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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时期初(1979-1981)《收获》中的离婚书写

2017-02-23李杨

河北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2期

李杨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24)

新时期初(1979-1981)《收获》中的离婚书写

李杨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24)

《收获》被誉为“中国当代文学简写本”,两次停刊三度复刊,见证着中国当代文学演变。选取1979-1981间所刊有关“离婚”题材作品,采用文本细读与归纳方法,对引发新时期初“离婚”书写风潮的内部与外部因由加以分析,提炼出由“避难”至“趋利”再到“寻梦”的模式转化,并就超出模式化的个别文本进行思考,于梳理新时期初《收获》“离婚”书写现象内在规律之同时,窥视表层因由下的社会普遍心理,见出文学杂志参与历史表达之过程,及其自身之独特体悟。

1979-1981;《收获》;离婚书写;避难;寻梦

“‘家庭’两个字,在林彪、‘四人帮’实行法西斯文化专制主义的统治下,十多年来,在文化领域被抹杀。”[1]“文革”结束以后,作家的笔触开始回归到对家庭的书写。然而,颇具吊诡意味的是,有关“家庭”的最初描写,多数以“离婚”的面貌呈现。作为“历史性的艺术”,此类文本创作的广泛出现,无疑蕴含着特定的时代诉求。

为更贴近历史的原貌,本文将目光集中到新时期初刊载的作品上。限于篇幅,则选取占据重要位置的《收获》杂志为研究阵地,并把时间集中在1979-1981的三年里。这样的考虑,也是因为纵向来看,这几年刊载的作品显示出了相关离婚书写缘由的演变,便于我们较为清晰地把握。希望由此切入,能为我们带来一些新的思考。

一、避难

干扰“家庭”稳定的因素众多,总的说来,或可分为内部与外部两方面。内部大多涉及夫妻双方自身选择,外部则关乎社会环境等诸多情况。就《收获》1979-1981三年里刊载的相关作品来看,呈现出由外部因由逐渐深入内部的状态。纵览1979年至1980上半年有关离婚题材的书写,大多通过干预婚姻的灾难的展示,集中表现了对“文革”的深切控诉。

在具体的书写过程中,大致采用两条叙述路径:一则为已,二则为人。或是为免殃及池鱼而主动脱身,或是为免祸及亲友而自我牺牲。在这两种叙述策略中,第二种占据较大篇幅,相关作品有刘心武《等待决定》、刘俊民《相逢在黑暗的尽头》、沈修《夜客》等。

在刘心武的《等待决定》中,司徒文川所属科研单位要派人出国考察,以老麦为代表的老干部支持由孟成杰这个政治成分好的同志去。司徒文川的妻子知道丈夫专业更对口,之所以去不了,全在于她那个有着国民党特务身份的前姨父,以及流落香港后与英国人结婚的姨妈。为了实现丈夫报效祖国的夙愿,她找到复职的党委书记贺真同志,希望批准她同司徒文川离婚,好让他抛开出身包袱,以便参加出国考察。站在贺真同志面前的她,声泪俱下地说道:“我不能再连累他了!都是因为我那该死的姨妈,他一直不能出国。这回是个多么难得的机会,他要是能参加出国考察,回来研究工作一定能有个突破……都是我,毁了他的事业、他的前程……贺大姐,我不是在说气话,我是认真的——我要跟司徒离婚,离了婚,他就只剩下个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问题了。”[2]在这里,自我牺牲的关键,在于消除阶级差异带来的人生困境。而等待决定期间的彷徨挣扎,绝少自我选择的余地。看似司徒文川之妻可以选择是否向党委书记反映,但事实上,她既无法选择是否与司徒文川离婚,也无法决定党组织是否采纳她的意见。她能做的,只有“等待”。而苦苦“等待决定”的根因,又回到我们前面所说的“阶级身份”。

这一点,在曹玉模《桂花庵来信》中体现得更为明显。全文以李洪模下放期间写给妻子的十三封信为主要内容,集中介绍了下乡的田迎春、谢晓峰与朱鹏等人的“改造”情况。值得注意的是谢晓峰,在劳改期间,妻子要同他离婚,他不愿意,但到底还是离了,因为没人会在意他这样一个“右派”的意见。于是他感到自己失去了人生的希望。站在他妻子的立场上,做出这样的选择也是可以理解的。问题在于,谢晓峰本人,根本不具备不离婚的“自由”。因而,他才会对着苍天,发出这样的感慨:“一犯了错误,只有女方离婚的自由,就没有我不离婚的自由,我想不通,这不是叫我们失去改造的信念,失去生活的意义”[3]。谢晓峰的困惑,或许正道出了那个年代人们的心声。他们不明白,在“民主”的世界里,为何会失去个体的“自由”?事实上,这种身份的“尴尬”,或许早在“五四”之时已现端倪。“‘五四’将‘个人’从传统的家庭结构中解放出来,目的是为了使人以具有普遍性的个体和作为同质性的个体去参与民族国家的构成,其结果是,个人不再是作为一个家庭的基本成员,而是作为社会和国家的基本单位而存在。”[4]作为“基本单位”的个人,连同无处不在的“阶级关系”,造成“家庭关系等始终处于‘缺席’和‘不在场’”,从而使得家庭以及家庭里的成员,成为社会主体中的“他者”。无法发声的他们,只好被“代言”。

除却对于“文革”的控诉外,“避难”在新时期的《收获》中,还有其他的表现形式。毕竟,“历史也像淘气捣乱的小孩子,爱开玩笑,捉弄人”[5],它不会那么按部就班地待在那里,等着你用既定的框架将其套住。站在这一角度上,老舍的《鼓书艺人》算是一条“漏网之鱼”。成书于1948到1949的作品,“由于中文原稿的遗失”,“不得不再从英译本反译过来”[6],由马小弥捉刀,刊载于1980年《收获》第2期上。按理说,原作属于四十年代成果,但经由马小弥的再创作,它得以进入新时期初的文学生产中。作品细致地描绘了方宝庆一家两个女儿,长女大凤与养女秀莲两人的婚姻与不幸。战火纷扰下,不得已来重庆避难的他们,离开时,却各自带了一个孩子。大凤带着陶副官的孩子改嫁小刘,秀莲被便衣张文弄大了肚子后扔在黑屋子里。她们从未婚到离婚或再婚,始终摆脱不了“戏子”的宿命。但在文本最后,借革命党人孟良之口,道出了一些新的体悟,“任何时代都会发生恋爱悲剧”,“有了知识和经验,对她会有些帮助,但是不能保证一定不发生悲剧”,“失了身,并不等于她就不能再进步”,“只要好好开导她,鼓励她,她会重新获得自由和自尊心的。”[7]倘若将其置于老舍新中国成立前的创作中,对比十年前的《骆驼祥子》,会觉得此处有“听将令”的意味。换个角度,把它视为马小弥的再创作,放在新时期初的背景下,又与同时期诸多作品中对于“光明”的希冀形成了照应。多重身份的面貌,使得它表现出不同于同时期相关书写的别样风采,留给人们更多的阐释和想象空间。

二、趋利

由规避“灾难”进一步向前发展,是某些人对“灾难”本身的利用。这类书写,贯穿1980年刊载的作品,少部分延伸至1981年,可以视为由外部“灾难”描写到“内部”心理展示的过渡。其中表现出的追逐利益之疯狂,不光涉及书写“文革”的话题中,还渗透到“文革”结束后的题材。在撕开人性黑暗面的同时,无意中触及到了女性的性别身份。通过对它的放大,触碰到了特定历史情形下的某种既定思维局限。

混乱无序的年代,凭借“造反有理”,某些人审时度势,顺利在风口浪尖站稳了脚跟。诚如叶辛在《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所指出的那样,“现在这个形势,要在社会上吃得开,要往上爬,就得靠‘嘴头子’和‘笔头子’这两个‘头子’。而这两个‘头子’的运用,完全得看机会,凭运气。”[8]。鲁彦《呼唤》中的尹飞,抓住机会,抛开将自己引上革命之路的未婚妻青莲,迎娶首长女儿。“文革”发生后,老丈人不知所踪,妻子也因车祸离世,他便发扬了自己的“嘴头子”和“笔头子”,哄住“造反派”新秀林宁,积极召开批斗大会,成功赢得洪副政委赏识。此类“陈世美”的角色,可以说是中国几千年文化中“负心汉”形象的一个缩影。但作者显然对其怀有同情成分,因而才会借批斗大会的召开,让他同青莲再次相逢。出于对先前亏欠的弥补,给予了他“浪子回头”的机会。只是建立在反复挣扎与好友劝解的醒悟,真的能让读者对于这样的转变完全信服吗?

无独有偶,与“负心汉”相对的,还有“负心女”的书写。徐恒进在《悠悠东流水》中,借小玲的前后变化,展示出对新时期初“趋利”意识复杂情况的思考。小玲之父范主任在下放期间受到金氏爷孙的相助,因而她与金大宽结为夫妇并育有一子。奈何安然度过“文革”的他们,却在范主任平反后生了间隙。限于户籍,大宽留在乡下,小玲回到北京,继续大学教育。盼来盼去的大宽,等到的却是小玲的离婚信。信上写道:“我曾经爱过你,非常热烈地爱过你,但现在时过境迁,我回头冷静的思考这一段经历,我觉得你和我的结合,对你并不是幸福的。”[9]“文革”中掩盖的身份地位差距,在“文革”后得以显露。巨大的身份落差,席卷着两人的婚姻走向末路。此外,户籍制度的界限,不光是对下放的老干部,更成为无数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共同回忆。异地而居的客观状况,加速了婚姻的破灭。颇具玩味的是,《悠悠东流水》的结尾处,烈士遗孤大宽被发现是范主任丢失的孩子,而小玲则是范夫人战乱中抱错的。身份的“颠倒”,可以看作作者对“趋利”状况的控诉。然而,获得“新”身份的大宽,就一定能经受住时间的考验吗?

除却对于贯穿“文革”前后的“趋利”意识的思考,新时期初《收获》刊载的作品中,不乏对于“女造反派”的塑造。这些被放大的性别身份,凸显了女性在特殊年代的尴尬处境。

在白桦的《妈妈啊!妈妈》中,张美凤无疑是这一类型的典型代表。她之所以拆散钟翎与林芳,并在反右、大跃进中千方百计帮助钟翎保住地位,为的其实是自己。“你以为我那么爱你?告诉你,只不过因为中国的女人是属藤萝的,都得有个攀附,我才嫁给了你!要不是你倒了我也站不住,你出了问题我和儿女都得遭灾,我才不管你哩!”[10]绝情的话语中透露出女性身份地位的尴尬,她们只有攀附于男性,才能在时代中站稳脚跟。家庭本就“包含了两种强烈的意涵,”“最接近、可确定的血亲关系及其所隐含的财产。”[11]按理说,她们的这一选择,置于特定的年代下,应当自有其可以理解的地方。然而,通读文本,不难感受到作者强烈的批判色彩。事实上,这或许是因为,文本无意识中基于男性立场,因而才会对抛弃林芳、以及不公正对待给予自己帮助的金子妈妈等人的钟翎网开一面,用他的“浪子回头”作结。相反,这类情况发生在女性身上,便“不可原谅”。同样的,肖于《融雪》中的李川,当听到“文革”期间为向上爬不惜作伪证陷害自己的前妻想复婚时,感到“悔恨、厌恶、羞辱统统涌上了心头”,发出“宽恕吗?多么可笑”[12]的感慨。男性的身份立场,使得书写的天平不自觉地发生倾斜。如果我们认同,“只有人们的知识或信念,能够成为其自觉地行为之动机”[13]的话,那么,值得进一步思考的是,“文革”中“退隐”和“消解”的性别身份,为何会在新时期初此起彼伏地显现。在这里,《收获》复刊后第一期刊载的第一篇文本,陈白尘《大风歌》,或许能够给我们以启发。侧重刻画吕后乱政的《大风歌》,无疑借历史之口,拉开了批判以江青为代表的“四人帮”的序幕。而江青身上的“女性符号”,或许也因此背上了历史的“包袱”。通过众多“女造反派”的塑造,将混乱历史局面倾斜在“女性”身上的做法,可以视为男性作家立场与时代认知局限综合下的产物。随着进一步探索,这种认识也势必退出历史舞台。

三、寻梦

到了1981年,《收获》作品中对于离婚因由的展露,经过“趋利”描写的过渡,深入到对于人物“内部”心理的揭示。集中体现人物心理矛盾的,缘于对爱情的向往和追逐。当爱情与婚姻两者不可得兼,或者说以爱情为代表的追求同婚姻发生矛盾时,人们往往会陷入两难境地。而做出选择后,是否会成就梦想,同样值得怀疑。

在张抗抗的《北极光》中,和傅云祥登记的岑岑,总想起幼年时叔叔对她说过的北极光。“那道奇异的光束,是她以后许多年一直憧憬的梦境。”[14]结识了暖水工曾储的她,发现不管在什么时候,他都能重新振作。岑岑放弃了自己的婚姻,她要去追寻自己的梦,看冰帆炫目的光。文中的北极光,既象征着岑岑的爱情,也代表着岑岑的梦想。在曾储的启发下,她鼓起了勇气,大胆寻梦。但,这一切都建立在岑岑尚未深陷婚姻的泥淖中,倘若泥足深陷,她还能如此洒脱地追寻自我吗?或许,同为张抗抗所写的《淡淡的晨雾》,身兼“趋利”与“寻梦”双重色彩,为我们提供了某种可能性。

梅玫在一九七四年认识了郭立枢,坠入爱情的她迅速迈进婚姻状态。但她不知道的是,郭立枢之所以追求她,是因为看到她的父亲同党委书记走在一块。自小目睹权力给继父带来的变化后,他就不顾一切向上爬。为此,他不惜偷看梅玫的日记,断章取义将莫须有的罪名加诸梅玫身上,为的是逼梅玫就范,向祝书记反映有关右派荆原的事。甚至在得知荆原就是自己多年未见的父亲后,郭立枢仍旧选择坚持自己的做法,拒绝承认这个父亲。在郭立枢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个“投机分子”的狠辣。“文革”结束前,审时度势发了批斗“四人帮”文章的郭立枢,成功俘获了梅玫。那时候他们之间是有爱的,至少她是因为爱情才嫁给她。可是,在逐渐了解其为人后,梅玫感到深深的绝望,向往温馨与进取的她逃离了家中。或许,就像荆原说过的,“那种把婚姻当作绳索、家庭作为牢笼的陈旧的时代应该结束了。当着产生爱情的条件发生了变化的时候,相爱的双方无可非议也会随之变化。”[15]可多年的感情怎么可能说断就断,在梅玫走投无路时,将她带到立枢身边的,正是荆原。心怀新时代家庭恋爱观的荆原,却在无意中将梅玫推到了水深火热的境地,这不得不说颇具讽刺意味。在婚姻牢笼中陷的越深,确实也越难逃出来。他们之间有着太多的纠缠,非朝夕之功所能摆脱。不过,这里的逃离,建立在一方有错的前提下。若是双方都没有错,逃离的行为还是否能得到大众的认可呢?以第一人称为叙述视角的张辛欣《在同一个地平线上》,生动地向我们描摹了这一现象的可能面貌。

去参加导演考试的“我”,在婚否那一栏中摇摆不定。经求证,已婚的基本不会被录取,于是丈夫便答应同“我”离婚,好让“我”得以实现多年来的梦想。接下来的多数篇幅,是在双方视角下从不同的生活片段切入,将过去与现在相互穿插。结尾处,丈夫为求积累素材,在随猎人去森林寻找野生老虎时不慎摔伤。跑去看他的“我”很焦急,并在他出院后,表现出了重新在一起的期望。感慨生活单调,为寻梦而离婚,怀念起点滴过往,经历磨难考验后,又想复合。在双方都没有错的情况下,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的平衡状况。“呈现平衡态的系统由于内部各要素、外部条件发生显著改变呈现不平衡,不平衡又由于条件的改变达到新的平衡,物质系统就是这样从平衡——不平衡——新的平衡……不断地运动发展的。”[16]自然科学领域的解释,在这里同样可以找到适用的可能性。如文本呈现的那样,类似于“围城”困境中所取得的“进步”,或许正在于“面临生活中每一个选择时”,能够“自己面对自己”[17]。这样来看,它所基于的认知背景是:若每一个选择都出自本心,自己在不断抉择中学会承担起后果,那么,看似反复的选择,自有其进步的意义。当然,这样的理解有其合理性。不过,我们不应忘却的是,两者都未犯错的前提下,“我”寻梦之旅的“合法性”,不免受到质疑。而最后的回归,同样可以看作是“我”的妥协。正是这样的安排,让爱情与梦想兼得的希冀得以实现。这是作者为我们造的“梦”,其成功的可能性有待检验。

四、其他

在前文中,大致以“避难”、“趋利”和“寻梦”三个主题,将《收获》新时期初众多涉及离婚描写的作品加以整理。这样的操作方式,虽有一定的可行性,但无疑无法将所有相关作品涵盖在内。因为在历史的长河中,鱼儿不都是随流而下,也可能逆流而上,甚至自行其道任性翻滚。这些如鱼儿自行其道的作品,字里行间渗透着诸多疑问,可能在无意中,对“真理”加以“创作性保存”[18],因而有时足以穿越时空的界限,给人们以长久的思考。限于篇幅,这里主要是谌容《永远是春天》为代表进行分析。

在李梦雨最初的革命生涯中,曾娶过一位名叫韩腊梅的姑娘。当他因为战略反攻转移他处时,几个礼拜后便听闻腊梅为掩护群众撤退而牺牲的消息。经专员夏一雪的撮合,他娶了师丽华。婚后有了三个孩子的他,却在一次偶然的就医经历中,重新遇到了韩腊梅。他这才知道,受到老乡救助的韩腊梅不仅没死,还为她生了个孩子,山妮。他想接山妮回来,以弥补自己的亏欠。不习惯他排场和做派的山妮,待了几天又回到了山里。“文革”爆发后,他果然因为生活铺张加上工作的问题被打倒。而出面为他作证的腊梅,也被污蔑为“黑老婆”。腊梅一次次挺过残酷的斗争,最终牺牲于一次抗洪抢险之中。这篇文章的疑问之处在于:其一,腊梅的身上,不仅仅体现着传统女性的隐忍特质,她在与李梦雨的历次会面中,谈的都是革命建设事业。直到临死前,她才说出,“老李,你要保重啊……我真没想到……最后,你能在我身边。是啊……我走上革命的时候,和你在一起。我死的时候,你在我身边,我心里……”。[19]有着深厚感情的两人,何以生离死别才说出温情的话?其二,躲过敌人扫荡的腊梅,却没能躲过抗洪抢险。那么,倘若她侥幸躲过这一劫,故事会如何发展呢?或者说,若是她没能躲过敌人扫荡,故事又会如何进行呢?其三,伴随着故事的发展,“文革”结束后的李梦雨,因受到不公正对待而饱受同情。可是,他该如何处理腊梅为他留下的遗孤,与师丽华为他生下的三个孩子间的关系呢?

就第一个问题而言,关键在于腊梅身上性别和家庭属性的淡化。“在以阶级斗争名义进行的现代革命中,个体行为受到两种内在力量的影响:一方面是起超越作用的‘神性’的提升力量,另一方面则是‘惯性’的下拉力量,后者所起的作用在某种程度上也许意味着沉沦。”[20]关注家庭事务,纠缠昔日感情,会弱化她建构起来的“神性”色彩。唯有克服身上的凡俗感情,才能体现作为“英雄”的她与“凡人”的不同。因而,也只有当她即将走向死亡,属于革命的“身体”即将“退场”,她才能面对自己心灵的呼唤,将目光放到起“下拉力量”的“惯性”上。

至于第二和第三个问题是,牵扯到的核心,则是以一夫一妻制为基础的现代家庭婚姻制度。“在社会主义社会里,消灭了生产资料私有制,男性在家庭中统治女性的经济基础已经消失,因而也就消灭了一夫多妻制的经济根源”。[21]而进入新中国的李梦雨,却无意中触及了这个禁区。颇为微妙的是,迎娶韩腊梅,是他在战争年代的选择。他是在得知韩腊梅死讯的前提下,接受了师丽华。倘若韩腊梅没再出现,大家相安无事。一旦韩腊梅确定在世,李梦雨就背上了重婚的事实。集中于控诉“文革”的严肃性,也就面临着被消解的危险。作者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结局处安排腊梅因抗洪抢险走向死亡。之所以选择韩腊梅,某种程度上也是出于政治性的考虑。“权利只有当它把自身的大部分掩饰起来时才是可以被接受的,其成功的程度是与掩饰其机制的能力成正比的。”[22]韩腊梅先前所塑造的“英雄”形象,使得她成为“掩饰”这一焦虑的最佳人选。故事顺着作者的设想向前发展,韩腊梅牺牲,李梦雨官复原职,看似大团圆的结局,却因那退至幕后的四个孩子再度引起怀疑。逝者已矣,可山妮呢,她的身份应该如何界定?同样是李梦雨的孩子,从小在山里长大的她,生活背景方方面面都与李梦雨的另三个孩子天差地别。作为血缘的纽带,山妮的存在,象征着“焦虑”的转移与蔓延,也意味着作者“掩饰”的失败。或许,一夫一妻制落实以来,就“成为了每个现代人都无法回避因而最具世俗性,同时又是最富象征性的现代性选择,也成为现代性焦虑的重要起源。”[23]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它也参与到新时期以后愈演愈烈的离婚高潮之中。无疑,一夫一妻制是历史的进步,它更符合现代男女关系平等的要求。但夫妻双方不同的身份地位,以及每个人“欲望本能”的差异,都有可能成为触碰婚姻制度的导火索。特定情况下的艰难抉择,成为悬在众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五、结语

自新世纪以来,有关《收获》杂志的研究呈现长足发展态势,但整体看来,多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刊载作品研究,如詹玲《看新时期两种文学价值观之争——以〈人生〉为例》[24]、王春林《物欲时代的心灵救赎——关于韩东长篇小说〈欢乐而隐秘〉》[25]等;第二,与编者及作者之关联,如张生《从1983年开始的旅程——程永新编辑思想漫议》[26]等;第三,与栏目设置变化之关联,如王列耀、颜敏《“纯文学”视野下的台港暨海外华文文学——〈收获〉〈朝花夕拾〉栏目略析》[27]等;第四,思潮研究,如郝魁锋《20世纪90年代文学期刊与先锋小说的发展转型——以〈收获〉〈花城〉为例》[28]、黄发有《〈收获〉与先锋文学》[29]等;第五,相关论战研究,如因“走进鲁迅”栏目2000年第2期刊载文章,掀起一场鲁迅研究风波,相关研究见陈漱渝《由〈收获〉风波引发的思考——谈谈当前鲁迅研究的热点问题》[30]。这些成果,多从传播方式和文学史价值角度,对于《收获》进行解读。其中缺少的,是就文学杂志所刊文章内部规律的揭示,并对其如何参与历史表达之思考。

“事实的确不像鱼贩子案板上的鱼,事实就像是浩瀚的,有时也是深不可测的海洋中游泳的鱼”,“钓到什么样的事实”,是由“想捕捉什么样的鱼来决定的”[31]。先有了想要将新时期初(1979-1981)《收获》刊载作品中有关离婚的书写加以整理的意识,才有了这样的分类和谈论。以我在前三节所列出的“避难”、“趋利”和“寻梦”来看,各自间有相互渗透,本身就存在缝隙。不过,从各自代表作品的刊载时间,还是能体悟点新时期初《收获》中有关离婚出现的演进端倪。大致来看,“避难”书写集中于1979年到1980年;“趋利”书写集中于1980年,少部分渗入1981年;至于“寻梦”书写,则集中于1981年。对于“离婚”缘由的反思,由“外”而“内”,从对“文革”的批判逐步过渡到对“自我”的审视,呈现出渐渐深入的状态。在我看来,这种演进是伴随着“反思”深入而展开的,它既回应了文学史有关“伤痕”与“反思”的记述,同时又体现着作者自身的成长。“寻梦”书写,既是人物的梦,亦是作家的“梦”。当然,那些各个段落中的“另类”书写,同样闪耀着夺目的光芒。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因为偏离主流叙述话语,他们得以走得更远,那种“焦虑”至今伴随着我们。作为现代生活中的基本主题,“离婚”现象,势必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而以文学这一“历史性的艺术”为武器的我们,也应发出自己的声音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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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orceW riting in Harvest during 1979-1981

LIYang

(SchoolofChinese Languageand Literature,Nanjing NormalUniversity,Jiangsu Nanjing210024,China)

Harvest,which was suspended twice,illustrates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This paper focuseson theworks of'divorce'published from 1979 to1981 and analyzes the internaland external reasons for the divorcewriting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new period,thus highlighting its pattern and the involvementofa literarymagazine in the processofhistoricalexpression.

1979-1981;Harvest;divorcewriting;refuge;dream

I206

A

1674-7356(2017)-02-0039-06

10.14081/j.cnki.cn13-1396/g4.2017.02.007

2017-01-06

李杨(1994-),男,安徽铜陵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时间:2017-06-16网络出版地址:http://kns.cnki.net/kcms/detail/13.1396.G4.20170616.0926.010.html