对战时国家秩序混乱、人物命运转变、社会悲惨生活的描述,从侧面反映出战争的残暴及其对人民造成的伤害;通过钱诗人和瑞全积极参与抗战活动,宣传一种反抗侵略追求自由和平的理念。在浦爱德版《饥荒》“最后十六段”中,对战争的反思在各个方面得到了直接的体现。
钱先生第二次被捕时,在日本人的逼迫下于狱中写下一份“悔过书”,战争胜利后钱先生得救,这份“悔过书”被刊登在报纸上。在“悔过书”中,钱先生指责战争发动者对人类尊严的践踏,以野蛮愚蠢的方式摧毁和平与幸福,要求侵略者对此进行忏悔。但是,在哈考特版“最后十三段”里该文被整章删除。钱先生作为旧式知识分子的代表,在深受日本人的残害后转变成地下工作者,积极进行抗战活动。老舍通过这一角色的转变,反思这场灾难给国家和人民带来的伤痛。
作为一名人道主义者,老舍在作品中始终把目光放在人性、人的尊严和人的价值上。他憎恨压迫人、摧残人性的专制制度,要求肯定人的价值与尊严,并把它与爱国主义紧密结合,反对战争,坚决抵抗侵略。在《四世同堂》中,老舍以平等的眼光肯定他笔下小人物的生存价值,肯定他们对个人权利、对幸福生活的追求,也正是通过这些小人物的悲惨遭遇反观战争的罪行。在《饥荒》“最后十六段”中,祁瑞全暗杀招弟时痛恨战争分散年轻恋人,使他追求的爱情化为虚有;白巡长看到战争让胜者横行霸道,让败者因贫困而变得无耻;钱先生在“悔过书”中控诉战争让一个礼貌而规矩的民族变成动物,让人类的自由和尊严受到践踏。此外,《四世同堂》也体现出了老舍的世界主义立场。老舍反对战争,主张坚决抵抗侵略,但他绝不是狭隘的民族主义者。他立足于全人类的生存现状,反思战争对世界和平的破坏,跨越民族和国籍的界限,表现出对人类生命个体的理解和包容。在《饥荒》“最后十六段”中,当德国投降、胜利在望之际,小羊圈胡同中收破烂的长顺询问瑞宣:“假若胜利了,北平人是否应当杀死日本居民。”[3]瑞宣认为,中国人要记住仇恨,也要仁慈,如果因战争胜利而杀害未参战的平民百姓,只会在民族之间种下更多的仇恨。钱先生在“悔过书”中也是从全人类的角度看到人生而平等,没有贵贱之分,追求自由和幸福是每个人的权利,反对战争是为了各族人民的和平共处。这也是老舍在《四世同堂》中对世界主义的憧憬。
作为一名现实主义作家和人道主义者,老舍关注“人”的生存与权利,他站在人类的立场上反对战争和压迫,渴望实现世界和平,各民族之间友好相处。赵武平根据浦爱德档案“回译”的《饥荒》“最后十六段”,让读者在完善的故事情节和丰富的人物形象之中进一步感受到老舍纯熟的写作技巧、充沛的爱国热情,以及他从世界主义的角度出发对人类和谐共存的美好愿景。
[1] 老舍.惶惑:序[M].上海:良友复兴图书印刷公司,1946.
[2] 赵武平.《四世同堂》英译全稿的发现和《饥荒》的回译[J].收获,2017(1):132-133.
[3] 老舍.四世同堂:饥荒[J].收获,2017(1):137-172.
[4] 老舍.四世同堂:补篇[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3.
[5] 吴小美.一部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品:评老舍的《四世同堂》[J].文学评论,1981(6):89-101.
(责任编辑:王菊芹)
Rediscovery ofFamine
ZHANG Ruirui
(Colla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475001, China)
In 2017, the first issue of the journalHarvestpublished the latest discovery of the last sixteen paragraphs ofFamine, which breaks the fixed structure of thirty-three paragraphs in the original version and provides important information for understandingFourGenerations. By comparing the last thirteen paragraphs of Harcourt version ofFamineand the last sixteen paragraphs of Ida Pruitt version, the outstanding features of the latter can be found in three aspects: shaping characters, creating the pessimistic atmosphere and reflecting the war directly.
Famine; characters; the pessimistic atmosphere; reflection of the war
2016-03-12
张瑞瑞(1993—),女,河南鹿邑人,河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I207.42
A
1008—4444(2017)03—014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